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第三拾一章
是夜,明月當空,鳳凰山下向來燈火通明的禁宮,此時唯有星星點點的光亮在寒風中瑟縮,大廈將傾如人之將死,衰敗頹圮之氣悄無聲息彌漫開來。
這是裴昀此生不知第多少次踏入崇政殿的大門了,她對這宮殿的一磚一瓦,一桌一椅都分外熟悉。三年,彈指一揮間,一切分毫未變,一切已然地覆天翻。
曾經垂首林立的內侍宮娥去向無蹤,滿朝文武各奔東西,富麗奢華的殿宇顯得格外空蕩,唯有正中央案前坐著那道熟悉至極的身影,他身著十二章紋天子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垂五彩珠,威儀肅穆,鄭重其事。仿佛此地不是崇政殿,此夜不是兵臨城下,而是祭天大典,昭告祖先。
裴昀的腳步悄無聲息,那人本是側身出神的望著右手邊牆上某處,忽而若有所覺,他緩緩轉過頭來。
四目相接,桑田滄海,恍若隔世。
不知過了多久,趙韌率先開口打破一室死寂,
“四郎來了?”
他眉目含笑,語氣溫和,如同過去在這崇政殿千百次的會麵與覲見般稀鬆平常,如同三年前二人那場歇斯底裡的難堪爭吵,君臣離心從不曾發生。
“官家——”
裴昀張了張口,喉中發澀,眼眶發酸,低啞著嗓音道:
“臣救駕來遲,還望官家恕罪”
前塵往事曆曆在目,她口口聲聲說著忠君報國,可每到關鍵之時卻總是慢一步,晚一步,錯一步,亂一步,終是走到了今天這般田地。
趙韌輕笑一聲,似是釋然,又似是自嘲:
“來早亦或是來遲,又有何乾係?國朝興衰,社稷興亡,豈是一人能左右的。”
“倘若有,也全然錯在朕一人。”
“回首往事,朕做錯太多太多了”
頓了頓,他緩緩開口,語氣近乎飄渺:
“還記得當初燕京的憫忠寺麼?許多年前,徽欽二帝曾被軟禁在那地,遼國為北燕所滅後,亡國之主耶律阿果也曾被囚於那處。在被李無方刺破雙耳之前,曾有一日,朕聽見過廟牆外街頭巷陌有小兒唱起童謠,朕一字不忘,卻從不敢對任何人說起。”
“那歌謠唱道,黃土隴頭縈蔓草,憫忠寺裡亡國君。”
“也許一切在最初都已注定,這是朕的宿命,是大宋的宿命。” “不!我不信!大宋還未亡,一切還沒到山窮水儘之時!”
裴昀握緊雙拳,咬牙道:“江南雖破,兩淮卻還未全淪陷,揚州淩將軍還在死守,川蜀、閩廣都有大批將士尚在頑強抵抗,我們還有一戰之力!殿前司三千兵馬精銳猶在,官家當即刻移駕海上,一聲令下,臣必拚死護官家殺出重圍——”
而未等她說完,趙韌便打斷了她:
“遷都避禍之議,自襄樊城破之後,朝中便有無數人請奏了,朕若真有此意,何必等到今日。”
“官家為何不走?”裴昀急急問道。
“該是問為何要走。”趙韌幽幽道,“從北到南,從汴梁到臨安,又要從臨安到哪裡去?想當年我等對靖康之恥,對建炎南渡,何等深惡痛絕,如今卻要重蹈覆轍嗎?”
遙想當年,少年壯誌,言猶在耳,那時的他們何等心高氣傲,何等一腔熱血,滿心滿眼是北伐,是收複失地還於舊都,是建功立業揚名立萬。少年人意氣風發,心中哪裡有什麼苟且偷生,什麼忍讓退卻,隻覺世上沒什麼是拚去這條性命換不來的,而這條性命又何足道哉!
然世事艱難,比想像中殘酷冰冷得多,死並不是件輕而易舉之事,而比死更難的是苟活,到最後有退路也成了一種奢侈。
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說來簡單,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做到?
裴昀艱難開口,吐出的話語苦澀不堪,連自己都不信:
“官家萬不可意氣用事,留得青山,以圖後舉”
“沒有以後了。”
趙韌的聲音輕得仿佛能飄散在夜色中,卻重如千斤之錘狠狠的砸進耳中:
“三個時辰前,文丞相已出城向蒙軍獻上國璽與降表了。”
他笑得蒼涼而悲傷,
“如今,朕亦是亡國之君了。”
裴昀雖早有所料,此時聽罷卻仍是如遭雷擊,她隻覺耳邊嗡鳴,氣血翻湧,強壓下喉間腥甜,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呆呆盯著不遠處宮燈內跳動的燭火半晌,她輕聲問道:
“蒙軍受降了嗎?”
趙韌頷首:“統帥巴彥有一個要求。”
“什麼?”
“他要朕率文武百官親自出城相迎。”
“官家會去嗎?”
“四郎以為呢?”
二人靜默相望,裴昀心中一顫,緩緩露出一個似悲似喜的笑。
當然不會。
蒙兀人既要一國之君出城親迎,便是要名正言順受降,不會趕儘殺絕,無論軟禁亦或北上,總能留得性命。可他已不願做高宗南渡,又怎會甘做二帝受辱?
“朕乃大宋千古罪人,趙氏不肖子孫,江山社稷毀於一旦,縱慨然自戕,亦萬死難辭其咎。但當年離開憫忠寺時,朕便發過誓,此番南歸,不成功則成仁,即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趙韌一字一頓斬釘截鐵道,“階下之囚的滋味,朕絕不會再嘗了。”
憫忠寺的日日夜夜,無邊無際的絕望,鋪天蓋地的死寂,如夢魘一般折磨了他太多年,假如人間有煉獄,那麼他早已去過了。
裴昀緩緩閉上眼,她終於明白今夜趙韌一襲袞冕,在殿內威儀正坐的原因了。
一切究竟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西夏泯滅,北燕亡國,吐蕃歸降,大理傾覆,西域諸國轉眼灰飛煙滅。蒙軍之悍勇,古今無匹,一統關山南北已是大勢所趨。甚至正如宋禦笙所言,帝星降世,不過是師出有名,奇人助陣,也不過是錦上添花,天下早晚要落到蒙兀人手中,大宋螳臂當車又怎能幸免?
然而卻不該這樣快,這樣狼狽,忠臣猶在,良將仍守,縱使以卵擊石,怎地撐不上十年八年?可最終收場卻落得這般摧枯拉朽,兵敗如山倒。
大宋百年沉珂,朝廷世代積弊,自不必多言,趙韌之錯形如雪上加霜,入洛之戰貪功冒進,寵幸佞臣掩耳盜鈴,逼死良將錯失戰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而她裴昀難道就無辜?師門投敵,忠義儘毀,錯信良醫,引狼入室,在寶陀山自欺欺人躲了這麼多年,一切塵埃落定為時已晚,這才姍姍來遲。
一步錯步步錯,她的錯,趙韌的錯,大宋的錯。
可事到如今,對錯已然毫無意義。此時此夜,他是亡國的君,她是亡國的臣,他們見過那麼多興亡衰敗,潮起潮落,終有一天,輪到了他們自己。
殿中的銅漏滴答滴答作響,這一夜竟如盤古初開天地前一般艱難而漫長。
趙韌踱步到窗邊,望向夜幕一輪圓月高懸,靜默許久,忽而開口問道:
“四郎,你還記得順和七年的上元夜嗎?”
