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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南北 錦繡灰 67555 字 2024-06-07

“謝大人賞麵光臨,蒲家蓬蓽生輝,妙嬋未曾遠迎,失禮之處還請大人見諒。”

裴昀料到了這蒲妙嬋既聲名遠播,必是花容月貌,國色天香,可親眼見到之時,還是不免驚豔。

蒲家乃是番客,故而蒲妙嬋的模樣不似中原女子般溫潤秀美,卻是高鼻深目,輪廓深邃,發色偏淺,彆有一番異域風情,柳眉之下那雙盈盈美目仿若兩顆紫寶石般晶瑩剔透,一笑則明媚生花,一顰則楚楚動人,含情脈脈,勾魂奪魄。

裴昀自詡平生見過美人無數,冷豔的,高貴的,嬌俏的,端莊的,各有千秋,卻無一如蒲妙嬋這般獨特,那是一種哪怕明知危險也甘願沉淪其中的美,近乎妖異。

若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她那七個死去的夫君倒也不算冤。

謝岑笑道:“多年不見,蒲小姐風采依然。”

“謝大人謬讚。”

蒲妙嬋清楚自己的美貌,早已習慣且享受著旁人驚豔的目光,她沒錯過裴昀麵上的一瞬失神,因此美目中笑意更深了,微微福身一拜道:

“這位想必就是小裴侯爺了,久仰大名,終得一見,妙嬋這廂有禮了。”

裴昀連忙道:“蒲小姐不必多禮,是在下有幸得見小姐芳容才是。”

蒲妙嬋是聰明之人,隻見二人孤身赴宴,心領神會沒有多問,簡短寒暄幾句後,便請二人入內。

宴席設在了府內湖上的一處寬敞水榭中,一路走去,但見府中雕梁畫棟,奇花異草,珍玩異獸,琳琅滿目,比起江南秀雅,彆有一番風情,許多海外的稀罕物什裴昀聞所未聞,連名字也叫不出。

及至水榭內,早已有人等候多時了。

今日這宴席陪客不少,不僅有蒲氏族中長老各船隊管事,亦有泉州城大小官員,甚至趙愈與其他幾名宗室子弟也在其列,儘顯蒲家權勢滔天。

滿座恭維寒暄之中,宴席如常開始,奴仆進進出出,山珍海味不停歇的端上,美酒佳釀流水般的斟下,在場不少人是謝岑為官泉州之時的老相識,眾人相談甚歡,卻沒人提及那真正緊要之事。謝岑麵色如常不急不緩,裴昀亦不動聲色兀自啜飲杯中之物。  酒過三巡,屋外陰雲漸密,似是暴雨將至,水榭中光線亦暗了下來,蒲妙嬋遂命人掌燈。

而後亮起的不僅是燭火,還有一顆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在輕紗籠罩下散發著柔和的光。

至此,泉州知州田真終是沉不住氣,率先開口試探道:“聽聞聖駕南巡已至泉州,今日謝大人裴大人前來,可是有二宮口諭宣召麼?”

便如當年徽欽二帝被擄北上稱之為北狩,如今趙正流落東南亦對外稱南巡。

水榭中猝然一靜,滿座目光都投向了裴、謝二人身上。

謝岑此時如剛剛被點醒一般,恍然大悟道:“是了,確是如此,我倒是險些忘了。”  蒲妙嬋放下酒杯,嫣然一笑:“哦?不知聖上有何旨意?”

謝岑慢條斯理喝儘杯中殘酒,這才施施然道:

“官家有詔,念及蒲氏鎮守泉州,勞苦功高,特晉封蒲家家主為閩廣招撫使、總海舶、主市舶,永鎮東南,世襲罔替。”

這宣旨得隨意,接旨得自然也敷衍,蒲妙嬋漫不經心把玩著手中琉璃酒盞,笑意盈盈道:

“無功不受祿,聖上厚愛,蒲家委實受之有愧。”

“蒲家若接駕有功,如此封賞理所當然。”

蒲氏族中一白發蒼蒼老者忍不住問道:“二宮欲擇泉州為行都?”

謝岑不置可否:“泉州風水寶地,依山傍水,不遜臨安風光。”

城防軍統領夏景嗤笑了一聲:“臨安都降了,又有哪門子風光可言?被蒙兀韃子追得屁滾尿流,這才跑來泉州避難咳咳咳——”

話沒說完,一圓溜溜之物迎麵拋來,正丟到他大張的嘴裡,塞進喉中,把他未說完的話都堵了回去,噎得他臉色通紅,雙手掐著脖子掙紮許久,險些背過氣去。

坐在他正對麵的裴昀慢條斯理剝著手中的葡萄,淡淡道:

“夏將軍乃是大宋朝廷命官,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還請慎言。”

“你這混賬小白臉!”

夏景好不容易將那卡在喉中的葡萄吞了下去,勉強撿回了一條命,當即拍案而起,要找裴昀算賬。

田真瞥了他一眼,製止了他的動作,而後不鹹不淡道:“裴大人所言甚是,我等為人臣子,自當儘忠報國,如今危難之際,請二宮暫駐泉州確實是最佳選擇。隻是不知蒲小姐意下如何?”

蒲氏船行大管事冷笑一聲:“田大人若想爭接駕之功,自己出頭便是,何必過問蒲家的意思!”

趙愈由衷勸道:“眼下社稷危亡之際,正需忠臣義士挺身而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望蒲小姐三思。”

滿座各說紛紜,有人唱紅臉有人唱白臉,有人隔岸觀火,有人落井下石,而謝岑隻定定的望向蒲妙嬋一人:

“蒲小姐以為如何?”

蒲妙嬋一直垂眸不語,半晌後她終於開口,朱唇輕啟:

“二宮入主泉州,我等得見天顏,自然三生有幸。隻是接駕一事事關重大,家父出海未歸,妙嬋不敢擅作主張。不如先請二宮與朝臣入城,萬餘大軍駐紮城外,其餘諸事再議可好?”

謝岑麵色不甚好看,裴昀不冷不熱笑了一聲:

“蒲小姐如此沒有誠意,還有何可再議?”

要二宮與百官進城依附於蒲家勢力之下,卻將十萬大軍棄於城外,此舉與自斷其臂,束手就擒有何異?所謂討價還價,無非是我漫天要價你坐地還錢,可如今蒲妙嬋一口回絕,雙方又如何再談下去?

可如今是他們有求於人,哪有資格理直氣壯,蒲妙嬋似笑非笑不言語,如篤定了他們會低頭一樣,場麵一時陷入僵持。

屋外電閃雷鳴,一場醞釀多時的大雨終於落下了。

一小廝悄然進門,向立在蒲妙嬋身後的珊瑚低聲說了什麼,而後珊瑚複又對蒲妙嬋稟報道:

“小姐,姑爺回來了。”

蒲妙嬋嫣然一笑,不顧滿座這尷尬氣氛,吩咐道:

“快帶他過來!”

