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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南北 錦繡灰 63336 字 2024-06-07

第191章 第二拾一章

裴昀預料到自己將會再見小師叔公宋禦笙,可她沒料到一切會發生得如此之快。

就在佛武會結束的這天晚上,她處理完諸般事宜,心力交瘁回到廂房之後,甫一推開房門,便見到了房間內那端坐在輪椅之上,鶴發童顏,慈眉善目的老者。

“乖昀兒,今日你風頭儘出,技壓群雄,怎地還一幅愁眉苦臉的模樣?”

他笑眯眯開口,語氣那般稀鬆平常,那般好整以暇,仿佛此地不是寶陀山而是春秋穀,她不是二十八歲的裴昀,而是那從不曾出穀離家天真無憂不諳世事的小少年一般。

有一瞬間,裴昀幾乎心神恍惚,待回過神來,臉上便隻剩苦笑。

“小師叔公,為何事到如今,你還能這般若無其事的出現在我麵前?”

“為何不能?雖然你師公不許你喚我一聲外祖父,但你既叫我一聲小師叔公,便永遠是我的徒孫。”宋禦笙笑意不變,輕描淡寫道,“況且我不過是做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沒有告訴你,昀兒何必如此生氣?我害過你嗎?我傷過你嗎?恰恰相反,我還一直在幫昀兒你,不是嗎?”

在裴昀記憶裡,師公秦碧簫從來橫眉冷對,不假辭色一般,而與之相反,小師叔公宋禦笙卻一直是和藹可親,與人為善。他天生雙腿有疾,不良於行,來去隻能依仗輪椅外物,因此總是不徐不緩不緊不慢,她從未見過他與任何人紅過臉吵過架,說過一句疾言厲色的重話。

他太過慈祥,太過溫柔,太過良善,以至於裴昀長久以來都隻將他當做一個尋常的老者長輩,時常會忘記,他與秦碧簫乃是同門師姐弟,他親手教出了五個身懷絕技心思各異的徒弟,這樣的人怎可能是普通人?

鋒芒不露,必是胸懷大誌,藏巧於拙,必有狼子野心。

時隔多年,當這不顯山不露水的和藹老者搖身一變,成為了蒙兀大帝師巴格西,帶領著門下弟子欲問鼎中原,一統天下之時,再看他臉上這副經久不變,無懈可擊的笑容,裴昀隻覺不寒而栗,後脊發涼。

“是,我效忠大宋,注定是蒙兀人的心腹大患,小師叔公你本有千百次除掉我的機會,可你都沒有下手,甚至還一次次的放過我,幫助我。”她緩緩道,“就連今日在佛武會上,你都暗中指點我,教我如何打敗李無方。”

那避開眾人耳目,傳音入密,令她依次點李無方井、滎、俞、經四穴,再猛攻其合穴之人,正是宋禦笙。

宋禦笙不置可否,隻感歎道:“小昀兒七竅玲瓏,不點即通,吾心甚慰。”

“小師叔公謬讚,昀兒駑鈍愚笨,想不通的事情太多,還望小師叔公念在你我祖孫一場,不吝指點迷津!”

裴昀定定望著眼前之人,將自己藏在心中許久的疑惑一口氣問了出來,

“小師叔公你是如何知曉李無方練功罩門的?那李無方究竟是何人,與我春秋穀有何淵源?祖師有訓,春秋穀門人不得沾染朝堂之事,你究竟為何要帶著幾位師叔伯們投靠蒙兀人?!”

麵對裴昀的連聲質問,宋禦笙不慌不忙,隻微微一笑道:

“解鈴還須係鈴人,現下我們便一同去找那始作俑者對峙罷。待他恢複功力之後,怕是琵琶鎖也困不住他了。”.

大光明寺,戒律堂

裴昀與宋禦笙摒退看守的武僧,來到地下石室中,李無方正被鎖鏈扣住四肢脖頸釘在石牆上。

宋禦笙身下輪椅出自曲墨之手,精鋼所致,機關重重,巧奪天工,無需外人相助,翻山越嶺也如履平地。宋禦笙驅使著輪椅逕自來到昏迷不醒的李無方跟前,仰頭端詳了他一會兒,神色晦暗不明,悲喜不變。

半晌後他吩咐道:

“昀兒,將他叫醒吧。”

裴昀不願上前靠近此人,四下看了看,隻見角落裡放著水桶水瓢,當即舀了一瓢涼水,當頭衝他潑了上去。

嘩啦——

涼水一激之下,李無方果然即刻清醒了過來,待發現自己被製住之後,他並無掙紮,也無激動,隻神色冰冷的打量著麵前二人,緩緩道:

“為何不殺我?”

朝為雲中仙,暮為階下囚,這份淡定自若,寵辱不驚,倒是著實教人欽佩。

宋禦笙不由輕笑了一聲:

“五十年不見,大師兄風采不減當年。”

裴昀雖早有猜測,但宋禦笙“大師兄”三個字一出口,還是叫她心裡咯登了一聲。

李清瑟,秦碧簫,宋禦笙,這三人果然係出同門。

李無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甚至記得五十年前大光明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和尚,麵對同門師弟,他卻是皺眉分辨了片刻,這才頗為不屑道:

“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小子。”

宋禦笙不以為忤,隻笑眯眯的對裴昀道:

“昀兒,我還不曾給你引薦過,此人原名李清瑟,本是我春秋穀弟子,我與你師公的大師兄。除此之外,他與你師公還曾是一對恩愛俠侶,二人化名赤碧雙仙闖蕩江湖,男才女貌羨煞旁人。可惜當年佛武會一戰,大師兄最春風得意睥睨天下之時,不幸敗於一名不見經傳的小和尚之手,自此性情大變,拋妻棄徒,離穀出走,一晃便是五十年。”

他又狀若關心的問李無方道:“五十年彈指一揮間,不知如今師兄可追尋到了心中的武學極致,練成天書神功,自此天下無敵了?”

此情此景,他如此一問,自然是莫大的嘲諷,然而李無方在乎的不是這個,他死死的盯著宋禦笙,一字一頓問道:

“你怎知曉我出穀是為尋天書?”

天書之秘,隻有曆代穀主知曉,而這一代的穀主,乃是他們三人師父秦玄隱之女秦碧簫。

宋禦笙慢條斯理道:“我不僅知曉大師兄是為了天書而出穀,還知曉大師兄之所以知曉天書之秘,是因為在師父房間暗格中無意間發現到了師父生前留下的手劄。手劄中記載了天書來源辛密,亦記載了師父出穀與人爭奪天書中卷九重雲霄功的詳情,四篇功法之中,玄英功為師父所得,傳於你我三人,而剩下青陽、朱明、白藏三篇心法,分彆落到了一道士、一胡人、一太監手中。你看過之後如獲至寶,自此篤信隻要集齊四部心法,練成天書神功,便能入臻化境,踏碎虛空,普天之下再無敵手。大師兄,師弟我說得可對啊?”

李無方一愣,轉瞬已是明白過來了一切,不可置信道:

“是你!你故意讓我看到了手劄,你故意用天書引誘我叛穀出走!”

