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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南北 錦繡灰 63336 字 2024-06-07

“你、你這——”

趙韌突然感覺自己頭疼欲裂,竟是在此時刻頭風又犯。仿佛有人拿利斧生生將他的頭劈成了兩半,又仿佛有人拿錘子片刻不停的將鐵釘砸進他的腦中,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十八層地獄之酷刑也不過如此。

為什麼嗎?他究竟做錯了什麼,要讓他承受如此莫大的痛苦?他為君,她為臣,他已給了她台階,她為何偏偏要拂他的顏麵,為何要忤逆他,激怒他,背叛他?這麼多年來,他戰戰兢兢,勤勤懇懇,為何還是行差踏錯,為何國朝還是每況愈下,為什麼沒有一個人肯為他排憂解難,為何所有人都在和他作對?!

劇痛之下,他發瘋一般揮臂將麵前筆墨紙硯奏折鎮紙掃落一地,一把掀翻桌案,撕心裂肺的狂吼道:

“滾!都給我滾!”

天子發威,宮婢內侍瞬間跪滿了一地,而本來跪在地上的裴昀卻緩緩站起了身。

不管此時此刻的趙韌能否聽進,她兀自緩緩開口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滾臣也不得不滾。其實臣今夜前來本也要是向陛下辭行的,臣身受重傷,命不久矣,不能再為陛下鞍前馬後,分憂解難了。普天之下隻有大光明寺心明鏡大師能救我性命,陛下若哪一天又想要臣項上人頭了,便派人去寶陀山取罷。”

說罷,她踉蹌著腳步,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第196章 第二拾六章

波濤如怒,萬仞絕壁,浪花拍岸,卷起千堆雪,故名雪濤山。

裴昀盤坐於懸崖峭壁之上,眺望眼前蒼茫大海,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自她離開臨安,來到寶陀山,至今已是兩個月有餘了。

因著佛武會上,她力挽狂瀾擊敗李無方,大光明寺上下欠了她天大的人情,心誠方丈縱使百般不願,還是同意了讓心明鏡為她療傷,自此,她便在雪濤山揀了一間破爛小屋住了下來。

她自身內傷外傷,七癆八損,心明鏡囑咐她不要急於練功,先將身子休養好再說。故而這些時日子裡,她晨鐘暮鼓,素齋粗茶,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生活前所未有的平和寧靜。

她時常跑來到這裡觀海,眼見海浪起伏,波濤洶湧,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遠處立著兩座孤零零的墳塚,麵朝大海,靜佇山林,那是李無方與宋禦笙之墓。

人死如燈滅,生時你死我活,勢不兩立的人,死後就這般並肩長埋,何其諷刺。或許人世種種,恩怨情仇,貪嗔癡恨,到頭來都是一場空。若真如此,那麼執念究竟為何?堅持究竟為何?拚死拚活卻又是為何?

時至今日,裴昀已分不清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了。回首前半生,她所作所為,仿佛是一個笑話,她不想麵對,不想承認,亦不想深究,於是隻能躲到這雪濤山上,遠離所有,自欺欺人,苟且偷生。

然而有人,卻偏偏不讓她如願。

身材高大的正誌吭哧吭哧的爬上了山崖,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甕聲甕氣對她道:

“喂!有人找你!”

裴昀回首:“何人找我?”

正誌不耐煩道:“我怎麼認識?一個毛頭小子,一個白臉書生,師父讓我來找你回去,我來過了,回不回去是你自己的事!”

說著,他便轉身回返。

裴昀跟在他身後,二人一同回到了住處。離得尚遠,裴昀便看見了立在房前空地上了兩個人,那手搖折扇風流倜儻的白臉書生是數年未見的謝岑,而另一個背著包袱身量頗高的少年裴昀隻覺眼熟,待走近細看,才驚訝道:

“霖兒?!你都長得這樣高了!”

裴霖抿了抿唇,一板一眼的行禮喚道:  “四叔。”

算起來裴霖今年也該有十七歲了,軍營之中果然是磨礪之處,如今的裴霖褪去了不少稚嫩青澀,嗓音變得成熟,舉手投足雷厲風行,眉宇間更有乃父之風,一時間叫裴昀看得又是欣慰,又是悵然。

“你們二人怎麼會一同來此?”

“自是特地來探望你的。”

數年不見,謝岑模樣氣度幾乎未變,眉目還是那般英俊瀟灑,唇邊還掛著那抹似笑非笑,看來外放貶謫的這幾年,他過得還算滋潤。

“親疏遠近,先來後到,你二人且先吧。”

謝岑手持折扇,彬彬有禮的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裴昀對他點了點頭,遂與裴霖先進了房間.

“霖兒,這些年來你過得好嗎?在軍中可還習慣?”

進了房內,裴昀一邊安置裴霖坐下,一邊為他倒茶。

“你不是在江淮嗎?怎地擅離軍營到寶陀山來?若是淩大哥知曉,定然會重罰於你。”

“四叔不必擔心,我過得很好,淩伯父對我頗為照顧,我亦學到了很多東西,前段時日已晉升為副尉了。”  裴霖雙手接過裴昀遞來的茶盞,卻沒有入口,繼續道,“我不是擅離軍營,淩伯父知曉我來此,更準確說,是他命我前來的。”

“為何?”

裴霖猛然抬頭,目光爍爍道:“因為現今大江南北都已傳遍,小裴侯爺看破紅塵,辭官離朝,於大光明寺落發出家,自此遁入空門。”

“這麼離譜?”裴昀失笑,“所以霖兒你就信了?那你瞧瞧我現在可是剃度做了和尚?”

“雖未落發出家,但四叔你確已辭官離朝了不是嗎?”裴霖緊盯著她不放,“四叔,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裴昀淡淡道:“無甚大事,隻是身體抱恙,須麻煩心明鏡大師親自出手為我療傷。但若你不滿意這個答案,覺得我是看破紅塵,那便是了吧。”

“為何看破紅塵?四叔你究竟這是怎麼了?”裴霖難以理解道,“難道四叔忘了當初你教導霖兒忠孝節義的道理,保家衛國的誌氣了嗎?如今蒙兀大軍南下,侵我河山,占我國土,殺我百姓,四叔你怎可就這樣拋下家國,拋下武威侯府一走了之?!”

裴昀還未等開口,便見裴霖霍然起身,解下背上包袱,抖落裹布,雙手舉到了她的麵前,那赫然是早已在蔡州城外斷成兩截的裴家長槍,千軍破。

“四叔,你還記得這長槍嗎?還記得上麵所刻的裴家家訓嗎?你這般稍遇挫折,便一蹶不振,躲到和尚廟裡過清淨日子,怎配為裴家子孫,怎對得起裴家列祖列宗?!”

麵對眼前少年義正辭嚴的質問,裴昀隻覺荒誕好笑,她真想開口反問他,你又是裴家子孫嗎?你有何資格質問我?你可知這柄長槍是被誰折斷?你可知如今蒙兀大營中那侵我大宋,攻城略地宗王阿穆勒是何人?