裴昀愣怔一瞬,緩緩點了點頭,低聲道:
“記得。”
那是她與趙韌謝岑二人的初見。
歲月如白駒過隙,忽而而已,一轉眼竟是已過去十七整年了。
趙韌眉目含笑,語氣充滿懷念道:
“往日隻知武威侯府三子,個個人中龍鳳,忽有一朝突然冒出個裴家四郎。那大半年裡,裴顯張口閉口都是我四弟如何如何,我四弟劍法高超,我四弟貌若潘安,我四弟神仙般的人兒,聽得我與疏朗耳朵都起了繭子,滿心好奇。後來終得一見,倒也的確是名不虛傳。”
他不再自稱朕,亦不再喚她臣,裴昀的思緒一時間被帶到了十七年前的那個上元夜,西子湖畔豐樂樓,桌上酒是葡萄醽醁夜光杯,台下舞是如風胡旋美嬌娘,眼前人是鮮衣怒馬少年郎,那樣美好的年歲再也不會有。
她亦不禁笑了起來:“我還記得,我們四人一同破了城中童子失蹤奇案,毀了西湖畔的地下賭坊,揪出了幕後主使。還有在捉那綽號夜來香的采花賊時,被其暗算,險些被裝在箱子裡從懸崖上扔下去。”
“是啊,彼時為引那夜來香上鉤,你還喬裝假扮成了醉紅樓的花魁娘子。”
隔世經年,提起舊事,裴昀仍是忿忿不平:
“明明四個人抽簽,偏生我最倒黴,連中三次。”
“其實,那是疏朗從中做了手腳,戲弄於你。”趙韌緩緩道,“可若非他這番玩笑,我也不會知曉,原來英武少年濃妝淡抹,竟是錦繡佳人,綠鬢朱顏。”
裴昀聽罷一愣:“你怎麼會瞧見——”
她明明記得,當年那晚醉紅樓裡留在房中守株待兔的隻有她和裴顯兩人。三哥莽撞粗心,被她三言兩語唬住,怕是至死都沒知道她的女兒身,然而趙韌卻是何時見到的
整整十七個年頭過去,曆經人世悲歡離合,愛恨情仇,今日之裴昀,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心無風月的懵懂少年了。此時此刻,她看見趙韌定定望向自己的目光,熾熱而直白,平靜而哀傷,充斥著她過去那麼多年從未察覺,從未料到,亦從未想像過的隱秘情愫。
她意識到了什麼,猛然回頭,隻見不遠處的牆上,方才趙韌一直凝望之處,所掛的赫然是一副泛黃的舊畫。
那依稀是室外之人偷窺的視角,畫中門裡窗邊,紅衣少女窈窕背影妝台側坐,鏡中朱顏朦朧,寥寥幾筆,神韻儘顯,依稀是熟悉模樣,眉目如畫,卻又偏偏英姿勃發。
旁有題詩《采桑子》:
紅窗碧玉新名舊,猶綰雙螺。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小來竹馬同遊客,慣聽清歌。今日蹉跎,惱亂工夫暈翠蛾。
刹那間,裴昀渾身顫栗,她明白了許多事,亦糊塗了許多事。
“你為何從來沒告訴我?”她喃喃道,“我為何從來不曾知曉?這麼多年了,我不知道我當真不知道”
“不過是少年人一瞬一念的怦然心動,早晚會被歲月蹉跎湮沒,你既然至今不覺,那我當初說與不說又有何區彆?況且這些年來,你我君臣兄弟,肝膽相照,再提那兒女私情,反而是辱沒了,隻不過”
趙韌頓了頓,眼眸微垂,“隻不過沒料到今夜還能再見你一麵,終是不甘心將這話永遠藏在心底帶進陰曹地府,是我私心作祟,你聽過也便忘了吧。”
裴昀愣愣盯著麵前之人,心中山崩地裂,波瀾滔滔,眉峰輕顫,終是有一滴淚自眼角緩緩滾落而下。
“如何忘?怎生忘?”她慘淡一笑,“話之出口,覆水難收,你來教一教我,究竟怎能忘記”
“今夜亡國在即,你能萬水千山趕來相見,如此情深意重,我已是萬分感念。”趙韌淡淡道,“你且自此離去,接下來的最後一程,便不必再相送了。”
“不!”裴昀擦去眼角淚痕,咬牙道,“為臣為友,我斷不會拋下你孤身一人!”
她怎會不知他的打算?
不願南遷,不願受降,那麼便隻剩下最後一條路了。 天子殉江山,國君死社稷。
唯有一死,唯有一死啊!
“誰說官家是孤身一人?”
一把嬌柔的嗓音驟然響起,裴昀回首望去,隻見一娉婷身影緩步走入殿中,她身著一襲錦緞綾羅華冠霞披,雖無母儀天下之威嚴,卻是溫婉秀雅,眉目含笑,恰似春風拂麵,如花解語。
“你是解娘子?!”
裴昀猶豫了片刻才認出此人,心中無不驚愕。
此女名為解雙雙,風塵從良,原是謝岑紅顏知己,後入宮伴駕,趙韌因此被朝臣屢次上書規勸乃至斥責,卻仍是一意孤行。世人道其色迷心竅,一晌貪歡,誰料這些年過去,二人竟仍是不離不棄。
“侯爺不必擔心。”解雙雙柔柔一笑,走到趙韌身邊,伸手挽住他的臂彎,“妾身漂泊無依多年,承蒙官家不嫌棄收留了妾身,這份恩情妾身此生無以為報,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無論碧落黃泉,妾身都會一直陪在官家身邊。”
趙韌亦輕拍了拍她的手臂,含笑道:“有雙雙相伴,朕必不會孤單。”
裴昀望著麵前這雙相偎相依的男女,看到的並非是郎情妾意,君恩嬪寵,那不過是一對亂世風雲中,深宮高牆裡,廝守取暖的孤家寡人罷了。
然而這蒼涼塵世,能得一人相守,已是萬幸。
“四郎,朕還有最後一事托付於你。”
趙韌抬頭道:
“吾子正兒七日前已由疏朗相護離宮南下,還望四郎照看則個,免遭蒙兀所擄,為我趙氏留下最後一絲血脈。”
“臣遵旨。”
裴昀下跪行禮,鄭重三拜,一字一頓道:
“誓死不辱使命。”
趙韌親手將她扶起,二人四目相對,他輕輕一笑:
“昀弟,再喚我一聲罷。”
裴昀聞言,瞬間紅了眼眶,哽咽著最後道彆:
“承毅兄,你保重”
更深露重,子規夜啼,裴昀一步一步走出了殿宇,走出了高牆,走向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
還未離禁宮,便聽人聲鼎沸,喧嘩不絕。
再回首時,那遠處崇政殿的方向已是火光衝天
“穆宗,諱韌,字承毅,帝第二子也,母張賢妃。少聰敏,善屬文,太後楊氏愛之,親自撫育。順和二年,冊為皇太子。開平元年五月,出督北伐,被俘,議和乃歸。開平四年三月,先帝因病內禪,繼位於垂拱殿,改元景明,立妃程氏為後,誅韓齋溪,追複裴安原官,以禮改葬。景明四年十一月,令淩青鬆領軍從蒙兀兵圍蔡州,滅燕。景明五年三月,詔宋信南出兵入洛,敗。六月,下罪己詔,貶謝岑。七月,蒙兀侵蜀,任白行山入川,建山城。景明七年八月,嘉釣魚城大捷,十月,任甄允秋為相。景明八年正月,準楊直建播州海龍屯,三月,白行山暴斃,特贈五官。六月,召謝岑回朝複原官。景明九年二月,淩越猝,輟朝,特贈太師、安國公,任閭文山為京湖製置使。景明十年三月,襄樊陷,八月,丁家洲敗,貶甄允秋。景明十一年正月十五,蒙軍圍臨安,自焚於崇政殿,廟號穆宗,葬於帝陵。