“明明是大師兄你心猿意馬,滿心滿眼都是練成絕世神功,一雪前恥,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我不過是順勢將你最需要的東西擺在了你麵前,怎能叫做引誘?至於我為何要這樣做”宋禦笙幽幽一歎,“我出身卑劣,自幼雙腿殘廢,相貌普通,天賦平平,你我三人雖係出同門,可你與師姐二人乃是郎才女貌,人中龍鳳,我又算得了什麼?從小到大,師姐眼中隻有你一個人,隻愛你一個人,若非你終於狠心辜負,遠走高飛,她又怎會知曉,這世間隻有我才會對她不離不棄,永遠守護她愛重她呢?”

李無方嗤笑了一聲,看向他的目光透露著三分鄙夷:“原來你竟一直因自卑而嫉妒於我?當真是毫無自知之明。也罷,我走之後,無論是師妹還是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徒弟,乃至於整個春秋穀都歸於你一人,你終於可以得償所願了罷。”

不理他話中的挖苦之意,宋禦笙淡淡一笑:“不錯,你走之後,師姐悲痛欲絕,獨自出穀發瘋了一般尋你,是我一直陪在她身邊,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對你徹底死心,也終於發現了我的好。她雖不願委身下嫁,但也願意應允讓我在穀中陪她一輩子,我當真好開心,那一天她對我說得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我到死也忘不了。”

雖已白發蒼蒼,可提及秦碧簫,他眉宇中刹那間竟是染上了幾分少年人的羞澀赧然。

然而下一瞬,他的臉色卻急轉直下,變得蒼白,變得悲傷,變得痛苦了起來。

“可是,我沒想到一輩子如此短暫,她撒手人寰的令人如此猝不及防,我算到了所有事,卻偏偏沒算到人心。她也有奮不顧身,也有愛恨如狂,隻是那份濃烈的感情,從來不是對我”

李無方渾身一震,連帶著四肢上的鐵鏈都響了一下。

“師妹她,已謝塵緣了嗎?”

他從未想到這一點,春秋穀修煉功法延年益壽,長生有道,他們師祖陳摶活了一百一十八歲,春秋散人秦巽活了一百三十四歲,他們師父秦玄隱也活到一百二十七歲,並且在百歲高齡才生下的秦碧簫。

他自己如今耄耋之年,不但毫無老倦疲乏,武功與內力更是達到前所未有的巔峰,師妹與他年紀相仿,道法修為甚至比他精深,為何會先一步離去?

他一直以為他們還有漫長的人生,漫長的路,哪怕分彆五十年也無足輕重,他一直這樣以為。

“她是如何去的?”他輕聲問道。

“她隻身闖入大宋禁宮,被大內高手圍攻,身受重傷,不治身亡。”

聽宋禦笙如此回答,李無方不禁有絲釋然,又有絲恨鐵不成鋼,他不問她為何闖入禁宮,在他的眼中,天下無處不可去,無事不可為,律條禮教形同狗屁,他隻怒其不爭:

“區區幾個所謂大內高手便能將她重傷,這些年來她究竟自甘墮落到了何等地步!”

宋禦笙麵色一寒,身上釋放出駭人的殺氣,可卻是轉瞬即逝,眨眼間臉上又恢複了原來的溫和笑意,甚至笑得更歡暢,更愉悅。

“原來在大師兄眼裡,世人隻有武功強弱之分,不念絲毫舊情舊愛嗎?”

李無方冷漠道:“七情六欲,實屬無謂,兒女情長,更是過眼雲煙,隻有登峰造極,一窺絕境,才是人生真諦,爾等凡夫俗子終其此生也不會明白。”

“登峰造極?一窺絕境?嗬嗬,師兄教訓得是,師弟確實從來不明白,隻是師兄如今可如願以償了?”宋禦笙意味深長道,“師兄可知曉,為何你自認天下無敵,今日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輕易敗於我這小徒孫之手嗎?”  “果然是你使詐。”李無方麵色陰沉,“說!你究竟做了什麼?為何我井、滎、俞、經四穴疼痛難當,體內真氣一經流轉,便從合穴傾瀉而出,為什麼?!”

“為何是我使詐?師兄難道從不曾懷疑是你自己功行岔路,練錯了道,亦或者是那九重雲霄功本身便有缺陷弊端嗎?”

“不可能!”李無方斬釘截鐵道,“我絕不可能出錯!湛紫光那老道以身試法,我避開了他的錯路,以玄英、青陽、朱明、白藏陰陽交替之序,順勢而練,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乃天道之大經也,絕對不會出錯!”

宋禦笙點了點頭,頗有些遺憾道:“陰陽交替,四季流轉,如此順序練功自然不錯,可除此之外其中還有另一關隘,師兄你單單記得陰陽之勢,怎地忘記了五行之道呢?”

春屬木,夏屬火,秋屬金,冬屬水。

李無方何等人物,自是一點即透,心念一動,脫口而出道:“缺了一行!”

四門功法對應五行,缺了屬土的長夏!

“不錯,那第五行便是——”

“《長生經》!”

宋禦笙話未說完,自進門起便一言不發的裴昀猛然開口,似呢喃,似囈語:

“第五門功法,是天書下卷《長生經》”

第192章 第二拾二章

長夏屬土,旺於四季,為四季之末月,人雖貴為三才之一,然終為土所造,生於地,立於地,製於地,歸於地。土之所存,陰陽乃此消彼長,四季乃周而複始,五行乃自然流轉,萬物始長生,故名《長生經》。

“顧名思義,先入為主,無論那宋真宗還是劉太後,心心念念的都是長生不老,然而他們統統理解錯了,那《長生經》內記載的從來不是什麼長生之法,希夷先生延年益壽之法早已傳給了弟子,天書下卷不過隻是中卷的補足,有了下卷,中卷的九重雲霄功才能真正成為蓋世神功。所以師祖秦巽留下最終一卷沒譯完,而師父外出尋了一遭隻將玄英功帶回任由其餘三篇功法流落江湖,因為他們清楚的知道,旁人就算僥幸所得也無濟於事,隻要沒有《長生經》,即便練成四篇功法,也終究會有功力反噬的那一天。”

裴昀聽罷心中波瀾起伏,李無方愣怔不語,宋禦笙好整以暇觀看著他變幻莫測的臉色,三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石室中落針可聞。

不知過了多久,李無方再次開口,雖是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你一早便知曉了此事?你故意將手劄中這一頁藏匿起來?你想讓我走火入魔,功力反噬而死?”

“正是如此。”

宋禦笙毫不反駁,直截了當承認了此事:

“其實師父的手劄之中,對於三篇功法的歸屬,都有詳儘的記載,青陽功為太華真人湛紫光所得,朱明功為朔月教教主所得,白藏功為遼兒公所得,沒想到我隱去了其中關鍵線索,大師兄你大海撈針仍能找到其中兩篇,更是得遇貴人,過了陰陽之序這一險關。聽聞《長生經》現世之時,我真是捏了一把汗,唯恐那經書落在你手中,幸而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因誓言不得入江南一步,最後一場天降大火將一切化為烏有。為助師兄你一臂之力,我派小徒兒千辛萬苦將朱明功奉上,為的就是讓師兄你毫無後顧之憂練完四門功法,畢竟你我都年事已高,人世無常,再拖下去,恐怕真有一天誰有個三長兩短,我無法親眼得見你自取滅亡的這一天,如此豈不是天大的遺憾?”

