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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南北 錦繡灰 67237 字 2024-06-07

驚呼聲在場內此起彼伏傳來,原來跟隨番僧的那群漢人多是曾經歸順世子府的北方門派,當年降燕,今日降蒙,好個見風使舵!

心誠方丈見此情景臉色難看,上前沉聲開口道:

“阿彌陀佛,今日乃是我大光明寺佛武會大比,諸位不請自來,有失禮數,敝寺簡陋,無坐席棚帳招待,還請速速離去罷!”

“方丈大師此言差矣——”

紅衣番僧對心誠之言恍若未聞,卻是走出了個一身儒衫,尖嘴猴腮的中年人答話,他嗓音尖細,聽在耳中令人十分不舒服。

“在下沉白,見過方丈!”

他裝模作樣的拱手行禮道。

心誠冷哼了一聲:“陰司秀才,這裡輪不到你說話!”

這陰司秀才沈白本是江湖上不入流的小人物,如今投靠了六真宗,不知如何搖身一變成了番僧的傳聲筒,他似笑非笑道:

“非也非也,在下是替佛爺們反駁方丈大師的,貴寺廣邀天下群雄共襄盛典,怎地少了我們六真宗的邀請?”

心誠倨傲道:“今日佛武會,乃是我中原武林盛事,爾等韃靼蠻夷,焉有資格參與?”

“方丈大師此言又是差矣。”沈白唉聲歎氣道,“敢問方丈,今日大比,所爭為何?”

“自然是‘天下第一’之名。”

“那敢問方丈,何為天下?”沈白負手而立,侃侃而談,“天地玄黃宇宙鴻荒,日月所照,江河所至,即為天下,如此蒙兀是否也在天下之中?如今燕雲齊魯,河洛隴西,皆為蒙兀疆土,反觀南宋偏居一隅,苟安江南之地,如此一瞧,究竟是誰有資格爭這個天下第一?”

心業性烈如火,忍不住暴喝道:“胡說八道,強詞奪理!”

沈白冷笑一聲,也不理睬,逕自道:“六真宗門派淵源,武學精深,又得大汗敕封,地位尊貴。今日佛武會大比,六真宗的高手理應有資格上台與諸位較量,所謂天下第一,不是逞口舌之快,我們手底下見真章!”

此人這一番話,詭辯也好,狡言也罷,有理有據,不無道理。然而宋蒙交戰數年,國仇當頭,在場江湖英雄便也顧不得什麼道理,紛紛破口大罵了起來,“狗韃子”“賊蠻夷”不絕於耳。

沈白緊緊盯著心誠:

“不知方丈大師,意下如何?”

心誠皺眉,猶豫不決,忍不住看向身邊之人,跟在他左手邊的乃是北院首座心若大師,他在四大首座中最為沉穩冷靜。

心若低聲道:“今日六真宗既然已打上門來,當著天下英豪之麵,非動武不可善了,他們既然想要比,那便如他們所願!”

心誠頷首,隨即又問向他右手邊的裴昀:“侯爺以為如何?”

裴昀沉吟道:“且先看看他們打算如何比試。”

六真宗有備而來,心誠如此問罷,沈白微微一笑道:“這場中人成百上千,一一比過不知要比到何年何月。中原武林素來奉一僧一道一儒仙為首,正巧六真宗內也以三大法王為尊,不若我們便較量上三場,三局兩勝如何?”

說著,他撤身後退,露出身後所立的三個番僧,三人高矮胖瘦相當,個個膘肥體壯,滿臉橫肉,如同三座肉山鐵塔一般。

心誠道:“且待我等商議人選。”

說罷,他將四院首座、裴昀、各大門派世家的掌門家主,與方才還在台上比武的戴平與謝嵐召集過來。

“不知各位有何高見?”

話雖問得各位,可眾人不約而同都將目光放在了戴平和謝嵐身上,人家指名道姓要挑戰一僧一道一儒仙,若謝家應戰,必是謝嵐上場,可他偏偏剛剛在眾目睽睽之下輸給了旁人,如今再代表中原武林應戰,無論輸贏,都是尷尬。

心誠意味深長道:“還請二位施主以大局為重。”

二人臉上皆是一片難看,終是戴平率先開口,他拱手對謝嵐作揖道:

“大局在先,私事在後,還請謝公子出戰,你我之間擇日再來比過。”

謝嵐臉色多少緩和了一些,卻仍是冷哼了一聲:

“用不著你來教我,我自會給那番僧顏色瞧瞧!”

丁墨蘭問道:“一僧一儒仙在此,卻不知去哪裡尋那一道?”

太華派與大光明寺,南北佛道不兩立,此事江湖儘知,而今那太華派又早已聲名狼藉,就算今日在這佛武會場上,恐怕也無人願意叫太華派弟子出戰。

裴昀道:“家父曾拜師太華山門下,我亦算是半個太華派弟子,這一場便由我應戰罷。”

眾人喜道:“這是再好不過了。”

“貴寺打算派哪位高僧出戰?”白嶽劍派掌門問心誠。

心誠道:“敝寺論及武功,四位首座之中,當屬心業師兄位列第一,這一戰便勞煩師兄出手了。”

心業痛快應下:“方丈放心,我必叫那韃子有來無回!”

議畢之後,眾人各自回席,裴昀跟在心誠身邊冷不丁問了一句:

“心明鏡大師之病還不曾痊愈嗎?”

心誠麵色一僵,支吾道:

“自是不曾痊愈”

裴昀深深的望了他一眼,沒有戳穿,心中卻是疑惑更重。

哪怕如此危難關頭,心誠寧可冒著輸的風險,也不願叫心明鏡露麵,這大光明寺之中究竟藏著什麼秘密?

第187章 第拾七章

一轉眼,按部就班的佛武會大比,變成了蒙兀六真宗挑釁中原武林的決鬥。若說之前的輸贏勝敗,爭的也不過是姑蘇謝家新家主,與橫空出世的泰山劍宗傳人誰更勝一籌,大家看熱鬨不怕事大,無論結果如何,都能在江湖上被人津津樂道許久,但現今卻已是變成了宋蒙之爭,事關國仇家恨,民族大義,再也兒戲不得。

在場武林群雄眾生百態,有人義憤填膺,有人摩拳擦掌,有人作壁上觀,有人事不關己。

第一場,是謝嵐對戰三大法王之一的大慧法王。

這三大法王高矮胖瘦相當,相貌都有幾分相似,卻不知是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們並肩坐於一排,雙手抱胸,雙目緊閉,一言不發,叫旁人根本瞧不出武功深淺,故而田忌賽馬的招數也便不必考慮了。

己方出戰的三人,心業大師、裴昀、與謝嵐,自是謝嵐武功稍遜,故而便令他先出場,一是藏拙示弱,二是藉機探一探對方深淺,畢竟那六真宗的武功誰也不曾見識過,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謝嵐也心知肚明自己是那“下駟”,故而上場之時,臉色一直黑青,他手持一柄備用的軟劍,冷漠而不失禮數道:

“請!”

