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使威逼利誘,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行朝群臣卻是意誌堅定,謝岑每每以禮相待,卻隻字不提投降之事。陸秋實亦是橫眉冷對,不屑一顧。而那陣前領軍的林世俊,哪怕蒙軍以他被俘的外甥相要挾,他亦絲毫不為所動。
待軟硬兼施無果,張中陽又出了新招數。這一天,前來勸降的蒙使隻點了名要見裴昀一人。
裴昀又驚又疑:“蒙使姓甚名誰,為何隻要見我?”
士卒回稟道:
“此人自稱曲墨,乃是蒙兀軍中神偃師。”.
眼前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笑容和善,親切中帶著三分市儈,除去眼角多出的幾條皺紋,和身上那刺眼的蒙兀官服,與裴昀記憶中的模樣彆無二致。
“小昀兒,多年不見,還記不記得三師伯啊?”
“記得,我怎麼會不記得三師伯?”裴昀定定望著曲墨,一字一頓道,“隻是三師伯,怕是早已忘記昀兒這一師侄了罷。”
“欸,這是說得哪門子話?”曲墨不以為意,“這些年來,我可是一直關注著小昀兒你的去向的。你既已抽身而去留在大光明寺休養療傷,卻又為何要下山再入局中?臨安既降,趙韌已死,你何必再護著那孤兒寡母,為趙宋江山陪葬?”
裴昀蒼涼一笑:“三師伯,你今日來見我,隻是為做說客嗎?”
“三師伯隻是不忍心,如今宋軍隻剩這萬餘人馬,老幼婦孺,勝負已定,你我師徒一場,三師伯總不能眼睜睜見小昀兒你自尋死路。況且不止師伯我,除我之外,還有旁人於心不忍。”
“何人?”
“自然是你大哥。”
裴昀一愣,隨臉色一沉:“家兄裴昊多年前便戰死在了北伐沙場,我早已沒有大哥了!”
“小昀兒你又何必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呢?”曲墨笑眯眯道,“好吧,那便不是你大哥,是阿穆勒王爺,他素有惜才之心,又念及舊情,不願見你自取滅亡。若你肯及時收手,棄暗投明,他可答應你任何條件,無論封侯拜相,還是遠遁江湖”
“夠了!”
裴昀忍無可忍打斷了他的話,雖是心中悲憤難當,卻到底還是沒對曲墨發火,隻隱忍著沉聲道:
“三師伯,我自知此時投降,可保性命,得富貴,但忠義之誌絕不動搖!我若貪生怕死,貪慕權勢,又何必走到今天?多說無益,三師伯請回罷!”
誰料曲墨聽罷這一番話,並不生氣,反而眉目舒緩,微微一笑:
“小昀兒,我很欣慰。”
他斂去了麵上的市儈俗氣,笑容中流露出三分自豪,三分悵然。
“自小到大,小師父有意放縱,隻教本事不教做人,致使我們師兄弟幾人長得歪瓜裂棗,各有各的毛病,無情的無情,懦弱的懦弱,瘋癲的瘋癲,貪名的貪名。可到最後,我們卻偏偏教出了你這個一身正氣,頂天立地的好徒兒!待百年之後,我等下了陰曹地府,亦不算罪無可赦了。”
“三師伯”
裴昀聞言心中一顫,險些掉下淚來。
她自幼長在春秋穀,乃是幾位師叔伯一手拉扯大,他們有多了解裴昀,裴昀就有多了解他們。她如何聽不出頭先那一番話裡曲墨的言不由衷,故意為之,又如何猜不到,今日曲墨前來,名為勸降,實則是為見她最後一麵啊!
“三師伯你何必如此你既知助紂為虐,不得善終,又為何執迷不悟?”
曲墨不答反問:“小昀兒亦自知飛蛾撲火,肝腦塗地,必死無疑,不還是一意孤行?說到底,咱們師徒都是一般的執拗,隻不過可惜,你我心之所向,偏偏背道而馳。”
裴昀一聲長歎,事到如今,再追究是非對錯,委實已毫無意義,沒什麼比這一刻難得的重逢與彆離更重要了。
她輕聲問道:
“二師伯如今還好嗎?”
“二師兄他於去年秋天病逝了。”
裴昀身子一僵,隱忍許久的淚水,就這樣洶湧而下。
“春秋穀沒有了三師伯,我們的師門,再也沒有了”
醉劍俠羅浮春戰死,千金手救必應遠遁,中書君謝文翰與妻珍娘被滅口,而今青囊生張月鹿又病逝。至此,春秋穀所有弟子,除去眼前的曲墨,從小到大陪伴裴昀長大的親人一個也沒有了。
“沒有了興許也好。”
曲墨輕笑了笑,笑中透著哀傷,“所謂世外桃源,所謂淡泊名利,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於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於己,身懷利器殺心四起。
世事如此,從沒有例外。
裴昀擦了擦眼角淚水,哽咽開口道:
“二師伯所得何病?”
“不是什麼大病,隻是他的壽數儘了。”曲墨搖了搖頭,“他臨去時最後一卦,占的是大宋國祚。”
裴昀一愣,張了張嘴,卻終是沒有出聲。
而曲墨也並不避諱她,直言相告:
“得於孤寡,失於孤寡。”
雖隻這八個字,但刹那間裴昀已經明白了一切。
昔日大宋欺後周柴氏孤兒寡母,得了天下,今朝幼帝太後孤兒寡母亦為他人所欺,丟了江山。
因果輪回,有始有終。
她突然很想笑,於是也便當真笑了出來。
“小昀兒不信?”
“不,我信,二師伯他從來沒有算錯過不是嗎?”
“沒錯,二師兄他鐵口直斷,這一輩子從來沒算錯過,哪怕是自己的死期。所以小昀兒,三師伯不忍心眼睜睜看著你應了自己的命數。”
曲墨深深的望向她,切切道:
“回頭吧,小昀兒。”
“我的命數?”裴昀不禁喃喃道,“我的命數,不是早便應驗了嗎?”
四廢荒蕪,紅顏薄命。
封敕不殺,刺配崖山。
“若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我肉體凡胎,又怎能改變?”
裴昀深吸一口氣,一撂衣擺,雙膝下跪,在曲墨麵前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昀兒感念三師伯此生養育之恩,昀兒不孝,唯求來世再報!”
她不敢抬頭,隻伏在冰冷的地上,任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成串落下,啞聲道:
“請三師伯代為轉告阿穆勒王爺,若他當真還念三分舊情,他日輔佐君王,權傾朝野,還請善待天下百姓,裴昀感激不儘!”