片刻後,一男子步入水榭中,他行動緩慢,隱約能瞧出足下微跛,待脫下濕淋淋的蓑衣鬥笠交與婢女,他抬頭望向席上眾人。

如同每個海上討生活的尋常漢子一般,他一身粗衣短打,肌膚被海風與烈陽曬得一身古銅,幾乎辨不出五官細致輪廓,乍一瞧去,平平無奇,亳不起眼,唯獨那一雙漆黑眼眸,如古井般幽深平靜,死水無瀾,萬般情緒儘斂其內,深不可測。

這一刹那,裴昀僵立在原地,心中泛起萬千波瀾。

兜兜轉轉這許多年,從塞北到江南,從天山到海邊,她沒想到還會在這裡遇見他,這個人這張臉。

顏玉央,好久不見

第207章 第三拾七章

裴昀有時會想起與顏玉央的初見。

子午古道,南北客店,衝天火光與血色映襯下,那錦衣公子驚鴻一麵,良顏若玉,鋒芒畢露,不可一世,如九天神袛,暗夜修羅,世間沒有人能夠忘卻。

然而流光容易把人拋,歲月悄然將一切改變,隔世經年,昔日流光溢彩的美玉,被世事泯滅了所有棱角與光芒,變作海邊一塊粗糲的礁石,風吹日曬,無聲無息,再也尋不到半分舊模樣。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光陰一往無前,也許人世種種本就沒有回首可言。

蒲妙嬋笑靨如花:“這是外子王一,今日去了船行打點貨物,回得遲了,可是要罰酒三杯才成。”

大家對這傳聞中的蒲家女婿都甚為好奇,許多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見到此人真容,不禁頻頻打量。

而顏玉央目光淡淡掃過眾人,無悲無喜,沒有在任何人麵上停留,他一言不發接過一旁婢女呈上的酒盞,連喝三杯,而後竟是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了。

滿座愕然,不禁齊齊望向女主人。

蒲妙嬋不嗔不怒,隻輕描淡寫圓場道:“外子不善言辭,失禮之處還望諸位見諒。”

謝岑乍一見此人還沒反應過來,細細打量之後才辨出身份,心中一震,下意識看向身旁的裴昀,卻見她定定望著那人離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他咳了幾聲都沒有反應,竟如神遊天外了一般。

謝岑又重重咳了一聲,掩飾般笑著向蒲妙嬋舉杯道:

“恭喜蒲小姐終覓得如意郎君,修成正果,不知這位王相公是哪裡人士,年方幾何?”

他本是試探,而蒲妙嬋卻是會錯了意,輕笑道:“謝大人不必聽信坊間那些流言蜚語,妙嬋豈會為了江湖術士幾句虛無縹緲之話輕易許下終身。況且,妙嬋心中如意郎君是何模樣,謝大人還不清楚嗎?”

謝岑但笑不語,一旁另有蒲氏族中一人開口起了彆的話頭,這一插曲便這樣過去了。

那廂裴昀自見到顏玉央起,便有些心神恍惚,腦海中思緒紛繁,不知今夕何夕,再聽不進席上眾人又談論了些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蒲妙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天色已晚,雨勢不停,免得奔波出城,二人大人今夜不若便留宿蒲府如何?”

裴昀恍然驚醒,回過神來,急忙回絕道:

“不敢叨擾貴府,我二人還要趕回去覆命——”

然而話沒說完,便被身旁的謝岑在桌底下不輕不重踢了一腳,將她的話截了過去。

“蒲小姐考慮周到,那我等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謝岑拱手致謝,眉目含笑,仿如三月煙雨,春風拂麵.

杯盤狼藉,曲終宴散,主賓各自散去。

仆從婢女擎紙傘,提宮燈,指引著裴昀謝岑向客院而去。

花園小徑,眼見二人前方引路的婢女便要一左一右兵分兩路,裴昀忍無可忍開口道:

“等一等!”

“跟我來!”她強行將謝岑拉到不遠處一僻靜無人的亭中,壓低聲音質問道:

“你到底要乾什麼?”

今日宴席上彼此話都說到那個地步,顯然已是談崩,泉州城不宜久留,他們要儘快回去籌謀下一步計劃。

“我要做什麼,你難道猜不出麼?”謝岑拂開她的手,整了整衣袖上的皺痕,漫不經心道,“很顯然那蒲妙嬋還沒完全掌控蒲家,泉州城中各方勢力也是心思各異。宴上的話,是說給旁人聽的,而私底下,想必還彆有交易與籌碼,我若想聽,今晚少不得要與蒲小姐秉燭夜談,一敘舊情了。”

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如何敘舊,自是不必多說。

“何必要走到這一步?”裴昀心中騰起怒火,“蒲家雖有番邦血統,卻到底是大宋子民。她若深明大義,肯儘忠報國,自然是好,若明哲保身,見死不救,我們也不必死皮賴臉強求,大不了另尋落腳處。如今她又已嫁作人婦,你何必再去招惹她?你謝疏朗從來便隻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法子成事嗎?”

謝岑不怒反笑:“下三濫?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下三濫的法子是不能用的?從臨安到泉州,我們都走到這一步了,莫非你要眼睜睜看著最後的希望毀於一旦?彆說這不過是你情我願露水姻緣,就算是再不擇手段的事,我也能做得出來。”

他的目光意味深長,若有所指,裴昀一怔:

“你什麼意思?”

“你我不是第一天相識,我那些風月爛賬你哪筆不清楚,不惹到你頭上,幾時見你動過真火?”謝岑似笑非笑道,“我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你在拈酸吃醋,你為誰如此這般,隻有你自己心知肚明。”

裴昀一噎,不禁啞口無言。

盛夏時節的泉州潮濕而悶熱,傾盆大雨更加劇了這份不適,如同整個人都浸在溫熱的水中,無法呼吸。

她自嘲一笑:“這麼明顯?”

謝岑亦冷嗤一聲:“這麼多年提起那個人,你幾時冷靜過?”

“我與他之間恩怨兩清,早就結束了。”她對他說,亦是對自己說。

謝岑卻是不以為然:“就算他與你恩怨兩清,莫要忘記他是何人,做過何事,如今他出現在這裡,目的絕不會簡單。嗬,蒲家贅婿,要換作另外一個旁人,我大抵當真會以為那是個任蒲妙嬋拿捏擺布掩人耳目的小角色,可既然是他,如今蒲家這潭渾水幕後主使是誰還說不定。”

他深深瞥了她一眼,又道:

“你不是說站在我這邊嗎?總之三十六計美人計,或你或我,今晚總是要用一個,你若不肯,便彆再來擋我路了。”.

裴昀最終還是眼睜睜看著謝岑隨婢女而去,而她獨身一人被帶到了蒲家客苑。

房中室內富麗奢華依然,金絲楠木地板,鮫紗垂墜為帳,珊瑚明珠琳琅滿目,香爐中燃著不知名的舶來番香,濃鬱中透著一絲淡淡的腥甜,約有助眠之效。

然而此時此夜,裴昀哪有心思入睡,她腦海中思緒紛亂,整個人在房中走來走去,坐立不安。

她儘量不去想此刻謝岑與那蒲妙嬋在做些什麼,而顏玉央在做些什麼,如今這個荒唐的局麵到底又算什麼。她一時覺得自己不該被謝岑說服,放任他亂來,一時又覺得自己根本從一開始便不應該隨他赴宴,導致如今進退兩難。

天大地大,人海茫茫,為何又要重逢?所謂劫緣,當真是逃不掉,擺不脫,一生一世的糾葛

咚咚咚——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讓裴昀胸腔裡的一顆心幾乎跳了出來,她霍然起身,強自鎮定開口問道:

“誰?”

