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220(1 / 2)

關山南北 錦繡灰 65694 字 2024-06-07

第211章 第四拾一章

法石寺一戰,裴昀率殿前司拚死護駕,九死一生,終是殺出重圍。

然而離約定的時間還早,大軍尚未來碼頭接應,他們隻能奪船而逃。蒲家船隊在身後緊追不舍,一行人在海上輾轉飄泊了多半個月,水儘糧絕,千餘人已不剩十分之二三,終是於九月初悄然在潮州登陸。

入泉州之前,謝岑便已計劃好,如若遭遇不測失散,眾人便於潮州彙合。

上岸後裴昀帶著二宮避人而行,沿途留下暗號,不敢輕易進城,隻逃進郊野深山之中,將將在天黑之前,尋到了一間古廟。

古廟破敗不堪,香火凋敝,從上到下隻有三個僧人,方丈是個年逾古稀,顫顫巍巍的老和尚,裴昀沒對其亮明身份,隻道是北邊逃難來的商賈人家,但求借宿幾晚。

“阿彌陀佛,出家之人大開方便之門,諸位施主自可隨意留宿,隻是敝寺米麵見底,怕是招待不了這許多人的飯食了”

“不必麻煩方丈,飯食我們會自行解決,隻是還請方丈先施舍一碗熱羹可好?小主人饑腸轆轆,怕是等不了太久了。”

她已派人前去采買米麵菜肉,隻是一去一回畢竟還要不少時間。

老方丈應允道:“施主稍後,老衲這就派人去置辦。”

寺廟簡陋狹小,自是容納不下他們百十來人,故而裴昀隻能安排二宮與幾位大臣宗親進廟暫駐,其餘人等仍是候在廟外林中空地紮營。

待前前後後安頓好,做好的飯食也送來了。

老方丈隱約猜到了他們的身份,他親自將熱羹端到了趙正麵前,恭敬道:

“山野小廟,飯食粗糙不堪入口,還望貴人見諒。”

但見那粗糙瓷碗中所盛的乃是一碗粳米雞蛋蕃薯葉所熬製的熱粥,如此簡陋,放在昔日臨安城中,怕是富貴人家的豬狗都不稀罕吃,而此時此刻,卻是這無名山寺竭儘全力所能拿得出最精致的吃食了。

在場眾人見之無不心酸,裴昀沉默,程素宜閉目長歎,陸秋實更是直接躬身一禮,對趙正沉聲道:

“眼下非常之時,一切從簡,望主人稍作忍耐。這山寺雖小,卻人傑地靈,方丈忠心仁善,雪中送炭,還請主人為這湯羹賜名‘護國羹’,以嘉獎這份拳拳之心。”.

是夜,明月當空,山寺幽寂。

裴昀閉目盤膝坐在房中練功,但見她眼皮之下的眼珠不斷滾動,豆大的汗珠自額間冒出,四肢手足都在微微顫抖,一柱香後,終是耐不住那巨大的痛苦,她強行收功,一時間氣血翻湧,喉間湧上了一股腥甜。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裴昀疲憊的睜開了雙眼。

之前法石寺外她拚死一戰,大動真氣,功力反噬,如今身上五輸穴生異,淤堵的淤堵,阻塞的阻塞,簡直一塌糊塗。

當初那李無方畢竟有數十年高深內力為根基,縱使練九重雲霄功五行缺一,隻要不被攻破罩門死穴,一時半刻也安然無恙。然而她今時今日才年方幾何,練過幾年功夫,這般微薄內力,哪裡駕馭得了天書神功?再這樣消耗下去,她怕是撐不了太久了。

但願她能護著二宮,護著行朝走得再遠一點,屆時哪怕當真客死他鄉,也能瞑目了

長歎一聲,她伸手欲取懷中汗巾,指尖卻是摸到了一片硬物,她動作一頓,猶豫片刻,緩緩將其拿了出來。

是那柄斷裂的白玉梳。

她起身來到桌邊,對著桌上油燈微弱的光亮,仔細端詳著兩截斷痕之處。

若有玉匠在旁,應當能以金補玉,將其修複如初,隻是如今兵荒馬亂,朝不保夕,又哪有空閒容得她去找人修補。況且破鏡能圓,斷梳可能再續嗎?

泉州臨彆之時,碼頭之上那聲撕心裂肺的呼喚她聽見了。

他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不必言語,她已是懂了。

然而正因聽見,故而更不敢回應,更不敢回頭,隻怕稍一心軟,就再也走不掉了。

夜深人靜,睡意全無,裴昀索性出門巡夜。

來到趙正所住的禪房外時,她意外發現房中還亮著燈光,不由問門外守夜的內侍道:

“官家還沒睡下嗎?”

內侍小聲回道:“官家水土不服,方才起來折騰了一陣子,剛剛才躺下。”

裴昀點了點頭:“讓我進去探望一下官家罷。”

內侍通報之後,裴昀進入了房間,但見那簡陋的僧床上,小小一團的趙正窩在被子裡,臉色蠟黃,本是養尊處優的圓潤麵龐如今已是下巴削尖,更顯得一雙眼睛漆黑碩大,像貓兒一樣,烏溜溜的盯著人時,很難不讓對方心生憐憫。

“官家好些了嗎?”裴昀放輕聲音問道。

“朕好些了,有勞裴大人記掛。”

“官家怎麼還不睡呢?”

“朕”趙正有些猶豫,但終是鼓起勇氣,小聲道,“朕有些害怕,請裴大人不要告訴彆人。”

“臣不告訴彆人。官家害怕什麼?”

“朕是不是再也回不去臨安了?”

裴昀沉默了一瞬,低聲道:“會的,有朝一日,官家會回去的。”

曾幾何時,臨安離汴京何等遙不可及,今時今日,潮州便離臨安有多山高水遠。

“那日,朕還在花園中與獅貓兒玩蹴鞠,便接到了父皇下旨,命朕與母後隨謝相出宮,匆忙之間,什麼也沒來得及帶,蹴鞠和獅貓兒都留在了宮裡。臨彆時,父皇對我道,要活下去,活下去,大宋江山便還有希望,可是他自己卻沒有裴大人,朕覺得我們回不去臨安了,朕再也見不到父皇,也再也找不回獅貓兒了”

聽著眼前的七歲的小皇帝用稚嫩的嗓音斷斷續續說著天真又殘酷的話,裴昀眼眶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可她無法反駁,無法阻止,隻能蒼白的一遍遍重逢著自己也不相信的謊言:

“會回去的,我們一定會回去的”

她伸手替他塞了塞衾被,卻突然發現他被褥之中有什麼鼓鼓囊囊的東西,掀開一看,竟是一件臟汙的小衣衫,上麵染著早已乾涸烏黑的血跡。

裴昀皺眉:“可是宮人欺辱官家,為何將臟衣放在官家床上?”

“不,不是的,是朕要抱著這件衣衫睡的,這樣朕才能安眠。”

“為何?”