那大慧法王不知聽不聽得懂漢話,從喉嚨裡咕嚕了一句番語,便毫不客氣的向謝嵐發起了進攻。

大慧法王的兵器古怪,是一碩大如頭的轉經筒,通體精鋼所製,經輪與手柄上都雕刻著繁複的花紋與經文,此物揮舞起來,招式與銅錘相仿。而除此之外,那經輪之上還墜著一拳頭大小的擺錘,與經綸同時進攻,叫人防不勝防。

這六真宗的武功招式不見得多麼精妙,可這大慧法王內力高深,力大無窮,所謂一力降十會,對付起來著實困難。偏就那謝家軟劍輕盈靈巧,青雲梯輕功了得,謝嵐並不與他正麵對決,隻四下遊走,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不斷從旁擾敵,伺機尋找突破。而那大慧法王笨拙的左撲右抓,越著急便越碰不到謝嵐的衣角,實在有負其名號。

一時之間,台上兩人仿佛黑熊撲蝶,兔子戲獅一般滑稽,不少人都笑出了聲來。

而看台之上的裴昀、心誠等人皆是滿麵嚴肅,因為他們能看出來眼下謝嵐的處境十分危險,便如刀尖上起舞,稍有不慎,必定非死即殘。

五十招以後,那大慧法王變得越發急躁,手中轉經筒發狂一般四下揮舞著,喉中亦發出駭人的嘶吼,經筒每每落地之時,便砸出一個大坑,轉眼間那擂台已是千瘡百孔,搖搖欲墜。謝嵐落地之時,不慎踩到了一塊鬆動的木板,身形一晃,大慧法王看準時機,大吼一聲,手中轉經筒便砸了上去。

但聽一聲巨響,整個擂台應聲而塌。

“謝公子!”

“謝家主!”

眾人下意識站了起身,伸長了脖子試圖探尋結果,心誠更是迫不及待的帶了幾名弟子衝了上去。

他們和就近的一些江湖人士,七手八腳搬開木板磚瓦,但見煙塵迷離間還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謝嵐左肩被經筒所砸,肉眼可見微微塌陷,而他右手中的秋水軟劍竟是牢牢纏在大慧法王的頸間,劍鋒入肉,鮮血長流,大慧法王雙目圓瞪,已是氣絕身亡。

待看清楚此情此景時,周遭人群間頓時爆發了一陣山呼海嘯的喝彩聲。而反觀六真宗眾人卻是臉色鐵青,番僧們罵罵咧咧,幾個白衣明妃撲到大慧法王的屍身上痛哭流涕。

第一場,中原武林勝!

謝嵐也是硬氣,肩胛與左臂傷得如此重,硬是強撐著一口氣沒暈死過去。在場有精通醫術的大夫紛紛圍上前為他醫治,連丁墨蘭也忍不住拿出瀟湘閣獨門傷藥,走來道:

“謝公子,這是敝派千金複骨膏,還請公子收下。”

謝嵐麵如金紙,豆大的汗自額間冒出,勉強一笑道:

“多謝丁閣主,方才我出手太重,望丁閣主見諒。”

丁墨蘭神色淡淡:“是我學藝不精,與旁人無關。”

眼下國仇家恨,同仇敵愾,私人恩怨反而都不再重要了。

裴昀在旁,忍不住開口道:

“謝公子這招請君入甕實在是冒險。”

如今看來謝嵐是故意賣了個破綻,引大慧法王上鉤,不惜以重傷肩胛為代價,要了敵人性命,夠聰明,卻也夠決絕,這一個不小心怕不是就要腦袋開花。他如此拚命而搏,多半是為了洗刷方才敗於戴平之手的恥辱,幸而他做到了,現今滿場滿座哪個不誇他英勇果決,武功了得。

“能得侯爺這一句誇獎,在下當真——咳咳,咳,王八蛋,你給我吃了什麼?!”

謝嵐話沒說完,嘴裡突然被塞了一枚藥丸,他猝不及防間吞咽了下去,當即對始作俑者怒目而視。

謝心書憤然指責:“你竟敢給我哥哥下毒?!”

戴平無辜道:“那是人參護心丹,固本培元,傷成這個樣子,你們就彆顧著互相恭維了!”

說著他出手連點謝嵐左肩部大穴,謝嵐悶哼了一聲,並不領情,狠狠道:

“少在這裡貓哭耗子!姓戴的你記著,咱倆之間還有一場決戰未完,你我不死不休!”

“行行行,不死不休,那也得等你這膀子好了再說!”

戴平翻了個白眼,隨即他湊到了丁墨蘭身邊,有些赧然,卻還強自淡定的開口問道:

“丁姑娘,這些年你可還好?”

丁墨蘭臉色微紅,輕輕點了點頭:

“戴公子你呢?”

裴昀將這一切看在眼中,不禁微微一笑。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有些人看似變了,其實也沒怎麼變,這樣或許也挺好。

這一會兒的功夫,那廂已經開預備第二場比試了。

擂台既毀,雙方索性直接在平地上對戰,那白眉黑麵的心業迫不及待站了出來,大喝一聲:

“大光明寺心業在此,六真宗哪位高手出陣?”

沈白道:“恭請大力法王——”

剩下了兩名番僧中,手持金剛杵的那人霍然起身,一步一步向場中央走了過來。

他每走一步,在場眾人都感覺地動山搖,那青石地磚上竟生生被他踩出不淺的腳印,大力之名果然名副其實。

此人死死盯著心業,用不甚熟練的漢話道:

“你,宰大慧,我,宰你。”

心業嗤笑了一聲:“豬牛羊才叫宰,今日我來教教你,什麼才叫殺人!”

說罷操起戒刀便殺了過去——

這白眉黑麵僧雖是佛門弟子,卻是性烈如火,嫉惡如仇,言行舉止沒有半分出家人慈悲,戒刀下亡魂無數,雖多是奸邪之徒,卻到底是殺孽太重。他法號取為“業”字,倒真不知最後結下的是善業還是惡業。

大力法王的金剛杵舞起來大開大合,心業的金剛伏魔功亦是霸道無比,二人又都是剛烈性子,誰也不曾避讓半分,招招都是正麵強攻,肉碰肉,骨撞骨,毫不留情。

裴昀看了半晌,眉頭越皺越深,忍不住對心誠方丈道:

“方丈大師不該讓心業大師上台,再這樣下去,恐怕他會輸”

不僅是輸,有可能還會死。

不是因為其他,隻是歲月不饒人,或許年輕之時,心業還能承受得了這般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打法,但如今他已年過古稀,巔峰不再,怎拚得過那年富力強的勁敵?