此時此刻,她隻需一句話,便能輕易毀掉這個少年所有的尊嚴與驕傲,讓他的堅持與抱負都與自己一樣化作泡影,成為笑話。

可是,如此又有何用?世間真相二字,最過殘酷冰冷,鮮血淋漓,非常人能所承受,她已深受其苦,為何還要令無辜之人再深陷其中呢?

“我意已決,多說無益,從今以後,你是裴家唯一的男兒,你就當沒有過我這個四叔罷。”.

裴霖失望至極,怒氣衝衝,甩門離開,而謝岑卻正優哉遊哉坐在石凳上看一旁正誌砍柴,他對這個結果似乎並不意外,抬眸看向站在門口的裴昀,含笑道:

“你們談完了?現下輪到我了?”

裴昀心中暗歎了一聲,笑麵相迎,來者不善,裴霖好敷衍,這謝岑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進來吧。”

裴昀懶得與他客套,連茶都沒新倒一杯,謝岑倒是毫不嫌棄的端起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水抿了一口,嘖嘖了兩聲:

“喝久了武夷紅袍,再喝這明前龍井,卻是有些不習慣了。”

“你被複召回朝了?”

“鄧相即將致仕,官家自不能坐視甄相一家獨大,故而召我回朝,官複原職。”

裴昀嗤笑了一聲,又是異論相攬那一套?

“誰料我剛回到臨安,便聽聞了一個可笑的消息。”謝岑放下茶盞,輕描淡寫道,“兩個月,夠你發完脾氣,自己想通了嗎?任性也要適可而止,收拾一下行李,一會兒便隨我下山吧,趁現在官家還願意原諒你。”

“我發脾氣?我任性?”裴昀怒極反笑,“他說一句原諒,我難道要謝主隆恩,感恩戴德不成?”

謝岑微微皺眉:“此事前因後果,我已經知曉了,白大人克己奉公,智勇雙全,一死著實可惜,但此事並不全怪官家。你與那白大人相識幾日?你與我和官家相交多少載?難道你要為了一個外人,枉顧我們這麼多年君臣兄弟之情嗎?”

“君臣之情,兄弟之義,我從不敢忘,可現今聽信讒言,殘害忠良之人,不是當年我認識的那個趙韌。”

謝岑不放棄,循循善誘道:“你也說了,官家是不慎聽信讒言,此事罪魁禍首乃是那奸相甄允秋,你一走了之,不正是順了他的願?你若真放不下白大人之死,便該隨我回臨安,撥亂反正,懲奸除惡,我們一起聯手鬥垮他。”

“有用嗎?走了蔡相公,又來秦相公,殺了韓齋溪,還有甄允秋,就算我們今日鬥垮他又如何?日後同樣還有甄允春,還有甄允冬!當年昭獄之中韓齋溪說得多對,他不是奸臣邪佞,他不過是揣摩聖意,順勢為之,你我不要再自欺欺人說什麼奸臣誤國,亂臣當道了,若無龍椅之上那人點頭,彆說一個甄允秋,一百個甄允秋也被砍了!”

謝岑沉下臉色:“所以,你現在是將所有錯處都推到官家頭上嗎?”

“是又如何?”裴昀冷冷道,“這些年來,無數人告誡過我,帝王心思莫測,伴君如伴虎,大宋重文輕武,積貧積弱,腐敗無能,良將不死敵手,永遠在重蹈覆轍,不要助紂為虐,做朝廷走狗。可我不信,我一遍遍告訴自己,官家是不一樣的,他與趙淮不同,他與高宗、徽宗不同,他絕不會寵信奸臣,絕不會錯殺忠良,絕不會成為一個昏君。可時至今日我才發現,我當真是錯得離譜,隻要坐上了那個位子,人人都隻會變成一個模樣,大宋君王,最終都是一個模樣。”

懦弱無能,昏庸無道,殊途同歸,誰也無法幸免。因為祖宗家法,因為趙氏血脈,因為權勢啊,何等迷醉人心。

謝岑聽罷並沒有立即反駁於她,反而是久久的沉默了,他雙肩微聳,抬手捏了捏額角,無意間顯露出幾分疲態。

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

“我記得,你裴家祖訓,乃是忠義乾坤,你可知何為‘忠’嗎?”

裴昀默然,卻聽謝岑自問自答道:

“中心不二,心無旁騖,佐賢輔德,未有儘心而不敬者,雖九死其尤未悔,是為忠也。”

“你以為這世間隻有你一個艱難前行,受儘委屈嗎?你以為我就喜歡在朝堂勾心鬥角,汲汲營營嗎?可這世事怎能儘如人意?從我當年離開謝家,投身官場之時,我便知曉,我注定要麵對那些明槍暗箭,陰謀詭計,我注定要與小人鬥,與君子鬥,與奸臣鬥,與忠良鬥,我會臟了手,昧了心,可我為何還義無反顧?隻因我心中有鴻鵠之誌燕雀難知,古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哪個不是臥薪嘗膽,哪個不是忍辱負重,隻要能實現我畢生之誌,這些困難這些委屈又算得了什麼?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為何這麼多年過去,四郎你還是脾氣如此倔強,性子如此偏執?有時忍一步,退一步,許多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堪稱肺腑之言了。

謝岑此人自來戲謔輕佻,對人對事,從不見半分真心,此時此刻難得語重心長剖白規勸,足以見得,他是發自內心將裴昀當做了至交好友,當做了自己人。  然而正因如此,才讓裴昀更加難受,更加痛苦。

她一直以為,她與謝岑,縱使性格不合,相處不順,但到底是年少至交,誌同道合,危急關頭,素有默契,甚至可以為了大局輕易將生死性命相交付。

可是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恍然明白,原來他們從頭到尾都不是一種人。

所謂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大抵如此。

“疏朗,你我也算相識多年了。”裴昀輕笑了一下,“你可知我的表字是什麼嗎?”

謝岑微愣:“我從不知你有表字。”

“其實少年之時,爹爹曾為我取過一個。”

“何字?”

“濯纓。”

取自“滄浪之水清兮,可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濯我足。”

“君子處事,遇治則仕,遇亂則隱。”謝岑低歎,“侯爺用心良苦。”

“可是我卻不喜歡。”

裴昀沉聲道,“我做不到因勢利導,隨波逐流,我信的是俯仰之間,無愧天地,舉世皆濁我獨醒,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知曉世事不儘如人意,但人之傲骨,經不起半點磋磨,我隻怕一步退,步步退,今日我能忍下白行山之枉死,來日我便能忍下大宋之議和,今日我能裝聾作啞忍氣吞聲,來日我就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最終變成那韓齋溪、甄允秋之流,變成我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種人!”