第216章 第四拾六章
決戰之日,來得分外突然。
曆經大半個月激戰之後,二月初六清晨,早潮時分,海麵大霧彌漫,蒙軍兵分四路,向宋軍發起了總攻。
牛角號聲中,蒙軍副統帥唐兀氏先發製人,下令全部戰艦調轉船頭,利用退潮水勢之利,從北麵進攻。與之正麵迎戰的,乃是林世俊所統麾下淮軍精銳之師,他們本為昔年北燕流亡宋地的漢人,個個英勇矯健,跟隨主帥從江南流落到崖山,對蒙兀人滿腔憤恨,拚著同歸於儘之心,欲殺之而後快!
兩軍交鋒,殊死戰鬥,先是炮石拋射,而後弩箭齊發,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最後將士們竟是互跳到敵船之上,血肉相搏!
與此同時,蒙軍統帥張中陽亦率軍從南麵攻打宋軍,兩相夾擊,宋軍一時腹背受敵,左支右絀。
及至午時,兩軍皆是傷亡慘重。
蒙軍暫時撤退,宋軍亦抓緊時間休息就餐,此時便聽不遠處蒙兀人的船上傳來奏樂聲與歡笑聲。
那廂的宴飲歡樂,與這廂的愁雲慘淡相對比,本就精疲力儘,饑渴難耐的宋軍不由士氣大損,個個除衣卸甲,無心再戰。
誰料這四麵楚歌不過是蒙軍障眼之法,趁著宋軍鬆懈之時,蒙軍再次借漲潮之勢,一鼓作氣發動了第二輪進攻!
炮石如星箭如雨,喊殺如雷聲如鐘,眼見皆是浮屍碎木,耳邊皆是□□哭嚎。宋軍被連成一體龐大的船隊,如同年邁病重的百獸之王,氣息奄奄,動作緩緩,被四麵八方豺狼一般的蒙軍殘忍撕咬,吞噬。
勝敗,已成定局。
高大的樓船帝舟被拱衛在宋軍最中央,裴昀站在船頭,遠遠眺望著不遠處海麵的濃煙滾滾,火光衝天。
第一道艦陣已破,蒙軍自西南殺入中軍,離衝破第二道艦陣,攻至禦艦,不過是時間問題。
裴昀握緊了手中的斬鯤,心急如焚,腦海中天人交戰。
自來到崖山伊始,她便再也不想呆在禦艦之上,日夜隻守著二宮安危,她想去前線,她想浴血殺敵,她想拚死奮戰,哪怕死在戰場之上,也好過現今束手無策,坐以待斃。
然而謝岑卻屢次拒絕了她,直到今晨開戰之時,他親自去前線督戰之前,還在對她說:
“你必須守在官家與太後身邊。”
“比起殺敵,你有更重要的任務。”
“必要之時萬不可叫二宮落於敵手。”
“切記,切記。”
這一刻,裴昀心中不免騰升出恨意,所謂君臣之義,同袍之情,究竟為何如此殘忍,如此冷酷,偏偏要她來親手了結一切?
可她要緊牙關,終是含淚應承了下來。
“報!有我軍哨船向禦艦駛來,自稱謝相派其接二宮移駕北麵!”
有小兵火急火燎的跑來向裴昀稟報道。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船上守將一片嘩然,禦艦身軀龐大,移動緩慢,一旦被敵人接近則逃離無望,可若趁現在便叫二宮及時轉移,興許還有一絲希望逃出生天!
裴昀定了定心神,剛要命人放哨船接近,身後忽有一道聲音喝止道:
“萬萬不可!”
隻見陸秋實快步走近,焦急高聲道:
“來者萬一是蒙軍喬裝奸細該如何?團練使劉俊、承宣使翟國秀皆已變節投敵,若他們賣主求榮,將二宮交於蒙軍該如何?事已至此,唯死而已,若叫二宮受辱,你我便成了千古罪人,黃泉之下,有何顏麵去見先帝?!”
說罷不顧裴昀的反應,兀自下令驅趕那艘哨船。
那哨船窄小,隻載乘兩人,見遲遲不被放行,船上其中一人猝然平地而起,運起輕功,足踏水麵,一鼓作氣掠到近前,躍上了禦艦船頭。
裴昀大驚之下,一把推開陸秋實,斬鯤出鞘,劍尖直指對方麵門。
電光火石一刹那,曆經九百生死,千念萬念,她驟然看清了此人的臉。
她的劫數,她的孽緣,她的眉間霜心上雪,她的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忘不掉。
顏玉央,他穿過戰火紛飛,生死經年,站在她的麵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臂,決絕道:
“阿英,跟我走!”
如同當年西海天山,姑蘇舊院,蜀中廢穀,每一次他對她說得一般。
從始至終,這世上堅定握住她的手不放,要帶她去天涯海角的,隻有這麼一個人。
可惜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去往何處?”裴昀輕笑了一聲,“國破家亡,師門覆滅,故人亡儘,親友死絕,我這一生,路已經走儘了”
“路在腳下,哪裡會儘?!” 顏玉央怒不可遏,眉宇一片冰寒,下頜繃得死緊,咬牙切齒聲嘶力竭地問出那句,他從最初的最初就想質問她的話:
“你裴昀自詡為國為民,為忠為孝,一輩子儘為虛名禮教奔波辛勞!這一生一世,一天也好,一個時辰也罷,你究竟有沒有為自己活過?!”
裴昀心神巨震,幾乎是想也不想脫口而出,用儘全部力氣嘶吼道:
“有!那年西寧州琳琅山莊,我等一個人等了七夜七天!”
可是那個人,他沒有回來。
自此,山盟不在,錦書無托,咫尺天涯兩心隔,人生長恨水長東。
四目相對,彼此皆是赤紅充血,有淚盈眶。
不該忘記,那年青海湖畔,明月天山,他低頭吻上她時,她顫抖著閉上了眼
此時無言勝千言,許多話已是不必說了.
蒙軍勢如破竹,喊殺聲越來越近,數艘蒙軍艨艟終是突破禦艦外圍護衛艦,向禦艦疾速駛來。但見那艨艟之上,忽有數十道身影驟然躍起,踏水無痕,如流星一般激射而來,轉眼間便攀爬上了禦艦,向船上宋軍發起了攻擊,這群人身披大紅袍,頭戴雞冠帽,正是六真宗的番僧。
那蒙軍竟是以這群密宗高手做先鋒,突襲禦艦,意圖直接刺殺二宮!裴昀神色驟變,迅速組織人手反擊,在甲板上集結成陣,務必不能叫刺客靠近船樓一步,而她自己亦再顧不得兒女情長,手持長劍向攻來的番僧殺去!