此時裴昀也認出了,這件衣衫正是那日法石寺外趙正所穿的那件,其上的血跡,應是她自己受傷所流,沾染到了背上趙正的衣上。

趙正遲疑了一下,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最終結結巴巴道:

“陸大人為朕講過,這、這是嵇侍中血”

史書有載,嵇康之子嵇紹,於八王之亂中舍身護天子司馬衷而被叛軍殺害,鮮血濺到司馬衷身上,時候內侍欲為司馬衷更衣,司馬衷泣曰:此嵇侍中血,勿去。

裴昀心中一震,忍不住傾身將年幼的皇帝抱進了懷中,而趙正亦毫不猶豫緊緊摟住了她的脖頸,一君一臣,一長一幼,就這樣在這荒野山寺,寂靜禪院,靜靜相擁。

裴昀忍不住想起,許多年以前,西子湖畔豐樂樓,她與謝岑,一同舉杯為眼前這孩子的誕生而向趙韌道賀,彼時那年輕君王的臉上還浮現著初為人父的欣喜與羞赧,一轉眼竟已是過了這麼多年。

此子雖不肖其父聰敏,但或許他早已什麼都懂了。

“睡吧,官家,”她哽咽道,“臣在這裡守著你,官家不必再害怕”.

趙正睡下之時,已是後半夜了,裴昀走出房間後身心前所未有的疲憊。

穿過環廊,欲回房之時,她突然發現廊下悄無聲息盤坐著一人,那是個約莫三十幾許的男子,身材微胖,唇有短須,正在抬頭望天。古刹之中,佛殿之旁,他一身八卦道袍,頗為古怪。

裴昀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此人是誰,不禁上前拱手道:

“夜色已深,濟王殿下為何還不休息?”

此人乃是濟王趙亮,為數不多自臨安城中與眾人一路逃出來的皇室宗親,他本是閒散王爺,隻在朝中領了虛職,因其好道,昔日臨安坊間都戲稱其為“玄虛王爺”。

“是裴大人啊,”趙亮瞥了裴昀一眼,又繼續望向夜空道,“本王正夜觀星象,想為大宋尋一條出路。”

“王爺尋到了嗎?”

趙亮搖了搖頭,神秘兮兮道:“天機不可泄露。”

裴昀一時無語,正想轉身告辭之際,忽聽趙亮又道:

“當初先帝去時,可是裴大人送其最後一程的?”

裴昀聞言心中一顫,低聲道:“是。”

“不知先帝可有遺言留下?”

那一夜趙韌與她說了許多話,如今回想卻是有些記不大清了,且那一言一句話私情多,話國事少,怕是最終無一字能落在史書之上傳於後世。

“濟王為何有此一問?”

“其實,本王到現在還不能相信先帝已赴火殉國一事。”

趙亮幽幽一歎,“本王與先帝年紀相仿,自幼便被比來比去。那時他是皇子,我也還是世子,同上學堂,禮樂射禦書數,我樣樣不如他,為此沒少挨過父王的教訓,所以,我打小便瞧他不順眼,隔三差五便要和同伴去找他的不痛快。那時我少不更事,荒唐幼稚事不知做過多少,現在想來,當真又是可笑,又是懷念。”

“我也是很久以後才明白,他與我不同,皇位如何也落不到濟王一脈,我大可一輩子輕輕鬆鬆做個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可他將來卻注定要繼承大統,因此必須步步謹慎,處處小心,不可行差踏錯一步。說不上誰幸運,誰不幸,所謂人各有命,大抵如是。”

“可是我一直以為,以他那般裝模作樣,那般苦大仇深,注定會是一代明君,是個好皇帝的,至少不該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是啊,”裴昀苦笑了一下,“誰說不是呢。”

趙韌固然行差踏錯,固然算不得明君,可他比起商紂王如何,比起漢靈帝如何?屠過城嗎?課重稅嗎?大興土木揮霍無度嗎?何至於與自古荒淫暴亂之君等為亡國?罪何至此?

“隻道是,造化弄人罷。”

“不錯,確是造化弄人。”趙亮再次歎息道,“國朝號宋,五行屬木,生於水而亡於火,沒料到竟是這般應驗的。”

裴昀一時不禁又是無語:“不知濟王是何時開始鑽研此道的?”

她明明記得,早些年此人還是一尋常紈絝子弟,為何後來突然便沉迷於玄虛之事了?

“說來此事與先帝也有脫不開的乾係,不知裴大人可耳聞過,當年本王年少氣盛,與先帝打賭,令他日記萬言之事?”

裴昀一僵,緩緩點頭:“自是聽過。”

日後許多的恩怨糾葛,緣起緣滅,正是自那一場賭局開始。

“本王煞費苦心擇了崇文苑秘閣中三本最難的書籍,本以為十拿九穩,誰料到非但沒有羞辱到對手,反而還誤打誤撞成就了其過目不忘之美名,當真是一敗塗地。”  趙亮自嘲一笑,

“經此一役,本王心灰意懶,再提不起興致與他作對,每日隻捧著他複寫的那三本鬼畫符一般的東西發呆,想不通世上怎有如此記憶超群堪比神仙之人。如此天長日久相對,卻漸漸被我看出了些門道,那三本書裡其中一冊喚作《長生經》,乃是用道家雲篆所書,那雲篆如煙似氣,形態優美,變化多端,博大精深,我不知不覺沉迷其中,茶飯不思,廢寢忘食,一遍又一遍的拓寫臨摹,哪怕閉上眼也能倒寫如流,不知過了多久,終是被我尋到其中規律,將那整篇雲篆譯了下來。自此之後,我便於玄門一道大感興趣,雖不能舍了俗身入觀奉道,但也自學了一些占星問卜、五行八卦之術裴大人,你乾什麼?!”

趙亮話沒說完,突然被裴昀一把抓住了手臂,那力道之大,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隻見她不可置信的盯著自己,繃緊了下頜,咬牙一字一頓道:

“你說,你將《長生經》背了下來?”

“不錯,本王確是背了下來。”趙亮有些不快道,“怎麼?隻許先帝天賦異稟,不許本王勤能補拙嗎?”

“不、不你不知,承毅兄根本沒有背下來,是謝岑幫他作弊,他隻是不敢輸”

趙韌,趙承毅,他這一輩子或許都毀在這點上,他不敢輸,一丁點都不敢。

趙亮狐疑:“你在說什麼?”

裴昀深吸一口氣,壓抑著心中的顫抖,鄭重其事對麵前之人躬身長作一揖,沉聲問道:

“恕裴昀失禮,不知可否請濟王殿下再將那《長生經》複寫一遍?”

趙亮求仙問道數載,多遭譏諷嘲笑,甚少遇同道之人,如今見裴昀真心請教,當下十分欣喜,也不顧已是夜半三更,他大手一揮道:

“這有何難?且拿紙筆來——”

第212章 第四拾二章

及至天亮時分,趙亮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筆,眉宇間不見疲憊,反而精神抖擻,神采奕奕。

“本王雖沒本事過目不忘,但熟能生巧,功在不舍,如今也能一揮而就了,想必當年在豐樂樓上,先帝洋洋灑灑默寫下這篇經文時,心情大抵與本王此刻相仿罷。”

趙亮無不得意道,

“據本王多年鑽研,這《長生經》所記載的乃是一部道家運氣吐納功法,本王照此功法修習數載,身強體健,大有裨益。裴大人若有向道之心,稍後本王便將譯文再書一遍,裴大人有何不解之處,儘可向本王來請教!”