“爹爹雖為我取這表字,可連他自己都沒做到能屈能伸,朱漆金牌既下,他還不是一樣寧願戰死沙場,也不願經受半分折辱冤枉?隻因我裴家子孫個個如此,剛直進取,寧赴湘流,葬身魚腹,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忠義乾坤之‘忠’,從來都不是愚忠。”

第197章 第二拾七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裴昀與謝岑,二人並非毫無相同,他們一樣聰明,一樣固執,故而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規勸不了誰,最終結果隻能是不歡而散。

謝岑麵色陰沉,拂袖下山而去,卻是在山路上遇見了心明鏡,後者在此恭候他多時了。

“阿彌陀佛,小謝施主請留步。”

謝岑忍下了心中熊熊怒火,擠出了一個得體的微笑,行禮道:

“久仰心明鏡大師之名,今日終得一見,晚輩冒昧上山拜訪,失禮之處還望大師見諒。”

“小謝施主言重了,施主身在廟堂,案牘勞形,仍是願意抽身撥冗來相勸摯友,如此情誼,實在令人動容。”

謝岑自嘲一笑:“可惜忠言逆耳,有人偏偏置若罔聞。”

“小謝施主此言差異,人各有誌,不可勉強,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施主隻要儘己所能,無愧於心便夠了。”

謝岑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多謝大師指點,晚輩受教了。”

心明鏡微微一笑:“世事往往知易行難,小僧亦不能免俗,其實小僧這裡也有一句箴言想贈與小謝施主,還望施主不要覺得小僧冒昧。”

謝岑微愕,拱手道:“大師請講。”

“小謝施主怕是有所不知,其實小僧與令尊乃是多年至交。”

“這晚輩確實不知此事。”

謝岑皺了皺眉,他與謝文淵之間交談甚少,他對這個父親的所有印象,不外乎是風流成性,處處留情,紅顏知己遍天下,庸碌一生一事無成。

“算起來那是三十年前了,那年佛武會大比,謝施主隨謝老家主初上寶陀山,謝老家主寄希望於謝施主在擂台上嶄露頭角,為謝家揚威,可惜謝施主少年心性,無意爭名奪利,誤打誤撞來到了雪濤山,遇見了小僧。”

憶及往事,心明鏡的臉上露出懷念之色,“世人隻記得多情相公之名,其實謝施主也是個很有趣的人,妙語連珠,心直口快,從不拘泥於世俗桎梏。那夜我與謝施主徹夜暢聊直到天明,隻恨彼此相逢太晚,此後多年,謝施主與我常年通信,他為我講述江湖發生的大事小情,亦時不時寄來一些新奇玩意,我亦傾聽他的苦惱煩悶,為他排憂解難。若非有這唯一的朋友相伴,那些年我獨身在雪濤山的日子,怕也是會很苦悶吧”

德高望重的大光明寺高僧,與浪蕩不羈的姑蘇謝家少主,看似毫不相乾,卻又曾有那般千絲萬縷的聯係,世事何其玄妙。

謝岑聽罷不禁有些恍惚,又有些了然:

“家父逝世之時,曾有人送來謝家一本手抄佛經,未落名姓,那個人原來就是大師您。”  “生死無常,轉眼天人永隔,小僧雖為出家之人,卻也堪不破啊”

心明鏡出神了片刻,頓了頓,複又對謝岑道:“小謝施主與令尊眉眼肖似,性格大不相同,可隻有一點是一模一樣的,這話小僧當年也勸過令尊,今日便也對小謝施主再說一遍。”

“請大師賜教——”

“世間因果輪回,得失有定,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施主若倚仗少年輕狂,肆意揮霍因緣,日後終將會遭受反噬的。”

謝岑一愣,隨即有些不以為然道:“大師多慮了,晚輩於情之一事,本無半分執念,就算最終孤獨終老,也欣然接受。”

“小謝施主誤會了,小僧所說因緣,並非指男女之情。”心明鏡無奈搖頭道,“人世種種皆有緣法,夫妻,親人,朋友,君臣,甚至此時此刻,小僧與施主山路上這番交談,亦是一種因緣。人這一生因緣際會有數,倘若一個人將一生的因緣揮霍儘了”

心明鏡沒有將剩下的話說完,隻輕聲一歎:

“若有一天,小謝施主亦走投無路,心有迷障,隨時可以來雪濤山,小僧在此恭候施主大駕。”

謝岑聽罷久久無言,最後他默默向心明鏡行了一禮,兀自下了山.

謝岑與裴霖走後,裴昀雖對二人的規勸激將置之不理,但她心中亦是久久不能平靜。

其實捫心自問,白行山之死她固然悲痛萬分,但此事終究也隻是一個引子,真正導致她與趙韌決裂,出走寶陀山的最根本原因是,有許多事情她開始想不通了。

她的身世,她的師門,她的家國,她曾經的信仰與堅持,她已經全然不知,接下來該何去何從了。

“無妨,遁世隱逸亦是一種選擇。”心明鏡寬慰她道,“在這雪濤山上,最不缺的便是時間,日後你可以有大把的時間思考,總有一天,會頓悟的。”

“那大師在此修行五十載,可參透人世間所有繁蕪了?”

心明鏡失笑:“小僧亦非佛陀,怎能大徹大悟?隻不過有些事想通了,有些事看淡了,有些事忘記了,如此也便平靜了。”

“大師也有堪不破之事嗎?”

便連佛武會大比上,眾目睽睽之下輸給多年宿敵,這般尋常人恐怕一輩子都走不出的心魔,心明鏡都雲淡風輕,不曾有一絲一毫放在心上,如此豁達通透之人,也會心有迷障嗎?

“自然是有的。”

心明鏡頓了頓,緩緩開口道:

“裴施主不是不解小僧與師父及徒弟,為何常年獨居這雪濤山上,即便大光明寺危在旦夕,方丈師兄也不願小僧下山出麵麼?小僧現在即可為施主解答,這一切蓋因寺內素有顯宗與隱宗之分,小僧與師父修的乃是隱宗,除此以外,寺中諸人皆是顯宗弟子。”

“不知何為顯宗,何為隱宗?”

“金剛怒目降伏四魔,菩薩低眉慈悲六道。此事卻是該從數百年前說起。”

數百年前,大唐盛世,四方瞻仰,萬國來朝。相傳鹹通年間,有倭僧來中土,自五台山請觀自在菩薩像,乘船歸國途中,及至寶陀山遭遇風浪,無法前行,倭僧認為此乃觀音法旨,不願東渡,遂供奉聖像於寶陀山潮音洞,故稱之為“不肯去觀音”。

此後寶陀山成為觀音道場,寺院林立,香火日益鼎盛。最初的大光明寺也不過是這海天佛國中不起眼的一座小廟而已,寰寺上下統共十幾個僧侶沙彌,人人修習《自在如意法》,不求拳腳過人,隻為強身健體,修心養性。

及至本朝哲宗年間,寺中出了一根骨清奇的不世奇才,法號了慈,其自創了一套威力無窮的武功名喚《金剛伏魔功》,某次他與師兄弟下山路遇搶匪之際,失手打死了幾個江洋大盜,犯了殺戒,回寺之後受到嚴懲,彼時寺中眾僧皆認為這套功法剛猛霸道,一旦出手,對方非死即殘,有違出家人慈悲之道,故而主張廢掉此人武功。而了慈卻極力辯解,所謂金剛怒目,菩薩低眉,慈悲威儀皆是佛陀,那江洋大盜十惡不赦,他懲惡揚善,何錯之有?