“人體井、滎、俞、經、合五輸穴代表著金木水火土五行,經脈真氣流轉,從小到大,由淺入深,你隻練得其四,合穴自會成為你的致命罩門。我知曉那心明鏡和尚,乃師兄你心中不可逾越之坎,故而今天你一定會出現,你一定會當著天下人之麵,堂堂正正的打敗當年勁敵,一償五十年之夙願。而我偏偏要你玩火自焚,要你自食其果,要你敗在自己一生所求之上,要你在這輩子最張狂得意之時從雲端狠狠摔落,要你為當年的拋妻棄徒妄自尊大付出代價,我要你死在你自己手裡!哈哈哈哈,師兄,如今這份苦果,你品味得如何?”

說到最後,宋禦笙不可抑製的仰天長笑,狀若瘋癲。

那是複仇的快意,是扭曲的怨毒,是等待了半生籌謀了半生終於收獲想要結果的欣喜若狂。

與李無方終於打敗心明鏡相仿,為了這一刻,宋禦笙也足足等了五十年。

“天書、長生經、雲霄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汲汲營營謀求大半輩子,原來隻是一場作繭自縛,我的一舉一動竟然全在你的意料之中,我自詡高人一等,目空一切,到頭來卻被你耍得團團轉!哈哈哈哈——好得很!好得很!”

李無方同樣放聲大笑,且悲且喜,且怨且恨,雙目中兩行清淚滾滾而下。

但見石牢之中,兩個加起來年近二百歲的白發老者相對大笑,震耳欲聾,這場景何其古怪,何其詭異,倘若誰不小心誤入其中,一眼之下決計猜不到這二人之間究竟發生過何等曲折的恩怨,何等複雜的糾葛。

裴昀看了一眼輪椅上所坐之人,又望了一眼牆上所鎖之人,不禁有些無措。

自進入石牢之中,她便成為了徹頭徹尾的旁觀者,如看一場荒誕的鬨劇,如聽一折虛構的戲文,恩怨情仇,愛恨憎惡,一切都顯得那樣不真實。她生性耿直,恨到了極致,所想也不過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拚個你死我活,斷然沒想過這世間還有這般謀劃了五十年,等待了五十年的複仇,這樣隱忍,這樣迂回,隻為了在最恰當之時,給予那人致命一擊,不僅傷害他的□□,亦擊垮他的靈魂,摧毀他的信仰,從內到外徹底殺死他,這簡直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哈哈哈哈——是我棋差一招,不慎著了你的道,既然我時日無多,你也一同來給我陪葬吧!”

隻聽一聲巨響,李無方渾身真氣驟然暴漲,四肢脖頸乃至琵琶骨上所穿的鎖鏈都被他震飛開來,他如餓虎撲食一般撲到宋禦笙麵前,儼然要與他同歸於儘。

“住手——”

宋禦笙輪椅不便,沒能及時躲閃,裴昀下意識飛身衝了過去,擋在了小師叔公的麵前。

“滾開!”

李無方此時已完全失去了理智,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裴昀所有抵抗的招數都如泥牛入海,頃刻間便已被他死死扼住了脖頸,李無方右掌高舉,眼看就在落在她天靈蓋上,裴昀甚至已感覺到了那撲麵而來的掌風,生死隻在刹那之間——

“李清瑟!你可知曉她是誰?你可知曉她是你何人?!”

裴昀隻覺李無方落掌之勢一滯,那熾熱的掌心就懸在她額頭上方半寸之處,駭人的壓迫逼得她甚至睜不開雙眼。

李無方咬牙切齒擠出了幾個字:

“她是誰?”

“你可知你離穀之時,師姐已有了身孕,她不管不顧的四處尋你,甚至跑到寶陀山來要人,最後被大光明寺的和尚打傷,以致於後來早產,誕下一女嬰。那女嬰長大成人後,嫁入了臨安武威侯府,多年後南宋伐燕之戰,夫婦倆一同死在了戰場之上,候府滿門亦被抄家流放,師姐夜闖禁宮,為女兒一家報仇,這才被大內高手重傷而亡。而你此時此刻掌下之人,正是那侯爺夫婦唯一女兒,是你親外孫女,是你李清瑟在人世之間的唯一血親!”

宋禦笙歇斯底裡的狂笑道:“你殺了她呀!你快殺了她!殺了她,你便可大仇得報,你李清瑟自此就是塵世間一抹孤魂野鬼,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天地不容,天誅地滅!哈哈哈哈哈——”

裴昀渾身一顫,緩緩睜開了眼。

她不是第一次見到李無方,卻是第一次如此之近的看見他。

曾經那仙風道骨、不可一世的國師,佛武會上睥睨眾生、目空一切的妖道,如今已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他披頭散發,雙目赤紅,神色癲狂,皮膚蒼老而鬆垮的貼在嶙峋的骨架上,皮裡肉下,正有無數條無法自控的真氣在四處亂竄,起伏又消失,如蛆蟲一般,令人作嘔。

正是這樣一個,她多年來恨之入骨,忌憚畏懼,視為畢生敵手,心腹大患之人,原來竟是她娘親秦南瑤的親生父親,她裴昀的親外祖父。

是造化弄人,還是命運捉弄?

此時此刻,李無方看向裴昀的目光亦是充滿了震驚、掙紮、憤恨、懷念、悔恨種種複雜情緒交織一處,令他雙眸漸漸渾濁,腦中漸漸糊塗。

最終他大喝一聲,一把將裴昀扔到了一旁,拚儘全力雙掌向宋禦笙擊去。然而宋禦笙早有所料,發動輪椅上機關,立即便有兩枚短箭激射而出,穿透李無方雙掌,去勢不減,逕直沒進了他的胸前。

誰料李無方拚著一口氣不散,雙掌硬是狠狠擊落,掌風所至,精鋼所製的輪椅頃刻間七零八落。

裴昀被扔到一旁,摔了個七葷八素,顧不得身上的痛楚,她連滾帶爬翻身而起,但見輪椅殘骸之中,宋禦笙身受重傷卻是未死,掙紮著正欲起身。

而那李無方如一團破布般癱軟在地,四肢軀體皆以詭異的姿勢扭曲著。他口中源源不斷的噴湧出鮮血,雙目無神,含糊不清的呢喃著:

“簫兒,是簫兒來接我了”

說著,脖頸一歪,頭顱垂下,自此再無生息。

裴昀在原地呆愣了片刻,這才敢小心翼翼的上前探查,發現他全身筋脈儘斷,骨骼如棉,確是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昀兒昀兒快,快幫我!”

裴昀回頭一看,隻見宋禦笙趴在地上,正吃力的去夠不遠處的一根木簪,那木簪本插在他發間,卻不知如何被他不小心脫手掉在了地上。

裴昀走上前拾起木簪,用力掰斷,果然見木簪中空,從裡麵滾出一枚烏溜溜的小藥丸。

“給我!快給我!”

宋禦笙一把奪過藥丸,吞進了口中,用力咽下,運功調息,眨眼間他臉上灰白之色褪去,取而代之是不正常的滿麵紅光。

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緩緩睜開眼,看向一旁死不瞑目的李無方,微微一笑道:

“大師兄,這一回到底還是我贏了。”

“小師叔公”裴昀啞聲開口,澀然道,“可你隻剩下一個時辰的命了。”

她知道那簪子裡是何物,那是解毒續命丹,能在危機關頭保下性命,可服食者隻有一個時辰的時間,一個時辰之後,終究是大羅神仙難救。此藥出自宋禦笙之手,當初亦贈過她一枚,那朔月聖地身中劇毒的李紅葉就是這般續命的。

“一個時辰也夠了。”宋禦笙不甚在意道,“昀兒不是有滿腔疑惑嗎?正好趁此機會,一一問出來罷。”

第193章 第二拾三章

裴昀確實有滿腔疑惑,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卻是一句話也問不出來了。

“小師叔公,”她艱難開口道,“我與娘親也是你複仇計劃的一步棋嗎?”