門外一道嬌媚嗓音響起:

“婢子珊瑚,奉小姐之命來為侯爺送醒酒湯。”

這一瞬間,裴昀甚至說不上自己究竟是慶幸還是其他,她定了定神,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低聲道:

“請進。”

房門推開,珊瑚手端托盤娉娉婷婷的走了進來。

“方才婢子見侯爺席間興起,舉杯不停,那酒是海魚所釀,性寒而後勁綿長,裴大人久居內陸,驟飲太多,怕是脾胃不適,因此婢子特意為侯爺做了一道暖胃醒酒的湯品,還請大人不要嫌棄。”

這一番話令裴昀不禁想起昔日的卓菁,自她走後,許多年無人為她熬醒酒湯了。

裴昀不禁輕輕一歎,聲音亦放軟了幾分:

“多謝姑娘美意。”

“侯爺不必客氣,能為侯爺洗手作羹湯,乃是婢子的福分。”

珊瑚在桌上放下托盤,轉過身來,笑意盈盈的望向裴昀,一步步向她走了過來。

“侯爺英俊瀟灑,威名遠揚,婢子身在泉州亦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更是傾心不已。如此良辰佳夜,侯爺可願成全婢子,讓婢子暖枕溫席,一解侯爺長夜孤寂?”

魚油燈光之下,珊瑚一襲輕紗紅衣,纖纖十指輕撫酥/胸,美目含情,欲語還休。

此時此刻,二人距離之近,裴昀甚至能感覺道她開口之時的吐氣如蘭,和青絲間散發的幽幽暗香。

裴昀不禁輕笑了一聲:“這也是蒲家小姐的吩咐?”

“事已至此,侯爺又何必多問呢?”

珊瑚說著,渾身柔弱無骨般向裴昀靠去,後者毫不猶豫側身一避,任她撲了個空。

“蒲小姐似乎有所誤會,”裴昀語氣淡淡道,“我與我那位同僚不同,他自軟香溫玉肆意擷儘,我卻是習慣了長夜孤枕冷冷清清,珊瑚姑娘還請回罷。”

自薦枕席被拒,珊瑚卻是不羞不惱,兀自捋了捋鬢邊青絲,笑容不變道:

“侯爺這般不解風情,當真寒煞我心。不過既然侯爺狠心,婢子也不必再留情了。”

“什麼?”

裴昀皺了皺眉,還未等深究,忽覺眼前之人漸漸模糊,四肢變得綿軟無力,恍惚間,天旋地轉,她暈倒了過去——

珊瑚上前一步將其接了過去,避免落地之時發出的聲響,而後她熄滅了房中油燈,黑暗之中準確無誤的摸到了藏在床邊的機關。

一道幾不可查的聲音響起,床板抬起,露出了一條幽深漆黑的地道,看似弱不禁風的珊瑚毫不猶豫的將裴昀扛在了肩上,慢慢走下了地道。

床板再次閉合,房中一片寂靜,外麵侍婢隻道二人就寢睡下,卻不知曉房內其實早已是人去樓空。

第208章 第三拾八章

地道悠長,四通八達,珊瑚扛著昏迷不醒的裴昀一路前行,逕直來到一間幽閉房間內。

這是一處女子閨房,桌椅妝台雕花精致,珠光寶氣極儘奢華,最妙的是那床榻乃是一整片巨大無比的蚌殼所製,能並肩容下兩三個人共躺,床上鋪了柔軟如雲的蠶絲被褥,床頭嵌著拳頭大小的夜明珠,精美不似凡物。

珊瑚將裴昀放置在蚌殼床上,取過一旁準備好的牛筋軟繩,正欲捆住她的手腳,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猝然自背後響起:

“這也是你家小姐的吩咐?”

珊瑚猛然回頭,看清來人之後,眸中劃過一絲驚疑不定,但她很快調整神色,唇邊綻放出一抹嬌媚笑容,語氣嬌嗔道:

“原來是姑爺啊,姑爺怎地如貓兒一般走路無聲,當真是嚇了婢子一大跳!”

顏玉央冷冷道:“做賊心虛之人自然草木皆兵。”

“姑爺這是說得哪裡話?婢子乃是奉小姐之命行事,倒是姑爺你——”珊瑚意味深長道,“為何跟蹤婢子?又是如何知曉這暗道機關的?”

顏玉央不置可否,隻掃了一眼床上昏迷之人,譏諷道:“看來你家小姐終究是不聽我的警告,妄圖魚與熊掌兼得,如此貪心不足,倒是與你家老爺如出一轍。”

“小姐的意圖,婢子不敢擅自揣度,可姑爺似乎知之甚多。還請姑爺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把自己真當成了蒲家的女婿,不該插手之事莫要多嘴多舌,若是惹怒了小姐,姑爺往後的日子怕是不會好過——”

最後一個字話音落下,她毫無預兆的自口中吐出三根鋼針,向顏玉央麵門激射而去,她本是信心滿滿,一擊必中,誰料對方隨手一揮,便將那鋼針夾在了雙指之間。

鋼針泛著藍綠幽光,顯然淬有劇毒,可他直接肌膚相觸,竟是毫發無傷,甚至輕嗤了一聲:

“少在我麵前班門弄斧!”

“為何孔雀翎之毒對你毫無用處?”珊瑚不禁大吃一驚,花容變色道,“看來一直以來你都是有意藏拙,我與小姐低估了你,你究竟是何人?混入蒲家有何圖謀?”

“憑你還不配質問我。”

“莫非你是老爺的人?!老爺一早就知曉小姐的計劃了?我不會讓你傷害小姐的!”

珊瑚麵色一寒,身影乍動,紅衣翻飛,毫不猶豫的向麵前之人攻了過去。

顏玉央立在原地巋然不動,隻隨手將指間的三枚毒針甩了回去,那毒針去勢頗緩,珊瑚毫不在意的揮袖一拂,誰料就在這一瞬間,她如同被蚊子叮了一口般,手臂猝然一麻,而後整個身子都不聽使喚的僵直了起來。

待她重重摔倒在地,昏死過去之際,還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是如何栽在自己的毒針之下的。

見她已徹底昏迷,顏玉央撿起一旁被她失手扔下的牛筋繩,一甩一勒,將其四肢捆住,毫不留情的拖拽出了房間。

片刻之後,他獨身回來,緩緩走到那張蚌殼床榻旁,沉默的注視著床上之人,眸中暗流湧動,神色晦暗不明。

就這樣無聲望著,許久許久.