時任方丈寬厚仁慈,覺他所說在理,因此力排眾議,留下了了慈一身功夫,隻罰他在雪濤山麵壁清修,靜思己過。誰料了慈偏激暴躁,並不感恩戴德,反而懷恨在心。此後他在雪濤山上一麵刻苦鑽研武學,一麵背著眾人,偷偷收了四個弟子,教導其金剛伏魔功,韜光養晦,等待時機。

時也命也,過了幾十年後北燕侵宋,靖康之變,建炎南渡,高宗於混亂中繼位,被燕人搜山檢海追殺,途經寶陀山避難,了慈雖已圓寂,但其四名弟子繼承遺誌,主動請纓一路護駕,正是日後被高宗金口禦封的四大金剛。

此後大光明寺因護駕有功,被封五山十刹之首,寶陀山上百餘寺廟、漁戶奉旨遷出,唯大光明寺一家獨大。從此寺中以四大金剛馬首是瞻,人人修煉金剛伏魔功,崇尚以武降武,以殺止殺,成為顯宗。而原先寺中信奉觀音慈悲道的僧侶,皆被驅趕至雪濤山上,自此成為隱宗。

“凡隱宗弟子,不可收徒,不可傳道,不可輕易下雪濤山,久而久之山上的僧人老的老,死的死,最後隻剩下了我師父一切法大師一人。我師父亦是練武奇才,年少時曾得了慈大師指點,學過金剛伏魔功,但他心念慈悲,不願妄造殺孽,故而未拜了慈為師,仍是隱宗弟子。他獨身住在雪濤山數十年之久,將金剛伏魔功與自在如意法融會貫通,無意之間,威力更甚,可惜練得一身絕世武功卻無處施展。五十年前佛武會上,玉簫仙大殺四方,危難之時,師父毅然決然將畢生武功傳給小僧,囑咐小僧護寺周全,之後便往生極樂了。”

心明鏡輕歎道:“小僧知曉,五十年前那場佛武會,小僧以十四歲稚齡,力挫強敵,震驚天下,被封為武林第一人,數十年來一直為人津津樂道。但我之所以張口閉口自稱小僧,就是以此警醒自己,莫要因此驕傲自滿,得意忘形,我不是什麼絕頂高手,亦不是什麼上人聖僧,隻是尋常至極的一小和尚罷了。我自幼是孤兒,僥幸被寺中師傅收留,既無慧根,也無天賦,隻能在香積廚做些燒火送飯的粗使夥計。經佛武會一役,我被迫成為了隱宗唯一弟子,寺中眾人忌憚我,厭惡我,嫌棄我,又嫉妒我。因寺規戒律所限,我隻能獨自搬來這雪濤山上,一個人起居,一個人念經,一個人習武,一個人看波濤如怒,潮起潮落。五十年間,我想通了許多事,卻也有許多事想不通,比如生死大事,比如為何這世間有人的地方就有分歧,就有紛爭。”

號稱慈悲為懷的佛門清淨之地,亦是各藏心事,爭名奪利,為了一個虛名,為了一時意氣,多少人的性命為之犧牲,多少人的一生為之虛度?

“縱使明白,也終究無法認同。”心明鏡悵然道,“所謂眾生皆苦,大抵便是如此吧,小僧終將要用一生在這雪濤山上頓悟,待真正頓悟那日,便是小僧功德圓滿之時。”

第198章 第二拾八章

修煉朱明功與療傷經脈之損,比裴昀預料的要艱難得多。

因她之前體內已是陰陽五行大亂,故而她朱明功每精進一步,就要以數倍之傷為代價,她練功時間越長,心明鏡為她療傷時間便越長,最艱難一次,二人甚至一同閉關了整整三個月,才渡過了最險峻的關隘,堪稱死裡逃生,鬼門關裡走了一遭。

虧得心明鏡身負百年內功,常人難及,這才每每能將裴昀自生死邊緣及時拉回,保得性命,饒是如此,仍是內力大損,若裴昀僥幸能渡過此劫,心明鏡非得為此折損一甲子修為不可。

裴昀為此愧疚萬分,心明鏡卻是一笑置之。世人所執著的功名利祿,絕世神功,他從沒一絲一毫放在心上,所謂超凡脫俗,不外如是。  雪濤山方寸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日複一日相處之中,她與心明鏡的兩個弟子,正誌和正命,也漸漸熟悉了起來。

說是弟子,其實不儘然,“凡隱宗弟子,不可收徒,不可傳道”,此乃寺中鐵律,故而這二人並不算正經隱宗弟子,隻是因種種緣由,來到雪濤山,而正如心明鏡所說,二人乃是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迷障。

昔日狂僧正誌被廢去了一身武功,在雪峰山上如尋常雜役一般,包攬了挑水劈柴掃灑下廚諸般雜物,成日裡冷麵黑臉,沉默寡言,不與任何人交談。直到七月初七這夜,裴昀無意之間見到他在月下置辦了供桌祭品,忍不住上前詢問,兩人之間這才打開了話匣子。

“今日是桃兒的生祭,她乃七夕生人,相傳這一日生辰大為不詳,若為女子,隨波逐流,紅顏薄命,若為男子,壯誌不酬,英年早逝,總之都是命苦。”

裴昀聞言一怔,自嘲笑道:“對我來說,怕是兩者皆應驗。”

正誌有些詫異的瞥了她一眼,沒有吭聲,但麵上神色不禁緩和了幾分。

“你口中所說的桃兒,便是桃姬姑娘嗎?”

正誌應了一聲:“世人皆道我與桃兒是一對狼狽為奸的狗男女,其實我二人清清白白,從沒有過半分越禮之舉。是,她是犯下累累血債,可是那些惡人辱她害她在先,隻因她是女子,生得貌美,便活該要遭受那些屈辱折磨嗎?心業那老和尚不分青紅皂白一路追殺,最終將她逼死,還自詡除魔衛道,懲奸除惡,什麼是善,什麼是惡,憑什麼由他來判定?就算讓我重新來過一百次,一千次,我同樣會叛寺出走,我不服!”

裴昀靜立在一旁,無言望著他的憤怒,他的咆哮,唯一能做的便隻有傾聽,她連自己的疑惑都解答不了,又如何能解答他的?