心誠聞言長歎了一聲:“師兄他驕傲了一輩子,如何忍得了陣前換將,又如何能一朝一夕間改變脾氣?習武之人,生死有命,他早已看透了”

百招之內,心業與大力法王旗鼓相當,百招開外,心業開始力有不逮,一百五十招時,心業招式逐漸遲緩,兩百招時,他終是輸了一招,被大力法王將金剛杵狠狠插入了胸前,口噴鮮血緩緩倒地。

那大力法王毫不猶豫將金剛杵拔出,待要再補一下,被飛身而來的東院首座心塵,與西院首座心澄同時出手製止,二人一左一右齊齊拍在大力法王胸口,將他整個人擊飛了出去。  六真宗與大光明寺中人皆是一片嘩然,一邊搶救著自家傷員,一邊彼此對罵了起來。

鐵獅鏢局仇雲飛冷哼道:“說好了一對一下場,大光明寺以多欺少算什麼英雄?”

北院首座心若不甘示弱道:“我方出戰之人已然落敗,那什麼法王乘人之危,痛下殺手,你六真宗又算什麼好漢?”

沈白陰陽怪氣道:“擂台上生死不論,這是你大光明寺自家定下的規矩,難不成輸了還要耍賴反悔不成?”

心業至交好友湖州石家石二爺破口大罵:“你們這群蒙兀人的走狗,有何資格耀武揚威?快快滾回你們漠北草原,牧馬放羊去吧!”

眼見場中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已是變成了一片混亂的罵戰,而無論雙方如何謾罵鬥嘴,都改變不了事實。

第二場,蒙兀六真宗勝!

便在這一片嘈雜之中,那最後一名大悲法王突然睜開雙眼,手在腰間一晃,一枚拳頭大小的法鈴已提在了手中。他手腕一抖,內力一震,法鈴頓時發出了一道尖利刺耳的嘯聲,逼得在場中人都紛紛捂住雙耳,表情痛苦。

所有罵聲統統消失,萬籟俱靜中,大悲法王說了一句蒙語,沈白戰戰兢兢翻譯道:

“佛爺說,第三場可以開始了。”

眾目昭彰之下,裴昀緩緩走上前來,不卑不亢抱拳道:

“但請賜教!”

第188章 第拾八章

之前雙方各有一勝一負戰績,因此這最後一場自是顯得尤為重要。

大悲法王乃是三大法王之中武功最高,內力最深之人,而裴昀其實裴昀並不清楚自己如今的功力到底是在什麼水平。一方麵,她先後練過玄英功、白藏功、青陽功,三大功法在她體內融會貫通,助她更上一層樓,她自覺若與頂尖高手交戰,勝負至少有五五開。但另一方麵,她因練青陽功,經脈損傷更為嚴重,與高手對決,真氣流轉之時,傷勢更為加劇,她可能根本撐不到獲勝的那一刻。

因此,甫一上場,她便強攻快打,爭取速戰速決。

大悲法王在開戰前便露了一手功夫,他那手中法鈴便是他的武器,此物無鋒無刃,又小巧玲瓏,不是揮舞殺敵,卻是以音律攻擊。大悲法王一邊與裴昀交手,一邊以內力震蕩法鈴,配合身法招式,法鈴之聲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似乎暗含玄機,聽在耳中,震懾心田,一時間場內有不少人頭暈眼花,表情痛苦。

裴昀有清淨無為功護體,勉強支撐,卻也為之所擾,她索性直接向其手中法鈴攻去,手中斬鯤舞到了極致,招招快如閃電。那大悲法王的速度不及裴昀,一開始便落了下風,被其壓製,左挪右移,奮力突圍,終是一個不察,被裴昀一腳踹在手腕,法鈴脫手,失了最大倚仗。

然而下一瞬,裴昀隻覺鬢邊寒光一閃,她想也不想長劍反手一擋,隻聽錚然一聲脆響,一柄折刀險之又險的自她臉頰劃過,幾根青絲飄飄然落在了她的肩頭。

大悲法王在法鈴脫手的同時,左手抽出一直藏在寬大僧袍之下的腰刀向她攻來,倘若她慢上半分,此刻頭頸怕是已經分家了。

“法王好手段!”裴昀冷笑了一聲。

此人左手使刀明明更為靈活,卻偏偏先以法鈴乾擾她視線,趁之不備,痛下殺手,好不陰險!

大悲高深莫測一笑,並不回答,隻片刻不停的揮刀出招。

那腰刀長約三尺,通體銀白,上刻八寶紋飾,下墜五色流穗,光可鑒人,吹毛立斷。長劍對短刀,皆是神兵利器,一時瑜亮,難分伯仲。

正在二人鬥得難舍難分之際,但聽戴平高喝一聲:

“侯爺小心!”

不知從何處飛出三根牛毛細針,逕自向裴昀激射而來,她心中一驚,側身急閃,而那大悲法王亦是趁機出招,腰刀直向她腰腹砍去,裴昀情急之下,反手豎劍而擋。這一擊二人皆是拚儘全力,但聽一聲刺耳尖響,刀劍相交,終是斬鯤更勝一籌,劍刃深深嵌入刀鋒之中,二人用力後撤,卻誰也不能將刀劍分開分毫。

大悲見抽刀無望,毫不猶豫鬆開了手中刀柄,雙掌運起全力大喝一聲,向裴昀擊去。

電光火石間,裴昀迅速反應,亦扔下了手中兵器,雙掌齊出,與大悲相抵。

便在這瞬息之間,二人體內爆發出強大的內力,周遭地麵所鋪青石板磚猝然被掀飛,飛沙走石間,隻見二人身體齊齊下沉了三寸,在地麵之上砸出了一個渾圓的深坑。

滿場驚呼之中,二人同時撤掌,大悲忍不住後退三步,化解掌力,這才站穩身子,他臉色陰沉可怖,嘴角滿滿流下一絲血痕。

反觀裴昀隻身形微晃,腳下紋絲不動,她緊緊盯著眼前之人,唇邊緩緩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啞聲開口道:

“承讓。”

至此,勝負已分。

三局兩勝,中原武林勝!

一時之間,四下歡呼讚歎聲不絕於耳,一方麵自是己方得勝,另一方麵卻是驚訝於裴昀武功了得,以她的年歲,竟能和那六真宗頂尖高手拚內力而大獲全勝,此情此景著實不可思議,這一對比之下,之前那戴平、謝嵐的驚豔似乎都顯得遜色了起來。

其實裴昀雖勝,卻著實不如她表麵那樣輕鬆,大悲武功之高,絕不在天目王、雪嶺二佛之下,她與其正麵硬拚掌力,實在不占優勢,這一勝局,乃是她拚著重傷換來的。此時此刻她體內氣血翻湧,胸口疼痛欲炸,忍耐之下,眉峰唇角都在微微顫抖,再也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心誠看出了她強弩之弓之態,不動聲色吩咐弟子將她帶離了場中擂台,下去療傷調息。

蒙兀六真宗落敗,自是又遭遇了眾人的一番奚落嘲諷,他們不甘,唇齒相譏,雙方眼看又互罵了起來。方才那趁亂以暗器偷襲裴昀的靈秀山莊莊主鐘無垢,見勢不妙,飛快的躲在了一眾番僧身後,那陰司秀才沈白卻是跳出來叫道:

“這局算不得數!”