裴昀未答,事實上她已根本聽不進去身邊之人在說些什麼了。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看向桌案上墨跡未乾的紙,隻見上麵一行行彎曲詭秘、龍飛鳳舞的經文,如煙如雲,如氣如霧,仿佛神仙之語,又仿佛鬼神之文。

這便是雲篆,這便是《長生經》,是那希夷先生陳摶耗儘畢生心血所作的天書,是那真宗處心積慮而不可得的天書,是那江湖人爭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的天書,是那趙韌名揚天下又被其所累囚禁三年的天書,是那李無方為之拋妻棄子經營一生成也神功敗也神功的天書!

如今,就在這山野古刹,在這簡陋禪房,在這泛黃的麻紙上,輕易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她伸手欲拾,恰巧清風自洞開的窗外吹進,所有紙張轉眼間被吹落滿室滿屋。

這一刹那,她百感交集,五味雜陳,想哭又想笑。

所謂造化弄人,命運捉弄,縱使她終得到了三卷天書又如何?縱使她練成了神功蓋世又如何?眼下她自性命可保,但大宋江山的出路又在何處?.

三日後,林世俊率大軍趕到潮州,謝岑順裴昀留下的暗號一路尋至古廟找到了二宮禦駕。

據其稟報,他與林世俊離開泉州之際,成功搶奪了蒲家停靠在外港的海舶四百餘艘,海船兩千餘艘,以及錢糧無數,勉強算是報了法石寺一難之仇。

然而與此同時,他還帶來了兩個壞消息:

其一,蒲家降蒙,蒲宗昌為向蒙兀表忠,命虎蛟營捉捕了泉州城外宗正司趙氏宗室子弟、士大夫及留守宋兵,萬餘人被屠殺殆儘。

其二,由蒲家船隊帶路,蒙兀水師正向行朝落腳處追殺而來。

事不宜遲,眾人即刻收拾細軟與海上林世俊大軍彙合,坐船繼續南下,一路駛向那生死未卜的遠方

泉州蒲家

水榭還是那水榭,宴席還是那宴席,陪客多半還是當初那些陪客,隻不過這一次主位所坐的,不再是那傾國傾城的蒲家小姐,而是變成了真正的蒲家家主蒲宗昌,那上座的貴賓也已不再是大宋行朝的首相與侯爺,而是換作了兩名蒙廷高官。

觥籌交錯,主賓儘歡,仿佛月餘前那場宴飲根本就不曾發生,在座眾人對蒲家小姐、大宋行朝雲雲,默契的閉口不提,話裡話外句句都是對蒲家的巴結討好。

如今的蒲宗昌因投誠有功,不僅繼續擔任泉州提舉市舶司,受蒙兀冊封,搖身一變,更是成為了昭勇大將軍、閩廣大都督兵馬招討使,蒲家富貴潑天,權勢更盛,放眼東南之地,已是無人能及。

酒過三巡,蒲宗昌麵上稍染醉意,可他的頭腦仍是分外清醒,含笑的目光緩緩掠過在座眾人,誰曾在他出海之時倒戈背叛,誰曾趁蒲家無主之時大敲竹杠,他都一清二楚。接下來他會將一個個的除掉這些與他作對之人,不著急,慢慢來,他有的是時間與精力。

“姑爺!姑爺你不能進去!姑爺!”  宴飲正酣之際,水榭中突然闖進了一人,打斷了一室歡聲笑語,眾人不禁停杯輟箸,詫異望去。

大管家急得滿頭大汗:“老爺,小的派了二十餘個人沒能攔住姑爺,他偏要硬闖進來”

“好了,我知道,你下去吧。”

蒲宗昌揮了揮手,摒退了管家,笑眯眯的看向來人:

“好女婿,你不是已經走了嗎?怎地又去而複返?莫非是舍不得我女兒妙嬋?”

顏玉央麵如寒霜,眉目陰冷:

“你敢耍我?”

“乖女婿這是說得哪裡話?”蒲宗昌故作詫異道,“我不是將你要的金珠給你了嗎?你還有什麼不滿?”

顏玉央冷笑一聲,抬手一揚,便有一把金屑紛紛揚揚飄散在整個屋內,離得近的幾名賓客仆從頓時被糊了一頭一臉。

“我要的,是南珠極品,你蒲家的至寶一品金珠,而不是你隨便拿來糊弄我的黃金珠!”

“原來你要的是我蒲家金珠啊!”蒲宗昌恍然大悟,頗為痛惜的搖了搖頭,“想來我蒲家三寶,神船金珠女兒俏,女婿你已獨占一寶,為何卻得隴望蜀,貪心不足?嘖嘖,這當真是太令老夫心寒了。”

顏玉央寒聲質問:“你到底如何才能交出金珠?”

“其實,你想要金珠也不是不行,”蒲宗昌話鋒一轉,老神在在道,“隻要你幫老夫去做一件事。”

“何事?”

“如今那流亡在外的趙家小兒正是朝廷心腹大患,聽聞你與那小兒身邊重臣關係匪淺,若你能利用這一關係潛到那趙家小兒身邊,將其斬草除根,以絕後患,自是幫了老夫大忙了。”

蒲宗昌捋了捋蜷曲的胡須,眸中閃過精光,循循善誘道:“屆時大汗嘉獎,不消說小小一顆金珠,就是金山銀山,你也享之不儘用之不竭。俗語道,一個女婿半個兒,若非老夫賞識於你,當初也不會將妙嬋嫁給你,如今妙嬋病重,老夫無後,你便是老夫的半子,日後這偌大蒲家自也有你一席之地,個中利弊,你可要好好想清楚啊。”

顏玉央孤身立在這奢華水榭之中,這滿座利益熏心的目光之下,麵對眼前這滿臉勢在必得,機關算儘的胡商番客,突然覺得說不出的嘲諷。

他幽幽開口道:

“有人曾不止一次的指責我,道我心狠手辣,視人命為無物。那卻不過是因為她命好,半生順風順水,不知曉被世事步步緊逼,時時淩辱的滋味。但也幸而如此,才叫她那般是非善惡,黑白分明,執拗純粹得近乎天真,那是我終其此生,所求之不得的。”

“你當真以為,所謂錢權富貴,美色金銀,能買來這世上的一切嗎?當真以為,所有人都如你一般,為了權勢,可以不擇手段出賣一切嗎?”

“我生父雖不堪,卻也到底曾是中原之主,權傾天下,憑你一個不忠不義,數典忘祖的蠻夷胡雛,也配和我攀親引戚,喚我一聲半子嗎?!”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音落下,蒲宗昌的臉色登時變得難看至極,他這一生,最恨旁人辱罵他的血脈先祖,他惡狠狠盯著眼前之人,咬牙切齒道:

“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

然而命令即出,預料之中護衛進門拿人的情形卻並沒有發生,蒲宗昌皺了皺眉頭,還沒等開口訓斥,突然瞥見離他不遠處所坐的那名蒙兀官員正在用手拚命的撓臉。

“巴圖大人,怎麼了?”