裴昀雙眼閉闔,儘量保持呼吸輕盈綿長,如當真中了軟筋蝕骨的迷藥一般。

那女婢以身上香囊混合房中熏香來下藥,確實有幾分本事,但行走江湖多年,她裴昀若還是能中了有味道的毒藥,也就不用再繼續混了。將計就計,引蛇出洞,不過是想瞧瞧這蒲妙嬋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然而此時此刻,局麵似乎有些超出她所預料。

視線受阻,其餘五感六識自然變得分外靈敏。

她能清晰的聽見房間中另一人熟悉的呼吸之聲,熟悉到一停一頓間她都能猜透他的心緒,身邊被褥微微塌陷,那人在床邊坐了下來,那久違的寒梅冷香就這樣若有若無的侵襲過來,絲絲縷縷,無孔不入。

有一道熾熱的視線帶著欣喜的、悲哀的、憎恨的、幽怨的萬般情愫,近乎貪婪的久久黏著在她身上,遊移,巡視,徘徊,甚至於舔舐,啃咬,拆吃入腹,令她屍骨無存。

呼吸聲越來越近,最終懸停在了她的頭上方,卻再未靠近,她隻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不斷噴薄在她的麵頰,激起她耳根處一陣又一陣的顫栗。

忽然間,她隻覺額角貼上了一絲溫熱,他伸指輕撫在了那處黥麵之上,肌膚相接的一刹那,兩人都忍不住一顫。那是何等陌生又何等熟悉的親昵,何等苦澀又何等甘甜的觸碰,柔腸百轉,卻又刻骨銘心。

她緊閉雙眼,強自壓抑渾身的顫抖,感受著他柔軟的指腹輕撫過自己的額角、鼻梁、眼眶、臉頰,而後是雙唇所過之處,皆讓她生起難耐的癢意,由表及裡,癢到心尖上。

可他猶自不滿,那修長的手指順著她的下頜繼續向下,來到了她的頸間喉間,那是人之血脈,命門所在,她的心跳脈搏就在他的指下一起一伏,所有情緒都已在他麵前暴露無遺,她的性命亦在他掌控之中,他隻需合掌一扼,便能結束這所有所有的一切但他沒有,他隻溫柔而輕佻地撫過她的脖頸、鎖骨,自衣領探入,愈發有向下之勢——

“夠了!”

裴昀忍無可忍一把捉住他作亂的手,猛然睜開雙眼。

四目相接,近在咫尺,他們清清楚楚在對方眸中望見彼此,再無偽裝,再無保留。

然而有時,逃避是真,直麵是假,相見不如不見,到最後出口的隻剩言不由衷。

四周溫度漸凝,堅冰漸凍,無形的屏障悄無聲息橫亙在了二人之間。

沉默半晌,顏玉央率先開腔,似嘲非嘲道:

“不繼續裝睡了?”

裴昀亦毫不客氣的反諷:“聽不到你們繼續同室操戈,外揚家醜,再睡下去自然無用。”

“還以為小裴侯爺會中這般胭脂俗粉美人毒計,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

“世子爺向來擅做無用之事。”

顏玉央眸色一寒:“方才有人裝模作樣,見麵不識,莫不是又失心失憶了也說不定。”

裴昀嗤笑:“那還不是見昔日威風凜凜的大燕世子,如今卑躬屈膝成了人家上門贅婿,我怕一時嘴快揭露了你的底細,惹得妻主不快,斷了你的前途。”

“小裴侯爺何時也用這般小心翼翼,看人臉色?”顏玉央冷笑道,“我卻是忘了,原來你的官家已死,大宋已亡,被蒙兀人從臨安追殺到泉州,這才不得不寄人籬下,做小伏低,上門討好。”

裴昀聞言心中一痛,隻覺被冷水從頭潑到腳,頭腦登時清醒了過來,半分鬥嘴置氣的興致也沒有了。

“不錯,如今大宋已與當年被圍蔡州的大燕沒有任何差彆了。”她慘淡一笑,一字一頓道,“隻是,但凡我活一日,大宋便一日不會亡!”

說罷,她一把將他推開,便要起身,顏玉央不肯,俯身壓製,二人便在這方寸之間的床榻之上動起手來。

此情此景,已發生過不知曉多少次,然而曾經兩人武功旗鼓相當,不分伯仲,可今時今日的顏玉央再不是裴昀的對手,一來一往,短短數招之後,便已是無力招架。

眼見裴昀就要起身離去,顏玉央下意識伸手拉住她的衣擺。

裴昀自不會受他所製,內力一震,直接將他甩開。然而被這一拽,胸前衣襟一鬆,懷中一物逕自掉了出來,她伸手一撈卻是慢了一步,眼睜睜見其摔落在地,發出清脆一聲碎響。

兩人目光不約而同望了過去,彼此動作皆是一僵。

隻見一枚溫潤剔透的白玉梳靜靜躺在地上,已然自中間斷裂成了兩半。

此物於他二人是何等的熟悉,是聖地石室裡的肌膚相親,是幽穀水道中的同生共死,是王府錦帳下的怨恨糾葛,是南疆竹樓上的山盟海誓,是蜀中訣彆時的頭也不回一枚小小的玉梳,幾乎見證了二人半輩子的糾纏,說一句定情信物,儼然太過淺薄。

裴昀緩緩蹲下身,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拾起那斷梳,隻見美玉生裂,水晶珠碎,心中不禁酸楚難當。

倘若紅塵紫陌,青絲白首,已注定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為何事到如今連最後的念想都不留給她?

捧著白玉斷梳的手猝然被人握住,身邊人亦屈身俯就,低聲問道:

“這玉梳,你一直帶在身邊?”

他以為她早已丟棄了,正如她一次次那樣狠心丟棄了自己。那年八月十五,南疆月色如水,他將玉梳再一次塞到她的手中,一同塞去的,還有自己一整顆千瘡百孔破爛不堪的心。

沒想到,這麼多年,她竟一直帶在身邊。

裴昀心底驟然騰升起一股無名火氣,明明在此之前,她也幻想過無數遍,倘若重逢,該如何體麵自製,該如何冷淡疏離,該如何客套寒暄,該如何避免重蹈覆轍,然而事到臨頭,卻全然抑製不住心緒。

“與你何乾?”

她一把將他的手甩開,猛地站起身,胡亂將斷梳塞回懷中,冷聲譏道:

“你既已改名換姓,娶妻成家,自該忘卻前塵,重新開始,旁人之細枝末節與你有何乾係?”

顏玉央聞言臉色驟變,眉目如霜,怒極反笑道:“我娶妻成家?我顏玉央這一生一世,明媒正娶,對神明拜過天地,洞房花燭的妻子隻有一人,可她卻負心背誓,始亂終棄,一走多年渺無音訊!不如請小裴侯爺來告訴告訴我,那人究竟是誰?!”