丁墨蘭嗤笑道:“技不如人,便要耍賴撒潑?你以為我們中原武林是好欺負的嗎?”

沈白高聲道:“咱們事先言明,由六真宗三大法王對戰一僧一道一儒仙!可這位小裴侯爺明明是朝廷中人,卻不知何時拜入太華山門下,何時束發做了道士?這局不合規矩,你們勝之不武,做不得數!”

此言一出,六真宗眾人紛紛應和,七嘴八舌道:

“不錯,做不得數!”

“你們是想偷奸耍滑不成?”

“明明是我們六真宗獲勝!”

“再比一局,再比一局!”

“阿彌陀佛——”心誠出麵,搬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小裴侯爺之父裴上安,乃是太華派天梁子寧無涯之徒,此事天下皆知,侯爺子承父業,自然也是太華派弟子。”

仇雲飛冷笑道:“縱是這姓裴的和太華派沾親帶故,可他打敗大悲法王所用的武功,卻不是太華派武功,這樣的輸贏恐怕做不得數,必須要重比一場!”

此事到底是中原武林理虧,然而事到如今,贏都贏了,哪裡還有重比的道理,因此無論大光明寺還是其他門派,都一口咬死了裴昀乃是太華派弟子,勝負有效,堅決不肯重比。

戴平更是不屑道:“你們這群番僧走狗,誰也不是太華派中人,哪有資格評判小裴侯爺使得是不是太華派功夫,但凡你能找出一個太華派弟子來評理,我們便心服口服!”

“他沒有資格評判,不知貧道有沒有這個資格?”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但聽一道飽含著萬鈞內力之聲,如清風拂崗,明月照江,刹那間傳遍了整個競場,久久回蕩在每個人的耳邊。

隻見一行數十人自場外而來,不由分說的插進了六真宗與中原武林人士對峙之間,他們人人著藏青道袍,腰佩長劍,劍墜八卦符,竟是太華派弟子。

而為首古稀之齡,手挽拂塵,一派仙風道骨,正是太華派天機子嚴無妄!

在場眾人個個驚疑不定,這太華派與大光明寺南北佛道不兩立,怎地今日竟是舉派上下都來到了寶陀山,他們究竟是敵是友?

六真宗三大法王,一死兩傷,再比下去也討不到好,沈白悄然問大悲法王:

“佛爺,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是好?”

大悲看向太華派一行人,意味深長道:

“不急,且先隔岸觀火。”

“心誠方丈,好久不見,彆來無恙。”嚴無妄手掐子午訣,抱拳作揖,禮數周全。

心誠雖臉色難看,卻也雙手合十還禮道:“阿彌陀佛,不知貴派遠道而來,老衲有失遠迎。聽聞嚴道長閉關多年,今日終出關下山,當真可喜可賀。”

嚴無妄淡淡道:“敝派有弟子趁貧道閉關之際,犯上作亂,欺師滅祖,貧道出關第一件事便是清理門戶,以儆效尤,這才來得遲了,還望心誠方丈見諒。”

心誠聽罷,頓時明白過來他的話中之意,餘光一掃,在太華派的隊伍中果然沒見到掌教陸上修。看來這嚴無妄是想將太華派當初受北燕敕封一事,全部推脫到陸上修的身上,如今北燕一亡,他便出麵主持大局,將陸上修等主事弟子一殺,如此一來,過去這幾年太華派所做下的醃臢之事自可翻篇了。

都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精,誰又看不出誰的手段,心誠心中冷笑,麵上不動聲色道:

“如今佛武大比早已結束,卻不知嚴道長現下前來是所謂何事?”

“結束了嗎?貧道看來卻是未必吧。”嚴無妄的目光徐徐掃過在場劍拔弩張的雙方,“聽聞有人冒充我太華派弟子,貧道倒想瞧一瞧,究竟是何人這樣膽大包天?”

心誠輕咳了一聲,避而不答,隻道:“今日蒙兀六真宗來此,指名要挑戰一僧一道一儒仙三大高手,爭天下第一之名。貴派既然到訪,不如順勢便指派一位高手下場與其比試,以免墮了我中原武林威名。”

“此事倒是不急於一時。”嚴無妄拂塵一掃,悠悠道,“在此之前,不如先將貴寺與敝派之間的恩怨做一個了結罷。”

心誠愕然:“敝寺與貴派之間有何恩怨?”  嚴無妄朗聲道:“七十年前貴寺廣邀天下豪傑齊聚寶陀山,美其名曰決出真正的天下第一,我派祖師太華真人紆尊降貴參會,誰料你大光明寺以多欺少,與姑蘇謝家聯手對戰家師一人。家師武功高強,以一敵二也不落下風,你大光明寺見勢不妙,又用那勞什子金花胡攪蠻纏,定下一僧一道一儒仙之名,看似謙讓,實則是叫我太華派與姑蘇謝家都做你大光明寺的陪襯。這些年來十年一場佛武會,叫武林群雄都為爭虛名廝殺拚命,最終所成就皆是你大光明寺威名,如意算盤打得好生響。出家人不沾紅塵之事,可你大光明寺倚仗著朝廷庇佑,五戒皆犯,十惡不赦,有何資格再霸占著這天下第一之名?今日我太華派便要替天行道,與你大光明寺算一算總賬!”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

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日六真宗來挑事還不算完,這太華派竟也要橫插一腳翻舊賬,這嚴無妄看似義正辭嚴,可不正是趁人之危,渾水摸魚,欲借此機會給他太華派重新立威嘛!

便沉著與心若大師,都忍無可忍跳了出來,喝道:

“好你個嚴無妄,今日來竟是打著這般主意,你以為你就算今日在佛武會大殺四方,你太華派之前做的那些醃臢臭事,就沒人記得了嗎?來一個是殺,來兩個也是宰,我大光明寺難道怕你不成?來啊!我和你嚴無妄過招,看看你這牛鼻子究竟有幾斤幾兩,敢在我寶陀山撒野!”

麵對心若的謾罵,嚴無妄不驚不擾,隻微微一笑,慢條斯理道:

“貧道武功低微,便不在此獻醜了,還請我七師弟出來相見——”

於此同時,在後方運功的裴昀終於調息完畢,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睜開雙眼,心底暗歎了一聲:

你到底還是來了,李無方。

第189章 第拾九章

太華真人湛紫光門下隻有玉清六真君,哪裡來得第七人?