“癢!好癢啊!癢死我了,誰來救救我!快救救我!”

那人突然摔倒在地,瘋了一般抓著自己全身,轉眼便將身上抓得鮮血淋漓,可他自己卻毫不在意。

“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

水榭中,慘叫一聲接一聲響起,方才那把金粉灑滿了水榭中每一個角落,而每一個沾到了金粉之人,此時都已毒發,他們在地上連滾帶爬,哭爹喊娘,個個把自己抓得血肉模糊,卻仍抑製不住那股鑽心蝕骨的癢意。

轉眼之間,觥籌交錯的宴席已變成了一片人間地獄。

蒲宗昌同樣也沒能幸免於難,他雙手死死掐住自己喉嚨,雙眼圓瞪,眼睜睜看著顏玉央踏著一地鮮血,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麵前。

鋪天蓋地的恐懼將他淹沒,他用儘最後的力氣,嘶啞的吼道:

“你敢殺了我?殺了我你就再也得不到金珠了!”

“不必了,我已經找到了。”

顏玉央俯下身,一把將他胸前那條珠光寶氣的項鏈扯斷,貓眼、寶石、琥珀種種名貴珠寶散落一地,而落在他手中的隻有那顆烏黑圓亮的珍珠。

他指尖用力一蹭,珠上烏色褪去,露出金光燦燦的內裡,正是一顆比黑珍珠還要難得一見,名貴百倍的南洋一品金珠!

如蒲宗昌這般視財如命之人,怎會不將這金珠日夜攜帶隨身珍藏,所謂最危險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

“現在,你可以死了。”.

地牢昏暗,不見天日。

蒲妙嬋已記不得自己究竟在這裡被囚禁多久了,她整個人被浸在臟汙不堪的水渠中,冰冷的臟水侵蝕著她身上新鮮的傷口,水蛭與老鼠貪婪的啃咬著她的血肉,如今的她便像一塊泡得發臭的爛肉,哪還有半分昔日的風姿綽約,絕代風華。

可是她不後悔,哪怕再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她仍會毫不猶豫的選擇篡位。她已經受夠了被她的父親一次又一次嫁給她不愛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被送到權貴的床上,一次又一次的被逼親手殺死自己的枕邊人,她名義上是錦衣玉食的蒲家大小姐,可她活得竟不如市井勾欄一個最廉價的胡姬妓女,這樣的日子,她當真受夠了!

她隻恨,上天為什麼要讓她遇見那個魔鬼,他給了她希望,卻又在最後關頭把她推進深淵,讓她死無葬身之地。她發誓,她死後必要變成厲鬼,對他糾纏不休,叫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寧!

砰-的一聲巨響,麵前地牢大門猝然被開,極強的光亮刺得她眼淚瞬間流了下來,逆光中一個身影走到麵前,鉗製住她的脖頸,一把將她自水渠中提了出來。

“你你乾什麼”

蒲妙嬋勉強從喉中擠壓出幾個破碎的音節,無力的掙紮著,卻毫無作用。

她被此人一路拖拽出了地牢,不知走了多久,頸間壓力驟鬆,她被甩到一旁,一陣暈頭轉向,不辨東西。趴在地上粗喘片刻,她勉強睜開那雙幽紫色的眼眸,努力看清四周,這才發現自己被竟帶到了府裡湖上慣常待客的水榭中。

然而此時此刻那本該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水榭,卻是屍橫遍野,一片狼藉,不知名的金粉與黑褐色的血跡凝固了一地,屋子裡橫七豎八躺著十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正中央那人雙目圓瞪,脖頸詭異的扭曲著,神色猙獰,顯然死得極為痛苦,極為不甘,此人不是她親生父親蒲宗昌還是哪個?!

巨大的震驚與恐懼已讓蒲妙嬋整個人都變得麻木了起來,她緩緩仰起頭,愣怔的看向站在她麵前這個魔鬼一樣的男人,喃喃開口:

“是你”

“如今蒲家是你的了。”

她呆滯的問道:“你要我做什麼?”

顏玉央居高臨下望著眼前那曾經豔光四射,如今狼狽不堪的女子,心中情緒莫名。

人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自詡從不是什麼好人,滅門屠戶之事乾的不在少數,手上人命數也數不清,今次既然事已做絕,便將這蒲妙嬋一並鏟除也是順理成章。

然而他終究是沒有動手。

或許是經曆了那麼多顛沛流離,波折起伏,他終是對這血雨腥風的日子厭倦了。

或許是在某人天長日久的控訴下,他也想試一試,撿起三分良善過活的滋味。

又或許是,他望著這被生身父親毫不留情迫害至今的蒲家大小姐,隱約看到了曾經自己的模樣。

滄海桑田,歲月如梭,每個人都在不經意間被世事改變。

“給我一艘蒲家最快的疾風艇,再配一隊最精銳的船工舵手,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追上宋軍的船隊。”顏玉央麵無表情道,“你若膽敢給蒙軍通風報信,我會讓你死得比蒲宗昌還難看!”

這一次,他絕不會坐以待斃,再叫她拋下他了!

第213章 第四拾三章

整整四個月,縱裴昀前半生,從未在船上漂泊過這樣久。

行朝離開潮州之後,追兵如影隨形,陰魂不散。蒙軍統帥張仲陽親自出馬,誓要追殺行朝到天涯海角,斬草除根。

大海茫茫,前途渺渺,兩支龐大的艦隊,在浩蕩廣闊的海麵上一前一後,幾乎形影不離,從潮州到惠州,從秀山到香山,且行且戰,斷斷續續糾纏數月之久,每每激戰,落敗的一方都是宋軍。

其中最為慘烈的要數香山島一役,行朝被蒙軍重重包圍,船隊被分割開來,突圍途中又不幸遭遇颶風,半數艦船都被颶風所毀,船毀人亡。

這其中便包括了二宮所乘禦艦,狂風暴雨中,翻船發生的突如其來,船上人十之八九皆葬身大海,趙正與程素宜同樣落水,險些淹死,幸得裴昀拚死相救,這才勉強撿回命來。

驚悸之下,趙正一病不起,身體每況愈下.

十二月初二清晨,天色陰沉微雨,位於雷州東麵百裡開外,本是荒無人煙的硭洲島上突然迎來了一支浩浩蕩蕩,破爛不堪的船隊。船上數萬人登島休憩取水,采石築牆,很快便在島上建起了臨時防禦工事與房屋,暫駐於此。

這支船隊自然便是蒙軍追殺,狼狽逃亡至此的大宋行朝了。

撤離香山島後,宋軍繼續南下,蒙軍窮追不舍,兩軍在九州洋再戰,宋軍再次失利。至井澳,林世俊率軍拚死反撲,小勝一役,暫時止住了蒙軍的追擊。

陸上蒙兀同時進軍,潮州、廣州相繼淪陷,行朝無處停靠,隻得來到了這座亂石叢生的荒島之上。

裴昀擦著額上冒出的薄汗,走出房門之時,便見門外等待已久的群臣急忙迎了上來,欲言無聲,欲問又止,最終還是謝岑開口,啞聲問道:

“官家退熱了嗎?”