而另一個身材瘦小,舉止古怪的小和尚正命,究其來曆,竟也與裴昀有幾分牽連。

此人本名趙弘,乃是皇室宗室子弟,太祖十世孫,遠族微末,其父不過是一小小縣尉,他自幼所過的日子與尋常百姓人家也無甚不同。不料十歲那年變故突生,彼時北伐大敗,趙韌被俘,朝中有人勸說趙淮過繼子嗣,令立儲君,因此他稀裡糊塗被召入京,過繼於祁王府中,一呆就是三年。三年後,宮中內禪之變,他再次被推到了台麵之上,趙公直一黨企圖偽造詔令,以他替代趙韌繼位,對抗韓齋溪。

最後在裴昀與謝岑相助之下,趙公直一黨被捕,韓齋溪一黨被誅,趙韌有驚無險繼承大統,而那稀裡糊塗被迫離皇位隻有一步之遙的趙弘,則隨意被封了個南陽郡王,賜第湖州,連夜被驅逐出臨安。

事已至此,竟還不算完。前幾年蔡州之戰後入洛大敗,趙韌下罪己詔,天下人心不穩,有湖州人潘某圖謀另立新君,糾集了一夥太湖漁民及巡尉兵卒,綁架了趙弘,假張皇榜,欲效仿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不出三日,即被朝廷出兵平息,一乾人等按律處置,獨剩一個趙弘,殺也殺不得,留也留不得,最後趙韌密旨,令其於大光明寺落發出家,終身不得出寶陀山一步。

如此一個燙手的山芋,到底該如何處置,可是難壞了方丈心誠,左思右想之下,最終將其安置在了雪濤山上,此處人跡罕至,心明鏡又武功高強,由其看管,自然萬無一失。

趙弘多年顛沛流離,幾經大起大落,心智已是有些失常,時傻時癲,不是坐在院子裡石凳上一動不動的曬太陽,就是躲在房中整日整日不出門,隻有極偶爾清醒時分會隨正誌一同說說話,做做雜務,而一見陌生外人又會即刻犯病。

裴昀聽罷心明鏡講述此事,免不得唏噓不已。朝堂風起雲湧,波詭雲譎,沒人會在意一顆廢棋,一個棄卒的下場,而他的一生卻已就此改變,何其無辜,何其可憐。

雪濤山上,儘是失意之人,冥冥之中,因緣際會在這一處,或許也是上天的指引。誠如心明鏡所說,他們現下都有大把的時間思考,無論想通了,看淡了,還是忘記了,都是解脫。

裴昀不知自己終將會屬於哪一種,但有一份業果,她卻始終不願以任何方式將其了結。  那是一個,刀劈斧鑿刻在她心底裡鮮血淋漓的名字,隻有夜深人靜,午夜夢回之時,才敢肆無忌憚的想起。不是因為生死蠱,不是因為迷心咒,亦不是為七情六欲散,隻是單純的想起。

顏玉央,不知如今他身在何處,過得好不好。

英雄氣短,所以兒女情長。

那日佛武會上,她與楚無疆會麵,曾私下裡詢問過那人的消息,楚無疆告知她,在她離開春秋穀三個月後除夕那日他突然不告而彆。此後楚無疆再留下已無意義,隨即便也離開了。

裴昀聽罷,不期然心中空了一空。

明明決然放手的是她,無情離開的是她,可事到如今,悵然若失,失魂落魄的還是她。

看來什麼看破紅塵雲雲,果然是她隨口敷衍裴霖的鬼話,她自紅塵未了,六根不淨,如何看破?如何頓悟?

她曾篤信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可今時今日,她再也不敢斬釘截鐵的否認一切,假使一切能從頭來過,青海湖畔,滄浪亭中,春秋穀裡,也許她真的會和他走

然而這世間從來都沒有如果當初。

所謂有緣無分,這一次,也許真當是永彆了吧

日落西山,山間破廟中升起了一團篝火,十幾個漢子圍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談天說笑,好不快活。

能在天黑之前尋到這一處破廟住上一晚,總比露宿山野來得令人開心。

這些五大三粗的漢子乃是刁氏鏢行的鏢師,那是常德府中十分尋常的一家鏢行,行中上下連鏢師、趟子手帶雜役,統共不過三十人,他們絕大多數人都姓刁,與刁家沾親帶故,因此每次天南海北的走鏢,無論多辛苦,總是十分安心,不必擔心內訌,也不必擔心有人反水,因為大家本就是一家人。

然而半年前行裡的老賬房過了身,大掌櫃橫看豎看在刁家再也扒拉不出一個識字兒的,無奈之下隻能從外麵招了一個新賬房。這新賬房是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識文斷字,乾活勤快,還兼顧粗使雜役之活,除去腿腳有些不利索,幾乎沒什麼毛病,然而鏢行上下有不少人都瞧他不順眼,隻因為他不是自家人。

今次行鏢,貨物貴重,大掌櫃命那賬房也一路隨行,眾人毫不客氣的使喚他端茶倒水,鞍前馬後,他也從頭到尾任勞任怨不吭一聲。

此時那年輕賬房抱著在外麵撿的乾柴回了破廟,為篝火添過柴後,順勢在一旁坐了下來,鏢師刁十三突然叫了起來:

“欸!那個長短腳,這是你能坐的地方嗎?去去去,離哥幾個遠一點,瞧那副寡喪臉爺就覺得晦氣!”

身邊刁大有也道:“真個沒眼力勁兒,沒瞧見咱這下酒菜都空了嘛,那邊還有幾隻野雞野兔,去給爺們拾掇拾掇烤上了!”

賬房雖已忙了很久自己還未用飯,但仍是一言不發的起身去到角落裡,拿起匕首處理那堆血淋淋的野物。眾人背對著他互相大聲起哄打趣之時,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用刀的手法嫻熟靈巧至極,庖丁解牛也不過如此。

“差不多得了,彆欺負老實人!”

鏢頭刁長青瞪了眾人一眼,拿過一包乾糧,起身來到那賬房身邊,對他道:

“王兄弟,你彆慣著那群臭小子,讓他們自己烤!忙了這麼久,你也歇一歇吧,來,這是你嫂子走之前親手給我炒的乾糧,你嘗嘗!”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燕世子,如今刁家鏢行的小賬房,化名王一的顏玉央頭不抬眼不睜道:

“很快就好了。”

刁長青笑罵道:“我說你這小子,看著瘦不禁風的,脾氣還真是倔啊,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顏玉央扯了扯嘴角,卻也沒說什麼。

人生在世總要活下去,既然活下去,就要學會放低身段討生活。

刁長青索性一屁股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絮絮叨叨道:“當初我爹將你留下來,我是極力反對的,沒想到薑還是老的辣,我爹看人是真準!我觀察了很久,你小子勤快老實,是個本分人,不喝酒不賭錢,也不像那幫臭小子一樣得了薪響就去青樓喝花酒找姑娘,把表妹交給你我放心!”