可這疑問一經湧上心頭,在座有不少人,尤其是當年曾上太華山為寧無涯吊唁之人,不禁想起了一段往事。彼時嚴無妄當著天下英雄之麵,確實親口承認過湛紫光曾有第七個徒弟,而正是這第七人殺了寧無涯!

此時聽嚴無妄如此一說,眾人都下意識四處望去。

“哪裡?”

“他說的那七師弟在哪裡?”

正在遍尋不見之時,大夥頭頂之上忽而傳來一個清冷而飄渺的聲音道:

“我可不是你太華派弟子,今日來此,隻為兌現當年誓言而已。”

“啊!在哪裡!”

瞿家少主驚呼了一聲,眾人順其所指望去,隻見大光明寺看台旁立著一高聳的鐵桅杆,那桅杆本是懸掛旌旗之用,而此時那光禿禿的桅杆上竟是立著一人。

桅杆離地約四五丈之高,縱使江湖上輕功最絕頂之人也不敢說輕易一躍而上,而那人卻僅以單腳踏在杆頂,身形與桅杆一同隨風微微擺動,仿如雲中仙人一般自在輕鬆。而最駭然的是,那桅杆離大光明寺眾位高僧所在十分之近,在場千餘人竟無一人發現他何時來到的。

那人見全場目光彙聚而來,遂縱身一躍,逕自掠到場中央空地之上,衣袂當風,身姿瀟灑。

但見這人一襲藏青道袍,繡白鶴祥雲之紋,三縷美鬢,發絲儘白,一派仙風道骨,不是李無方還是誰!

心誠驚疑不定問道:“你是何人?”

李無方目光緩緩掃過大光明寺眾人麵上,似笑非笑道:

“寶陀山的老禿驢都死光了嗎?不認得我,可還認得我那柄玉簫?”

此言一出,大光明寺心字輩高僧齊齊色變,心塵顫聲道:

“你!你是玉簫仙?!”

李無方玩味笑道:“當年我在此立誓,五十年後必取你大光明滿門性命,今日五十年之期已至,你們可洗好脖子,等待引頸受戮了嗎?”

心塵與心澄對視一眼,當機立斷猛然躍起,二人同時出掌,運起十成功力,向那李無方天靈蓋擊去,打算攻其不備要他性命。

這一招為大光明寺絕學“如來掌”,雷霆萬鈞,勢如破竹,二人一左一右封死了他的退路,叫他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頃刻間兩人雙掌已貼至發頂,眼見那人便要腦袋開花,血濺當場,然而下一瞬間,心塵與心澄卻毫無征兆的橫飛了出去,雙雙跌落在人群之中,砸了一片人仰馬翻。

兩人七竅流血,雙目緊閉,周圍人大著膽子伸手探去,卻發現他們竟已心脈儘斷而死了!

在場有許多人根本沒看清那李無方如何動作,隻見眨眼功夫,大光明寺四大首座已有兩人斃命於他手中,這是何等駭人,何等恐怖!與之相比,之前那佛武會擂台也好,三局兩勝比試也罷,統統成了兒戲!塵世間,肉體凡胎,百年壽數,當真能有這般武功?此人究竟是鬼是仙?

“當年大光明寺好歹也有幾個寧死不屈的硬骨頭,如今隻剩下這些偷雞摸狗的雜碎了嗎?”李無方嗤笑了一聲,目光緩緩掃過周圍,“誰還想再來試試?”

便見以他為中心,周遭三丈之內的人紛紛連滾帶爬跑遠了,生怕下一瞬這煞神發怒,自己便大禍臨頭,連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連大光明寺的眾僧也隻滿麵悲憤,不敢上前。

嚴無妄甚為滿意的看著眼前這一切,好整以暇的問心誠道:

“心誠方丈,你還有何話說?”

心誠麵如土色,僵硬開口:

“你究竟要如何?”

李無方負手而立,神色倨傲:

“心明鏡呢?叫他出來見我。”

眼見心誠還在猶豫不決,早便重新回來的裴昀忍無可忍壓低聲音道:

“心誠方丈,事到如今,你難道要眼睜睜的看著大光明寺毀於一旦嗎?六真宗加太華派,那五百殿前司兵馬還勉強可以應對,再加一個玉簫仙,我們當真沒有必勝的把握!”

這一句話徹底堅定了心誠的念頭,他毅然決然對弟子道:

“去雪濤山請心明鏡師弟!”

周遭心若等人不禁大驚失色,紛紛勸道:

“方丈三思!”

“師父不可!”

“我意已決!快去請!”

兩個小沙彌得令飛奔而去。

約莫一炷香後,心明鏡來到了達摩峰前。

這赫赫有名的武林第一人到場之時,引發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心明鏡常年幽居雪濤山,甚少公開露麵,許多人就同裴昀一般,隻聞其名,未見其人,連其相貌體態也絲毫不知。然而越是不知,便越是神秘,越是神秘,便被傳得越是離奇,這些年在江湖人口中,心明鏡大師都已是成了手眼通天三頭六臂的怪物,貌若少年這一真相不過是最平淡無奇的一種說法罷了。

心明鏡對這競場上的人山人海,劍拔弩張視而不見,兀自走到心誠麵前,雙手合十道:

“方丈師兄,你找我?”

“心明鏡,你可還認得出我是誰?”李無方出聲問道。

心明鏡聞聲看了他一眼,端正行禮,語氣淡然道:

“阿彌陀佛,玉簫仙施主,五十年不見,彆來無恙。”

“是啊,彈指一揮間,你我竟已五十年不見了。”李無方似笑非笑瞥向他,神色間非但沒有怨恨,反而頗為和善,“當年你這武功狗屁不通的小和尚,僥幸得旁人傳功,用一套粗淺至極的掌法將我打敗,此乃我生平第一大恥。可不破不立,正因如此,也叫彼時輕狂無知的我,真正明白何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從此我摒棄一切紅塵雜念,隻求武學極致!後來花費了許多年時間,我終問道巔峰,無論絕頂高手,還是千軍萬馬,再無人可與我匹敵,上天入地,東西南北,世間任我自由來去。可我總是覺得缺了什麼,思來想去,原來是昔日有一樁誓言還未曾兌現。”

“小和尚,這麼多年來,你的武功應當也有所精進吧,當年你狐假虎威,勝之不武,今日你我堂堂正正來比上一場,看看究竟誰更勝一籌!”