裴昀搖了搖頭:“尚未,但剛剛喝下藥,終是沒又吐出來。”

趙正年幼體弱,自江南水鄉至東南沿海,本就水土不服,經年累月奔波逃命,加之日前落水受寒,情況實在不容樂觀。

禦艦之上本有兩名禦醫,皆在香山島一役身亡,其餘軍中隨行大夫醫術不精,束手無策,最後迫不得已連裴昀這半吊子大夫也來給趙正治病,可如今缺醫少藥,縱是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裴昀一直隨身攜帶著救必應下的《醫經》,她在上麵尋到了兩個偏門土方,可謂是死馬當活馬醫,隻能祈禱趙正吉人天相,熬過這一劫了。

裴昀問謝岑道:“林大人可有消息從雷州傳回嗎?”

謝岑亦搖了搖頭:“尚未。”

行朝與蒙軍苦戰已久,早已損兵折將,元氣大傷,原有十數萬大軍所剩不足五成,朝臣官員亦十去七八,死的死,傷的傷,被俘的被俘,投降的投降,還有部分人見勢不妙,趁亂逃之夭夭了。

硭洲島不遠處便是雷州,而再往南,便是隔海相望的瓊台,大宋疆域最南端,普天之下最後一片宋土,神州大地的海角天邊。此後,再逃無可逃,退無可退了。雷州關係到行朝存亡,不容有失,為爭取先機,林世俊主動率兵攻打雷州,兩戰兩敗,今日便是第三次嘗試了,勝敗在此一舉!

眾人且悲且喜,神色不見絲毫輕鬆。  此時此刻,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以卵擊石,飛蛾撲火,結局早已注定,又怎會有奇跡發生。

七日後,雷州大敗,林世俊丟盔棄甲,率殘部退守硭洲島。

議事堂內,行朝所有文臣武將聚集一處,麵上滿是愁雲慘淡,沒人開口,但彼此心中所想皆是同一個念頭——

時不與我,天不假年,大宋國祚或許當真是走到頭了。

悲痛與恐懼在沉默中醞釀,不知是誰第一個萌生了退意,而後響應者接二連三,心灰意懶在無聲的蔓延,一時間滿座多欲散去。

眼見行朝人心渙散,即將土崩瓦解之際,陸秋實憤然起身大喝一聲:

“不許走!”

淒風苦雨,顛沛流離,這一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如今已是被折磨得形銷骨立,不成人形。然而他的背脊卻依舊挺直,雙眸依舊堅定,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一字一句道:

“見利忘義之徒早已賣主求榮,貪生怕死之人早已逃之夭夭,在座諸位能追隨二宮至今,想必都是難忘故國,赤膽忠心的剛烈之士。你們難道就願意這樣功虧一簣,折戟沉沙,淪為亡國之奴,淪為那蒙兀韃子的降擄嗎?你們可對得起大宋江山,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天地良心嗎?”

“國破家亡,我等臣子可以苟且偷生,官家與太後又何去何從?古人有以一城一旅中興者,今百官有司皆備,士卒數萬,天未絕宋,此豈不可立國?!”

這一番話慷慨激昂,擲地有聲,叫在座眾人心神皆是為之一振。  或許最初追隨行朝之人,尚且有為了錢權富貴,為了從龍之功,可一路到了這般田地,走到今天的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所為了也不過是“氣節”二字——那是千百年來華夏的脊梁,那是古來讀聖賢書所學的大義,那是國破家亡也不能覆滅的信仰,那是天地間比生死還要重要的大事!

“說得好!”

林世俊第一個站起來響應,這個獨攬行朝軍事大權,一力主張南撤,屢戰屢敗的武夫,到底還算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

他麵上尚帶著未愈的傷口,身著硝煙未散的破舊盔甲,毅然決然道:

“我不會走!我若想去,臨安投降之時便可自尋生路,既已追隨二宮而來,便沒將這條性命放在心上!”

“林大人所言甚是,”謝岑亦緊接著開口,語氣淡然而堅定,“事已至此,除去放手一搏再無選擇,死也不過忍片刻之痛,你我自當舍生取義,九死不悔!”

陸秋實大為激動,不由上前一步,鞠躬作揖,不吝以大禮而行,由衷道:

“二位大人忠貞不渝,深明大義,請受陸某一拜!”

至此,這矛盾重重,政見不合,幾乎從頭爭執到尾的三個人,在這最後關頭,終是攜手並肩,達成一致。

行朝上下所有人的態度也隨之堅定了下來。

哪怕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一人一馬,我等勢必鞠躬儘瘁,慷慨赴死,與大宋共存亡!

裴昀壓下滿腔激蕩之情與悲壯之意,在桌上攤開輿圖,沉聲道:

“那麼諸位,接下來我們該何去何從?”

放眼關山南北,大宋疆土已所剩無幾,內陸之上兩江、兩廣相繼淪陷,唯有廣州海豐一帶還有零星義軍在反抗。與雷州隔海相望有一片瓊台孤島,然而此處自古便是流放之地,寸草不生,人煙稀少,絕難支撐行朝十萬官民,而雷州與瓊台又近在咫尺,即便登島也無法抵擋蒙軍大舉進攻。

此時又有官員提議,不若索性離開中土,繼續南渡海外,至占城,尋求一線生機。

占城乃是交趾以南一小國,曆朝曆代多為中原王朝之附屬,朝貢稱臣。前不久行朝為求退路,已派了使者南下與占城聯絡,可惜至今還未得到回複。

這個提議得到了許多人讚同,畢竟連年海航,眾人皆是苦不堪言,若能上岸常駐,哪怕是異國他鄉也比繼續漂泊來得好。

然而謝岑與陸秋實都對此大為反對,一是占城畢竟是外邦番國,情勢不明,寄人籬下處處受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泉州蒲家已是前車之鑒。二來我等大宋子民,縱是身死國滅,也要留在大宋土地之上,守住漢人最後一寸河山。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終是林世俊力排眾議,定下了最終的目的地——崖山。

珠江八大入海門,最西一門名為崖門,海麵上東有崖山,西有湯瓶山,兩山環抱,闊僅裡許,形如門戶,乃是天然避風之港。水軍駐守於此,日出潮起,可出海作戰,日落潮退,可據險而守,易守難攻,不失為絕佳戰略要地。

裴昀聽罷這一決議,不禁心中一震,下意識撫上自己額角那處黥麵。

封敕不殺,刺配崖山

兜兜轉轉,竟是又到了這裡,如同命中注定般,一語成讖。

而這一次,不僅是她一個人的結局,亦是行朝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是大宋王朝最後的歸宿。

千百年後青史末篇將用血色銘刻這兩字,這段悲壯往事:

崖山!崖山!

第214章 第四拾四章

或許當真是天可憐見,終究是留下了最後一線生機,用過偏方之後,趙正病情有所好轉,雖然仍是病弱體虛,但到底是在鬼門關前撿回了一條命來。

趙氏血脈不絕,則大宋國祚不斷,行朝上下因此大為振奮,揚帆起航,全速向崖山進發。

登岸之後,謝岑與林世俊迅速組織人手,招募百姓,建造營房宮殿,製造船隻兵器,晝夜不停的趕工,爭取在蒙軍攻來之前做好萬全準備。

如此一個多月後,宋軍派出的斥候傳回消息,蒙兀大軍已攻占海豐,並獲悉了行朝的蹤跡,即日向珠江口進發,若不出意外,七八日後便會趕到崖山.