劍起劍落,血肉橫飛,裴昀毫不猶豫的痛下殺手,隻顧解決著眼前敵人,不顧自己後心大開,防備全無。因為她知曉,顏玉央一直緊隨在她的身後,與她後背相抵,替她護住所有弱點,擋住所有偷襲,一句話也不必多說,一個字也不必多講,隻用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彼此之間便心領神會,默契渾然天成。
自子午古道南北客店初相見,至今已有十二載,這十二載裡他們各為其主,針鋒相對,你死我活,幾乎從不曾有過片刻和睦安寧,而今時今日,便在這刀光劍影,亂軍之中,絕境之時,他二人終是攜手禦敵,並肩而戰。此情此景,何等辛酸苦澀,又是何等的彌足珍貴。
今日崖山一戰,你死我亡,恩仇兩清,了卻君王天下事,不求生前身後名!
裴昀手中長劍如虹,顏玉央出掌迅疾如電,不斷的放出毒針與毒粉,二人周圍已是倒了一地屍首,可那後續敵人仍是源源不絕的攀爬上禦艦,如蝗蟲過境,如餓狼見血,前赴後繼的包圍過來。
斬鯤橫掃,裴昀擊退麵前三人,餘光瞥見寒芒一閃,一柄利刃已攻至眼前,刀風撲麵,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裴昀不敢大意,運足內勁,橫劍一擋,金石相交,發出錚然一聲長鳴。
此人左手持腰刀,身材高大健碩,如一座肉山鐵塔一般,正是曾在寶陀山佛武會敗於裴昀之手的大悲法王!
多年不見,此人外貌有所變化,麵膛紅中透紫,手臂肌肉虯結,顯然功力暴漲,他手中腰刀也煥然一新,不再光鮮亮麗精美奢華,卻是烏黑無光暗藏殺機。
“裴昀,拿命來!”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大悲法王大喝一聲揮刀向裴昀頭上砍去,裴昀毫不猶豫挺劍而刺,劍長刀短,終究是斬鯤快上三分,眼見那劍尖據大悲法王胸前不過半寸,他被逼收刀急退,而身後另有一人出掌襲來,正是顏玉央。
大悲法王全然沒將此人放在眼中,寬袍一揮,欲將其拂開,誰料雙掌相擊的瞬間,他隻覺手心一麻,竟是中了掌中暗算,當即勃然大怒,內力一震,將其擊飛了出去。
待他再要補上一招將其斃命之時,裴昀的斬鯤已刺至眼前,大悲法王顧不得中毒的右手,左手出刀格擋,長劍短刀便如磁石一般緊緊吸在了一起,二人內力自兵刃上迸發而出,相互激蕩,滔滔不絕。
數年來裴昀的武功一日千裡,而那大悲法王的內力亦是精進神速,他自寶陀山一敗之後,閉關苦修,不惜以自損自殘為代價練成了六真宗秘傳禁功,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打敗裴昀一雪前恥。因此今日他便是拚了性命不要,也決計不會罷休!
二人互不相讓,都將內力催發到了極致,一時間,彼此僵持在了原地。
顏玉央被大悲法王一掌擊退,跌落在地,滾了數圈,五臟六腑巨震,氣血翻湧之下,喉中湧上了一片腥甜。
毒針毒粉皆已耗儘,他再沒有殺招,摸遍全身上下,終得唯一利器——白玉梳,那朔月聖地石室之中,曾救二人性命,見證了二人愛恨糾葛了半輩子的白玉梳。
情形緊迫,他顧不得擦去嘴角的血跡,飛快翻身而起,撲向大悲法王的後背,手持玉梳用儘全力向他暴露在外的後頸插去!
大悲法王正與裴昀比拚內力,以命相搏最為關鍵之時,忽覺脖頸劇痛難當,刹那間岔了內息,怪叫一聲,全身真氣爆裂開來,那力道之強悍,將顏玉央與裴昀都崩開了數丈之遠,他自七竅流血,全身骨骼儘斷,倒地而亡。
裴昀與顏玉央遭其瀕死一擊,皆受了不輕的內傷,裴昀勉強撐劍起身,欲查探身旁顏玉央的傷勢。
忽覺有異,她不可置信的扭頭望去,隻見手中長劍隻剩下了殘破的半截,另外半截掉落在地,竟是為大悲法王的短刀攔腰斬斷了。
父親送她十四歲的生辰禮物,跟隨了她半輩子,曆經重重劫難,風裡來雨裡去的斬鯤,就此折斷。
倏忽間,不詳的預感籠罩在裴昀心頭。
今日崖山,難道當真是她與大宋的葬身之地麼?
第217章 第四拾七章
天色越來越暗,黃昏已至,暮色四合,天空陰雲密布,漸漸下起了瓢潑大雨。
陸秋實佇立在船頭,渾身被雨水淋濕透徹,雖手無寸鐵,但麵對周遭殊死搏鬥,血流成河,他凜然不懼,麵不改色,便如同第一天追隨二宮南下,遇見追兵九死一生之時一般。
人皆道他迂腐,頑固,可正是這手無縛雞之力的道學先生,比那麼多驍勇善戰的將軍士卒還要堅強,還要執拗,與行朝共同進退,一路走到了今天。
放眼整個海麵,宋軍旗幟一根根倒下,蒙軍旗幟一根根豎起,他心中明白大勢已去,終是天不佑我大宋
或許,是時候了。
他暗自做出了決斷,於是毫不猶豫的轉身走向船艙。
片刻後再出來之時,他左右手分彆抱著兩個年幼的兒子女兒,身後緊跟著焦眉苦臉的陸夫人。
“夫君!夫君你帶忠兒和秀娘去哪裡?夫君啊啊啊啊啊——”
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但見陸秋實來到船邊竟是毫不猶豫的將一雙兒女投進了水中,撲通兩聲沉悶響聲,兩名幼童頃刻間沉入茫茫大海,再也不見蹤影。
“忠兒!秀娘!夫君你殺了他們?!你瘋了!你瘋了!”
然而下一瞬,正在伏地哭喊的陸夫人也被陸秋實向水中推去,陸夫人一個踉蹌,死死抓住船舷不肯鬆手。
“夫君不要!夫君求求你!不要殺我!”