寄語林和靖,梅花幾度開?黃金台下客,應是不歸來。”
——《宋史·穆宗本紀》元相脫脫著
第202章 第三拾二章
景明十一年二月初五,臨安禁宮,太後李氏率文武百官拜表祥曦殿,行跪拜禮,宣讀降表,諭天下州郡。
蒙兀統帥巴彥遵赫烈汗旨意,不毀宗廟社稷,不殺平民百姓,大軍屯駐城外,僅派小股人馬入臨安府受降,封府庫,收史館、禮寺圖書及百司符印、告敕,罷官府及侍衛軍,安撫百姓,九衢市肆不擾,一代繁華如故。
立下這般不世功績,巴彥得意之餘,揮筆作下小令一曲:
金魚玉帶羅襴扣,皂蓋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斷在俺筆尖頭。得意秋,分破帝王憂。
數月後,蒙軍滿載昔日大宋戶口籍冊、冊寶儀仗、車輅輦乘、禮樂祭器、典籍珍玩等器物,押解太後李氏、後宮妃嬪女眷、外戚宗室、文臣大夫、太學生等數千人北上,去往曾經的燕京,而今的大都。此後若乾年,他們或是被逼繼續遷往更北的塞外,或是得複新君所用,或是殉國而去,卻皆是客死他鄉,再也不曾回到那山溫水軟繁華如夢的江南。
如蔡州之難,如靖康之變,潮起潮落,花開花謝,生死興亡總是相似。
宋室降蒙之後,太後李氏諭示江南州郡歸降,勸降詔書雲:今根本已拔,諸城雖欲拒守,民何辜焉?詔書到日,其各歸附,庶幾生民免遭荼毒。
君主既死,家國既亡,陣前將領又何苦死守?詔書所到之處,兩淮兩浙州郡紛紛歸降,江西江東等地也陸續被攻克,除去福建閩廣等地尚未被蒙軍所占外,放眼關山以南,便隻剩下川蜀與淮東兩浙零星州郡仍在鏖戰了。各地亦有不少勤王將領、義軍民兵不願投降,隻因他們仍對大宋心存忠義,自浙江南下,去追隨趙宋皇室最後一絲血脈,期望星火燎原,光複河山的那一天。
在那蒙兀大軍步步逼向臨安,朝廷危在旦夕之際,趙韌雖不肯遷都南下,卻終是聽從了朝臣奏請,封皇子趙正為信王,出判福州,右相謝岑為福州觀察使、提舉信王府行事,一行人在武德司指揮使夏衍濤與隨從侍衛護衛下,從城南嘉會門逃出臨安,一路向南而去。
亂世之中,敵匪橫行,風雨飄搖,顛簸坎坷,無人知曉他們的前路在何方.
三月初八,瑞安府北,甌江中遊一處江心嶼上一座幽靜禪寺靜靜聳立。
禪寺名為江心寺,建炎年間,高宗為避燕兵追捕曾駐蹕此地,寺中至今還保留著當初高宗坐過的禦座。百餘年過去,輪回往複,曆史重演,近日裡江心寺內又迎來了一批身份似曾相識的落魄貴客。
暮色四合,驟雨初歇,四麵江水浩淼,禪寺遺世獨立,然而幽靜背後自有看不見的暗流湧動,戒備森嚴。
一艘小舟悄無聲息的接近了江心嶼,一個身影上得岸後,一路來到了江心寺外。
廟門外兩個放哨站崗的侍衛見得來人,立即警惕,十步開外便厲聲喝問:
“站住!來者何人?”
來人一襲青衫,背負長劍,朗聲道:
“在下裴昀,得知信王下榻此地,特來護駕,還請通傳!”
裴昀離開臨安之後,費了好大力氣才打探到小皇子等人的下落。這一行僅有百十來人,為躲避蒙軍追緝,自然一路隱匿行蹤,從陸路到水路,從車馬到泊船,叫裴昀好找。
待她報上名號,那侍衛不喜反驚,怒道:
“什麼裴雲裴風?聞所未聞!此地沒有王孫貴族,速速離去,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氣!”
裴昀不曾料到,短短三年時光,便足以滄海桑田,當年名揚天下的小裴侯爺如今竟是再無人識。
她愣怔一瞬,複又道:
“那便請求見謝岑謝大人,在下乃是謝大人舊識。”
那侍衛冷笑:“休得再花言巧語,尋常人豈能找見此處,你必是韃子奸細無疑,想見謝大人且先過得了我這一關!”
說著便與身邊三名同伴齊齊拔刀攻了上來。
幾人武功自然不是裴昀對手,但念其忠勇,裴昀並不想傷他們性命,連劍也沒出鞘,僅是左躲右閃,看準時機閃電般出手接連點住了幾人穴道,繞過他們,逕自走進廟門。
然而這小小寺院戒備著實森嚴,其他巡邏侍衛察覺到有人闖入,紛紛趕來馳援,裴昀才走幾步,便被重重包圍,二話不說便對她動起了手。
近有刀鋒劍刃,遠有弓箭待命,裴昀無意纏鬥,一邊敷衍應對,一邊運起內力,高喝道:
“謝岑出來——”
早有侍衛前去通報,片刻後果見那熟悉身影出現在眼前,桃花水眸,多情公子,一彆數載,終是又見。
誰料他非但沒有製止手下,反而直接下令道:
“將此人轟出去!”
裴昀心中一驚,手中斬鯤出鞘,寒光閃過,擊退周遭一眾侍衛,縱身急掠,來到謝岑麵前,急聲道:
“是我!”
謝岑麵無表情瞥了她一眼,竟是一言不發轉身就走,裴昀毫不猶豫緊跟而上。四下侍衛見此情形一頭霧水,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個個立在當下,進退兩難。
裴昀隨著謝岑來到禪院一處僻靜廂房,一路上忍不住連聲問道:
“發生了何事?你為何要驅趕我?皇子現下可還安好?我來時路上未見蒙軍蹤跡,但此地畢竟易攻難守,久居不是良策”
謝岑狠狠甩上房門,一聲巨響打斷了裴昀未說完的話,回過身來,他目光冷漠上下打量著她,質問道:“你是何人?”
“裴昀。”
“裴昀是何人?”
“何人?”
裴昀愣怔的看著他,不解其意。
“忘記了嗎?那我來告訴你。”謝岑冷笑了一聲,“你裴昀乃是武威侯府嫡子,裴家精忠報國,滿門忠烈。你曾信誓旦旦誇下海口,要士為知己,要子承父業,為大宋出生入死,赴湯蹈火,絕不反悔!”
“可京湖淪陷之時你在何處?丁家州大敗之際你在何處?常州被屠之日你在何處?蒙軍大軍圍攻臨安兵臨城下時你又在哪裡?你躲在寶陀山和尚廟裡吃齋念佛,苟且偷生!你是逃兵,是懦夫!你有何顏麵再出現在我麵前?!”
謝岑怒發衝冠,雙目赤紅,歇斯底裡的怒吼著。
裴昀從來不曾見過他這副模樣,狼狽如斯,失態至此。然而事到如今,山窮水儘的絕路,又何須什麼風姿儀態?