這一夜,月朗風清,海波溫柔,非但沒有暴風雨來臨之前的不詳,反而透露出一絲久違的安逸祥和。

裴昀獨自盤膝坐在岸邊礁石之上,她摩挲著手中斷裂的玉梳,聆聽著浪花拍岸,感受著和暢的夜風,眺望著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心中異常平靜,沒有絲毫決戰之前的忐忑與緊張。

“這一天終於來了。”

有人將她心中所想說出了口。

裴昀回首望去,隻見不遠處謝岑正緩緩踱步而來,竟也是帶著三分難得的閒適與釋然,甚至打趣道:

“林世俊這段時日煩躁不堪,寢食難安,若蒙軍再不攻來,我隻怕他一時衝動,直接率軍向海豐衝過去了。”

“如此倒也免得我等被動了。”裴昀自嘲一笑。

謝岑走到她身邊同樣席地而坐,他手中拿著一隻酒壺兩隻酒杯,順手將其中一隻酒杯遞給了她。

“來吧。”

裴昀微微皺眉:“大戰在即,你還有閒情逸致飲酒?”

謝岑頓了頓,低聲道:“今日是正月十五。”

裴昀一愣,抬頭望見天上圓月,不禁有絲恍惚。

臨安淪陷,趙韌身死,乃是去年今日之事。

自那以後,山河破碎,行朝南下,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海上飄泊,在逃往,在流浪,在生與死之間掙紮徘徊,在一個又一個戰敗淪陷與投降的噩耗中強自振作,不知不覺,竟已過去整整一年了。

裴昀無言,隻沉默接過酒杯,與謝岑各自斟滿,而後潑灑於麵前塵土之中。

濁酒一杯,祭趙韌,祭臨安,祭萬千忠魂,祭大宋江山。

接下來,兩人各自酒入愁腸,對月傾談。

“這一戰,你覺得我們有幾成勝算?”謝岑問道。  裴昀輕嗤了一聲:“你不是心知肚明嗎?”

當下行朝有戰船千艘,軍民十萬,坐擁天險,搶占先機,看似萬無一失。然這十萬大軍中,卻有半數以上都是親眷、文臣、宮女內侍,而剩下的幾萬士卒,多是臨時征召的民兵,戰力不足,連月苦戰奔波,亦是精疲力儘,士氣低迷。且他們荒島流亡,孤立無援,水糧根本無法堅持長久。最重要的是那領兵之人林世俊,此人忠心有餘,卻實非良將。

這一戰,是魚死網破,玉碎瓦全,必死之局。

“我確實心知肚明,”謝岑苦笑,“隻不過仍是心有不甘。”

“若非心有不甘,你我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地步了。”

裴昀仰頭喝儘杯中殘酒,目光定定的望向大海遠方,幽幽道:

“商周秦漢,魏晉隋唐,曆史如煙,人世哪有千秋萬代?蒙兀能一統天下,自有其過人之處,大宋兵敗如山倒,亦何嘗不是咎由自取。有時我真的分不清,你我究竟是忠貞不渝,寧死不屈,還是隻為一己私心,三分不甘,負隅頑抗。”

隔海相望彼端,乃是同樣名為崖門的小鎮,此時此刻,鎮上百姓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元夕競渡,隱約可見那廂燈光璀璨,火樹銀花,歡歌笑語連連。

“國仇家恨,我等切膚之痛,但普天之下仍有那麼多懵懂黎民,趙氏興廢,不足以叫所有漢人為之而殉。在這天高皇帝遠的海濱,對他們來說,其實誰做了皇帝,都不打緊。”

古人有訓,舍生取義,若這生是一己之生,她自然毫不猶豫,可這生若是千萬庶民之生呢?倘若蒙兀一統天下是大勢所趨呢?他們如此困獸猶鬥,豈非冥頑不靈,逆天而行?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便也顧不上什麼忠君報國,什麼大逆不道了。

謝岑沉默半晌,終也是發自肺腑坦言道:“國朝確有千般不是,官家也確有百般過錯。若隻是尋常王朝更迭,或許我也不會執著至今。然而如今是蒙兀人得了江山,你覺得他們會善待天下漢人嗎?蒙兀南征北戰,所到之處,無不劫掠屠殺,他們隻懂占領,不懂治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於漢人是,於蒙兀人亦然。”

一路走到今天,他們為了什麼?為名嗎?為利嗎?為苟且偷生,為一時之氣嗎?不過是為了,子孫後代,天下黎民,不為異族所欺,不做蒙兀人的奴隸!

“若他們會呢?開國之君,必然手腕鐵血,繼任之君若想坐穩江山,終究會懂得收攏民心。”

“若他們不會呢?莫忘了當初北燕。”

裴昀一噎,啞然失笑:“那屆時必定又會有另一個蒙兀將其滅亡了。”

“可惜我們都看不到那一天了。”

“幸而我們看不到那一天了。”

謝岑不置可否:“不必再管有多少人不在乎誰家天下了,陸大人說得對,貪生怕死、見利忘義之徒早就各奔東西了,如今至少崖山這十萬軍民願與大宋共存亡。豈能儘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好,好個但求無愧於心!”

裴昀心中頓時湧起萬丈豪情,舉杯道,“這一杯,敬今日過後,你我忠肝義膽,名垂千古。”

謝岑亦舉杯補充道:“沽名釣譽,遺臭萬年”

“請——”

清脆碰杯聲中,濁酒入喉,激蕩千愁萬緒,百味雜陳,儘在不言中。

酒色如琥珀,味有甜香,回味悠長,卻不知那謝岑如何私藏的佳釀。裴昀久不飲酒,這一杯下腹,五臟六腑滾燙似火,不禁頭暈目眩,如墜雲端。

“好酒!”她低聲讚道。

她也算是嘗過名酒無數,一時竟辨不出這酒的名堂。

“此乃泉州蜜林檎、荔枝酒調和蘇州齊雲清露而成,味取三家之長。”謝岑頓了頓,又道:“這是當年暮雨調製的酒方。”

裴昀想了半晌,這才依稀記起,他口中的暮雨是當年那隨他外放泉州的歌妓。

“暮雨娘子後來去了何處?”

“我回臨安之前,有一同僚對她有意,她亦願隨之去,我便成全了二人。後來聽說那人調去了漳州,再後來便沒音訊了。”謝岑語氣淡漠,眉宇間並無半分悲喜。

於他而言,那也不過是人生長路中一個過客,紅塵萬花中一朵嬌顏,如趙玲玲,如琴如霜,如蘇容容,如解雙雙,醉時同交歡,醒後各分散,如此而已。

裴昀忍不住問道:“你後悔嗎?”

“後悔什麼?”

她輕笑:“後悔辜負了那麼多人,揮霍了那麼多姻緣?後悔如此良辰如此夜,美酒在旁,卻無佳人在側,到最後還是孤身一人。”

“路是自己所選,有何後悔之說?”謝岑似笑非笑道,“況且我如今也並非孤身一人,難道你小裴侯爺還算不得是絕色佳人嗎?”