陸夫人淒厲哭喊,聲嘶力竭,她哀哀切切的望向陸秋實,祈望他能放自己一條生路。
陸秋實被那求生的目光望得心頭一顫,憶及多年伉儷之情,夫妻之恩,眼中亦是湧上酸澀濕意。
他長歎了一聲:
“都去罷,還怕我不來麼?”
陸夫人忽然明白過來了丈夫之意了,事到如今,或死或降,已彆無他路。與其活著受儘淩辱,不如一家人在陰司地府再團圓。
“夫君,妾身先走一步黃泉路上,奈何橋畔,妾身與忠兒秀娘等著夫君”
她慘然一笑,帶著滿腔不舍之情,含淚最後望了陸秋實一眼,而後緩緩鬆開雙手,翩然墜落,身軀自此沉入滾滾浪濤之中.
陸秋實換了一身嶄新的絳紫官服,方心曲領,烏履錦綬,如同過去每日在臨安朝堂時一般鄭重其事。
他來到船樓之內,覲見趙正,撫衣正冠,恭敬下拜,沉聲道:
“陛下,國事至此,無法挽救,死無所懼,唯氣節耳!陛下應為國而殉,徽欽二帝受辱已甚,陛下不可重蹈覆轍,請陛下恕臣逾越之罪!”
滿室宮女內侍跪倒一片,哭嚎不止,趙正懵懂的望向眼前匍匐跪地的陸秋實,他所說之話他並不能全然理解,但他眼前卻隱約浮現了臨安舊夢,禁宮大火,臨彆之時父皇看向他的最後一眼,萬語千言,儘在不言中。
於是趙正緩緩點頭,用稚嫩的聲音答道:
“朕準奏。”
陸秋實再次拜了三拜,而後迅速起身,脫下外衫包起案上的玉璽,背起禦座上的幼帝,向窗邊走去。
推開窗扇,但見外麵風雨大作,漆黑混沌,喊殺聲與雷雨聲震耳欲聾,如修羅地獄一般可怖。
他手上使力,摟緊了背上的趙正,緩慢而堅定道:
“陛下,我們上路。”
說罷,陸秋實縱身一躍,就這樣撲向了那鮮紅與濃黑交織成一片的波濤中——.
方此時,裴昀與顏玉央正在甲板上奮力殺敵,忽聽蒙軍之中有人指著船樓上,高喊道:
“快看!是宋帝!”
裴昀猛然回首,但見一團黑影從船樓窗畔躍下,逕直向大海墜落。
這一刹那,在她眼中無限放緩,四周火光與刀光,殺戮與乾戈通通都消失了,萬籟俱靜,八荒寂滅,天地間便隻剩下了那一道如流星般劃過天際的弧線。
不知是耳聞還是幻覺,裴昀覺得自己竟然清晰地聽見了落水之聲。
撲通——
那是周鼎的碎裂,秦鹿的悲鳴,長安的大火,馬嵬坡的暴雨,那是漢人江山的絕響,是大宋王朝最後的一句遺言。 天地寂靜一瞬,而後山呼海嘯般的呐喊響徹整個崖門:
“宋帝死了!”
“宋帝死了!”
大宋祥興二年,二月初六,崖山海戰,大敗,丞相負幼主跳海而亡。
自陳橋兵變,太祖趙匡胤定都東京開封府,曆經中原一統、女主臨朝、慶曆新政、熙寧變法、海上之盟、靖康之恥、建炎南渡、議和與北伐,內禪與黨爭大宋一朝享國三百一十九年,共曆一十八帝,至此滅亡。
從此,東京若夢,臨安如煙,樊樓傾倒,西湖水乾,清明汴河沉寂,千裡江山褪色,東坡乘風歸去,易安銷魂黯然,嶽陽樓淫雨霏霏,醉翁亭酒冷人散,大江東去浪淘儘,曉風殘月楊柳岸。
一山還一水,無國又無家。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啊啊啊啊——”
裴昀肝膽俱裂,五內俱焚,不禁仰天長嘯,聲音嘶啞淒厲,如杜鵑啼血,子歸哀鳴。
武威侯府誓死效忠的山河,裴家世代堅守的江山,再也不複存在了。
那溫山軟水的江南,繁華如夢的臨安,她終是再也回不去了。
悲憤之下,丹田真氣逆轉,經脈逆行,她忍不住哇的一聲,嘔出一大口心頭血,如脫力一般,軟綿綿的癱倒下去。
“阿英——”
顏玉央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將她摟在懷中,連點她周身大穴,半拖半抱著將她帶下了禦艦,乘上了他來時的那艘哨船。
宋帝既死,兩軍大亂,無人再顧及得上這一艘小小的哨船。在高大老的駕駛下,哨船靈活的在混亂的船陣中左挪右移,就這樣突破重圍,駛入一望無際的大海,將崖門的腥風血雨,國破家亡都遠遠的拋諸腦後。
孤帆遠影,一去不回.
“但見幼帝落水而亡,漢人江山毀於一旦,關山南北終落到了韃子手中,裴昀肝膽俱裂,五內俱焚,不禁仰天長嘯,淒厲悲涼。
“大宋既亡,我等臣子何存?!”
他抬頭用通紅的雙目最後望了一眼這黑霧彌漫,不見天日的夜空,握緊手中殘破的長劍,橫劍便向頸間抹去——
說時遲那時快,利刃入肉,森然見骨,碧血如注,染透青衫。
一代忠臣良將,仁義俠侯,自此以身殉國,一命歸泉,嗚呼哀哉!
時人詩雲: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南北英雄傳·終回》說書人墨七郎杜撰
便在陸秋實背負幼帝跳海的半個時辰前,宋軍主帥林世俊浴血奮戰,與蒙軍白刃肉搏,身負重傷,力戰至最後一刻,英勇犧牲。
陣前督軍的謝岑迫不得已接過了指揮權,即刻下令所有戰艦砍斷鐵索,自行突圍。而他自己率領了二十艘精銳戰艦拚死向船隊中央衝去,欲救援禦艦。
方才他派去接駕的哨船始終沒回返,他心中有不詳的預感。
此時此刻的海麵上,宋蒙兩軍已經混戰成了一片,禦艦周圍環繞著無數的船隻,每一艘都想突圍,每一艘都想阻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糾纏不休。
戰艦費儘全力,才終於突破重圍,擠到了禦艦旁邊。謝岑顧不得許多,手腳並用爬上禦艦,片刻不停的向船樓內趕去。
船樓內不見以往的人影攢動,卻是一片空蕩,所有人都不知去向了何處,隻餘綾羅細軟,金銀碎片,一地狼藉。
謝岑瘋了一樣,四處尋找著,終於,在太後寢室之內,他尋到了站在窗邊,頭戴龍鳳珠翠冠,身著禕衣禮服的程素宜。
“太後娘娘,官家何在?”