話音落下,一室死寂。

明明都是沉默,可此時的沉默與方才卻是大不相同。

不知何時起,霜雪皆融,堅冰化水,春回大地,萬物複生。四目相觸,不約而同的彆開了目光,萌動與燥熱無聲無息在二人之間蔓延。

第209章 第三拾九章

紅綃帳軟,燈火明滅,裴昀與顏玉央並肩坐在那張奢華無比的蚌殼軟床上,誰也沒有說話。

她與他離得極近,肩臂相觸,咫尺之間,仿佛下一瞬便能糾纏一處,恩愛交歡;她與他離得極遠,兩情相背,各懷心事,好似天涯陌路,轉眼就各奔東西。

終於,是他先開腔,語氣淡漠不辨喜怒:

“老規矩,一問一答,各釋其惑。”

她頷首:“好。”

頓了頓,二人幾乎同時開口問道:

“你的內傷如何了?”

“你的傷勢如何了?”

裴昀不禁看向顏玉央,便見他亦在回望自己,於是便在千般酸楚萬般苦澀之中終有了一絲釋然。

她垂眸輕聲道:“九重雲霄功四篇功法我已皆練,經脈之傷也由大光明寺心明鏡大師為我療愈了你呢?”

“我丹田之損已恢複如初,手足斷骨之處除去陰雨寒冬隱隱作痛,平日行走基本無礙了。”

正如她沒對他言明自己練功因卻缺那天書下卷所造成的隱患,他也沒對她坦白,他丹田之傷雖愈,然這兩年來,無論他再如何修煉內力,效果都是微乎其微。故而為了防身自保,他不得不開始鑽研毒術,當年在南疆赤龍寨的那些日子,他著實偷師不少。

但其實裴昀觀他呼吸吐納腳步身形,心裡多少已是有數了。

她點了點頭,二人又一次異口同聲,分毫不差: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這般近乎心有靈犀的默契,讓房間中再次寂靜了一瞬。

不知誰的一聲歎息響起,若有若無飄散在空中。

顏玉央淡淡道:“離開春秋穀後,我便一直東遊西蕩,跟著一家鏢局從南到北去了很多地方,後來又來到了泉州,來到了蒲家。”

頓了頓,他低聲道:“世人皆道小裴侯爺寶陀山佛武會一戰,技壓群雄,天下無敵,故而看破紅塵,在大光明寺出家為僧了。”

江湖謠言何其可怕,裴昀無奈:“即便有一日我遁入空門,也不該是在大光明寺,也不該是出家為僧。”

顏玉央冷哼了一聲:“裴四郎,裴侯爺,不該做的你也做得了,哪天做了個裴和尚也無甚稀奇。”

裴昀失笑,笑過之後卻是歎息:“可惜紅塵繁蕪,三千煩惱,我還做不到一刀兩斷。”

顏玉央自知方才失言,戳到了她的痛處,因此並不再提家國天下,隻道:

“你可還有什麼要問的?你不問我為何留在蒲家麼?”

“不必問,我知曉緣由。”裴昀輕笑了一聲,“神船金珠女兒俏,一品金珠,乃是你解毒所需九大仙草中最後一味。”

她從在蒲家見到他的那一瞬間,便已經猜到了,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卻是另一回事。縱然知曉這又是他機關算儘的一場戲,心中仍是酸楚難平,甚至忍不住腹誨,這人當真是愛成親,前前後後,真真假假,這都是他娶得第幾個了?

顏玉央聞言愣怔一瞬,眉宇間的神色倏爾變得柔軟了起來。

“蒲家財富滔天,家大業大,蒲宗昌與蒲妙嬋父女不合,心思各異。”他慢條斯理道,“蒲宗昌利用其女美貌,以聯姻為名,拉攏權貴,鏟除對手,逐漸把控了整個泉州海貿,蒲妙嬋一心想要擺脫其父控製,篡奪蒲家家產。便在蒲宗昌察覺其女野心,欲將她第八次遠嫁,蒲妙嬋暗中派人放出風聲,非天煞孤星不可娶她之際,我潛入蒲府盜取金珠,失手被擒,故而便與蒲妙嬋做了個交易。我助她謀權篡位,她給我蒲家金珠。”

前因後果與裴昀所料大差不離,這確實是此人一貫的手段。有時她真是不得不佩服他,縱是國破家亡,武功全失,他還能憑著計謀才智混得如魚得水,比某些介個天隻會賣皮賣肉哄女人的不知強上多少。

“你還有其他想問的麼?”

裴昀搖了搖頭:“沒有了。”

顏玉央近乎誘惑道:“你不想知道,今夜蒲妙嬋與謝岑會談什麼嗎?你不想知道蒲妙嬋為何要命人迷暈你?你不想知道,究竟如何做才能讓蒲妙嬋答應行朝入泉州麼?”

“我想,但我不能。”

“為何?”

裴昀苦笑:“因為,我已經沒有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

所有能言之語皆已出口,剩下來的句句都是不可說,她清楚的知道他想知道什麼,她隻怕他繼續問下去,她會丟盔卸甲,一敗塗地,連撒謊的力氣都沒有了。

然而就連此時此刻這一句,也已是回答太多,暴露太多了。

顏玉央眸色轉深,望向她的目光不禁染上了三分複雜,三分繾綣。

“不必你開口,”他低聲道,“且用旁的來換罷。”

“什麼——”

她話未說完,隻覺手臂一緊,下一瞬便落入了一個炙熱的懷抱之中。那早已沁入骨血的寒梅冷香將她四肢百骸緊密包裹,如嫩寒清曉行,孤山籬落間,驅散了這東南酷暑的一室悶熱,番舶沉香的腥烈惱人。

她幾乎用儘全部力氣,忍到全身顫抖,才克製住自己的雙手,沒有回抱於他,可終是漸漸放鬆了全部警惕,綿軟在這個懷抱之中,依靠在那堅實的胸前,將所有的力量都壓在了他的身上。

她突然有一股衝動,傾訴的衝動,把這些年來她遭遇的所有荒誕,所有煩擾,所有的委屈,所有痛苦與所有悲傷,一一向他傾訴,不顧他究竟懂與不懂,理解亦或不理解。

可是不行,行朝風雨飄搖,前路晦暗不明,她身在將沉巨舟之上,再不能將他也拉下水了。

他抬起她的下頜,將吻輕輕印在她的唇上,這久違的親昵讓二人不約而同心尖一顫,渾身戰栗。

仿佛體內有一把遠古時熄滅的火,跨越千年的灰燼,重新被點燃,刹那間以燎原之勢,將他們兩個通通吞滅,躲無可躲,避無可避,隻能任其吞噬,任其毀滅,束手就擒,聽天由命。

他與她相疊跌落在那蚌殼軟床之上,親吻著,撕扯著,纏綿著,糾纏著,沒有言語,沒有交流,隻剩下野獸般的本能,一切儘在不言中。

他不知疲倦的索取,她亦絕無僅有的順從。

隻這一夜,她沉淪於這份久彆重逢的軟弱,這份轉瞬即逝的柔情,這是她所能做到最大的妥協,最大的放縱了。

天亮以後,所有都將回於正軌,他是蒲家女婿,她是亡國臣子,他們各有所求,各有所圖,一切橋歸橋,路歸路

翌日清早,蒲府客苑

“還沒找到人?”謝岑臉色陰沉問道。

仆從戰戰兢兢稟報道:“昨夜珊瑚姑娘前來侍寢,二人熄燈睡下,我等不敢前去打擾,沒想到今日一早,房間竟是空無一人府中上下全找遍了,興許那位大人夜半離去了也說不定”

“絕不可能!”