心明鏡幾不可查一歎:“事已至此,小僧似乎也彆無選擇,那便請施主恕小僧得罪了。”

說罷,二人同時出手,刹那間,所有人視野之中隻餘片光殘影。

這一天,寶陀山達摩峰前,上千人有幸得以觀戰,卻無人真正看清二人是如何出招的。有人道心明鏡如磐石不動,李無方似涓涓細流,滴水穿石,潤物無聲;有人說高僧似驟雨初歇,妖道如狂風四起,風停雨止,雨落風疾;亦有人言和尚佛光普照,道士白日飛升,佛道鬥法,到底是旗鼓相當,難分上下。

這一戰,驚天地泣鬼神,山嶽崩頹,風雲變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觀者有悟,朝聞夕死,戴平一舉衝破了練功關隘,在二十年後終成武林第一高手;謝嵐自省半生戒驕戒躁,終是放下了身世心結;仇雲飛大徹大悟看透名利生死,於一個月後落發出家;修雲海執念入骨誓要報仇雪恨,三年之後死於非命許多人的一生自此改變。

這一刻,在江湖中口口相傳,終化作不朽傳奇,直到多年以後,無數人垂垂老矣之際,還在同子孫講著大宋景明八年二月初二武林中這最後一場佛武會的蕩氣回腸、動魄驚心。

不知過了多久。

或許是一瞬間,也或許是一千年。

或許是一輩子,也或許是一眨眼。

風停,雨息、山如常,水如舊。

競場中央那一佛一道,仍是站在原來的位置,仍是維持著原來的姿態,便連指間彎曲的弧度,衣擺褶皺的紋路都不曾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唯一的區彆便是,心明鏡的眉心之間,多了一點米粒大小的紅,仿佛如來三十二相之白毫相,悲天憫人,驅邪吉祥。

他呆愣片刻,若有所感,抬手伸指將其抹去,原來那不是朱砂,卻是一點殷紅的血。

傷口不深,遠沒到致命地步,然而一切結果已是昭然若揭。

心明鏡輕輕一歎,垂眸輕聲道:

“我輸了。”

數千人的競場之上,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輸了?心明鏡輸了?武林中公認的第一人,心明鏡大師輸了?

這意味著什麼?

六真宗大悲法王等一眾番僧目瞪口呆,太華派嚴無妄以下個個心有餘悸,各大門派各路俠士麵麵相覷,大光明寺的和尚們滿臉不可置信。

心誠刹那間失掉了所有的風度與修為,他瘋了一般衝了上去,揪住心明鏡的衣領,雙目赤紅嘶吼道:

“你輸了?你為何要輸?你怎麼敢輸?當年師父不該一時心軟放縱你,他老人家說得對,大光明寺早晚有一天要毀在你們隱宗手裡!”

而後者隻無言的立在原地,任他推搡辱罵,始終雙掌合十,不發一言。

裴昀悵然一歎,天書武功深不可測,九重雲霄功已得大成的李無方,今時今日終是天下無敵了。

而那天下無敵的李無方,此時此刻,並無一雪前恥的狂喜,也無夙願已了的快意,他隻微微一抬手,使內力淩空將那裝著金花的玉匣取了過去,掌心微微用力,玉匣碎落成屑,那朵典藏七十年象征著武林至高無上地位的優曇婆羅花終是落在了他手中。

他等一天,已等了五十年,縱他修煉有術,延年益壽,可人這一生又有幾個五十年?為這一天,他拋妻棄徒,絕親絕友,走南闖北,奔波半生,可等這一天真正到來,他終是在天下人麵前擊敗了當年宿敵,報仇雪恨之時,他突然覺得一切都那樣無趣,那樣失望。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彆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指尖拈花,微微一笑,似佛似道,似鬼似神。

他緩緩開口,那語氣輕描淡寫中,甚至流露出了絲絲不屑:

“所謂佛武會,所謂大光明寺,所謂天下第一,也不過如此。”

第190章 第二拾章

嚴無妄緩過神來,壓抑住心中的狂喜,上前一步道:

“如今勝負已分,成敗已定,心誠方丈你還有何話說?當年你大光明寺先辱尊師,又欺我七師弟,今日我太華派非拆你廟宇,除你滿門,不解其恨!”

而後,他轉頭對其餘人朗聲道:

“今日之事,乃我派與大光明寺之私人恩怨,在座列位若俠肝義膽,願助我等一臂之力,太華派上下必感激不儘,若想不想招惹是非,兩不相幫,我亦絕對不會為難。但若誰想助紂為虐,和我等為敵,我太華派絕不會手下留情!”

話音落下,他身後百十名弟子長劍齊齊出鞘。

此舉一出,滿場嘩然,看這架勢,這太華派竟是要光天化日之下血洗大光明寺了!

大光明寺一敗之下損兵折將,顏麵掃地,而太華派那李無方武功出神入化,一眾弟子虎視眈眈。在場眾人縱是心有偏頗,又有幾人甘願搭上自己性命行俠仗義,主持公道?

千百人間,心思各異。

那六真宗本就是為了擾亂中原武林而來,見一僧一道自相殘殺,不禁欣喜若狂。大悲法王吩咐了沈白幾句,沈白立即上前裝腔作勢道:

“大光明寺欺人太甚,法王有命,六真宗願助太華派一臂之力!”

修雲海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私人恩怨,我天都派便不多管閒事了。”

江陵瞿家、齊雲山白嶽劍派緊隨其後趁機告退。

瀟湘閣的女弟子不禁紛紛望向丁墨蘭,而後者秀眉輕顰,猶豫不決,想來也不願拿滿門弟子去賭。

謝心書得了謝嵐的吩咐,走出軟帳大聲道:“我哥哥不願坐視太華派濫殺無辜,有姑蘇謝家在此,你們這幫牛鼻子老道休想在寶陀山撒野!”

戴平不甘示弱道:“這個閒事,我泰山劍宗管定了!”

然而不出言表態的終究是大多數,而不出言表態,也便是默認了袖手旁觀,兩不相幫。大光明寺以寡敵眾,處境著實不妙。

裴昀看準時機,將手中扣著的那枚信號彈向空中發射而出,周圍埋伏已久的五百殿前司兵馬即刻現身,箭在弦上,弓弩齊備,將太華派與六真宗所在之處重重包圍,隻等一聲令下,便發動進攻。

劍拔弩張,血流成河就在眼前。

嚴無妄不動聲色看向李無方,見後者神色不變,儼然沒將這群伏兵放在眼中,他亦因此安心下來,環顧四周,再次問道:

“還有何人不服?一並站出來罷!”

滿場死寂中,忽有一個聲音幽幽開口道:

“五師兄你今日之舉,師父若還在世,他老人家便是第一個不同意!”

但見人群之中走出了個頭戴破鬥笠,身穿舊道袍之人。

他走到太華派眾人麵前,緩緩摘掉頭上鬥笠,露出一張相貌堂堂的臉,雖是年過半百,仍是須發皆黑,精神健碩。

裴昀脫口而出道:“楚前輩!”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玉清六真君七殺子楚無疆!

與此同時,在場也陸續有人認出了他,傳聞中這七殺子雲遊天下,失蹤多年,卻不想今日也一並來到了佛武會上湊熱鬨。

嚴無妄雙眼微眯:“六師弟,多年不見,你回來的當真不是時候。”

“我若再不回來,太華山百年清譽,師父一輩子的心血,怕是都要葬送在五師兄你的手中了!”楚無疆麵色冷凝,厲聲嗬斥道,“先是投降燕狗,如今又是與韃子同流合汙,你爭名奪勢,利令智昏,千裡迢迢帶著一眾弟子跑到寶陀山來鬨事,我太華派的臉麵都被你丟儘了!”