謝岑顫聲問道,他立在門邊,竟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官家去了。”
“陸大人去了。”
“裴大人也去了。”
程素宜恬淡一笑,溫婉中透著蒼涼,她一字一頓道:
“我忍死至今,隻為趙氏一塊肉罷了,而今我可以去見先帝了。”
說罷她俯身一跳,猛然從窗邊撲了出去,投水自儘,從容殉國。
“不——”
悲憤交織,血氣上湧,急火攻心,謝岑隻覺眼前一黑,就這樣暈死了過去.
“謝大人,謝大人醒醒”
不知過了多久,謝岑被人喚醒,疲憊的睜開雙眼,但見天高海闊,晨光熹微,噩夢一般的長夜竟已是過去了。
他渾身濕漉的躺在岸邊沙石灘上,麵前盔甲破損,形容狼狽的將士,乃是軍中招討副使杜貴清,他身邊還有零零散散十幾個遍體鱗傷的士兵,是他們救了自己。
“官家我軍”
謝岑欲開口相問,可嗓音已是嘶啞的不成樣子,便連一句完整的話也串聯不起。
杜貴清知曉謝岑心中所想,七尺男兒刹那間紅了眼眶,哽咽道:
“謝大人,你看——”
說著他扶起了謝岑,指引他看向麵前的大海。
但見旭日晨光映照下的海麵,遍是戰後雜亂狼藉,破碎的殘木,殘損的戰艦,染血的旌旗,焦黑的頭盔,折斷的弓箭,還有一望無際,密密麻麻的浮屍。
這其中有士兵、文官,有宮女、內侍,還有一路隨軍的工匠、百姓,十萬軍民齊跳海,赴死殉國無生還。
謝岑被眼前慘烈壯景震撼在地,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從古至今,哪有這般的王朝,哪有這般的國家?天子死社稷,軍民殉江山,何等氣節!何等傲骨!
大宋敗了,可終究不是一敗塗地,崖山海戰,雖死之日,猶生之年!隻要漢人氣節不屈,傲骨不折,這個民族就永遠不會消亡,終有一天,驅除韃虜,光複河山!
然而那一天,他終是看不見了。
想他謝岑前半生,係出鐘鳴鼎食,書香門第,得天獨厚,目空一切,持才狂傲,心比天高,自比謝安東山再起,欲效孔明輔世長民。到頭來,十年一場繁華夢,燈火闌珊,曲終人散,親友絕,愛恨空,國破山河碎,君亡社稷傾。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將自己一世因緣都揮霍儘了,而今,也該歸去了
“聽聞蒙軍已尋到了官家的屍首,得到了玉璽,應當很快便會撤軍了。待敵兵退去,我等再去尋趙氏宗室,再延續大宋國祚謝大人!謝大人你去何處?”
杜貴清猶自不甘心的謀劃著,忽見身旁的謝岑起身,不顧自己披頭散發,破衣爛衫,搖搖晃晃的向岸上走去。
“我為趙氏,義儘仁至,天意如此,吾事畢矣。”
他隻扔下了這句話,而後便頭也不回的走遠了。
從此,世人再沒見過這姑蘇謝氏的倜儻公子,這風流薄幸的多情郎君,謝岑二字自此湮滅於滾滾紅塵,浩瀚史冊,再無蹤跡。
“謝岑,字疏朗,謝家第三十四代家主謝若絮嫡長孫,大元至元十六年,於寶陀山大光明寺落發出家,青燈古佛,終老此生。謝氏子孫屢次尋訪,不得見。及至皇慶二年,病逝,埋舍利於雪濤山靈骨塔。
臨終絕筆: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為其義儘,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姑蘇謝氏宗譜·第七十三卷》謝氏子孫 修
第218章 第四拾八章
晴空如洗,烈日炎炎,蒼茫大海,一葉扁舟。
“再飄下去我們會到哪裡?”
“占城,或者瓊崖,他娘的多半是占城,現在吹的是西南風!這賊老天!”
高老大罵罵咧咧回答完顏玉央,繼續光著膀子坐在船邊,試圖用乾肉條做餌釣魚。
連日海上漫無目的的飄泊,就連他這個久經遠航的老把式都開始變得暴躁了起來。
顏玉央抬眼望了望正午火辣的日頭,將依偎在身邊的裴昀挪動了一下,確保她可以躲藏在外衫所搭的簡易涼棚下,減緩幾分烈日灼熱的痛苦。
哨船窄小,容納三個人不易,然此情此景,卻當真彆無他法。
那日崖山血戰,顏玉央帶裴昀衝出重圍,為擺脫追兵,一路向南,誰料當夜即遇見了暴風雨,滔天海浪中,小舟九死一生逃出生天,卻是船槳被毀,迷失在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中。
船上所備水糧不足,這幾日已是消耗殆儘,偏生這一帶海域魚群稀少,水鳥罕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高老大縱有一身捕魚的本事亦是無計可施。
更糟糕的是,與六真宗高手一番苦戰,顏玉央與裴昀身上皆是遍體鱗傷,眼下缺醫少藥,連清水都沒有,不知還能撐到幾時。
顏玉央伸手拂過裴昀麵上淩亂的發絲,指尖撫上她乾涸發裂的雙唇,啞聲問道:
“還能撐住嗎?”
“”
“要不要喝口水?”
“”
“傷口還疼嗎?”
“”
無論他問什麼,她都毫無反應,隻雙目無神,呆滯的盯著某處虛空。
自離開崖山之後,她便一直是這副模樣,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如魂飛魄散行屍走肉一般,若非那胸前一起一伏的呼吸猶在,真叫人懷疑她究竟是否還活著。
哀,莫大於心死。
他雖救走了她的人,卻救不回她的心,她的心已同大宋江山一道殉了葬,如今不過在擎等著這具肉身腐朽罷了。
可他不在乎。
隻要她還活著,他什麼都不在乎。
啊-啊-啊-
幾隻海鳥從頭頂天空飛過,高老大立即叫道:
“快!彆讓它們跑了!”