一旁蒲妙嬋卻是嫣然一笑:“看來是我那婢女柔情似水,叫裴侯爺樂不思蜀了,謝大人不如儘快啟程,待你得勝歸來之時,裴侯爺自然便會出麵相見。”

謝岑突然明白過來了什麼,意味深長的看向她:“蒲小姐的待客之道果然彆致,謝某當真是大開眼界了。”

“謝郎不必著惱,妙嬋有幾分底細,昨夜謝郎不是一清二楚麼?”蒲妙嬋眉目含情,上前湊近,伸手為他整理衣領,紅唇微啟,吐氣如蘭,“三日之約,謝郎可莫要失信啊!”

謝岑握住她的柔荑,似笑非笑道:“蒲小姐放心,謝某一諾千金,屆時還望蒲小姐言而有信。”

這一雙郎才女貌,柔情蜜語,旁人看了莫不道一聲般配,可那你來我往下的話裡有話,暗流湧動隻有當事人才明白。

馬車駛離了蒲府,昨日來時兩人,今朝離去卻隻剩下一個。

謝岑坐在其中,麵沉如水,閉目不言。

搖搖晃晃一路出了泉州城,正行駛間,車底突然傳來一聲幾不可查的輕響。

謝岑猛然睜眼,隻見車簾被從外麵挑開,一人飛快鑽了進來,坐到了他身邊,但見此人臉色蒼白,眼下微青,正是失蹤了一個晚上的裴昀。

謝岑不禁長舒了一口氣,隨即皺眉問道:

“怎麼回事?”

裴昀簡明扼要答道:“昨夜蒲妙嬋指使婢女對我下藥,意欲扣我作人質要挾於你,我使計脫逃,方才藏在車底隨你一同回來的。”

謝岑冷笑:“果然如此,她倒是謹小慎微。”

“你那廂如何?”

“她同意行朝入住泉州,蒲家接駕,但前提是要我們去幫她做一件事。”

謝岑捏了捏額角,神色疲憊道:“蒲宗昌此番之所以親自帶船出海,是為了一個叫做天方秘境之地。蒲家祖上乃天方色目人,當地流傳一個傳說,有一處天神寶藏,裡麵堆滿金山銀山奇珍異寶,無人知其所在,民間喚作為‘天方秘境’。蒲家曾有一位先祖誤打誤撞進入了秘境,取走了一袋金幣珍寶,但因其擅自偷盜財寶,天神降罰,他所在的村落災禍不斷,因此被村民驅趕,為謀生計,這才漂洋過海來到中土。他將這一秘密傳於子孫,此後多年蒲家傳人都在鍥而不舍的出海尋找當年的天方秘境,渴望得到其中富可敵國的財寶。”

“就在去年,蒲家派出的船隊終於找到了秘境的方位,因此蒲宗昌親自跟船出海。而蒲妙嬋便趁其離開之際,謀害叔父堂兄,奪權篡位,收攏人心,掌握了蒲家大權,擺好了陣仗,隻等蒲宗昌回來之時殺他個措手不及。但蒲宗昌也察覺了此事,帶領著手中剩下的兩支船隊一直徘徊在外港近海,遲遲不歸。這兩支船隊乃是蒲家精銳,人船過萬,戰力十足,船上火炮火箭一應俱全,更重要的是蒲家神船‘天方’也在其列,。”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蒲宗昌一日不歸,神船一日不回,蒲妙嬋就無法真正繼位蒲家。她不便親自出麵,故而希望假他人之手,一解後顧之憂。”

裴昀皺了皺眉:“她想讓宋軍水師動手截殺蒲宗昌?”

“事成之後,蒲宗昌所帶回的寶藏一分為二,我們各取所需。”謝岑目光爍爍,“你覺得如何?”

裴昀沉默片刻,緩緩道:“昨夜我也打探到了一些內幕,不如聽過之後你我再做決定。”

謝岑一愣:“你打探到了什麼?”

“其一,蒲家天方秘境的傳說是真,但此番蒲宗昌出海尋找的天方秘境是假,那是蒲妙嬋的調虎離山之計,歸來的船上根本不會有金銀財寶。其二,她想利用我們鏟除蒲宗昌是真,一旦失敗她自不會被牽連其中,但一旦成功她亦會翻臉不認賬,將蒲宗昌之死推脫到我們身上,順理成章拒絕行朝入駐泉州,明哲保身,一石二鳥。”

謝岑聞言一驚,個中風險他不是不曾設想,但也不想平白放棄這天賜良機,如今聽罷裴昀篤定的反駁,他不禁心生狐疑:

“你是從何處得知這些的?”

裴昀麵無表情道:“你何必多問?我可質問過你昨夜你又是如何與那蒲小姐詳談的嗎?”  謝岑剛想說話,忽而雙眼微眯,瞧見了她頸間領口露出的些許印痕,愣怔一瞬,便也猜出了個中緣由,心中滋味莫名,麵上戲謔一笑道:

“看來昨夜你那送上門來的豔遇不是珊瑚,卻是另有其人。”

“收起你腦子裡那些念頭!”裴昀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現下我們該何去何從?”

事有輕重緩急,謝岑此時也沒心思再揶揄她,收起玩笑他正色道:“看來這蒲妙嬋兩麵三刀,貪心不足,根本沒有誠意,我們同她合作不亞於與虎謀皮。”

“那泉州我們到底還入不入?如若你有打算”裴昀猶豫開口道,“我們也可以搏上一搏,與蒲妙嬋來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直接吃了蒲家!現今,至少我們已有內應了。”

這也是昨夜顏玉央對她所說之話。

留與不留,吃與不吃,選擇權皆在她手,無論如何,他都可以幫她。

謝岑沉吟許久,終是搖了搖頭:“強龍不壓地頭蛇,蒲家太大,我們吃不下。況且,我這一位指不上,你那一位也未必靠的住,這個風險我們冒不起。”

裴昀無聲一歎,其實這同樣是她的打算。

“既然如此,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們儘早謀劃下一處落腳地罷。”

“走自然是要走,隻是那蒲妙嬋的如意算盤打得如此精明,我們也不能就這樣空手而走。”

謝岑似笑非笑道:“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

第210章 第四拾章

蒲妙嬋心中並不如她所表現的那般鎮定自若,謝岑前腳剛離開蒲家,她便迅速喚來了另一婢女珍珠。

“找到珊瑚的下落了嗎?”

珍珠搖頭道:“沒有,密室裡空無一人。”

蒲妙嬋秀眉輕顰,珊瑚與那小裴侯爺一同失蹤,此事著實蹊蹺,她有不詳的預感,有些事情恐怕已經漸漸超出了她的掌控。

忽而腦內靈光一閃,她問道:“姑爺呢?姑爺在哪裡?”