嚴無妄冷笑道:“六師弟此言差矣,技不如人,高手儘隕才是真正的丟人現眼,我明明是在助太華派扶搖直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公理道義自在人心,我不屑與你逞口舌之利!”楚無疆不屑的哼了一聲,又走到李無方麵前,質問道,“便是你殺了我二師兄,又為一己私怨,挑撥利用我太華派為你所用?你既已得償所願,練得絕世神功,為何還要興風作浪?”

“原來是你。”李無方這才認出了此人。

算來算去,他與楚無疆也是有過數年同門之誼,然而舊情舊人在他心中一文不值,因此即便認出故人,他仍是倨傲不屑道:

“我自隨心所欲,你又奈我何?”

楚無疆怒極,乾脆利落道:“好!今日你胡作為非,不過就是仰仗武功蓋世,現在我便與你打上一架,我若輸了,將命留下,你若輸了,就此滾蛋,你敢不敢和我打?”

說罷拔出手中長劍,將劍鞘甩在一旁,擺開架勢,蓄勢待發。

大光明寺眾僧見楚無疆欲出手迎戰李無方不禁眼前一亮,心中生出一線希望。太華派之所以如此趾高氣昂,不過全賴李無方神功蓋世,當年楚無疆乃是玉清六真君中武功最高之人,全然不輸於大光明寺四大首座,或許他當真有本事與李無方鬥上一鬥也說不定。  然而人群之中,唯有裴昀清楚,楚無疆當年與白衣神教高手對決,身受重傷至今未愈,如今的他絕對不是李無方的對手。

今日一場大戰在所難免,能否保住大光明寺上下已是難說,隻怕是最後連她自己都要將性命搭進去了。

正在她一籌莫展,心急如焚之際,一個蒼老的聲音猝然在她耳邊響起:

“乖昀兒,莫怕,且依次點他井、滎、俞、經四穴,再猛攻其合穴,一切煩擾自可迎刃而解。”

那聲音似隱似現,若近若遠,竟是有人在用傳音入密之法,在與裴昀暗中通氣。這道聲音無比耳熟,這道聲音的主人是——

裴昀猛然回首,四處張望,遠近身側都沒見到此人。

他在何處?他要做什麼?此時此刻,他究竟是要幫她,還是另有所圖?

電光火石間,裴昀心中天人交戰。

哪怕那人已今非昔比,麵目全非,可她仍是願意相信,他不會害自己。

便賭這一把了!

就在那李無方對楚無疆自尋死路之舉嗤之以鼻,即將要出手了結他性命之際,裴昀高喝一聲:

“且慢!”

她緩緩走上前,一字一頓道:

“不必楚前輩親自出手,我來與你一戰。”

“你倒是當真不怕死,”李無方意味深長的瞥了她一眼,隨即很是無所謂道,“不必你推我讓,你爭我奪了,你二人便一起上罷。”

楚無疆亦對裴昀的武功與傷勢心知肚明,剛欲阻攔,卻被裴昀在肩膀不輕不重的按了一下。

“楚前輩,相信我。”

楚無疆見她話中有話,若有底氣,或許當真有製敵之策,猶豫片刻,終是用目光叮囑了她一眼,退了下來。

“算來今次乃是我與你第四次交手了,前三次你手下留情,我不想道謝,今次你亦不必再手軟,我們便將舊日恩怨一並了結了罷。”

裴昀定定盯著眼前之人,

“李無方?玉簫仙?國師大人?或者,我該叫你李清瑟!”

李無方聞言臉色微變,冷笑了一聲:

“看來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你來找我麻煩,這多年過去,沒想到她還是對我懷恨在心。也罷,趁此機會,我就將這些舊日恩怨一並了結了罷!”

裴昀聽不懂他話中之意,亦來不及聽懂他話中之意,殺機,已是轉瞬即至。

這一場對決,前所未有的艱難。

自她十四歲背劍出穀,一腳踏上茫茫江湖路,至今已有十餘年,這十數年來,她遭遇過無數次絕頂高手,強敵環伺,經曆過無數次千軍萬馬,危在旦夕,輸過,贏過,受傷過,瀕死過,卻唯獨沒有怕過,退過,屈服過,求饒過,於千錘百煉之中越挫越勇,於烈火焚燒之中百折不撓,哪怕知是必死之局,她亦會義無反顧,全力相搏!

在李無方那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中,她近乎失去了五感,眼看不見,耳聽不聞,死亡的威脅從四麵八方而來,將她密不透風的包裹,她的心中卻毫無緊張慌亂,唯有如水般的平靜寧和。

在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那一刻,她已是無所畏懼。

命懸一線之際,她甚至仍有餘力開口念道:

“清瑟弄竹影。”

斬鯤劍尖輕劃過李無方手足之端井穴。

“碧簫吹桃花。”

掌指滎穴。

“鴛鴦神仙侶。”

後背俞穴。

“逍遙肆年華。”

腕踝經穴。

“住口!”

至此,李無方終於被裴昀徹底激怒,麵沉如水,一掌運起十成功力便向她天靈蓋擊去——

裴昀登時一招“長亭折柳”,腰間驟折,一避之下,雖終躲不開這如影隨形的致命一擊,卻終是為她贏得了一瞬喘息之機,長劍回轉,直刺那李無方肘膝之處合穴!

這一反擊何等可笑,連李無方唇邊都不禁露出譏諷之意,不屑理睬,眼看她便要被這一掌拍得腦袋開花,在場有那膽小之人已是偏過頭去不忍再瞧。

“啊啊啊啊啊——”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一聲淒厲慘叫,一道人影跌飛出去,不是裴昀,卻是那李無方!

轉折,如此突如其來,猝不及防。

上一瞬,所有人還在以為裴昀馬上就要命喪當場,有人哀歎,有人惋惜,有人撫掌稱快,有人認為她是自不量力咎由自取。誰料下一瞬,那口噴鮮血,重傷落敗之人竟變成了李無方,天翻地覆,勝負逆轉,隻發生在眨眼之間。

她如何做到的?她如何打敗李無方的?她明明如此年紀輕輕,莫非她的武功,已在心明鏡大師之上?

此情此景,在場眾人之驚駭詫異程度,不亞於五十年前親眼所見心明鏡以十四歲稚齡擊敗玉簫仙之時那台下的眾人。

滿場鴉雀無聲,隻餘李無方掙紮著嘶吼道:“為什麼?為何會這樣?你做了什麼手腳?你使了什麼詐?為何你會打敗我?我不相信有人會打敗我,我不相信!”

接下來,該如何?