話音未落,顏玉央已經閃電般出手,幾枚吃剩的魚骨激射而出,三中其二,撲通撲通兩聲,一雙雪白烏喙的海鳥相繼墜落,跌到了船上。
船上無火,唯有生食,高老大餓虎撲食一般搶過了其中一隻,張口便咬在了海鳥脖頸,不管不顧的狼吞虎咽,腥膻生冷的血肉下肚,勉強緩解了幾分饑腸轆轆。
顏玉央將另一隻海鳥脖頸扭斷,拔去羽毛,扯下腿肉,撕成小片,喂到了裴昀嘴邊,後者卻是無動於衷。
顏玉央強硬堅持,裴昀閉口不理,兩人一時僵持。
“你就這麼想死?這麼不願活?”
他輕笑了一下,緩緩開口道:“我以為你裴家四郎、小裴侯爺,最是百折不撓,最是鍥而不舍,如今怎因這樣小小挫折,便一蹶不振?”
“還記得當年日月山穀石室絕境嗎?還記得你武功全失,身受重傷被囚禁在燕京世子府嗎?還記得大爻山中,強敵追殺,你我被逼到窮途末路嗎?那麼多坎坷劫難,哪一次不是生死一線,又有哪一次不是絕處逢生?”
“即便這一次當真無力回天,也沒什麼打緊。你裴昀前半輩子,名門貴子,母慈父祥,兄友弟恭,文武雙全,少年英傑,已是比旁人順遂得太多了。世間所有賞心樂事,又怎能叫你一人獨占?況且人生在世,本就苦多樂少。”
“你便當真這般鐵石心腸,對這塵世再無絲毫留戀?哪怕是我?”
“你不是還恨我嗎?你心中不是還對大燕對顏氏耿耿於懷嗎?你不記得當初我是如何欺辱強迫你了嗎?現今,我就在你麵前,你的武功已強我數倍,我再不是你敵手,你不想動手取我性命,報仇雪恨嗎?”
“裴家已家破人亡,隻剩你是僅存血脈,你若再有三長兩短,裴家便徹底絕後,陰曹地府,黃泉路上,你有何麵目去見裴家列祖列宗?”
“你看看自己如今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你的大宋已經亡了!趙氏一脈已經被趕儘殺絕了!這天下都已經是蒙兀的天下了,你裴昀算個什麼東西?你以為你的生死有多重要?就算你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也再換不回大宋江山了!”
然而無論顏玉央如何勸慰逼迫,軟硬兼施,裴昀皆是恍若未聞,所有誘哄謾罵便如百川入海,無影無蹤,她連眉梢眼角都不曾顫動。
顏玉央忍無可忍,鉗住她的下頜,捏開她緊閉的雙唇,強行將鳥肉塞進了她口中。
裴昀極力反抗,掙紮著,撕扯著,最終她一掌拍在顏玉央前胸傷口之上。顏玉央悶哼一聲鬆開了手,她飛快掙脫了他的桎梏,轉身趴到船邊嘔吐了出來。
數日水米未進,她能吐出來的隻有酸水。
顏玉央坐在一旁望著她,臉色慘白捂著胸口,心頭一片黯然。
忽然間,他感覺到了一道熾熱的視線,他轉頭望去,隻見高老大目光灼灼的盯著他手裡所剩的大半隻海鳥,那張臉上糊滿了半乾的血跡和零星碎肉,雙眼中流露出貪婪的欲望。
“誒呦喂!” 高老大一聲慘叫,雙手捂住了被鳥骨打破的額頭。
“做你該做的!”顏玉央冷喝道。
高老大疼得齜牙咧嘴,但自知不是顏玉央的對手,敢怒而不敢言。他縮手縮腳的退到了船尾,繼續守在腰帶做的魚竿旁,去釣他那永遠也掉不上來的魚。
汪洋大海,前路渺茫,一條船,三個人,心思各異。
小舟僅靠海流漂浮,一路向西南而行,運氣好了,興許能遇見海島,運氣不好,恐怕便會一直這樣飄下去。若天可憐見,當真能到千裡之外的占城,少說也要兩三月光景,而倘若中途意外偏航,離靠岸之日那更是遙遙無期。
人若不進食,七八日便會有性命之憂,內力高深者也許能撐十數日或者更久,但終究不能辟榖成仙。
這幾日斷斷續續下過幾場小雨,顏玉央與高老大用儘船上一切的器物來儲水,若節省飲用,尚能撐上一段時日,但食物已是捉襟見肘,僅靠偶爾好運捕獲的魚與鳥,遠遠不夠三個人的需求。
饑餓麵前,生死麵前,一切禮教廉恥都消失無蹤,人與野獸沒有分彆.
海上的夜晚,寧靜而喧囂,漫天星子璀璨,海浪起伏溫柔。
每天晚上顏玉央與高老大輪流守夜,今晚輪到後者。
顏玉央摟住裴昀睡在船的一端,顛簸之中,眉頭緊皺,睡得並不安穩。
這些天裡,他無時無刻不在緊盯著裴昀,便連睡覺之時都緊緊抓住她的手,生怕一個不注意便再也見不到人了。畢竟四麵皆是大海,有心尋死,實在太過簡單了。
然而人的精力有限,連續十數日的緊繃之後,他亦不由自主的開始鬆懈,迷迷糊糊間,意識越發恍惚
叮—
一道極其微小的聲音響起,顏玉央猛然驚醒,迅速抬臂格擋住了來者的動作。
月光之下,魚骨刀泛著雪亮的光,映襯在高老大神色癲狂的臉上。
他落刀的對象,是顏玉央身邊的裴昀。
“你要乾什麼?”
顏玉央一把將其推開,厲聲質問。
“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
高老大口中念念有詞,竟是又要撲上來,顏玉央手上有傷不便,直接抬腳將他踹到了一旁,怒喝道:
“滾開——”
高老大瘋了一般歇斯底裡的大叫道:“她既一心尋思,你又何苦救她?她如今半死不活,隻會消耗水糧,這般累贅,早晚有一天會將我們都拖累死的!五天!我有整整五天沒吃飽肚子了,鬼知道什麼時候能靠岸,再這樣下去我要餓死了!到時候你也會死,我們統統都會死!我不要死,我他娘的在海上漂了一輩子,我不要到最後還死在海上,被魚鳥啄成骨頭架子!我要活下去,我要吃肉!”
他緊緊盯著躺在一旁的裴昀,眼中冒出如狼似虎的凶光:
“殺了她,我們就有的吃了”
人被逼到窮途末路,為了活下去,竟是將主意打到了身邊同類的頭上。
“閉嘴!”