珍珠一愣,支吾著回答不上,她乃蒲妙嬋心腹,知曉這位姑爺與小姐有名無實,不過是一傀儡擺設,平常自然無人留意他的去向,昨夜小姐約見舊情郎,誰會在乎他去了哪裡。

“不必找了,我在這裡。”

一道淡漠的聲音響起,來人徐徐邁步走進房中,那平穩的腳步哪有平日裡半分跛足的模樣。

“也不必再找珊瑚了,她不會再回來了。”

蒲妙嬋美目微眯,定定望向來人:“是你放走了裴昀?”

“是你違背計劃在先,”顏玉央冷冷道,“你說過不動宋廷之人。”

“我隻是為了萬無一失,為我們的計劃多添一份保障。”蒲妙嬋似笑非笑,“倒是你,為何從頭到尾如此在意宋廷安危?你與那小裴侯爺到底有何淵源?”

“與你無關。”

“要不是我知你早已心有所屬,恐怕要以為”

蒲妙嬋忽而發現眼前之人唇上破了一個口子,隱隱滲出血痕,似是昨夜新傷,她神色一頓,突然聯想到了一個極為荒誕的可能,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你!你與他——”

當初她被蒲宗昌逼到窮途末路,此人從天而降,解了她的燃眉之急,與她假意成親,堵住了悠悠眾口,使她可以留在蒲家,又為她出謀劃策,二人一步步計劃奪取蒲家家主之位,作為交易,事成之後她亦會將蒲家金珠雙手奉上。

如此投桃報李,錢貨兩訖,自然皆大歡喜,可她卻一直心有不安。此人來曆成謎,城府極深,絕非池中之物,二人看似通力合作,她主他輔,可實際上她根本無法掌控他,甚至不能看透他,以致於處處被動。

她深信一個女子徹底掌握一個男人的方法隻有一種,那亦是她最擅長的一種。為此,她數次與他周旋,明示暗示,軟硬兼施,使勁渾身解數卻不可得,一向令她引以為傲的美貌在他麵前竟全無用武之地,逼到最後,也不過隻逼出他冷冰冰一句回答:家中已有妻室。

她不忿,一心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能比過她,傾國傾城,花容月貌?還是才情出眾,賢惠可人?

年初正月底,大江南北傳遍了臨安城破的消息,那夜他莫名喝得酩酊大醉,她趁機套話,彼時他是如何回答的?

“她忠孝節義,頂天立地,俯仰之間,無愧於心。”

他將杯中殘酒一飲而儘,微微一笑,似是痛苦又似是自嘲:

“就連一絲一毫愧疚都不曾有。”

彼時蒲妙嬋聽得雲山霧繞,滿頭霧水,而今撥開雲霧,她竟是瞬間懂了。

“原來如此,若是輸給了這般人物,我倒也是心服口服”

蒲妙嬋輕笑出聲,紫寶石一般的美目意味深長的流轉在顏玉央身上,

“斷袖分桃之說,我從來隻聽過沒見過,如今倒是開了眼界。不知你與那位小侯爺,到底是哪個上哪個下?”

她一時忍耐不住好奇問道。

“與你無關!”顏玉央臉色鐵青道。

蒲妙嬋“嘖嘖”了兩聲,倒也無意追問,隻道:

“縱是如此,你又何必放他離開?彆忘了你我之間的約定,我一日不成為蒲家家主,你就永遠彆想知道金珠的下落。”

“縱使你成為蒲家家主,我又能真正得到金珠嗎?”顏玉央反問。

“你這是何意?”

“世人隻知蒲家三寶,神船金珠女兒俏,其餘兩寶人人得見,獨這金珠卻隻聞其名不見其影。我在蒲家這些日子,尋遍了府中每一處密室,翻遍了每一寸暗格,都沒有查到任何蛛絲馬跡,你既然信誓旦旦許諾,不如現在就將金珠拿出來給我一觀罷!”

“你竟然背著我四處搜查?!”蒲妙嬋心中一驚,強自鎮定道:“蒲家金珠,世代傳承,自是貨真價實,有此金珠,蒲家才有今日輝煌,那是天神所賜寶物,我怎能輕易將其示人?”

“是不能,還是無法?”顏玉央冷笑一聲,“若我沒猜錯,那所謂金珠之所以聚寶,正是因為其能開啟傳說中的天方秘境,蒲宗昌即是出海尋秘境,怎能不將金珠隨身攜帶?你想讓他船毀人亡,我又去哪裡得到金珠?看來我從一開始便找錯了人合作,幸好如今,為時未晚。”

“你想乾什麼?!”

蒲妙嬋霍然起身,還不待細問,忽而聽見了一道噩夢般蒼老的嗓音道:

“乖女兒,你弑父殺叔,心狠手辣,青出於藍勝於藍,不愧是我的好女兒啊,哈哈哈哈——”

一群全副武裝的蒲家虎蛟營私兵毫無預兆的衝進了廳堂,製住了屋內仆人護衛,將蒲妙嬋和婢女珍珠團團圍住。

有一高鼻深目,身材高大的華袍男子,分開一眾士兵,施施然走到了蒲妙嬋的麵前,但見他年過半百,胡須蜷曲,雖是麵容含笑,那與她一般深紫色的眼眸中卻散發著陰鬱殺意,正是那泉州海霸王蒲宗昌!

他雖身著漢人裝束,卻仍是保留番邦習俗,用布巾纏頭,胸前掛了一串珠光寶氣的項鏈,項鏈正中一顆烏黑明亮的珍珠又大又圓,隻這一顆,便價值連城。

蒲妙嬋花容變色,渾身抑製不住的顫抖:“你!你怎麼回來了?!”

蒲宗昌冷笑一聲,瞥了一眼手下,隨即便有一個被五花大綁,昏迷不醒的年輕男人被兩個士兵丟到了蒲妙嬋腳下。

“表哥!”

“我的乖女兒,你先是串通我的好外甥,用一袋假金幣珠寶把我騙出了海,又讓人在神船上做了手腳,妄圖讓我葬身大海,如今更是迫不及待的勾結外人,想直接置我於死地!若非我有一個好女婿,懂得棄暗投明,恐怕我當真就著了你這個小賤人的道了!”

蒲妙嬋不可置信的看向顏玉央,恨聲道:“你敢背叛我?!”  顏玉央麵無表情負手而立,連一個眼神都欠奉。

婢女珍珠護主心切,張牙舞爪的撲了上去:“你敢背叛小姐!我殺了你!”

尚不須顏玉央動手,蒲宗昌的手下便已經上前抓住了她,一人扯住她的頭發,一人狠狠在她後勁砍了一手刀,珍珠頓時渾身軟爛如泥癱倒在地,生死不明。

“好女兒,不必再心懷僥幸了,十八支船隊都已被我收回,虎蛟營的叛徒亦被我斬殺,還有城中官衙裡你的那幾個相好,現下恐怕正自顧不暇,無人能來救你了。”蒲宗昌陰慘慘笑道。

眼見大勢已去,蒲妙嬋花容一片慘淡之色,她死死盯著眼前她應當稱之為父親的男子,咬牙道:

“是我輸了,要殺要剮隨你處置!你已殺了我七個相公了,今日你便連我也一塊殺了罷!”