定睛細細瞧去,他眼角不知何時爬上了細紋,青絲間藏匿了縷縷白發,衣衫汙濁甚至猶沾血跡,眉宇間全是疲憊病容。
“當初你為何要走?當初既然走了,如今卻又為何要回來”
說完這最後一句,謝岑如脫力了一般,踉蹌了幾步,勉強在身後椅子上坐了下來,他頹然向後仰頭靠在椅背,抬手覆在緊閉的雙眼之上,周身散發著無以名狀的悲慟與哀傷。 他是謝岑,卻也不是謝岑,昔日封侯拜相的翩翩佳公子,姑蘇謝家風流多情的少年郎,如今,已淪落為亡國之人,喪家之犬了。
而她亦然。
普天之下的漢臣宋民亦然。
“承毅兄死了。”
謝岑一滯,抬頭看向她。
裴昀輕聲開口,一字一頓道:
“疏朗,承毅兄他死了。”
不是那逼死白行山,寵信甄允秋,貪功冒進,用人不當,她曾效忠亦曾離心的亡國之君駕崩。
而是他們那少年相識,青梅竹馬,一同賞過世間花,飲過世間酒的至交好友趙承毅,他死了。
謝岑渾身一顫,滿腔酸澀與絕望,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當初趙韌下旨命他護小皇子逃離臨安之時,他便已料到了這一結局,他二人亦君亦臣,亦兄亦友,他又怎能猜不透他的選擇?然而畢竟不曾親眼所見,當宋帝自焚而亡的消息傳遍大江南北之時,他還心存期冀,或許隻是以訛傳訛,或許隻是金蟬脫殼之計,或許待萬事塵埃落定之日,他們還會有相見的那一天
然而裴昀的到來,真切的破滅了這所有幻念,逼他必須麵對這殘酷的現實。
趙韌已死,臨安已破,前塵往事,煙消雲散。
而今,他是托孤遺臣,是寄命忠良,是大宋江山最後的薪火,不可緬懷,不可傷感,有太多太多事等著他去做了。
壓抑下萬般心緒,他緩緩睜開雙眼,目光複雜的看向麵前之人,長歎了一聲:
“你不該回來。”
既然走了,便不該再回來,更不該在此時回來。大廈已傾,巨舟將沉,垂死掙紮,這一條路走下去,就再也不能回頭了。
裴昀苦笑:“我也以為我可以狠心不回來。”
“如今危亡之際,用人之時,我可以前嫌不計。”謝岑冷聲道,“但你若再出爾反爾,我絕不會放你活著離開!”
裴昀毫不猶豫道:“我答應了承毅兄,君子一諾千金,如違此誓,天誅地滅!”
“好!”謝岑霍然起身道,“我帶你去見小皇子!”
第203章 第三拾三章
南渡以後,皇室一直子嗣稀薄,趙韌繼位十二載,育有三子,二子、三子相繼夭折,唯有長子趙正存活至今。
趙正時年八歲,生母甄貴妃於景明七年病逝,雖非嫡出卻是長子,且是趙氏唯一血脈,因而甚得寵愛。然而此子並未繼承父親的聰穎早慧,反而天生駑鈍,膽小怯懦。麵對裴昀的拜見,他呆呆的不知所措,連話也說不出來,惶恐看向身邊的母後。 程素宜微微歎了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安撫,抬頭對裴昀道:
“如今萬事從簡,裴大人不必多禮。”
是的,陪在趙正身邊的不是旁人,正是閉門不出吃齋念佛多年,名存實亡的六宮之主,趙韌結發之妻,程素宜。
裴昀不曾想到今時今日,會在這裡見到她。 早些年尚有朝臣請奏,皇後道裝侍佛不成體統,後宮不可無主,規勸官家早立新後,趙韌對此充耳不聞,始終堅持不曾廢後。後戰火四起,前線膠著,再無人關心這些細枝末節,久而久之,皇後程氏也便漸漸被朝野上下遺忘在後宮之深了。而今生死存亡之際,趙韌竟是將小皇子托付於她,送她一同逃出臨安,雖曆顛簸之苦,卻終究免受北上之辱。無論有情無情,緣深緣淺,這結發夫妻一雙人,終是對彼此仁至義儘了。
今時今日的程素宜,一襲粗布素衣,不施粉黛,手握佛珠,就如同尼姑庵中尋常一位帶發修行的居士,半分看不出當年書香世家賢淑才女的模樣,與那孤注一擲英勇救夫的太子妃亦判若兩人。
她神色淡然,雙目如古井平靜無波,向裴謝二人微微福身:
“吾乃一介婦人,且久不問俗世,不敢妄自決斷。二位大人乃忠臣義士,其心天地可表,今後諸事,吾與皇子性命,便全權依仗二位了。”.
拜彆皇後皇子,裴昀與謝岑回到廂房中,摒退一乾閒雜人等,她開口問道: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在蒙兀人眼中,臨安既破,趙宋既降,一切已然塵埃落定,巴彥早已率大軍班師回朝,全然不將出逃的皇子與閩廣未歸降的州郡放在眼裡,對出身漠北草原的蒙兀人來說,南方才是遙遠的邊塞。而歸附蒙兀的漢臣卻不以為然,極力上書追殺南宋餘黨,隻因他們太清楚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道理,太知曉漢人忠君報國複辟漢室江山的決心。赫烈對此並不上心,卻也應允了請奏,將這份差事交予了蒙軍中漢軍一係都元帥張中陽一力負責。
當初謝岑帶著小皇子等一乾人逃出臨安便是曆經了千難萬險,他們趁著夜色從城南嘉會門出逃,直奔婺州而去,途中被蒙軍追上,危急時刻,是夏衍濤帶領十幾名大內高手斷後,為其餘人拚得了一線生機,而他自己卻是死在了蒙軍亂刀之下,英勇犧牲。
當年北伐戰場上,他一念貪生沒能救下主人趙韌,而今他終是舍身忘死救下了小主人,今生今世再無遺憾,自可九泉瞑目了。
而後為躲避蒙軍追殺,謝岑背著小皇子,與程素宜及僅剩了幾名侍從徒步走進括蒼山,一行人在荒山野嶺風餐露宿藏了七日七夜,直到與後續從臨安逃出的宋軍殘部彙合,這才繼續南下,輾轉到了瑞安江心嶼,這個百年前高宗同樣躲避追兵的禪院。
然而迄今為止,這江心寺中隨行也不過才百餘人而已,甚至還包括了不少宮女太監,宮廷雜役,不堪重用。
正如裴昀所言,這江心嶼雖然隱蔽,卻是易攻難守,一旦被敵人發現,隻有束手就擒的份。事實上就在她尋來的前幾天,剛剛有兩名宦官八名士兵找上門來,自稱受太後李氏之命召小皇子回返臨安。此事甚為蹊蹺,謝岑直覺對方是蒙軍奸細,未免皇子下落泄露,他毅然下令將幾人處死。故而後來裴昀出現之時,守衛士兵都分外警覺,唯恐再生事端。
但裴昀知曉,謝岑絕非坐以待斃之人,他既然守在此處,便一定還有後招。
果然,便聽謝岑道:“在南下的路上,我已暗中聯絡上了保康軍節度使林世俊,殿前都指揮副使劉勇,他們手中有幾萬兵馬,我們約定在江心寺彙合,再有不出三日他們便能趕到。而後我等會繼續南下至,福州、泉州是大宋外宗正司所在,有大批趙氏宗室子弟,屆時安撫官民,收歸州軍,擁立信王,以東南為根基,招賢納士,號令天下,趁勢反攻!”
說這話時,謝岑眼中複又燃起希望的光芒,大有昔日少年壯誌,揮斥方遒的豪情。畢竟,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東山再起的謝安石,才是此人最初的向往。
裴昀聽罷沉默片刻,隻頷首道了一個字:
“好。”
謝岑稍感意外:“我以為你會反對。”
“反對什麼?”