顏玉央心中巨震,舊日裡早已被他刻意埋葬的痛苦記憶,驟然被翻了出來,眼前高老大猙獰的模樣,漸漸與回憶中某個模糊的身影重合,恐懼與絕望不期然湧上心頭。
便趁他一瞬分神之際,高老大再次撲了上來,他壓到了裴昀的身上,便如殺豬宰羊一般,舉刀便要落下——
裴昀眼前那鋒利刀尖已至眼前,性命危在旦夕,心中卻生不出一絲一毫反抗之情,隻無動於衷的等待著死亡來臨的那一刻。
卡嚓——
一聲清脆的骨裂之響,有什麼溫熱之物噴濺在了她的臉上,身上。
隻見高老大身形一頓,整個人軟軟的倒了下去,後腦顱骨被人一掌整個拍碎,紅白相間的血水與腦漿遍布了整隻船上。
顏玉央站在那裡,尚維持著出掌的姿勢,他望著眼前這一切,猶自不敢置信一般,呆滯了好半晌。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於緩緩走上前,查看高老大殘破不堪的屍首。
方才他發瘋一般喊出的話仿佛還響在耳際:
殺了他,我們就有的吃了
顏玉央麵如金紙,眸色幽深不見底,仿佛墜入夢魘,掙紮煎熬了許久,終是咬牙拽住那具屍身一把掀了起來,用力拋入大海。
做完這些,他便如同脫力般,踉蹌著後退坐了下來,將頭埋在膝上,從沒有的無助與脆弱。
眼睜睜看著發生一切的裴昀,仍是神色麻木,麵上無波無瀾,無悲無喜。
夜色更深了,船上由三個人變作了兩個。沉默,在這片海域之上大張旗鼓的蔓延。
第219章 第四拾九章
高老大死後,二人再也沒有說過話。
時間日複一日的過去,小舟順風順水不緊不慢的飄蕩,入目所及,永遠隻有一望無際的天與海,單調亦枯燥。
塵世種種仿佛都被這片海吞噬了,混沌不清,支離破碎,分不清大宋蒙兀,分不清白晝黑夜,分不清夢境清醒,分不清今夕何夕,連生與死的界限都在變得模糊。
饑寒交迫,傷病交織,意誌力在漸漸消磨,生命在無聲流逝,終於,一切都要走到儘頭了。
顏玉央已不記得自己是第多少次失去意識昏迷過去,而後又清醒了,勉強睜眼望天,隻見萬頃烏雲遮日,天光晦暗不明,讓人辨不出是清晨還是黃昏。
他側頭看向躺在身旁的裴昀,隻見她雙眸半闔,不知是睡是醒。
在海上磋磨這麼久,如今她麵容粗糙,雙頰凹陷,渾身瘦得幾乎隻剩一把骨頭,輕飄飄的縮在那裡,小小一團,仿佛隨時能從他握緊的掌心溜走。
他伸手放在她頸間,試了試她的脈搏,雖然微弱,卻終究還有。
他勉強坐起身子,靠在船邊沿,望向未知的遠方,那也許根本不存在的彼岸,突然有些分不清此時此刻,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妄,是人間還是幻想。
或許他們早已在那場狂風暴雨中死去了,而今身處的乃是幽冥黃泉,遠方的終點便是輪回彼端。
這是他們今生今世最後一程路了。
他突然想對她說些什麼。
“我有沒有,給你講過我過去的故事?”
長久不曾開口,他的聲音喑啞而滯澀,如同一把年久失修的胡琴。
“倒也算不得是故事,不過是一些無趣的過往。”
她沒有出聲,但他知道,她醒著。
“隻是覺得,若再不說,怕是沒有機會了”
七歲之前的顏玉央,是被寄養在一鄉野農戶家長大的,彼時池琳琅為了他身上之毒四處奔波,隻有逢年初一才會來他一麵,沒有關懷疼惜,沒有軟語親昵,隻扔下銀兩與藥材,再匆匆離去。
因池琳琅隻予錢財,並不常來探望,寄養的那家農戶平日裡對他十分苛待,他沒有鞋子,沒有新衣,沒有冬襖,因常年吃不飽肚子,飯菜沒有一絲油水,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小小年紀不僅不能去學堂,還要做各種農活,稍一偷懶,便是一頓好打。在寒冬臘月最冷的時節,他隻裹著一件破爛的麻衣,光著腳被趕去山上放羊,山路粗糲的石子將他腳板磨破,流血又結痂,再破再流血,循環反覆,直到疼至麻木,再也沒有任何知覺。但最難捱的還是熱毒發作之時,那戶人家厭惡他的□□呼痛,會直接捆起他的四肢堵上他的嘴將他扔到雞舍之中,便在那雞毛亂飛雞屎熏天的小小茅舍中,他渡過了一個又一個痛不欲生的夜晚,漸漸學會了不流淚,不呼痛,一切忍過了,也就過了。
七歲那年,他從年頭盼到年尾,直至過了元日,出了正月,池琳琅仍是沒有來。新一年的銀錢沒得到,寄養的那家農戶每日都用難聽的話咒罵著他,對他更加苛待。春去秋來,轉眼多半年過去,恰巧這一年天逢大旱,顆粒無收,餓殍遍地,為活下去,青壯外出逃難,留下村中老弱病殘,便成為了盤中餐。起初,是埋下的新屍被盜,後來,人們易子而食,屠刀開始伸向了活人。
在某一天清晨醒來之時,他發現自己被剝光了衣服,如待宰的豬羊一般被吊在半空,旁邊爐灶上燒著一大鍋滾燙的開水,男主人正在磨著菜刀,抬頭看向他的目光,貪婪凶惡得如同野獸。
他拚命的掙紮,拚命的喊叫,仍是無濟於事,眼看那利刃就要落在他的頭頂,千鈞一發之際,繩索脫扣,他從半空摔下,打翻了滾水,統統潑在了那男主人身上,刹那間那人被燙得皮開肉綻,滿地打滾。
就在顏玉央顫抖的瑟縮在角落中,不知所措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他的麵前,池琳琅回來了。
那是顏玉央記憶中,池琳琅唯一一次抱他,雖然轉瞬即逝,可那份輕柔的溫暖仍是永恒銘刻在了他的心中。以至於十多年後,他願上刀山下火海,花費無數人力物力,不遠千裡去尋那傳說中的西夏寶藏,不為富可敵國的財寶,不為人人爭搶的神功,隻為了記憶中這一絲絲若有若無的溫情。須知那建在西寧州的華美山莊,其名琳琅。
自那以後,池琳琅便將他帶在了身邊,他們去了很多地方,走過許多城鎮,遇見了形形色色的人,雖依然聚少離多,她對他依然不假辭色,可那段日子仍是少年顏玉央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