顏玉央一愣:“什麼?”

“嘿嘿,你還不知道吧?我爹說了,他打算這趟咱們走鏢回去後,做主將我三表妹嫁給你,這樣你就是我表妹夫,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以後看這群臭小子還敢欺負你!”

顏玉央手中動作一頓,沉默片刻,忽而輕笑了一下:

“大掌櫃好意我心領了,但我家中早有結發妻子,不可再另娶她人。”

刁長青一驚一乍道:“啥?你小子啥時候娶的親?你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嗎?那你娘子在哪兒呢?我怎麼沒見過?”

“她,她同我鬨了彆扭。”

“回娘家了?”

“算是。”

“啥時候回來?”

“不知道。”

“那你趕緊去追啊!”刁長青一拍大腿,恨鐵不成鋼道,“這都大半年了吧,你就這麼放任不管?再拖下去,人家說不定都改嫁了,你小子到底還要不要這個媳婦了?”

“追不回來,”顏玉央自嘲一笑,“永遠追不回來了”

刁長青正想細問,篝火旁的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哄笑聲:

“真的假的?”

“老疤你彆是騙我們吧?”

刁長青撿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笑罵道:“臭小子又鬼叫什麼呢?仔細這大半夜的把狼招來!”

“咱們這趟鏢不是要走泉州嘛,老疤去過泉州,正給我們講那泉州的奇聞異事呢!”刁十二笑嘻嘻道。

另一鏢師搶著道:“他說泉州大街小巷都是紅發碧眼的番邦人,什麼珊瑚珍珠遍地都是,有家老員外的女兒克死了七個相公還有人爭著娶,那句話叫什麼來著?什麼船什麼寶?”

老疤沒好氣道:“蒲家有三寶,神船金珠女兒俏。是你們央求我才講的,講了你們又不信,等到了泉州你們自己看吧!”

刁長青放聲大笑:“老疤你彆和他們一般見識,這幫臭小子就是一群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哈哈哈——”

“大哥你說誰土包子?!”

“難道老大你去過泉州啊!還不是和我們一樣!”

一眾嬉笑怒罵間,顏玉央獨身走出了破廟,來到不遠處的小溪邊,慢條斯理清洗自己沾血的雙手與匕首。

“神船,金珠,女兒俏”

他輕聲重複著這句歌謠,倏爾笑了起來。

第199章 第二拾九章

夏去秋來,寒來暑往,林花謝了春紅,轉眼間又是寒冬。

天下戰火紛飛,江湖紛亂不堪,連佛門清淨之地的大光明寺都是一片混濁汙糟,唯獨這雪濤山是亂世中的一方淨土,歲月無痕,波瀾不驚,一天或是一輩子,似乎都沒有差彆。

這日清晨,裴昀醒來,才發現昨夜下了一場新雪,稀稀疏疏將山林覆蓋,天地一片黑白,仿佛落紙成畫,紅顏皓首,刹那芳華。

她推開房門,院子裡的一個身影毫無預兆的撞入眼簾,那是個年過半百的瘦削男子,一身單薄的湖藍布衫,溫文爾雅,眉目和善。他一見裴昀,神色中有絲激動,又有絲愧疚,猶豫著不敢上前,最終勉強擠出了一抹苦笑:

“昀兒”

裴昀定定望了他許久,微微側身讓開了門口道:

“四師伯,外麵天冷,有話快進來說罷。”

救必應一怔,隨即連連點頭道:“欸!欸!”

二人進門之後,裴昀把即將熄滅的炭火盆再次燒了起來,在爐邊架了一壺水,忙前忙後,直到整個屋子熱乎了起來,才終於在救必應的麵前坐了下來。

“寒舍簡陋,叫四師伯見笑了。”

在她忙前忙後之時,救必應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一錯不錯,此時聞言,他不禁眼眶一熱,心中更添酸楚。

“昀兒,這幾年你受苦了。你的事四師伯已經知曉了,可否讓我為你看一看?”

裴昀一言不發露出手腕,救必應伸指搭在她脈間,仔仔細細切了許久,而後又觀氣色,聽生息,詢問了她幾個問題,這才麵色稍緩,感歎道:

“心明鏡大師功力深厚,世所罕見,如今昀兒你的經脈之損已全然療愈了,四篇功法在你體內陰陽此消彼長,運轉自如,已是再無性命之憂了。可惜缺了長生經,終究是一大隱患,日後你還要謹記,切勿擅自動真氣與人拚命,每多動一次,內力便多反噬一次,長此以往,終究還是隱患。”

裴昀對此早已心知肚明,隻頷首道:

“我知曉了。”

“我為你開一副方子,你照方抓藥,按時調養,更有助恢複。”

說著救必應起身來到一旁桌前,提筆落字。

“四師伯今日來寶陀山,隻是為了給我診病的嗎?”

救必應動作一僵,一滴墨暈開在宣紙上,寫到一半的方子自此廢掉了。

“昀兒,你還是不肯原諒我。”他苦笑道。

“沒有不原諒,也沒有原諒。”裴昀歎息道,“因為我從來都沒有怪過四師伯你。”

“若說對大師伯、二師伯、三師伯、小師叔公他們,我還有一絲埋怨——不是埋怨他們的選擇,而是埋怨他們為何一直瞞著我,讓我像個傻子一樣,直到最後才知道所有真相。但對四師伯你,我從來沒有埋怨過一分,因為我知曉,他們各自為名為利,為報仇雪恨為一時意氣,隻有四師伯你,是為了師徒之情,同門之義。你是大慈大悲千金手救必應,人如其名,你的心腸太軟,無論救什麼人,治什麼病,對你來說都沒有區彆。”

這三年來在雪濤山,裴昀確實想通了許多,或許不是想通,隻是給所有人找到了借口,尋到了理由,如此這般,她才終於能心平氣和看待所有。

救必應聽罷久久無言,裴昀隻見他的背影微微顫抖,半晌之後才聽他啞聲開口道:

“小師父說我自幼便多愁善感,麵慈心軟,見百花凋零也不舍,見草木枯萎也難過,故而他教我岐黃之術,從那一天起,我便立誓一生懸壺濟世,以救死扶傷為己任。”

“起初,小師父並沒有將他的全部謀劃告訴我,隻是他喚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叫我去救治什麼人我便去治,無論是蒙兀大汗宗王,還是尋常將領士卒,眾生平等,在我眼中都是性命,沒有善惡尊卑之分,也沒有什麼該救不該救。”

“可直到後來我才漸漸發現,那些我所救治之人,他們自己僥幸活了過來,卻沒有半分感恩,沒有絲毫悲憫,他們毫不猶豫的去征戰,去殺伐,無數人倒在了他們的屠刀之下,不是一個兩個,不是成百上千,是數以萬計,是一座又一座城池,乃至一個又一個國家!”