他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我以為你會主張帶小皇子隱姓埋名,遠走高飛。”
“起初我確實是這般打算,”裴昀淡淡道,“但現在看來,如此並非官家所願。”
趙韌臨終托孤,若單單一個皇子,那她隻要保其性命,便已是儘忠儘責。然而如今先是封疆開府,又是顧命大臣、六宮之主隨行,這不是逃生保命,這是意欲東山再起。
既然這是他的遺願,那麼她自會信守承諾,有始有終。
謝岑頓了頓,低聲道:“如今該稱先帝了。”
裴昀一窒,艱難的點了點頭,澀然道:“對,是先帝。”
“為先帝遺誌。”
“為江山社稷。”
謝岑目光如炬:“肝腦塗地!”
裴昀亦決然道:“至死方休!”
歲月流轉,造化弄人,當年鮮衣怒馬,誌氣相投的四個少年,如今國破家亡,隻剩下他與她二人了,且是最初的最初,彼此最不對付最看不順眼的二人。
這一時一刻,他們前嫌儘棄,攜手並肩,心中隻剩下同一個目的——
複國!複國!
如謝岑所料,三日後,原製置副使、保康軍節度使、檢校少保林世俊,率殘部五萬餘士兵趕到了瑞安,歸附信王。
林世俊此人當年本是鄂州守將,襄樊淪陷,京湖防線崩潰以後,逢召入朝勤王,拱衛臨安。他率兵主動四處出擊,一度曾擊敗蒙軍,收複平江、安吉、廣德等地,可惜後來以水軍與蒙兀決戰敗走焦山,損兵折將,元氣大傷。後宋帝駕崩,臨安投降,林世俊不願降蒙,帶兵進入定海,在杭州灣一帶漂泊,屢次拒絕蒙使招降,日夜縱酒,頗有心灰意冷之態。直至謝岑派人與之聯絡,他得知了小皇子下落,這才重整旗鼓,日夜兼程趕赴瑞安。
此後又等了幾日,原朝中禮部侍郎陸秋實、參知政事陳如龍等人相繼來到瑞安,前來江心寺拜見。
小小一座禪寺,前後百年,大宋王朝兩次沉浮,皆係於此,何等玄妙,何等巧合。隻不過這一次,再也沒有大光明寺四大金剛舍身相護,逆轉乾坤了。
自此,以信王為首的大宋行朝文武皆備,初具規模,數萬人馬離開瑞安繼續南下,向福州進發。
一路車馬顛簸,及至四月底,大隊人馬陸續抵達福州,當地官員出城接駕。來的路上,謝岑、林世俊、陸秋實等人已商議妥當,擁立信王趙正為新帝,定都福州,擇吉日五月初一,舉辦登基大典。
是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福州府衙裡的侍女宦官,一大早就開始忙碌了起來。雖說行朝在外,理應儀仗從簡,但這般山河破碎,風雨飄搖之際,正是需要一場隆重的登基大典,穩定人心,昭告天下漢人,家國未亡,趙宋猶在! 年僅八歲的趙正被內侍穿上龍袍,戴上皇冠,在程素宜及幾名宗親陪同指引下,亦步亦趨祭拜天地祖先,登上寶座,接受群臣朝拜。其中有王公宗室,文武百官,及未淪陷之地各府州郡縣趕來的地方官員。眾人三呼萬歲,恭迎新帝繼位。
禮成罷,新帝詔曰,改元祥興,尊皇後程氏為太後,參決政事,命謝岑為左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陸秋實為右丞相、簽發樞密院事,林世俊為少保、樞密副使,裴昀為殿前指揮使各地軍政官員不變,各守其職。
從汴京至臨安,從瑞安到福州,大宋王朝終於在這千裡之外東南之隅得以延續,其心不死,其誌不滅,則宋室江山不絕矣!
第204章 第三拾四章
“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
行宮書齋之內,陸秋實為趙正授課,一字一句教導釋疑。太後程氏垂簾而坐,手持佛珠閉目默誦經文,而裴昀亦無聲陪侍在旁。
陸秋實其人,年逾不惑,兩榜進士出身,本是朝中從六品宗正少卿兼起居舍人,蒙兀大軍壓境之際,他臨危受命,被提拔為禮部侍郎出使前線。後議和失敗,臨安投降,他帶一家老小連夜出逃,一介書生,兵危亂世,千裡奔波,終是在茫茫人海中尋到了趙正一行人。
行朝在外,一切從簡,又是幼帝在位,眾人難免懈怠,然而他卻是一絲不苟恪守臣節,進退有度,不曾有絲毫馬虎。每每群臣朝會,他仍著官服,持手板,儼然如過去上朝一般。他力主官家不可荒廢課業,親自撰寫《大學章句》,堅持每日為趙正授課,親力親為。
書聲朗朗,墨香嫋嫋,亂世之中,難得這一時一刻靜謐安逸。
俄頃,謝岑前來,向趙正與程太後請安見禮。
“謝某有事請奏,叨擾陸大人了。”謝岑象征性的對陸秋實拱了拱手,“陸大人日日風雨不誤為官家授課,著實辛勞。”
陸秋實淡淡道:“比不得謝大人赤膽忠心,書齋之中亦擔憂官家安危,令裴大人寸步不離護在左右。”
“為人臣子,應儘之責。”謝岑雲淡風輕一笑,轉頭向二宮稟報道:“詔令擬罷,派往揚州與四川的使者即日便可出發了。”
放眼當今天下,大宋手中還有三分江山,除去閩廣二路,兩浙溫州、台州、處州外,長江以北的揚州、真州、通州尚在堅守,而川蜀部分城池雖已陷落,但不少山城仍是固若金湯。
這其中最不可忽視了兩座城池,便是揚州與釣魚城。
釣魚城的主將,乃是當年白行山的副將陳固。白行山死後,他接手了釣魚城,青出於藍,勇猛更勝,不隻固守一隅,更是四麵出擊,以一己之力把攻打四川的蒙軍攪得部署全亂,焦頭爛額。西南一片,大有光複之勢。
而揚州身為兩淮重鎮,從一開始便由蒙兀宗王阿穆勒親自率兵攻打,可直至京湖崩潰,臨安投降,兩淮州郡全部覆滅,此地仍是屹立不倒。而那苦守揚州數月,誓死不降的將領不是旁人,正是淩越元帥之子,當年大破蔡州滅亡北燕的淩青鬆。
趙正神色懵懂,在程素宜的示意下,這才有些結巴的開口道:
“謝相辛苦,一切便、便依謝相安排罷。”
可陸秋實聞言卻皺了皺眉:“不知謝大人所擬那北上的詔書所為何事?”
“自是加官進爵,褒獎忠義之師,以昭天下。”
陸秋實反對道:“孤城困守,不過曇花一現,任精銳之師白白送死。況且四川揚州都距福州千裡之遙,長此以往,守將保不齊生出異心。不若趁現在下詔令那陳固與淩青鬆來福州勤王,拱衛朝廷,以防蒙軍南下!”
謝岑慢條斯理反駁道:“陸大人也說,四川揚州距福州千裡之遙,遠水不解近渴,徒勞無功。且此時便叫兩地棄守門戶,豈非自斷後路,日後我等有何依仗圖謀北上?” “如今兩浙尚不安穩,蒙軍隨時來襲,我等勢單力薄,自保不足,此時圖謀北上未免太過異想天開!當時是自該招兵納賢,屯糧聚財,休養生息為上策!”
“休養生息不假,然休養生息能到幾時?”謝岑毫不退讓道,“蒙軍步步緊逼,早晚有一天會打到福州,若不趁此良機籌劃反攻大計,莫非要坐以待斃不成?這段時日各地軍隊陸續歸附,招募義軍亦進展順利,目下福州共有宋軍十五萬,民兵十萬,先發製人主動進攻,若能指揮得當,必可反敗為勝!”