每個人心中都多多少少有些無措,因為這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結局,包括裴昀自己。

嚴無妄率先反應了過來,他今次為太華派揚威立萬一雪前恥,不惜孤注一擲來到寶陀山挑釁,所憑借的最大依仗,也不過就是李無方的無往不利,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而今,李無方重傷落敗,他所有的希望自此毀於一旦。片刻前心明鏡落敗之時,大光明寺是如何顏麵掃地,如何士氣儘喪,此時太華派便是如何重蹈覆轍,如何自食惡果的。

為挽救眼下這一劣勢,他當機立斷持劍向裴昀殺去,哪怕拚著同歸於儘,也必要當場留下此人性命!

然而他長劍甫一出鞘,一直緊盯著他一舉一動的楚無疆便已察覺到了他的心思,後者頃刻間飛身而至擋在了裴昀麵前。

錚然一聲長鳴,天相劍與七殺劍時隔多年再次交鋒。

天相印星,輔世長民,七殺將星,衝鋒陷陣,這一文一武,本該是相輔相成,珠聯璧合,如今卻是針鋒相對,你死我活!奈何一柄劍鋒利如昔,一柄劍卻腐蝕生鏽,勝敗早有定數。

僅僅數十招過後,嚴無妄跌倒在地,雙膝手足皆創,血流不止。

楚無疆還劍入鞘,一聲長歎:

“五師兄,你閉關數載,究竟是在靜思悟道,還是在鑽研權術”

那廂大光明寺眾僧也後知後覺反應了過來,李無方還奄奄一息癱倒在地,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心誠連忙命令弟子速速將此人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方丈且慢,此人不可殺!”裴昀高聲阻攔。

心誠皺眉:“此人十惡不赦,罪犯滔天,今日若再留他一命,不異於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裴昀尚有滿心疑惑,亟待從此人口中得到答案,卻又無法言明個中真相,因此隻能道:

“此人曾經是北燕國師,屢次與我大宋為敵,我有要事必親自審問於他,現下他還不能死。”

心誠雖心有不甘,但此人畢竟是裴昀所拿,如今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提出這般義正辭嚴的要求,他自然不能拒絕。但未免發生意外,他還是命弟子以鐵索刑具當場穿透了李無方的琵琶骨,使得他再無還手之力,這才將他壓去了戒律堂,聽候審訊。

李無方伏誅,嚴無妄被傷,太華派頓時變得群龍無首,一眾弟子麵麵相覷,手中長劍欲收不收,誰也不知道接下來還是否要繼續與大光明寺為敵。

楚無疆站定在眾弟子麵前,肅容道:

“過去數年,嚴無妄與陸上修逆行倒施,將我太華派上下攪得烏煙瘴氣。你們之中,有人是被逼無奈,苟且偷生,有人是助紂為虐,為虎作倀,是非曲折,自有明辨。今日,我楚無疆重回太華派,必將清理門戶,涉罰臧否,絕不留情!當年太華真人隻靠一人一劍單槍匹馬,創下太華派赫赫基業,如今遭逢此劫,我太華派亦能逢凶化吉,重振雄威!你們誰若願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便隨我回山,誰若想趁此機會下山而去,那便脫下道袍,折斷長劍,終身不得再以太華派弟子自居,天下英雄實所共鑒!”

“師叔祖,我們願隨你回太華山!”

但見人群之中竄出三條人影,撲到楚無疆麵前,正是數年前被迫害離山的林至遠、趙至誠與宋至真三師兄弟。

當年他們投奔師伯黎上淵遭受冷遇,憤然離開,這些年來一直在江湖東遊西蕩,受儘苦楚,始終不棄心中執念,為的便是等太華派撥亂反正的這一天!

有這三人出頭,其他弟子亦陸陸續續表態,有人紋絲不動,有人悄然離開,最終願意隨楚無疆回太華山的隻有三十幾人。

有這三十幾人,著實也夠了。

不畏浮雲遮日,不畏世態炎涼,道心不死,則太華不絕矣!

楚無疆欣慰而又感慨,他轉身對心誠抱拳道:

“方丈大師,今次我太華派多有得罪,還望貴寺見諒。自古佛道本一家,願你我都不再為一時意氣爭鬥不休。他日山高水長,江湖再見,告辭!”

今日兩派之間血海深仇已結,然而楚無疆方才還為大光明寺出頭,心誠亦無法再與他撕破臉皮,隻得就此放他們離去。

“阿彌陀佛,楚道長再會。”

六真宗見勢不妙,也欲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那大悲法王不再裝腔作勢的命沈白代為通傳了,他逕自上前對心誠行了一禮,用漢話道:  “中原武林果然人才濟濟,我六真宗三局兩敗,心服口服,日後有機會我們再切磋請教。”

說罷,一眾番僧抬著受傷的大力法王,與大慧法王的屍首,攜十二明妃,與鐵獅鏢局太遠崔家等一群朝秦暮楚的牆頭草匆匆下了山。

至此,這場多災多難的佛武會大比終是落下帷幕,其間驚心動魄,幾經波折,虎頭蛇尾,哪怕親身經曆之人也一言難儘,隻餘那達摩峰競場中央一地狼藉,點點血跡。

心誠親自從那磚瓦廢墟之中,拾起了被李無方隨手丟棄的優曇婆羅花,以袈裟拭去花枝金葉上的塵埃,他雙手托花,珍而重之的走到裴昀麵前,將其呈上,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一字一句鄭重道:

“小裴侯爺武功蓋世,俠骨丹心,乃是當之無愧天下第一,現敝寺照佛武會大比之規矩將優曇婆羅花贈與侯爺,以答謝侯爺仗義出手,救我大光明寺於水火之恩情,請侯爺收下此花!”

大光明寺眾僧在北院首座心若的帶領下,亦雙手合十,齊齊躬身道:

“阿彌陀佛,請侯爺收下此花!”

麵對此情此景,裴昀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她擊敗李無方,絕非以武功取勝,在場不隻一人對此心知肚明,包括心誠大師。但他仍是執意將金花相贈,一是為了利用裴昀蓋去方才李無方技壓群雄給在場眾人的震撼,二是為了借此機會徹底將金花脫手,免去了日後源源不絕的災禍,天下第一之名由朝廷所賜,如今又歸於朝廷之手,正是最好的結局。

事已至此,裴昀已是騎虎難下,她隻能在心中默然一歎,伸手接過了這朵曾在佛陀指尖微笑綻放的金花,亦接過了這份名不副實的虛名與麻煩。

心誠見此長舒了一口氣,帶領眾弟子對裴昀又行了一禮。

經此一役,佛武會大比終成曆史往事,而天下一僧一道一儒仙之名,亦絕跡於江湖。太華派與大光明寺兩派皆沉寂數十年,直到許久以後,才再次回到眾人視線中,而彼時武林上又將是新一番格局態勢,新一代英雄爭霸,甚至是新一家王朝天下了。

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又所謂江湖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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