蒲宗昌冷哼了一聲:“你以為我不敢殺你?我費勁辛苦將你養大,讓你錦衣玉食,享儘榮華富貴,你非但不知感恩,還大逆不道欲謀害於我,簡直豬狗都不如!我不會讓你這個小賤人這麼輕鬆的死去的,來人!帶下去!”

顏玉央冷眼旁觀這對父女互相之間謾罵與控訴,對這家門恩怨絲毫不敢興趣,直到蒲妙嬋被帶下去後,他這才開口對蒲宗昌道:

“為何提前上岸?這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

蒲宗昌雖毫不留情的處置了自己的親生女兒,但對這個便宜女婿還是高看三分,正如他所說,若非此人報信示警,他恐怕當真會落入蒲妙嬋的圈套了。他不知此人為何倒戈歸降,但如今木已成舟,誰也無法再從中作梗,因此,他便也直言不諱道:

“行朝禦駕臨泉,如此天大的變數,我若再晚歸幾日,怕是整個蒲家都保不住了。”

此人老奸巨猾,倒也算審時度勢,慧眼如炬,顏玉央心中冷笑了一聲:

“那現今便可保住了麼?”

“仍是危在旦夕,這種感覺我很不喜歡。”蒲宗昌意味深長道,“所以,我必先下手為強。”

顏玉央臉色驟變:“你做了什麼?”

蒲宗昌抬眼望向屋外天色,捋了捋自己唇邊蜷曲的褐色胡須,慢條斯理道:

“眼下虎蛟營也該到法石寺了,行朝既然這麼想入駐泉州,老夫便如他所願!”

話音剛落,眼前之人便如離弦的箭一般衝出了門去,隻怕再晚一瞬便錯過了什麼天大的人與事似的。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人人都覺得自己棋高一籌,卻不知究竟是誰笑到了最後

裴昀回到法石寺時,等候了一夜的陸秋實等人即刻迎了上來。

“怎麼樣?蒲家可同意接駕了?”

“二宮何時能移駕城內?”

裴昀歎道:“蒲家異心,不肯接駕,泉州不宜久留,我等速速離開泉州,向西令選行都罷。”

眾人聽罷不禁大失所望,有人當即破口大罵那蒲家唯利是圖,不忠不義,不愧是番邦蠻夷之種。

陸秋實問裴昀道:“謝大人呢?”

“林大人帶大軍將至,謝大人出海前去相迎,說明城中情況安排後續事宜,我回法石寺報信,我們約定未時在碼頭碰麵。”

其實裴昀還有話隱去沒說,謝岑決定臨走之前,用武力強征蒲家停靠在外港的海舶海船,以擴充宋軍兵力,所謂你不仁我不義,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

在向二宮稟明形勢後,法石寺眾人很快開始忙進忙出的收拾了起來,連日東奔西跑,倉皇趕路,所有人對此已是駕輕就熟了。

裴昀心中有些猶豫,是否應當向顏玉央知會一聲,可又怕派人報信走漏的消息,危及二宮安全,正躊躇之間,忽聽有人喚她:

“裴大人!”

守門的侍衛急匆匆趕來稟報道:“外麵忽然來了一大批人馬,約有兩三千人之眾,將寺外重重包圍,他們自稱乃是蒲家虎蛟營兵卒,奉蒲老爺之命,請二宮移駕泉州城!”

裴昀聞言一驚,蒲宗昌竟然回來了?此人狼子野心,竟想趁大軍不在,直接挾持二宮入府?父女鬥法蒲妙嬋敗了?那顏玉央又何在?還是說這從頭到尾都是他的陰謀?!

來不及細究,裴昀即刻下令道:“殿前司全部人馬集結就位,所有人立即拋下輜重細軟,我等拚死一戰,務必保護二宮安全撤離!”

“遵令!”

待裴昀一眾人護著趙正與程素宜走出法石寺大門之時,果見門外兩軍對壘,箭在弦上,四周已是被圍得水泄不通了。

虎蛟營為首一將領模樣的男子見二宮露麵,上前揚聲道:

“泉州城外兵荒馬亂,法石寺荒郊野嶺,我家老爺不忍二宮受苦,還請移駕內城,蒲家淨水撒街,黃土鋪路,恭候聖駕。”

裴昀冷笑道:“真刀真槍都逼到門口了,還敢說恭敬?你蒲家若當真有誠意,即刻放下兵器,後退十裡,待我兵馬齊備,再談接駕不接駕罷!”

陸秋實怒罵道:“爾等犯上作亂,大逆不道,蒲宗昌妄自為人!”

那將領不為所動,隻道:“小人也是聽命行事,若二宮執意不肯入城,休怪我等不客氣了!”

虎蛟營三千人之眾,而行朝隻有不足千人,其中半數還是文臣書生,看來今日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裴昀深吸一口氣,再次囑咐殿前司侍衛護好太後等女眷,將年幼的小皇帝背在了背上,她緩緩抽出了手中的斬鯤。

“官家,請抱緊臣,臣這就帶您走——”

當顏玉央趕到法石寺時,一切已然結束了。

但見死傷遍野,鮮血滿地,處處哀嚎,寺內寺外,一片狼藉,倒下之人中有虎蛟營的士兵,亦有殿前司的侍衛,還有許多手無縛雞之力的宮女、內侍,以及行朝的臣子。

此情此景,足以讓他想像出方才這裡發生過一場多慘烈的惡鬥。

亂軍之中,重圍之下,那人背負幼主,青衣沾血,長劍如虹,就這樣一往無前的殺將出去,寸步不讓,勢不可擋,何等忠肝義膽,何等鐵骨錚錚!

他從傷兵口中得知裴昀一行人下落,一路追去,終究是遲了一步,在那人仰馬翻,同樣經曆過一場惡戰的外港碼頭,他隻遠遠見到了行朝泛舟遠去的背影,海天一線,已是模糊不清。

他氣運丹田,拚儘全力大吼道:

“阿英——”

遼闊海麵將他的聲音淹沒,回答他的隻有滾滾浪花,波濤起伏。

力竭之下,他雙膝一軟,就此跪倒在地。

天知曉他得知大宋滅國之時,心中有多麼複雜嗎?一時想到他亡國亡父大仇得報,何等痛快;一時念起她忠心耿耿效忠的君主朝廷不複存在,她該何等悲痛;一時思及他與她橫亙其間的血海深仇,終是灰飛煙滅,本來萬念俱灰的心中又生起了微弱的希冀,連自己都覺得沒出息。

聽聞行朝南下,向泉州而來之時,他幾乎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想過無數種重逢的可能,卻沒想到等了許久,盼了許久,竟隻換來這一麵相見,一夜相擁。

他心中苦笑不矣。

顏玉央啊顏玉央,你從一開始不就已知曉她是什麼樣的人了嗎?若非如此,子午古道,南北客店,她怎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朔月聖地,天塌地陷,溶洞寒泉,她又怎會毫不猶豫救下素不相識之人?你口口聲聲隻喊阿英,不肯承認她是裴昀,以為這樣便可以永遠自欺欺人下去了麼?你究竟是恨她這份倔強,還是愛她這身傲骨,隻有你自己清楚。

今生今世,他們還有再見的那一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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