陸秋實義憤填膺道:“二十五萬大軍了不得嗎?當年襄樊沒有二十五萬大軍嗎?臨安沒有二十五萬大軍嗎?最後結局又是什麼?調兵反攻,福州空虛,你為逞一時之勇,將官家置於險境,究竟是何居心?”
謝岑似笑非笑道:“陸大人你因一己貪生怕死,強留官家困守福州,四麵臨敵,又是何居心?”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眼看便要吵起來,裴昀忍無可忍低吼了一聲:
“夠了!”
二人一愣,不由齊齊望向她。
裴昀逕自對程素宜與趙正道:
“天色不早,該是用膳之時,還請太後與官家移步寢宮傳膳。”
程素宜聞言頷首,仿佛根本沒看到謝、陸二人的爭執一般,隻淡淡吩咐道:
“今日便到這裡,二位大人且退下罷。”
說著牽過趙正,領著一乾婢女內侍離開了書齋。一場口角乾戈就這樣虎頭蛇尾,消弭於無形。
陸秋實怒瞪裴昀與謝岑一眼,拂袖而去。
謝岑對此冷笑了一聲:“此人雖有才能,卻是太過迂腐,竟是想守福州一城苟延殘喘。他若再處處置喙,礙手礙腳,彆逼我將他趕出福州——你去哪裡?”
他話還沒說完,身旁之人竟已是頭也不回的走了.
趙正登基之後,並未住在福州城中,群臣宗室商議之下,擇閩江畔林浦村一處院落,稍加修葺,以作行宮,名曰泰山宮。此地風景優美,水陸通暢,屯兵九曲山,進可攻,退可守,確實是難得佳地。
裴昀出了行宮,一路來到閩江畔,立於江邊,眼見麵前大江大浪,波濤滾滾,滿腔怒火漸漸付之東流,內心平生一股蕭索之意。
過去曆朝曆代營造宮殿,皆是坐北朝南,紫氣東來,唯有這泰山宮,乃是坐南朝北,靜靜遠眺北方故土。
身後有人走了上來,與她並肩而立,她知曉那是謝岑,他一路都跟在她後麵。
“都到了這個地步,”裴昀幽幽開口道,“你們還要繼續黨同伐異,互相攻訐?”
如今行朝小則小矣,文官武將,五臟俱全,處處繼承臨安朝堂,連那內鬥內訌之風都一脈相。
趙正年幼,程素宜名義上垂簾聽政,實則並不插手政務,軍政大事說穿了是由謝陸張三人全權定奪,而這三人之間,卻是矛盾重重。
首先,是謝岑與陸秋實議事多有不合。其次,現下名義上雖謝岑是樞密使,但兵馬實權卻是掌握在林世俊手中,旁人無法調動。最後,那林世俊與陸秋實之間也是彼此嫌棄,林世俊瞧不起陸秋實一介書生,僥幸上位,陸秋實指責林世俊無勇無謀,擁兵自重。
就連下一步計劃,三人都各執一詞,謝岑一力主張北上反攻,陸秋實執著堅守福州,至於林世俊,他隻覺福州還不夠南,一心勸官家太後繼續往南遷。
為此三人明爭暗鬥,各使本事,前不久還生出了有人指使諫官意圖彈劾政敵之事,何等可笑。
謝岑怒道:“是我願內鬥?都到了這般地步,他二人還一個迂腐頑固,一個隻知南逃!那陸秋實屢次向太後上諫我獨攬大權,日日以授課之名守在官家身邊,仿佛我要加害幼主!那林世俊不思守國,暗中大肆建造海船,隻怕屆時蒙軍一攻打過來,他頃刻間便要丟下城池帶官家與太後乘船而去!今時今日,若我等還不能上下一心,談何立國?談何光複?”
裴昀望向麵前之人,見到他雙眸中赤紅的血絲,半是亢奮,半是疲憊。這段時日他主持行朝軍政大事,夜以繼日,廢寢忘食,殫精竭力。然而大廈傾頹,獨木難支,許多事情,仍是不如所願。
在天命,在人事,若能處處如願,他們今時今日也不會流落到這般地步了。
裴昀輕聲一歎:“我知曉你艱難,你亦該知曉,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否則她不會接任殿前指揮使之職,寸步不離守在趙正身邊,以免他人趁機進言挑撥,對他不利。
“隻是你不要忘記臨安是如何兵敗如山倒,眼下我們決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自陳橋兵變,大宋開國起,便一直提防武將篡權,可最終國破家亡卻不是敗於武將篡權,恰恰是敗於文臣內鬥。 從是戰是和,到是守是遷,從韓齋溪到甄允秋,為鏟除異己,不擇手段,最終消耗了朝廷元氣,落得個人心儘失。
前車之鑒,鮮血淋漓,如今行朝如風中飄絮,水中浮萍,已經不起內耗折損,沒有機會再行差踏錯了。
謝岑沉默良久,終是悵然一歎:
“我知道了。”
第205章 第三拾五章
經過重重妥協與周旋,群臣終是達成合意,謝岑辭去樞密使一職,林世俊同意出兵反攻江西、江東與兩浙,同時應陸秋實之奏,下詔令揚州淩青鬆南下勤王。
漢民心懷故國,宋軍所至之處,民多響應,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不久即收複江西邵武、鉛山一帶。
起初,泰山宮每日捷報頻傳,光複一片大好。
誰料到沒過多久,形勢急轉直下。
第一個傳來噩耗的,是揚州。
當初蒙軍南下,揚州被圍,阿穆勒屢次派使者招降,許諾不傷百姓,不殺降擄,但淩青鬆不為所動。此後兩軍你來我往,苦戰不休,主帥竟是旗鼓相當,不分伯仲,竟似心有靈犀一般,久久沒能分出勝負。
然而圍城之戰,若非有釣魚城那般天時地利人和,終究是守勢為劣,攻勢為優。揚州周圍城池相繼淪陷,蒙軍亦在城外築起長牆,將揚州徹底封鎖,十個月後,城中終是矢儘糧絕。
而後臨安淪陷,趙韌自焚,宋室投降,淩青鬆非但仍是寧死不降,堅持抗敵,在蒙軍押解皇室北上,途徑揚州之際,他甚至還親自率兵出城偷襲,試圖奪回皇室一行。
此計雖是未成,然如此赤膽忠心,當真日月可昭,天地可表。
可惜並非人人都有這般忠貞,貪生怕死才是凡人本性,舍生取義終究太過艱難了。
六月,淩青鬆接到福州使者詔令,得知宋室在東南光複,大為欣喜,當即命副將留守揚州,自己親率五千士兵南下勤王。誰料那副將早已被蒙軍策反,淩青鬆一離開揚州,副將便即刻開城投降,並向蒙軍泄露了主將去向。
最終,淩青鬆與手下士兵在泰州城內被蒙軍包圍,他浴血奮戰,力儘被俘。
至此,長江以北,大宋最後一城,揚州覆滅。
關山路遠,消息傳到福州之時,已是十數日之後了,一切已然塵埃落定。
滿室文臣武將悲歎惋惜之際,裴昀強自壓抑著心中的顫抖,咬牙問那傳信的士兵:
“淩元帥被俘之後是生是死?蒙軍對揚州城投降的將士又是如何處置的?”