她一直以為宋禦笙乃是她親生外祖父的。

她自幼便見師公與小師叔公相敬如賓,雖不親近,但也到底是相伴相依,待她去到臨安之後,秦南瑤也喚宋禦笙一聲爹爹,言語間頗為感念昔日母親嚴厲以待之下他對自己的疼惜。直到近些年,她懂得男女之事後,隱約覺察到宋禦笙大約無法有後,而後她便得知那李無方與春秋穀關係匪淺,然後是秦碧簫房中的畫,與赤碧雙仙的傳說直到今日,一切真相在她麵前揭穿之時,她雖震驚,但其實心中多少已有所準備。

但是宋禦笙呢?他對李無方恨之入骨,處心積慮謀劃了這一切,不惜在最後關頭,挑明她的身世,給李無方致命一擊,那麼她與娘親,從頭到尾,隻是這個人複仇的一顆棋子嗎?

宋禦笙聞言悵然一歎,緩緩道:

“你與瑤兒,雖是大師兄之後,但亦是師姐的女兒孫兒,我待你們乃是真心疼愛。隻是棋局已布,生死有命,我機關算儘,也算不到每個人,每一步。”

“你說的棋局,指得是設計李無方,還是襄助蒙兀。”

“二者皆有吧。”

“何時開始?”

“很久很久以前”宋禦笙似乎在回憶道,“應當就是,師父反真元後,師兄與師姐逍遙江湖,揀了幾個小娃娃扔給我養的時候,春兒、鹿兒、墨兒、應兒,我發現他們各有所長,專精一技,若好好栽培,日後定能成材成器。當然,彼時他們還不叫這個名字,那都是後來我替他們取的。”

李清瑟被他以天書引誘出穀之後,秦碧簫傷心欲絕,無暇顧及其他,於是四人名正言順成為了他的弟子,他以天書上卷《天機書》中所記載的奇術教導四人,用心栽培,指望著有朝一日他們能派上大用場。其實彼時他的野心還沒有那麼大,計劃也沒有那麼周全,隻是執念入骨,心有不甘罷了,可接下來一件又一件事情接踵而至,叫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

先是張月鹿夜觀星像有異,起卦占卜到漠北有天下共主降世,那草原之上的遊牧部族,注定要在不久的將來問鼎中原。而後秦南瑤離穀出走,秦碧簫大怒之下命弟子出穀尋找,他便趁機令張月鹿與曲墨暗中北上尋紫薇帝星,令羅浮春與救必應四方雲遊,尋找機遇。

陰差陽錯收下謝文翰做弟子,也是此時發生之事,此子乃姑蘇謝家家主與極樂天教主私生之子,身負血海深仇,又聰明絕頂,定然會在他成就大業助之上一臂之力。

數年過去,果然尋到了機遇。

救必應雲遊四方之時,無意間救了一個奄奄一息的乞丐,那乞丐原本是西夏王宮的工匠,自他口中吐露出了西夏亡國寶藏之秘。

自古舉大事者,錢權勢一個不可缺,宋禦笙當機立斷命謝文翰假借與珍娘私奔之名出穀,在江湖上招募人手前往西寧州。

在經曆了一係列腥風血雨,艱難險境之後,他們得到了富可敵國的財寶,而後逍遙樓始建,百草堂始建,星羅棋布的情報網如雨後春筍般在大江南北冒了出來。數年經營之下,宋禦笙身在春秋穀,儘知天下事,無論亡國滅城,還是逐鹿中原,都隻在他一個念頭之間,所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是也!

而後宋燕開戰,他命謝文翰同時聯絡南宋權臣韓齋溪,與北燕靖南王顏泰臨,在這其中牽線搭橋,傳遞消息,不叫北燕大勝,也不叫南宋猛進,僵持大半年,讓雙方損兵折將,最後落了個兩敗俱傷,為日後蒙兀南下爭取時間。至於在此當中,無意間替赫烈尋回了失散多年的親弟弟,卻純是誤打誤撞了。

“後來的事,昀兒你應當都知曉了。”宋禦笙淡淡道,“蒙兀統一,赫烈繼位,我與你幾個師叔伯便開始正式幫其謀事,自此赫烈如虎添翼,攻城掠地,沒多久便滅亡了北燕,如今又在攻打南宋,離他天下一統之日應當是不遠了。”

裴昀聽罷這一番講述,心中山呼海嘯,波瀾起伏,久久無言。

時至今日,許多前因後果才真正串聯起來,家國天下,王朝興衰,恩怨情仇,那麼多人的一生自此改變,而一切一切的罪魁禍首、幕後主使,竟然就是眼前這個雙腿殘廢,笑容和善的老人家,她的小師叔公!

沉默許久,裴昀才再次開腔,低聲問道:“那七年前的雲中宴呢?也是你指使六師叔所為嗎?”

“此事乃是他擅自為之。”宋禦笙緩緩搖了搖頭,“我承諾過有朝一日助他複仇,可他不甘等待,他要親手了結所有的一切,無論是血仇,還是逍遙樓。這世上最難測的就是人心,哪怕機關算儘,也無法看透,權勢滔天亦或富可敵國,他都不想要,他隻想要自由,隻想帶著妻子遠走高飛,為此不惜拋棄所擁有的一切。”

裴昀突然想起多年前在逍遙樓雲中宴,她問的最後一個問題,謝文翰給她的回答:

——我對江湖爭名奪利本無興趣,所作所為不過時事所迫,無奈為之,無論謝家家主還是逍遙樓住,皆非我所願。待此間事了,我會帶珍娘遠離江湖紛爭,尋一僻靜之處,安度餘生。

原來他所說之話,竟句句是真。

然而裴昀心中突然湧上不詳的預感,她顫聲問道:“那六師叔與珍娘現今何在?”

宋禦笙不置可否,隻輕飄飄道:“不聽話的棋子留之何用?我這輩子,最痛恨之事便是背叛。”

“所以你殺了他們?你殺了他們對不對?春秋穀中那座無名新墳就是六師叔與珍娘?!”裴昀忍無可忍的怒吼道。

“我令他們二人落葉歸根,合葬一處,已是最大的仁慈了。”

“我不懂。”

裴昀不可思議的看向宋禦笙,如同從來不曾認識過他一般,

“我不懂究竟是為什麼,你費儘心思,殫精竭力,布下天羅地網,前後耗費儘一生時間,不惜一切代價,哪怕犧牲所有人性命,隻為二師伯占卜的那一卦?隻為有生之年親眼得見赫烈君臨天下?小師叔公,你告訴我,你究竟所求什麼?”  宋禦笙聞言沉默了片刻,幽幽開口道:

“昀兒,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罷。”

“那是百年前的宣和年間,彼時大宋都城還在汴京,百姓安居樂業,國朝氣象萬千。徽宗皇帝風流文采,多子多福,他有三十五個女兒,其中最小的女兒名喚趙今今,相傳她降生之日,汴京城滿天祥雲,霞光萬彩,徽宗甚喜,故賜其封號福雲帝姬。”

“福雲帝姬得天獨厚,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愛,三歲識千歲,四歲誦詩詞,甚得父兄寵愛。如若一切順利,待她長大之後,定是才貌雙全,蕙質蘭心,嫁得如意郎君,一輩子榮華富貴。”