“燕京、蜀中、大理、襄樊、常州所謂屍山血海,我竟是親眼見到了!”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些年有太多人命間接死於我手,我的雙手沾滿鮮血,我已經不配再做一個大夫了”

話到最後,救必應已是泣不成聲。

裴昀心中酸楚,忍不住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低聲道:  “我知曉,四師伯你本心良善,如此本非你願——”

可她話沒說完,手臂突然被他反手一把抓住。

“昀兒,其實有一樁事,我對不起你,卻始終不敢對你言明。”救必應艱難道,“此事事關趙韌。”

裴昀一驚:“四師伯你說什麼?”

“數年前,趙韌耳疾複發之時,我正身在漠北,由我弟子馬藺入宮為其問診,我據其所言對症下藥。然而在此期間,馬藺暗中受小師父指使,更改了其中一味藥,此藥本身無毒,但病人若有頭風之症,長期服食,便會誘發加劇,嚴重之時,寢食難安,性情自會加以影響昀兒,是四師伯對不住你,對不住大宋江山”

裴昀聽罷,渾身一震,是了,趙韌當年正是因入洛大敗耳疾複發,病愈之後沒多久便又犯頭風,受此折磨,這才逐漸變得暴躁陰鬱,喜怒無常

然而轉念一想,她的心又漸漸涼了下來。

就算如此又如何?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性何其複雜,一個人的轉變,絕非一朝一夕之功,趙韌之變,固然有頭風之因,可難道要將所有錯處都推托到病症之上嗎?況且趙氏本就世代有頭風之頑疾,或早或晚,終究會有這一劫。

“事已至此,不重要了。”

“不,這是我的錯,是我的罪。”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四師伯你既已幡然醒悟,今後有何打算?”

“我要去贖我的罪。”

“如何贖?”

“不知道,但我已不配再叫救必應之名了”

救必應苦澀一笑,他從懷中取出一冊書卷,伸手依依不舍的撫摸著封麵上所寫《醫經》二字。

“昀兒,我將畢生鑽研的醫術、所遇疑難雜症、毒藥解藥,皆彙於這冊書中,現今我將此書傳授於你,你若願意,便自行學習,若是不願,便替我尋個可靠之人,將其傳下去罷但願,他比我更能分得清是非善惡,比我更加無愧於心”

這是裴昀最後一次見到救必應,此後江湖之上再無大慈大悲千金手之傳說,但蒙軍攻伐占領過,屍骸遍野的城池中,幸存的人們總會遇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他不辭辛苦的收斂著路邊每一具麵目全非的屍骨,避免他們曝露荒野,無法入土為安,因為那些屍骸,曾經也是一條鮮活的性命,是誰的春閨夢裡人。

白骨如山忘姓氏,也是公子與紅妝.

救必應的來訪如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將裴昀本來平靜的生活徹底打破了。

她在他的隻字片語中,捕捉到了幾個不尋常的字眼:

襄樊、常州

難道蒙兀鐵騎已經攻打到了此處嗎?襄樊一破,江南必破,江南一破,臨安危矣!

救必應走後,裴昀坐立不安,輾轉反側,忍無可忍之下,她終是下定決心,打開了桌案上的那隻木匣。

自當初謝岑來勸她下山,兩人最終鬨得個不歡而散後,這三年間臨安再也沒派人來找過她,但書信卻是一封接一封不斷。有淩越的,有淩青鬆的,有碧波寨的,有裴霖的,有謝岑的,亦有趙韌的可她始終一封都沒有拆開過。

時過境遷,有些執念淡去,有些隔閡放下,她重新鼓起勇氣去麵對雪濤山外發生的一切。

然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看之下,卻是石破天驚。

當年淩越上請招降收編蒙兀叛軍一事遭趙韌拒絕,又發生白行山被逼死一事,淩越悲憤交織,自此纏綿病榻,翌年深秋於江陵府溘然長逝,臨終時留下遺言:三十年收拾中原人心,今誌不克伸矣。

淩越一死,京湖製置使成缺,甄允秋遂扶植親信閭文山接任此職,不久蒙軍即以水軍突襲,閭文山初時尚且英勇反擊,兩軍鏖戰,不斷在襄陽四周山水淺灘之間你爭我奪,投入了大量兵力,宋軍苦不堪言。而川蜀、兩淮之地的戰爭也再次陸續打響,牽製阻撓宋軍援軍向襄樊靠攏,經年累月苦戰之下,閭文山成了驚弓之鳥,昏招不斷,數次中了蒙軍之計,損兵折將,終於被蒙軍堵在了襄陽城中,大軍圍城,甕中捉鱉。

閭文山貪生怕死,數月之後竟直接開城投降,襄樊遂破。

襄樊一破,朝野震驚,四方重壓之下,首相甄允秋奉趙韌之命,出任都督,親率天下各路軍馬抗蒙,師出臨安,盛況空前。

甄允秋陣前欲與蒙軍議和遭拒,他一氣之下殺了蒙使,激怒了蒙軍,雙方集結空前兵力於丁家洲水路大戰。在蒙兀重炮鋪天蓋地打擊之下,甄允秋指揮失當,宋軍主將帶頭逃跑,十萬大軍丟盔棄甲,慘敗而終。

自此,宋軍士氣大衰,鄂州、嶽州、滁州紛紛投降,京湖重鎮接連失手。為數不多誓守城池寧死不降的常州,在堅守兩個月後被攻陷,因守城將領頑強抵抗,紛紛戰死,蒙兀主帥巴彥惱羞成怒下令屠城,一夜之間,常州城屍骸遍野,血流成河,滿城唯有七人藏在一座偏僻橋洞之下才僥幸逃過一劫。

此役之後,各地守將更是不敢再生抵抗之心,蒙軍一路突破長江防線,席卷江南,直逼臨安。

第200章 第三拾章

洛迦山上慈悲主,潮音洞裡觀世音。

裴昀盤膝坐在蒲團之上,與麵前高大的觀音像靜默相對。

當初李無方以玉簫留下的痕跡早已被修補無痕,如今那金身佛像低垂的眉宇之間隻有一片祥和慈悲,是觀音菩薩,亦是慈航道人,照紅塵五蘊皆空,渡世間一切苦厄。

“當初您駐足寶陀山不肯離去,是心念故土,不舍遠渡麼?”

裴昀輕聲問道。

她本不信神佛鬼怪,然而人到走投無路,左右為難之際,不免會想要求助神袛,渴望得到一份冥冥之中的指引。

“如今,我又究竟該是去還是留?”  歲月無聲,撫平一切波瀾,在雪濤山這幾年裡,她遠離紅塵俗事,見山海,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武功一躍千裡,心境亦是大不相同。

人生於世,或許永遠也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但上善若水,海納百川,又何嘗不是一種超脫?

許多事情她固然仍是想不通、看不淡、忘不了,然而眼下大宋危在旦夕,她終究是做不到袖手旁觀,無動於衷。

“你若心有所惑,何不擲一擲杯筊?”