人非聖賢,終究不能此生無過,這一輩子究竟有沒有遺憾他不願深究,此時此刻顧左右而言他,隻是有些人與事他不想再提。

若是平常,他這般放肆言語,必是要引得眼前之人翻臉,可今夜不同以往,裴昀聽罷不怒反笑,且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出聲了好半天。

月華似練,海浪如雲,她麵色酡紅,眉眼彎彎,這一瞬間,謝岑確有片刻失神,然而緊接著,他便聽她開口問道:

“是麼?那你說,我可當得起‘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如同當頭一盆冷水潑了下來,謝岑臉色驟變。

“你知道了?”

“這句話該是我來問你。”

裴昀又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儘,笑得頗有些自嘲,“你當是一早便知曉了罷。”

這人縱橫風月場多年,何等老練,必是將身邊那兒女情長都無聲看了個穿,怨不得他對她的態度,從來都那樣古怪。

謝岑沒有否認,沉默半晌,他低聲開口道:

“我一直以為,你會入宮的。”

是明媒正娶也好,金屋藏嬌也罷,總之終究是要入宮的。

且不說當年弱冠之齡的趙承毅是何等翩翩公子,溫潤如玉,單就以太子之尊的傾心厚愛,天下間又有幾個女子能抗拒?就算她裴昀懵懂無邪,心無雜念,也終究裴氏為臣,趙氏為君,一紙詔下,再沒有回環餘地。

屆時她入了深宮,和那些女子爭奇鬥豔,勾心鬥角,無論曾經多麼意氣風發,也終會被磋磨去棱角顏色,縱使多得聖眷,也不過一時歡愛寵幸。天長日久,色衰而愛馳,隻留一具哀傷怨毒的空殼,如昔日謝家老宅裡他父親後院的那些美人一般。

他自以為看透了她的一生,故而悲之厭之,譏諷之輕蔑之,從來不曾正眼相待。

後來北伐失敗,裴府遭奸臣陷害落難,她失蹤三年,再見時她已身陷敵營成了禁臠,披枷帶鎖被逼到絕境仍是寧死不屈,在眾目睽睽之下拚儘最後力氣報了血仇,又曆經艱辛逃出生天與他一同將太子救出,重回臨安,報仇雪恨,終為裴家沉冤昭雪,助太子繼承大統。

論及忠孝節義,俠肝義膽,怕是普天之下有多少男兒郎都比她不過。

直到那時,他才終於發現,也許一直以來,他都小瞧了她。

“官家繼位以後,我還仍是這般以為。畢竟,若是昭告天下,還你女兒真身,那是最恰好的時機。可惜,我料錯了。”

因為自燕京歸來的趙韌,已經不再是當年臨安城中的少年太子趙承毅了。他更加冷靜,更加謹慎,也更知道自己應該要什麼,比起為了成全年少時一絲微不足道的兒女私情,叫後宮中多一可有可無的妃嬪娘子,能為他江湖廟堂出生入死又忠心耿耿的小裴侯爺來得更為重要。

謝岑不願承認,其實彼時他曾為此而鬆了一口氣。或許是為大宋後宮終是幸免於難,躲過了一場血雨腥風,以那裴四郎的脾氣,從沒有逆來順受四個字,就算隻剩一口氣怕是都要殺得個昏天黑地。或許是他察覺到她已心有所屬,趙韌若是強求,少不得二人君臣反目,難以收場,他夾在其中,總是左右為難。又或許是,他早已心知肚明,她白馬銀槍贏四郎,本不該被困在那兒女情長,埋沒在那登不得台麵的獻媚邀寵,爭風吃醋裡。

至此,趙韌將年少心事拋之腦後,他亦對一切閉口不提,踏雪無痕,風月無憑,仿佛那年杏花春雨,楊柳青青,什麼萌動都不曾發生。

“有些事,過去便過去了,有些話,若不曾說,便再也不該說出口。”

謝岑捏緊了手中酒杯,咬牙一字一頓道:

“我沒想到,到了最後關頭,他竟用此事來拿捏你!”

兵臨城下在前,國破家亡在即,此時此刻的剖白,根本不是什麼深情如許。那麼多年過去,曆經千帆之人又有什麼念念不忘?不過是,兄弟之情耗儘了,君臣之義揮霍了,隻得將那一縷虛無縹緲的兒女情長做籌碼,迫她愧疚,逼她憐惜,讓她粉身碎骨肝腦塗地儘最後的忠義。

人至察則無徒,水至清則無魚,謝岑一直自詡清醒,心知肚明君臣有彆,趙韌早已不是昔日的趙承毅,當年亦還居高臨下的指責裴昀避走寶陀山的幼稚天真。可時至今日,連這最後一絲少年情誼都被敲骨吸髓,利用殆儘,他才終於憤怒又無力的發現,時過境遷,歲月將一切都變得麵目全非,他身在局中,一意孤行,早已泥足深陷,回不了頭了。

裴昀輕笑了一聲:“不重要了。”

她姓裴,她是裴安之女,是裴家四郎,裴家滿門忠烈,世代英傑。她既然下了寶陀山,離了大光明寺,既往不咎重回臨安,又怎麼會對大宋將亡,江山即覆而無動於衷?怎麼會對流亡幼主置之不理?

可趙韌終是不懂她,或許,自他畫下那副畫像,題下那首詩起,他便再也不懂她了。

“你說的,豈能儘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走到今天這一步,為臣為友,她已仁至義儘。

謝岑定定的望著裴昀,心中百感交集,複雜難言。

所謂一寸秋波千斛明珠,終究太過俗氣。

眼前此人年少之時,一雙眼眸,糅雜著不諳世事的天真無邪,和一往無前的赤子熱忱,已是難得罕見。時至今日,曆經事實,那眸中滄桑沉鬱漸染,可那執拗純粹卻是一如既往,絲毫未曾改變。紅塵混沌,人世不堪,有幾人能不為這份清白而動容?

或念念不忘,或日思夜想,或隔世經年滄海桑田,也不肯放手。

謝岑仰頭飲儘杯中之酒,沉聲開口道:

“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裴昀聞言一愣:“還有?”

她放下酒杯,轉過身來好整以暇道:“好好好,還有何事你便快快一並坦白罷,若過了今晚,怕是再沒有機會了。”

“有一艘船,自惠州起便一直緊追著我們。”

“是蒙軍的船?”

“不是。”

“是蒲家的船?”

“是,但也不是。”

“對方所為何事?”

“你。”

裴昀心中一顫,突然明白過來了:“是他?”

都到了這般地步,還有誰會山長水遠一路追來,誰會義無反顧執迷不悟,誰舍生忘死也要千裡迢迢來尋她?這樣的人這樣的人,由頭至尾,也不過便隻有那一個罷!

“你竟是到如今才告訴我,當真是,謹小慎微”

行朝浩浩蕩蕩十萬人船隊,她又寸步不離保護在趙正身邊,從惠州到崖山數月時間裡,她對此一無所知,必是有人存心隱瞞。

怕什麼?怕他是奸細?怕她一去不返?