“可惜,好景不長。”

“便在她五歲這一年,燕人揮師南下,攻破汴京,廢徽宗與其子欽宗為庶人,擄二帝及後妃宗室、王公大臣、百工匠人數千人,及數不儘的金銀珠寶、古董珍品北上,這一年乃是靖康元年,故而世人稱之為‘靖康之變’。此後宋室南渡,從汴京到臨安,於江南一隅,又苟延殘喘百年。”

“而那些被擄走的宗室女眷呢?嗬,說是擄走,卻也不儘然,有些乃是趙宋白紙黑字抵押給燕廷的,因無國庫空虛,無法支付燕人犒軍費,故而徽欽二帝做主,以帝姬、王妃一人準金一千錠,宗姬一人準金五百錠,族姬一人準金二百錠,宗婦一人準銀五百錠,族婦一人準銀二百錠,貴戚女一人準銀一百錠抵債。粉雕玉琢的福雲帝姬,冰雪可愛的福雲帝姬與姐姐們一起,被寵愛她的父皇皇兄,賣了一千金。”

“就在北上的一路,宗室女眷相繼受到燕人的奸汙,有些甚至就發生在那徽宗的麵前,可他從頭到尾無動於衷,隻有在旁人對他道他的珍玩收藏、書畫古董被燕人洗劫一空之時,他才潸然淚下,痛不欲生。途中不斷有女子不堪受辱,自尋短見,燕人為震懾她們,將三個不乖順的大臣妻女,從下腹刺以鐵簽貫穿,立於帳前示眾,三日後乃血儘而亡,從此再也沒人敢反抗了。”

“到了燕京,所有被俘女眷都被逼行肉袒牽羊之禮,然後被沒入洗衣院,也便是燕廷的軍妓營,日夜遭受無窮無儘的淩辱玩弄。茂德帝姬被賜於大臣為妾,二十三歲穀道破裂而死;仁福帝姬十五歲被折磨死於劉家寺;柔福帝姬千辛萬苦逃回臨安,被高宗以假冒之名誅殺;而福雲帝姬趙今今,她聰穎早慧,將一切看在眼中,她小心翼翼的活著,卑微的祈求一絲生路,然而十二歲那年終究還是沒能逃過一劫,她被一年過百年的燕軍將領逼酒灌醉,強行奸汙了。”

“此後十數年裡,她便在洗衣院中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數次有孕,又數次墮胎,身子一年差過一年。終於在她二十八歲這一年,她九死一生誕下了一個男孩,雖不知是誰的種,倒也是地獄一般痛苦生活中的唯一慰藉。可惜那孩子七月早產,先天不足,雙腿細如乾柴,根本無法站立,故而她連看都沒來得及看一眼,那孩子就直接被人丟到豬圈之中,令其自生自滅。”

“不知該說老天究竟是有眼還是無眼,那孩子竟然活了下來,從此他在豬圈裡長大,如畜生一般在泥地中爬行,在便液中睡覺,吃泔水餿食為生,不會說話,亦聽不懂人言。隻有極偶爾的情況下,福雲帝姬得空偷偷來見他一麵,給他帶來好吃的飯菜,用她柔軟的手掌輕撫他臟亂的頭發,不管他聽與聽不懂,輕聲細語的給他講過去的故事。”

“然而沒過多久,她就沒有再來了,她被賜與一顏氏宗親為妾,離開了洗衣院。很久很久以後,當那個孩子再去找她之時,才發現她早已死去多年了。是那燕人酒後失手打死了她,沒有墓碑,沒有墳地,隻有一塊破席裹身丟到了亂葬崗。誰也不曾知道,亂葬崗上那具腐爛肮臟,被鳥獸分食的屍首,曾是大宋皇帝最寵愛的小女兒,在汴京城彩雲漫天之日出生的公主帝姬。她的姓名史書不見,隻留在了燕廷內府庫房的《南俘錄》上,旁邊寫著,一千金。”

“這就是,福雲帝姬的故事。”

第194章 第二拾四章

“這就是,福雲帝姬的故事。”

話音落下,一室死寂。

裴昀忽覺臉頰冰涼,伸手一摸,才發現自己竟是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麵。

兩國交戰,百姓受苦,落敗方苦,落敗方的女子更苦。

她亦是女子,故而她感同身受,痛徹心扉。

這故事開講之初,宋禦笙尚能維持平靜淡然,待到後來,他須得用儘全部力氣控製住聲音的顫抖,而講完之後,他更是渾身都抽搐了起來,整個人縮在那裡好半晌,才終於慢慢平複。

再開口時,他的嗓音尚殘留著三分虛弱嘶啞:

“所以,大燕不該亡麼?大宋不該亡嗎?最後是誰統一天下,誰問鼎中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讓燕宋亡國滅種,灰飛煙滅,寸草不留!”

裴昀無言以對,因為她知曉,在方才的那個故事裡,宋禦笙就是那個自幼在豬圈中長大的孩子,所以他恨北燕,他恨南宋,恨得天經地義,理所當然,誰也沒資格對他指摘半句。

大燕已亡,現下便輪到大宋了。

“小師叔公,我知你勢在必得,我不想與你為敵。”裴昀苦笑道,“如若可以,我當真希望天下間再無戰爭,再無紛亂,將軍解甲歸田,士兵封刀歸隱,人們不必彼此殘殺,彼此憎恨,今天伐宋,明天攻燕,冤冤相報何時了。然而這不是我一人能說得算的,古往今來,天下大勢,分分合合,注定要有永無休止的殺伐,征戰,累累白骨,血流成河,身在局中,我唯一能做的,便隻是不要讓自己的陣營輸。哪怕大宋有多麼不堪,哪怕朝堂有多麼昏暗,一旦宋亡於蒙,屆時隻會有比靖康之變更慘烈的磨難,我身邊所有的親朋好友,全天下的漢人宋民,都將遭難曆劫,生靈塗炭,更多的女子,遭受福雲帝姬一般的苦楚,我彆無選擇。”

“昀兒,你是好孩子,可你為世人,世人何曾為過你?”宋禦笙輕笑了一下,“他們愚昧無知,妄自尊大,麻木不仁,今日奸臣狡辯兩句便聽信奸臣,明日漢奸哭訴兩句便又同情漢奸,罵忠臣烈士迂腐,恨公理法度無情,全然不知自己一時半刻安穩的日子,正是你這般嫉惡如仇剛正不阿之輩以性命鮮血換來的,對你絲毫沒有感激之情。這樣的世人,活該如螻蟻般灰飛煙滅,有何值得袒護?”

裴昀搖了搖頭:“裴家祖訓,忠義乾坤,我本就不圖什麼回報。”

“若他們不禁不感激,還要反過來迫害你呢?且不說若你女兒身的秘密公諸於世,世人會如何謾罵憎恨你,一旦你的身世之謎被揭穿,恐怕連你效忠的那趙官家也再容不下你了。昀兒,你不必事事以裴家子孫自居,將忠孝節義那一套禁錮在身,你以為你自己體內所流當真全然是漢人之血嗎?”

裴昀一愣:“小師叔公,你此話何意?”