“淩元帥被俘後仍是不肯歸順,絕食明誌,但求一死,最終被判斬刑。行刑之日,揚州百姓縞素相送,老幼婦孺皆落淚。”
那士兵擦了擦眼角淚水,繼續道:“其後蒙軍遵守最初承諾,不傷百姓,不殺降兵,留得揚州滿城性命。隻是仍有將士義節猶在,據說城破之時有一小將拚死抵抗,持槍血戰,傷重被俘,他高呼‘我乃裴安之孫,誓死不降’,而後用儘最後力氣自裁身亡,連那韃子番王也為之所動,命手下收斂此人屍骨厚葬。”
裴昀心神巨震,肝膽欲裂,在一旁謝岑眼疾手快攙扶之下,這才勉強站穩了腳步。
悲極痛極,竟已是欲哭無淚。
當夜,她設靈牌供桌衣冠塚,麵北而立,一壺濁酒灑地,遙相而祭。
淩大哥,霖兒,你們一路走好
來不及悲痛,來不及緬懷,揚州的覆滅如同一根引信,轉眼燃燒,點炸了一連串的凶訊。
宋軍在兩江、兩浙的反攻,遭遇了蒙軍的強烈鎮壓。看似勇猛的軍隊,一與蒙軍正麵交戰便潰不成軍,建昌、南豐、廣昌,宋軍節節敗退,最初占領的城池很快輕易放棄,當初信誓旦旦死守的將領爭先恐後的投降。短短兩個月內,宋軍失去了原先的全部優勢,本就所剩不多的疆土進一步被蒙兀蠶食。
林世俊本是領軍入浙,鎮守台州,誰料蒙軍攻城之際,城內宋軍嘩變,開門投敵,林世俊迫不得已從海路南逃。至此,反攻大計徹底以慘敗告終。
宋蒙兩軍連年交戰,宋軍對蒙軍的脾氣習慣多少已經摸清,蒙人畏暑,每每皆是秋後發兵,初夏收兵。如今時值盛夏,又是東南酷暑,福州行朝百官心懷僥幸,期待這一次蒙軍仍會如期撤軍,豈料此番南下蒙軍是以漢軍為主力,非但不曾撤軍,反而一鼓作氣,從浙入閩,四路大軍直逼福州。
彼時林世俊率大軍未歸,福州城本就兵力不足,守備空虛,絕對抵擋不住蒙軍進攻。正在謝岑等人是戰是逃決議不定之際,又一雪上加霜的消息傳來——
福州知州向蒙軍獻城投降,蒙兀大軍來襲,即日便可抵達。
若是破釜沉舟,尚有一戰之力,可逃往的海船即已建好,又豈能有決一死戰之心?
事已至此,彆無選擇,泰山宮文武百官隻得匆匆護送著程太後與趙正登上了海船,數萬軍民兵分水路陸路兩路逃亡,繼續向南而下。 逃離福州這日,海上起了大霧,浩浩蕩蕩的宋軍船隊在濃霧中摸索著前行,亦如行朝這晦暗不明的前路命運。
夜色幽深,百十來艘水師戰船所拱衛的禦艦上,群臣仍在艙內挑燈議事,為下一步打算,是繼續海上飄泊,還是停船靠岸?是經留休整補給,還是全力以赴奔向廣州?
起初還是心平氣和討論,後來卻變成了憤怒爭吵,彼此指責,誓要找出福州之敗的罪魁禍首。
吵到最後,終是一拍兩散,各自散去了。
裴昀走進議事艙時,便見諾大的船艙中,隻謝岑一人孤身而坐,燭火隨海波起伏而微微搖曳,將他身影投映在牆上,說不出的頹然落寞。
方才她在門外聽得真切,陸秋實幾乎指著謝岑的鼻子大罵他弄權作勢,剛愎自負,將所有反攻以來的慘敗一股腦都推到了他身上。
而他沒有任何反駁的話語,隻能沉默以待。
此時見裴昀靠近,謝岑勉強坐直了身子,收起了周身的頹唐之態,啞聲問道:
“官家如何?”
裴昀沒有揭穿他,隻淡淡回道:“白日裡有些受驚,但無大礙,如今已是就寢了。”
謝岑幾不可查的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於是兩人之間又隻剩沉默。
片刻後,裴昀問道:
“接下來去哪裡?”
謝岑頓了頓,緩緩吐出兩個字:
“泉州。”
泉州,又稱刺桐港,因海運而昌,建城置州。大宋建炎年間,設市舶司,商貿愈加興盛,船隊番客絡繹不絕,四方貨物彙集於此。雲帆高漲,商船航線遍布海外,近有占城、真臘、三佛齊,遠有傳說中的濕婆、大食、天竺,中土的絲綢、茶葉、瓷器運送出去,異域的香料、珠寶、藥材運送進來,所謂市井十洲人,海潮萬國商。雖為東南邊陲,其富庶繁華不輸中原。
謝岑打起精神,正色道:“泉州城內的形勢有些複雜。”
開弓沒有回頭箭,如今再計較福州得失成敗已毫無意義,接下來他們必須儘快重整旗鼓,從頭來過。
此處是當年他外放為官之地,沒有人比他更熟悉局勢了。
於是裴昀亦是順勢問道:“複雜在何處?”
“泉州城中掌握軍政大權之人,不是知州知府,不是地方將領,而是一介商人蒲宗昌。”
裴昀聽說過此人名姓,不禁皺了皺眉:“那個番客?”
“不錯。”謝岑緩緩道,“此人是色目人,祖上移居泉州,世代經商。他曾任福建安撫沿海都製置使,兼提舉市舶司,亦官亦商,家財萬貫,經營了得,手下不僅有大批商船,還有一支不容小覷的私軍,喚作虎蛟營。他一人便壟斷泉州番貿三十年之久,當地官員將領為其馬首是瞻,蒲家乃是泉州名副其實的土皇帝、海霸王!”
許多年前,江湖上曾流傳一句話——蒲家船天下馬,說得便是南北貨運商貿,尤以洛陽天下盟的馬幫,與泉州蒲家的船隊最為了得。時過境遷,天下盟早已化為烏有,而蒲家卻仍屹立不倒,足見其本事了得。
裴昀聞言心中不禁沉了沉,行朝若想進入泉州城駐紮,非要此人點頭不可。然而這樣一個權勢滔天,實力雄厚的商人,又是異族胡人,著實不好相與。
“你當年與他打過交道嗎?”
“南海海寇猖獗,尤以泉州為最。四年前,海寇大舉來犯,我與蒲宗昌聯手,指揮朝廷官兵與蒲家船隊私軍合力禦敵,這才解了泉州之危。此後我升遷回到臨安,而他也得以因功授封,到底算得上三分舊情。商人本色,最擅長鑽營投機,如今行朝駕臨泉州,他絕不會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各取所需,自是皆大歡喜。而他若彆有所圖”
謝岑臉色冷了冷,決然道:“就算是與虎謀皮,我等也要賭上一賭,就看誰更技高一籌了!”.
三日後,行朝船隊抵達泉州外港,但見碼頭商賈雲集,帆檣如林,貨物堆積如山,買賣盛況世所罕見。
謝岑裴昀陸秋實等重臣與殿前司士兵護送著趙正與程太後上岸,眾人沒有直接入城,而是悄然來到城北法石寺,計劃待打探清楚城內形勢之後再做打算。
誰料他們前腳剛在法石寺安頓好,後腳便有人找上門來,自稱乃是蒲家仆從,奉家主之命前來拜見謝大人。
謝岑與裴昀不禁對視一眼,心中又蒙上了幾分陰鬱。
這蒲家對泉州上下的掌控,已細致入微到這般駭然的地步,與這等老狐狸周旋,他們的勝算委實不大。
然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對方既然主動找上門來,倒也省得他們費力氣了。
定了定心神,謝岑開口吩咐道:
“帶人過來罷。”
第206章 第三拾六章
“婢子珊瑚見過二位大人。”
蒲家來人是個妙齡女子,柳眉杏目,嬌俏生姿,雖自稱婢子,那身上綾羅鬢邊珠釵卻是比尋常大戶人家還要富貴三分。
謝岑與她是舊識,含笑回道:“珊瑚姑娘彆來無恙,你家老爺與小姐可安好?”