謝岑沉聲道:“我不能放縱任何一絲意外發生的可能。”

隻是他沒想到,無論他如何派人驅逐攻擊,那艘船都如陰魂不散一般,忽隱忽現,若即若離,甩也甩不掉。

“你去見他一麵吧。”他輕歎了一聲,“訣彆也好,敘舊也罷,總該有始有終,莫如我一般,徒留許多剪不斷理還亂,下輩子也還不完。”

“不能見,見了就回不來了。”

裴昀一把奪過謝岑手中的酒壺,掀開壺蓋,仰頭直接將剩餘的酒水倒進口中,大口吞咽,不顧迸濺出的酒水濕透領口衣裳。

啪啦——

空空如也的酒壺被摔碎在礁石上,發出清脆聲響。

她猛然起身,麵對蒼茫大海,氣運丹田,大聲喝道:

“爹娘嘗教誨,人生在世,當為君子,忠孝節義,頂天立地,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我裴昀此生,不負家國天下!”

“隻是負了一人心。”

接連幾句話,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已是幾不可聞。

她閉上眼,忍住滿腔酸澀,顫聲道:

“但願下輩子,他莫再遇見我了”.

與崖山一水相隔的崖門鎮,一個宋兵按照吩咐將話和物帶到,便離開了停靠在岸邊的那艘疾風艇。

顏玉央垂眸望著手中斷成兩截的白玉梳,眉宇一片冰寒。

——破鏡難圓,斷梳難續,山高水長,希自珍慰。

這艘疾風艇乃是蒲家神船之護衛艇,掌舵之人綽號高老大,是個四十幾許的中年漢子,今次時間緊迫,他被大小姐派來姑爺咳,現今該叫玉公子了,總之是被派來這位手下,全權聽其指揮。

眾人在海上追擊飄泊了數個月之久,皆是有苦說不出,此刻高老大審時度勢,試探著上前問道:

“玉公子,這回咱們可以回航了吧?”

顏玉央不語,隻合攏掌心,用力握緊斷梳,那斷口之處,本該鋒利如刀,然而蓋因有人天長日久磋磨把玩,以至於圓潤光滑,壓在肌膚之上,不曾留下絲毫傷痕。

他輕輕一笑,笑得自嘲無比,笑得苦澀難當:

“你當真俯仰之間,無愧於心,一絲一毫愧疚都不曾有麼”

第215章 第四拾五章

正月十六日,蒙兀漢軍都元帥張中陽率艦隊抵達崖門,與宋軍待命在南麵外圍的三百艘戰船遭遇,崖山之戰自此拉開序幕。

天長日久的流亡與一次又一次的戰敗,讓林世俊變得癲狂暴躁,他不顧眾人反對,強行下令焚燒了崖山上的營地與房屋,將行朝十萬人全部轉移到了船上,又集結一千艘大型戰艦,停泊在崖山以西,一字排開,欲破釜沉舟,斷絕全軍逃退之心,與蒙軍決一死戰。

千餘艘戰船背山麵海為成方陣,將二宮所乘坐的禦艦拱衛在中央,船與船之間,以繩索相連,船上又建柵欄起樓台,遠遠望去,如海上漂浮的城池堡壘,氣勢恢宏。

如此排兵布陣,仿佛昔日赤壁之曹軍,竟是孤注一擲,鐵了心要同歸於儘。

“林世俊,你是瘋了不成?!”

謝岑揪住他的衣領厲聲質問,後者卻歇斯底裡的高呼道:

“連年航海,何日是頭?成敗就看今朝!”

蒙軍水師皆是海船,不夠靈活機動,在戰爭伊始,宋軍以輕型快船多次攻擊蒙軍艦隊,亂其陣腳,奪取了數艘蒙軍船隻,得小勝。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林世俊縱使決心背水一戰,卻仍是改不掉骨子裡的小心謹慎,一味采取守勢,沒有乘勝追擊,導致錯失先機。

那蒙軍都元帥張中陽絕非庸才,連續幾日戰事不利,他迅速調整戰術,一麵派遣副將繞路崖山,從北部進攻,一麵用船將騎步兵運到崖山上,紮營建寨,占據地利。

及至二十二日,蒙軍南北兩路軍隊彙合,前後夾擊,使宋軍腹背受敵。而此時崖山陸地已完全被蒙軍占領,宋軍無法靠岸,登陸取水砍柴的後勤補給的樵汲道被截斷,船隊上下因此都遭遇重創。

“官家,太後,請用——”

禦艦之上,內侍小心翼翼端著兩盞清水,呈於趙正與程素宜。

宋軍船隊糧草充足,卻是缺柴缺水,樵汲道一斷,宋軍便隻能等退潮之時,取少量河流之水。不出數日,船上便淡水告急,僅剩少許儲備,無法供應全軍之需,連二宮飲水也僅有每日稍許配給。

趙正不顧儀態端起水盞,迫不及待喝了幾大口,解去口乾舌燥之苦。抬眸間,看見立在一旁的裴昀,不禁心生憐憫,雖依依不舍,但他仍是放下水盞,細聲道:

“裴大人,你也一同飲水罷。”

他一直未見過她飲水,人無水怎活?若是支撐不住該如何是好?

裴昀望見趙正蒼白小臉上烏溜溜的黑眸,心中動容,舔了舔乾涸的嘴唇,柔聲道:

“臣已喝過了,官家快些飲吧。”

不僅淡水告急,因缺少乾柴,夥夫亦無法煮飯,士兵隻能食生米生肉度日。裴昀內力高深,尚且能支撐一時,可其他人已是體力透支,饑渴難耐,大量士兵走投無路之下,被迫取海水生飲,喝下後卻皆如中毒般上吐下瀉,軍中上下一時苦不堪言。

正說話間,艙外又傳來轟隆隆炮響,震耳欲聾,竟如近在眼前一般,眾人不由驚慌失措。

“是韃子打來了嗎?”

“護駕!快護駕!”  裴昀安撫過二宮,帶人登上望樓查看,果然是蒙軍又發動了新一輪進攻。

將近一年多的追擊已讓蒙兀人心生厭煩,赫烈汗下令命張中陽務必在崖山將宋軍全殲。

起先,蒙軍見宋軍將船艦用鎖鏈連成一片,欲效仿赤壁之戰用火攻,幸而林世俊早已下令所有船艦都以濕泥塗抹船身,避免木船著火。張中陽心有不甘,又派了數百名弓箭手,不間斷對宋軍戰船射擊。及至蒙軍占領崖山後,又再岸邊架起了炮台,直接攻擊二宮所乘的禦艦。

禦艦船身堅固非常,又被眾護衛艦牢牢拱衛其中,蒙軍的炮石無法傷到其分毫。隻是如此炮火連天,內憂外患,軍中早已人心渙散,連續幾日都有逃兵被捉。若非整個艦隊以鐵索相連,蒙軍攻來之時,眾人一哄而散,各奔東西亦是極有可能。

眼下宋軍已被蒙軍四麵合圍,每日發起十餘次衝鋒反擊,也皆被蒙軍擊敗,始終無法突圍。雙方僵持不下之際,張中陽數次派遣使者前來宋軍勸降。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