“你父裴安確是漢人,可你母南瑤呢?你可知曉師父為何收我三人作弟子?”宋禦笙意味深長道,“我姓宋,是因我乃大宋公主與大燕宗室之後;大師兄李清瑟之李,乃是西夏王姓;二師姐秦碧簫之簫,取自其母姓氏,而大遼曆代皇後必出蕭氏。如此,你還覺得自己是漢人嗎?”

裴昀聽罷如遭雷亟,一時之間不敢置信,下意識喃喃道:

“為什麼?為什麼會如此”

“為什麼呢?或許是師父周遊列國,碰巧為之,又或許是他亦存了三分一爭天下的心思。”宋禦笙搖頭失笑道,“畢竟身懷利器,殺心自起,誰又能忍得住一輩子錦衣夜行,明珠暗投?希夷先生本不該將天書流傳於世,區區門規祖訓,哪攔得住叵測人心。”

“即便如此,我也仍然是漢人!”

裴昀心中一團亂麻,卻不願在此時被宋禦笙動搖,落入迷障之中。

隻將牙根都咬出了血腥氣,勉強道,“與血脈無關,我讀了漢家詩書,學了忠孝節義,我就是漢人!”

其實早在當年與裴昊重逢,眼見他變作阿穆勒之時,她便思考過這一問題,誰料到命運作弄,今時今日,麵臨這困境的竟變作了自己。

“昀兒你啊,還真是固執不過,我倒也沒資格來教訓你。”

宋禦笙無奈歎息,不再相勸,隻兀自道:

“北燕驕奢淫逸,南宋軟弱腐敗,兩國氣數將儘,所謂天命所歸,就是無論我助不助赫烈,蒙兀人最後都注定君臨天下。但我不甘心坐以待斃,我必須親手將燕宋埋葬其實我答應了師姐在穀中陪她一輩子,她若信守承諾,興許我也不必出穀親自料理這些事了,可是她違背了誓言,她拋棄了我,無論師兄還是南瑤,甚至是昀兒你,都比我在她心裡重要得多因為你們是她與師兄所出,我永遠也比不過他,永遠也比不過”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語無倫次,直到再也支撐不住,砰的一聲滑倒在地,裴昀一驚,大步上前扶起他,喚道:

“小師叔公!小師叔公你怎麼樣?”

宋禦笙麵如金紙,七竅流血,奄奄一息。

一個時辰的時間到了,解毒續命丹再也續不了他的命,宋禦笙這一輩子終是走到儘頭了。

他顫抖著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書冊,用氣若遊絲的聲音道:

“這是朱明功的拓本,我知道昀兒你亦練了天書之功,經脈受損你可練此功法,再尋人為你療傷隻是、隻是《長生經》早已失傳,你且自求多福,若不輕易與人動武,或許、或許也能多活幾年”

裴昀眼中再次不可抑製的湧出淚水,她接過那本朱明功,咬牙道:

“好,我會的。”

縱使他與她毫無血脈牽連,縱使他翻雲覆雨害了許多人命,縱使他是天下大亂的罪魁禍首,但正如他所說,他明明有千百次機會可以殺掉她這塊不自量力的絆腳石,可他一次都沒有。

宋禦笙勉強笑了一下,雙目漸漸失去了神采,他用儘最後力氣,喃喃自語道:

“其實我這一生,雖幼時坎坷,但但終究是苦少樂多的有、有一位老神仙把我救了出來,他帶我去了一個一個世外桃源,我在那裡認識了一個男仙人和一個女仙人隻不過,嗯隻不過他們早已成雙成對,我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簫,終其此生,他都無法插足其間,赤碧雙仙笑傲江湖,而他卻隻能被留在春秋穀中,兀自撫琴,彈奏著一曲永遠也不會有人相和的《玉妃引》。

“師姐!你為何不來接我!師姐,你為何隻理師兄不理我?師姐,你好狠的心啊!”

突然間,宋禦笙迸發出一聲孩童般的啼哭,脖頸一仰,氣絕身亡。

“小師叔公——”

裴昀大悲大慟之下,氣血翻湧,急火攻心,隻覺眼前一黑,自此失去了意識

裴昀再醒來之時,已是三天以後了。

她先是在佛武會上與大悲法王交手之時受了內傷,而後又接連曆經震撼打擊,可謂身心憔悴,內外皆傷。人乃血肉之軀,哪經得起如此磋磨,心誠方丈唯恐她有個三長兩短,強行將她留下來休養。

裴昀沒有反對,因為她由衷感覺到,自己從身到心,由內至外的疲憊,仿佛再多累上一分,便要就此猝死了一般。

“侯爺,按照您的吩咐,已將宋、李二位施主下葬了。”

小和尚念法站在榻前,向靠坐在床榻上的裴昀稟報道。

裴昀輕聲頷首:“好。”

所謂一死百了,煙消雲散,恩怨兩清,唯有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承擔所有。

“六真宗與太華派的人確已離去了吧?”

“正是。”

“心塵與心澄二位大師的後事辦了嗎?”

念法眼眶一紅,低聲道:“昨日出殯,寺中上下齊誦經超度,接引二位師叔祖前往西天極樂。”

裴昀點點頭,又問道:“心業大師傷勢如何了?”

“心業師伯祖還未蘇醒,但已無性命之憂了。”

遭逢此劫,大光明寺四大首座,兩死一傷,不知要過多少年寶陀山才能再塑昔日鼎盛輝煌了。

裴昀心中悵然一歎,此次她奉命前來護寺,最後落得這般結局,卻不知究竟算是成功還是失敗。

屋外傳來扣門之聲,念法前去開門,看見來人不禁滿麵愕然:

“心心明鏡師叔祖,你怎麼會來?”

心明鏡淡淡一笑:

“阿彌陀佛,念法不必驚慌,是方丈師兄首肯小僧前來探望裴施主的。”

“心明鏡大師”

裴昀欲下床行禮,卻被心明鏡長袖一拂,推回了床上。

“裴施主不必多禮,小僧乃是憂心施主的傷勢,這才特來一探。”心明鏡在床榻邊坐了下來,溫聲道,“小僧略通醫術,可否讓小僧為施主診一診脈?”

裴昀當即伸出手腕,心明鏡切脈片刻,眉頭卻是越皺越深。

“大師,您瞧出什麼了?”

心明鏡不語,隻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念法,裴昀會意,隨即尋了個由頭將其支走,於是心明鏡這才開口道:

“裴施主經脈之損,較之前幾日似乎更為加重了。”

裴昀苦笑:“我也是料到了這一局麵。”  心明鏡沉吟道:“不知施主究竟練得什麼武功,為何會有這般後果?恕小僧直言,小僧先與玉簫仙交手,又觀施主與旁人過招,隻覺你二人武功內力似乎係出同源,卻不知是也不是?”

“瞞不過大師的慧眼。”

裴昀幽幽一歎,便隱去了天書細節,將九重雲霄功的禁忌與關隘講與了心明鏡聽。

“陰陽循序,五行運轉,如此練功之法,小僧當真聞所未聞。”心明鏡仔細思慮片刻,點頭道,“道家講究道法自然,這般神功若能練成,說不定當真能斬屍成聖,羽化登仙。可如今五行缺一,裴施主你的處境卻是大為險峻,就算將四篇功法融會貫通,也如那玉簫仙一般留下罩門死穴,一旦與人交手則凶險非常。”

心明鏡頓了頓,又繼續道:“不過若求保命,眼下你隻能先硬著頭皮練第四篇功法了。施主不必擔心,屆時小僧會助施主一臂之力,以小僧內力修為,替施主療傷治愈經脈之損,應當可以勝任。”

裴昀一驚,急忙勸阻道:“大師仁善,在下感激不儘,隻是為我療傷亦會有損大師修為,在下於心何忍?”