“勞謝大人記掛,我家老爺帶船隊出海還未歸來,我家小姐還是老樣子,隻是自大人高升回京之後,便一直想念著大人,時常念叨。”
謝岑揚了揚眉:“那蒲小姐倒當真是神仙下凡,言出法隨,如今真就將謝某念來了。”
珊瑚嫣然一笑,脆生生道:“神仙不敢當,隻是這幾日我家小姐見天有祥瑞,紫氣東來,便猜到是有貴人將至。如今貴人當真駕臨,小姐怎敢怠慢,第一時間便命婢子上門來。”
說著她呈上請柬,
“小姐唯恐貿然拜訪失了禮數,特意於三日後在府宅設下酒宴,為諸位接風洗塵,一儘地主之誼,還請貴人賞光。”
謝岑垂眸掃了一眼那華美的請柬,不緊不慢道:
“蒲小姐美意,謝某感激不儘,屆時一定登門赴宴,一敘舊情。”
“那我家小姐便在府上恭候佳音了。”
珊瑚走後,謝岑麵上如沐春風的笑就此散了,他緊緊盯著手上的請柬,神色陰晴不定。
裴昀從頭到尾抱臂在旁,冷眼看得真切,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看來這位蒲小姐又是你的紅顏知己了。”
泉州城中傳唱:蒲家有三寶,神船金珠女兒俏。
神船,是指蒲家巨艦“天方”,此舟之大可容千人,重達萬石,巍如山嶽,浮動波上,帆桅垂天,風雨不懼,船上畜牧耕作一應俱全,悉如市井,海上航行數年而自給自足。金珠,是指蒲家傳家聚寶金珠,傳說,蒲家這些年來之所以能順風順水,財源廣進,蓋因有此寶物顯靈。而最後一寶女兒俏,指的正是蒲宗昌之女,蒲家大小姐蒲妙嬋。
這樣一位絕色佳人,又怎會與謝岑沒有瓜葛?近來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愁雲慘淡,裴昀險些都忘了眼前這人風流多情,招蜂引蝶的本性了。
如此這般一句揶揄,真像是恍如隔世了一般。
謝岑聽罷亦是微微一怔,似笑非笑道:“我雖有好美之心,卻還是貪生,自問沒有天煞孤星命,無福消受美人恩。”
裴昀不解:“何意?”
“你可知這位蒲家小姐貌若天仙,卻是人儘皆知的克夫命?自及笄之後,她屢次出嫁,夫婿不出三年必定亡故。算命的說她孤寡一生,除去孤星入命之人不得相配。三年前我離開泉州之時,她已死了七任郎君,其中三家成了婚,三家僅是定親,還有一家花轎進門,天地未拜,相公便惡疾發作,一命嗚呼了。”
“當真如此邪門?”裴昀且驚且疑,“又當真有這麼些不怕死的男子前赴後繼?”
“以蒲家在泉州滔天權勢,這有何稀奇。不過你也不要因此心生憐惜,小瞧了這位蒲小姐。”謝岑意味深長道,“她的心思手段,絕不遜於其父。”
裴昀回想了一下,遲疑道:“方才那婢女道,她是奉了家主之命,如今蒲家莫非是蒲小姐當家?”
謝岑不置可否,隻道:“泉州商船,為順風順水出海,素來是重陽遣舶,端午回舶。如今端午已過兩月有餘,蒲宗昌卻至今未歸,而蒲家掌家的不是其弟蒲宗興,卻是蒲妙嬋,此事蹊蹺。”
“看來三日後的宴席,不是風月局,卻是鴻門宴了。”裴昀沉吟道,“在此之前,我們要多探聽些城中的消息才行。”
如今行朝缺船少糧無法繼續前行,必要入泉州休整不可,而這其中少不了蒲家相助,這亦是眾臣一致商議的結果,連陸秋實都難得點頭讚同,因此三日後的宴席必須要赴。
至於打探蒲家近況之事,說難其實也不難。
大宋開國數百年,趙氏開枝散葉,京城內外子嗣眾多,朝廷特設外宗正司,掌管外居宗室大小事務。靖康之後,外宗正司隨皇室自北遷南,其中南外宗正司正遷至泉州城內,現今城內有趙氏子孫三千餘人,他們對大宋朝廷自是再效忠不過了。
謝岑以趙正之命擬詔,著人進城傳信。翌日一早,便有宗室子孫男女老少十餘人,匆匆趕來城北法石寺覲見。
甫見幼帝與太後,眾人哭天搶地,涕泗交加,悼念先帝,痛表忠心,在此不作細表。
泉州南外宗正司知宗趙愈,乃是太祖次子燕王一脈第十世孫,他被謝岑與裴昀單獨請至一處詳談。
“其實蒲家這段時日很是不順當。”
趙愈沉吟道,“蒲相公很多年不曾親自掌舵了,去年不知為何突然帶了船隊出海。蒲家出海的十二隻船隊,迄今為止十隻都已回返,單單隻剩蒲相公所率的那兩支至今未歸。蒲相公不在,蒲家本家本由其弟蒲宗興坐鎮,然而今年初,先是蒲宗興長子落馬意外身故,而後其妾室趁機與情夫私奔,蒲宗興悲痛之下一病不起,蒲家上下一時亂了套。幸而這蒲家大小姐頗有才乾,及時站出來主持大局。”
謝岑開口問道:“海上船家有規矩,外嫁女不可當家,蒲家小姐不曾再許婚配嗎?”
“想必謝大人也聽聞過這蒲小姐的傳言,七嫁過後,滿城再無人敢上門提親,去年蒲相公索性為其招婿,在蒲家船隊裡尋了個天煞孤星命硬之徒,入贅進了蒲家,至今為止,倒尚算和睦,沒再出事。”
說到此,趙愈禁不住歎息道:“可憐花容月貌,卻隻能配個粗手粗腳一窮二白的舵工,當真是命苦。”
謝岑似笑非笑道:“趙大人如此憐香惜玉,看來也是那蒲小姐裙下之臣,命苦與否,冷暖自知,趙大人卻是頗有些一廂情願了。”
趙愈被戳破心事,神情大窘,訕訕然道:“謝大人說笑了”。
裴昀卻是明白謝岑的話中之意。
女子欲掌握家族大權,便不可外嫁,招婿入贅無疑是最好的法子,贅婿越是卑微無能便越好掌控。事出反常必有妖,得利者十有八九便是始作俑者,近來蒲家這一係列事端和這位後來居上的蒲小姐多半脫不掉乾係
三日時間轉眼而過,蒲家遣了車馬前來相請,終是謝岑與裴昀二人單刀赴會。
二宮自是不能屈尊降貴移駕,其餘人亦留在法石寺,一有風吹草動,眾人便可立刻撤離。裴昀謝岑自然不能拿趙正的安危冒險,而他們之所以能答應赴宴的最大原因,就是三日後的今天,從台州撤離的林世俊便可追至泉州,屆時大軍彙合,就算蒲家再過兵強馬壯也不敢輕易與十數萬宋軍硬碰硬。
蒲宅府邸位於泉州城南,廣廈萬間,氣勢非凡。
裴昀與謝岑下了馬車,順著仆人引路進得門內,便見迎麵有人出來相迎,黑壓壓的一群仆從簇擁著一位年輕女子,她頭簪四季花冠身著煙霞紫衣,未得近前,便聽她揚聲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