一道聲音自背後響起,裴昀回過頭來,隻見心明鏡自門外緩步走來,在她身旁站定。

裴昀歎道:“將人生大事交於虛無縹緲之偶然麼?”

杯筊乃寺廟求心願之法器,兩瓣新月般的彎木,一麵凸一麵平,拋擲於地,兩麵皆凸是為陰杯,意不定,兩麵皆平是為笑杯,不可行,隻有一凸一平才為聖杯,可應允。

“不,”心明鏡搖頭道,“擲杯筊不是神佛之意,而是你自己的心意。茭杯落地,或凸或平,你或悲或喜,那一刹那間,你心中已有答案。”

“可是若我的答案是錯的呢?”

心明鏡輕笑了一聲:“這多年過去,難道裴施主還不曾明白?世間本無是非對錯之分,求仁得仁,自可立地成佛。”

說罷,他緩緩伸出手,掌心中靜靜躺著一對鮮紅的杯筊。

裴昀沉默半晌,終是將那茭杯接了過去,合於掌心,默念所求,將擲未擲那一瞬間,她忍不住抬頭望向心明鏡:

“大師慈悲為懷,不惜自損修為替我療傷護功,而今我若再去水裡火裡,生死奔波,豈不是辜負了大師的一番苦心?”

一甲子內力大損,如今的心明鏡麵容浮現老態,終是不複當初青春不衰,少年之姿。

“裴施主焉知如此非小僧所求?”心明鏡微微一笑,“哀莫大於心死,救人一心,比救人一身更加功德無量,施主無論如何選擇,小僧都衷心祝願,樂見其成。”

“多謝大師,弟子這輩子有緣得見大師指點迷津,醍醐灌頂,乃是三生有幸,若有來世,弟子定結草銜環以報!”

裴昀亦是一笑,雙手鬆開,茭杯驟落,一陰一陽,正是聖杯。

自此,剝開迷霧,塵埃落定.

當夜,裴昀將箱底塵封三年的斬鯤取出,寒光凜凜,切金斷玉,鋒利如昔。

她正坐在房前矮階上擦拭長劍,隻聽不遠處樹叢亂石中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枝叢掩映下,那灰色僧衣一角與那珵光瓦亮的頭頂在夜色中格外顯眼。

“彆躲了,我都看見你了。”

“又被你發現了。”

那人不滿的嘟囔了一句,吭哧吭哧從樹叢裡爬了出來,是個年輕的和尚,隻見他僧袍寬大,瘦骨嶙峋,臉色灰白,眼底烏青,等閒不同人對視,可一旦望向誰,目光又直勾勾、死釘釘,看得人心裡發毛。

“我不是說過,你下次要記得把光頭也藏起來嗎?你能看見我時,我自然便看見你了。”裴昀笑道,“正命。”

“很亮嗎?”正命愣眉愣眼的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含糊不清道,“爹不讓剃,師父說要剃,不知道聽誰的,我覺得好冷,下回包上”

裴昀上山之後,也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正命接受自己,見到她時不發瘋犯病的,如今他待她,與待心明鏡和正誌差不離,隻是他時常自言自語,念念有詞,她幾乎都聽不懂。

“你找我有事嗎?”她溫聲問道。

“師兄說,你要下山?”

“是啊。”

“他說,你是傻子,比我傻。”

裴昀失笑:“是啊。”

正命愣了愣,而後嚴肅道:“這樣不好。”

“可事已至此,我彆無選擇了。”

頓了頓,裴昀忽而想起了什麼,又道,“正命,你想下山嗎?或許再過一段時日,你也能下山了。”

“我不下山,山下不好。”正命聽罷連連搖頭,“山下的人壞,師父師兄好,我不要走。”

“也是。”裴昀點了點頭,“這樣看來,你確是比我聰明。”

正命呆了呆,小聲道:“不好,聰明不好,傻才好,爹說傻才好,傻才能活命”

裴昀兀自擦過劍鞘劍身,將斬鯤握在手中,這一瞬間,仿佛所有的前塵往事都撲麵而來,萬般情緒湧上心頭。

她幾乎想也不想,左手拈劍訣,右手腕輕轉,一招裴家劍法“死而後已”,行雲流水般使了出來。

“我們還會再見麼?”正命問道。

“會吧。”

當時是,繁星朗月,冬夜寒風,裴昀回首,淡淡一笑:

“隻是,大抵要下輩子再見了”.

翌日清晨,裴昀辭彆心明鏡等人,騎上一匹傷痕累累的老馬,背著一柄破布纏繞的長劍,下了寶陀山,向臨安而去。

少年青衫磊落,背影決然,亦如許多年前,她自春秋穀而出,一往無前紮入滾滾紅塵一般。

然而少年弟子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此番入世,她不再是去上九天追星月,下四海斬鯤鵬,而是彆親友,去故國,悼大廈將傾,祭錦繡成灰,為那昔日輝煌王朝送葬最後一程

丁家洲大敗之後,陣前主帥甄允秋成了當之無愧的罪魁禍首,臨安城中一片喊打喊殺之聲,以謝岑為首的一眾朝臣嚴詞上書力主殺甄允秋以正其誤國之罪,趙韌未允,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甄允秋終被貶謫高州,籍沒家財,克日出發。

所謂因果輪回,善惡有報,昔日甄允秋在臨安大權獨攬,飛揚跋扈,黨同伐異,惡行罄竹難書,而今終自食其果。那押解官員名喚鄭虎,其父曾因得罪甄允秋而被發配充軍,故而鄭虎對其恨之入骨。發配途中,路遙坎坷,甄允秋養尊處優受不得苦楚,遂重病倒下,鄭虎屢次欲逼其自儘而不可得,最終於溷藩中將其錘殺,且曰:為天下而殺賊也!

一代權相最終落得如此下場,世人恨之快之歎之唏噓之,卻再也無法挽回江河時日的局勢。

人道奸臣誤國,然奸臣一人又怎能傾覆整個王朝?泱泱青史,自有論斷,是非功過,皆留與後人說。

宋軍主力儘失之後,趙韌傳召天下兵馬勤王,奈何響應者寥寥,兩淮相繼淪陷,自顧不暇,川蜀山高路遠,鞭長莫及。蒙軍如風卷殘雲般劫掠著江南大地,攻無不克,招無不降,宋廷屢次派人求和,卑躬屈膝,納貢割地也在所不惜,隻盼蒙軍班師回朝,不破臨安。

巴彥派人將請和國書向赫烈奏報,隻得到其輕蔑地一句回話:宋人無信,唯當進兵。

至此,一切再無回環餘地。

及至景明十一年正月十五,蒙軍前鋒抵達臨安城北三十裡皋亭山,大軍壓境,萬馬亂嘶,勝敗已定,回天乏術,風雨飄搖的大宋終是走到窮途末路,迎來了最後的夕陽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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