心明鏡微微一笑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出家人本以慈悲為懷,施主性命危在旦夕,小僧怎能置之不理?小僧這一甲子內力修為本就是被師父所傳,憑白得來,所為即是保全大光明寺上下,如今施主仗義出手,解除我寺滅頂之災,小僧將這一甲子功力還於施主,可謂是因果輪回,天經地義。況且小僧觀施主心事重重,似是遭遇人生困境,不若便趁此機會休養一段時日,所謂欲速則不達,有時停下腳步,才能再次出發。”

裴昀聽罷,一時愣怔無言,心明鏡大師所說不錯,眼下她心中確實有太多困惑想不通透,小至恩怨對錯,大至生死家國,而她的傷勢也委實不允許她再東奔西跑出生入死了。或許,她是該休養一段時日了。

“隻是”裴昀心中仍有猶豫,隱晦開口道,“以我的身份,留在寺中常住,怕是不太方便。”

心明鏡為她診脈,自然知曉她話中之意,他不以為意,隻平和道:

“眾生平等,在小僧眼中皆一視同仁,男女老幼本無區彆。其實,雪濤山上儘是困頓之人,若施主無處可去,或心有迷障,隨時可以來雪濤山,小僧在山上恭候施主的大駕。”

第195章 第二拾五章

裴昀輾轉思索數日,最終決定聽從心明鏡的建議,留在大光明寺療傷休養,但在此之前,她必須回臨安一遭,親自向趙韌覆命辭行。

便在江南楊柳初青,桃花初紅之時,裴昀回到了臨安城。一路上她習慣性的晝夜趕路,可回到武威侯府之時,她才恍然發覺,早已沒有人在家中等待她了。

卓菁早已於年後回了碧波寨,如今的裴府一片空蕩,終於隻剩下了裴昀一個人。

回府之後,裴昀詢問管家,在她離開這段時日,府內可有何事發生。

管家遂一板一眼稟報了一堆雞毛蒜皮的小事,末了隨口提了一句:“對了,前幾日府外來了個蓬頭垢麵的乞丐,賴在門外不肯走,無論給他飯食還是銀兩都無法打發,後來叫了府中護衛將他趕走了。據說他就在街口徘徊,不知侯爺回來時見沒見到?”

“乞丐?”裴昀心念一動,“什麼模樣的乞丐?可說要做什麼了?”

“模樣嘛倒沒留意,應當是個年輕人,不知要做什麼。”管家回憶了一下,“對了,聽說話似乎是蜀地口音,許是西邊逃難來的。”

“蜀地”

裴昀沉吟片刻,起身道:“走,帶我去瞧瞧。”

管家帶路,可是二人在街上尋了許久,甚至去城中收留孤寡乞丐的養濟院看了一圈,都沒有找到那個人,管家道:

“許是已經離開去彆的地方了罷。”

裴昀聽罷不語,心中不知為何隱隱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覺。

她所料不錯,此事確實還未結束。

日暮時分,她正在用飯之時,婢女核桃突然來報:

“侯爺,管家說那個乞丐又來咱們府外了,不知被什麼人打得渾身是傷,血淋淋的,好可怕!”

裴昀當即前去查看,一路來到門外,隻見眾家丁護衛圍了一圈竊竊私語,圈子當中之人大頭衝下趴在地上,破衣爛衫,血跡斑斑,生死不明。

管家見裴昀到來,急忙稟報道:

“侯爺,是前幾日來的那個人,聽聞是在街上不小心衝撞了貴人轎子,被打了。他身子太虛,怕是撐不過今晚了。”

裴昀不禁走上前去,命人將那乞丐翻轉過來,她拂開他臟亂不堪的長發,細細端詳那張麵目全非的臉,驟然神色大變:

“竇娃!怎麼是你?!”

這乞丐正是當初釣魚城中,白行山身邊的心腹親兵竇娃。

此時竇娃若有所覺,勉強睜開腫脹的雙眼,待看清麵前之人後,他渾身一顫,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死死拽住裴昀的手臂,連指甲都已摳進肉中,滲出了絲絲血痕。

“侯爺——”他的聲音嘶啞淒厲至極,“求你為白大人做主!”

裴昀一驚:“安摧兄?他怎麼了?他不是在蜀中嗎?竇娃你慢慢說,到底發生了何事?”

她想讓下人先帶竇娃進門治傷,而他卻掙紮著不肯,執意先陳情。

隻見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精心守護的布包,布包裡是一塊兩尺見方的白麻布,布上用乾涸泛黑的血跡潦草的書寫了四個大字:

我本清白

裴昀伸手撫上這幾個字,不可置信道:

“這是安摧兄的字跡?”

竇娃不善言辭,便在他磕磕絆絆的講述中,裴昀終了解到了事情原委。

當年白行山赴任川蜀,頂替了陶萬安任四川置製使,因此得罪了其背後的甄允秋,此人心胸狹窄,一直伺機報複。釣魚城大捷之後,白行山聲望如日中天,川蜀之地莫不視其之為再生父母,甄允秋趁機屢次向趙韌進言,誣告白行山獨掌大權,不知事君之禮,恐有不臣之心。趙韌雖未聽信讒言將白行山革職查辦,但仍是心念動搖,以金牌密令召白行山立即動身進京,試探他的忠心。

而適逢白行山積勞成疾,重病在床,根本無法遠行。甄允秋正是知曉此事,這才使此毒計,白行山若回京,舟車勞頓,十有八九一命嗚呼,若不回京,定會坐實跋扈不臣之罪,逃不了身敗名裂的下場。白行山身在病中,對自己的處境一清二楚,所謂百口莫辯,進退兩難,想他一腔豪情萬丈,兩袖浩然清風,嘔心瀝血隻為忠君報國,保川蜀一方太平,當年殿前發下的宏願言猶在耳,未曾想沒等到十年,便落得個遭人陷害,蒙冤受屈的下場,清高如他,傲岸如他,如何能忍?悲憤交加之下,白行山最終服毒自儘,臨死之前留下血書絕筆——我本清白。

竇娃泣不成聲道:“大人去後,夫人也上吊了,她說、說,夫妻情深,生死相許是我不好,我沒有照看好夫人,她肚子裡還有三個月的身孕,那是她與大人唯一的骨肉啊侯爺!侯爺!我沒有辦法了,隻能來臨安求你侯爺,求求你為大人做主,還大人清白!”

說著他跪倒在裴昀的麵前,狠狠磕了三個響頭,最後一下俯身之後再也沒有起來。

裴昀上前欲扶,卻發現他雙目圓瞪,額頭鮮血長流,已是咽氣了.

“侯爺!侯爺止步!”

“裴大人不可再上前,否則休怪我等不客氣!”

月上中天,更深露重,禁宮之中仍是一片燈火通明,裴昀不顧侍衛阻攔,逕自闖入宮門,若非殿前司人人識得武威郡侯,她怕是早已被當做刺客誅殺了。

最終,在麗正門外,裴昀被百十來大內高手重重包圍,此情此景,與當年的秦碧簫何其相似。

武德司指揮使夏衍濤越眾走了出來,麵目冷凝沉聲道:

“侯爺,你可知夜扣宮門,驚擾聖駕,是何等罪狀?趁事情還未鬨大,你且速速離去罷。”

裴昀麵無血色,孤身立在當下,黑白分明的雙眸定定直視著麵前的夏衍濤,亦透過他,望向那重重宮牆殿宇之深下令之人,一字一句朗聲道:

“臣裴昀有要事覲見,十萬火急,刻不容緩,還望夏大人通傳!”

夏衍濤微微皺眉:“無召覲見,按律當杖五十,小裴侯爺,你可想清楚了?”

裴昀不為所動,毅然決然:“還請夏大人依律行刑!”

夏衍濤沒有立即回答,他等待了片刻,直到入內通傳的內侍悄然回返,不動聲色的對他點了點頭,他這才抬起僅剩的左手示意道:

“帶下去!”  啪-啪-啪-

刑杖一下接著一下,毫不留情的擊打在裴昀的背脊之上,可她卻絲毫都感受不到痛楚,隻因心中痛楚更甚。

此時此刻,她腦海中不停回閃著當年川蜀,自己與白行山相遇相知的點點滴滴,朝天門碼頭初遇,願者上鉤談笑風生,招賢館求才若渴,不拘一格降英傑,釣魚城百計避敵,同生共死抗韃虜一樁樁,一件件,仿佛就發生在昨天,那臨彆之時他所贈的魚鉤明明還掛在她的書房中,一轉眼,卻已是天人永隔。他白行山一死以證清白,她裴昀豈敢無動於衷!

不知過了多久,刑杖的聲音終於停下,一片陰影遮在裴昀的頭頂,她顫抖著抬起頭,額頭冷汗流下,蟄得她幾乎睜不開眼,可她仍是固執地盯著眼前模糊的人影,一字一頓道:

“還請夏大人代為通傳——”

夏衍濤幾不可察一歎:“隨我來罷。”

崇政殿內,宮燈燭火被匆匆點亮,來來往往的宮娥內侍即便再過小心,仍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之聲響起。夜半驚醒的趙韌身著寢衣,肩披外衫,端坐在案前,麵沉如水,一言不發。

裴昀一步一步踉蹌著走進殿內,雖正麵看似完好無損,可後背衣衫已開始漸漸滲出血跡,混合著汗水,沿著衣擺緩緩滴落在光潔如鏡的地磚之上,發出清晰的聲響。

啪嗒-啪嗒-

待走到案前,她本想躬身行禮,劇痛之下無法自抑,雙腿一軟,就這樣直挺挺的跪在了趙韌的麵前。

“臣裴昀,見過官家。”

趙韌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如同這不過是一次稀鬆尋常的會麵一般,他緩緩開口,不辨悲喜:

“四郎深夜覲見,不知所謂何事?若是大光明寺佛武會之事,朕已知曉了,此役四郎勞苦功高,稍後朕自有封賞,四郎何必如此心急?”

“不,臣今夜入宮,乃是為了四川置製使白行山一事。”

“哦,原是為了此事。”趙韌淡淡道,“前日川蜀急奏,白行山因病猝逝,當真天妒英才,朕亦十分心痛,已著人擬旨厚葬,特贈五官。聽聞四郎與白卿交情甚篤,還當節哀。”

“陛下可知,白大人並非病逝,而是服毒自儘。”

“人之既死,深究無意,病逝亦或服毒又有何區彆?”

“沒有區彆麼?”裴昀輕聲反問道,“不知陛下可還記得,當年嶽王爺是如何死的,臣之父親又是如何死的?”

“四郎如此說,是將朕比作高宗,還是比作先帝?”

“陛下以為呢?”

“為了區區一個白行山,你敢深夜闖宮質問於朕?誰給你的膽子?!”趙韌勃然大怒,“不錯!是朕下詔命他進京!朕那是給他機會麵聖陳情!你可知滿朝文武參他的劄子都能堆滿這一桌案,你讓朕繼續裝聾作啞,還是忍氣吞聲?是他自己選擇一死了之,他若問心無愧,何以畏罪自儘?”

畏罪自儘?

裴昀勉強從後槽牙裡蹦出來幾個字:“敢問陛下,白行山何愧之有,何罪之有?”

“他少時入學白鹿洞書院,因口角出手推茶翁致死,此為不仁;畏罪出逃投身行伍,此為不誠;駐守川蜀擁兵自重,聚斂罔利逾製建祠,此為不忠;鎮撫無狀,使兵苦於征戌,民困於征求,此為不義;如此不忠不誠,不仁不義之徒,留之何用?”

裴昀聽見趙韌一口氣細數這一連串的罪狀,不禁為何突然有些想笑。

“此間種種罪狀,乃是甄允秋大人上奏陛下的吧?”

日前他遣她去大光明寺,八成也是為了支開她罷。

“你說這話,是想指責朕偏聽偏信,縱曲枉直,昏庸無道?”趙韌臉色鐵青,聲音駭然道,“裴昀,是否是朕縱容太多,讓你擺不清自己的位置了?若無朕明察秋毫,一力相護,你裴昀焉能有今天?單單就欺君之罪這一條,朕早已可以下旨將你裴家株連九族滿門抄斬了!”

裴昀渾身一震,不可思議的抬頭望向他,一時間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麵前這神色猙獰的男子,這居高臨下的帝王,這手掌生死大權剛愎自負的九五之尊,還是當年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還是她的承毅兄嗎?

究竟是歲月磋磨,還是人心易變,他是何時變得如此麵目全非?權力是野獸嗎?是惡鬼嗎?它悄無聲息的吞噬了曾經那個壯誌少年,變作了他的模樣,著龍袍,坐金椅,就如當年的千麵郎君一般,而他們所有人都沒察覺嗎?

“八年前,就在這裡”

她緩緩開腔,聲音中透著說不出的苦澀。

“就在這崇政殿中,官家對我道,也是紅妝翠袖,然而青史丹心。”

“士為知己者死,隻為這一句話,我留了下來。八年來我舍生忘死,千裡奔波,絕親友,負師恩,放棄了所有能放棄的一切,但我無怨無悔,因為忠義乾坤,乃是我裴家祖訓,忠君報國,是我自己的選擇。”

“可現在,陛下對我說,早可以欺君之罪,將我裴家滿門抄斬?陛下是否忘了,我裴府全家死絕,早已沒有滿門可以抄斬了!哈哈哈哈——”

裴昀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得渾身顫抖,笑得甚至流出了眼淚。

小師叔公,你當真是料事如神,這最後一次,仍是叫你說對了,我為國為民為君王為世人,到頭來又換得了什麼?

憶及往事,趙韌也不禁動容,他輕歎一聲,放緩了聲音道:

“此事朕一開始便已首肯,欺君之罪日後無需再提了”

“不,這怎麼可以?君無戲言,若陛下覺得欺君之罪還不夠,臣還有彆的罪行可以坦白。臣也是剛剛才得知,當年北伐之戰將陛下捉走囚禁的北燕國師李無方乃是臣親外祖父,如今蒙兀軍中的神偃師、青囊生乃是臣師伯,赫烈汗身邊心腹大帝師巴格西乃是臣師叔公,如此通敵叛國,可還算十惡不赦?臣亦有愧,臣亦有罪,但請陛下賜臣一死!”

趙韌霍然起身,死死的盯著跪在下方之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神色變幻莫測。

“裴昀——”他咬牙切齒道,“彆以為朕不敢殺你。”

裴昀背脊挺直,麵無表情重複道:“但請陛下賜臣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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