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幾年,池琳琅便將他托付給那喚作救必應的神醫,隻身去了西北,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其實,顏玉央是故意與救必應走散的,因為他瞧得出來,此人對池琳琅有意,他雖尚不懂男女之情,卻本能的覺得此人想要搶走他的娘親,搶走他人生中本就為數不多的一份擁有,故而他不願受其恩惠,也不願意跟他走。
在陰詭教做血奴那三年,雖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也讓他在那煉獄一般的日子中學會了一件事,那便是無情,將喜怒哀樂置之度外,將七情六欲不存於心,不再將自己當做一個活人,如此才能在無邊無際的痛苦煎熬中活下去。
這份冷漠無情,讓他心智堅韌,謀定而後動,日後翻雲覆雨,運籌帷幄不費吹灰之力,亦讓他斷情絕愛,練起清靜無為功事半功倍,輕易壓製住了體內的毒性,如此天賦異稟,連李無方都對他另眼相待。
然而也正是這份冷漠無情,讓他永遠也不懂該如何愛一個人,隻因他自己乃是無心的空殼一具,那塵世之中人人唾手可得的寸草春暉、過庭之訓、舔犢情深,終其此生他也不曾得到。
“我這輩子落過三次水,第一次是幼時在山林小溪,我在溪邊玩耍,溪水湍急,我不小心摔倒之後即被衝走,半路我掙紮著抓住了一根橫亙溪間乾枯的老樹枝,僥幸撿回一條命來。”
“第二次是少年時在靖南王府,寒冬臘月,一群王孫公子在湖上冰嬉,他們刻意捉弄,讓我跌進冰窟之中,圍在岸邊不準我上岸。我不肯求饒,不肯低頭,就那樣一直泡在冰湖中,直到眉目發絲結霜,身體僵硬不堪,奄奄一息,他們覺得無趣,這才放過了我。”
“而第三次,便是在朔月聖地,天塌地陷,我自高處跌落,掉進那溶洞潭水之中。”
“人生在世,於我不過是無窮無儘的痛苦,無邊無際的煎熬,無論是□□,還是心靈。我時常會想,倘若我從一開始便沒有掙紮求生,就這樣溺死在那個炎炎夏日的林間小溪,凍死在那個寒冬臘月的王府冰湖,那麼是不是我早就不必再受這份痛苦,這份煎熬,這場永無止境的寂寞孤獨了?”
“然而偏偏這一次,有人救起了我。”
“從狹小肮臟的雞舍,到燒著沸水的灶房,從陰詭教血跡斑斑的地牢,到靖南王府冰冷的冬湖,隻有你,英英,這輩子隻有你,在這冰冷人間,漆黑塵世,抓住了我。” 聽到這裡,裴昀早已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她僵硬的扭過頭,看向身邊之人。
天空不知何時已是陰雲密布,晦暗的光線中,他們幾乎看不清彼此的麵孔,可她仍是固執的望向他,用沙啞至極的嗓音,一字一頓近乎殘忍的開口道:
“那個時候,在我身邊的是任何人,我都會救”
她自幼習武,無論家門亦或師門所教導,皆是俠義仁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扶危濟困責無旁貸,假如那一場無心舉手之勞,乃是這一十二載恩怨糾葛的所有緣起,這究竟該是可悲還是可笑?
“我知道,我知曉你是什麼樣的人,第一眼便知曉了。”顏玉央緩緩道,“可正因知曉,所以更加貪戀,妄圖占有,妄想獨一無二,永遠被堅定所選,無論是死還是生。”
裴昀苦笑:“現下你終於如願了。”
“我當真如願了嗎?”
“你不是說過要和我一同去月亮上,見我們的爹娘?”
“是,我說過,你亦應承過,我們一起,生同衾,死同穴。”他輕笑了一下,“可是英英,你騙我。”
“這一輩子,你忠孝仁義,無愧於心,我心狠手辣,作惡多端,死後我入地,你上天,奈何橋上一碗孟婆湯,前塵往事皆忘。來生來世,你絕不會記得我,也絕不會遇見我,你我隻有今生人間一世緣分,一死了之對你隻有解脫。”
“所以,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快活的去過下輩子,我要你活下來,我要你記住我,我要你今生今世再也忘不掉我!”
轟隆隆隆——
悶雷在雲層之深響起,劃過夜空的閃電照亮四野,刹那間,裴昀突然意識到了顏玉央要做什麼。
“不不要!不可以”
她掙紮著想逃,然而這小舟方寸之間,又能逃到何處?
他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力氣,猛地撲了過來將她壓在身下,製住了她的手腳,高老大留下的那柄魚骨刀在他手中泛著慘白的光亮,轉眼就將他的手臂割得鮮血淋漓。
“不要!住手!”
溫熱的鮮血被強行灌進她的口中,鐵鏽一般的腥氣瞬間充滿了她的五感六識,狂風巨浪之中,這一葉扁舟劇烈起伏,鹹腥的海浪一遍遍襲來,將二人淋得濕透。
熾熱的血翻滾在腹中,冰冷的浪拍打在身上,裴昀早已分不清自己眼耳口鼻之間的濕意,到底是雨,是水,是血,還是淚,她隻知道,再也無需生死蠱,無需紫金鎖,她終是與眼前這個人,血肉糾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生今世都也分不開了。
心神巨震之下,她體內氣血翻湧,自丹田之中湧出一股熱力,轉瞬充斥四肢百骸,憑生出一股力氣,終是一把將身上的人狠狠推開了。
“我恨你!”
在震耳欲聾的雷聲與海浪聲中,她聲嘶力竭哭喊道:
“為什麼你永遠要改變我的意願?我想走時,你要我留,我想留時,你要帶我走,我想活著,你要殺我,我不想苟且偷生,你偏偏死也不讓我死!”
“我恨你!我恨你!”
大雨傾盆而下,他們近在咫尺,卻根本看不清彼此的麵孔。
他放聲大笑,如癲如狂:
“那就恨吧!恨我吧!”
恨多好啊!
恨比愛要好得多!
愛多短暫多虛偽,而恨多長久多真摯!
愛是轉瞬即逝過眼雲煙,愛是海市蜃樓鏡花水月,愛是居高臨下恩寵奴役,愛是卑躬屈膝忍受服從,唯有恨,才是平等,是永恒,是刻骨銘心,是念念不忘!
“我恨你!恨你擅自闖進我生命之中,恨你偏偏是顏泰臨之子,恨你死纏爛打癡心不悔,恨這世間到最後隻有你一人不願拋棄我!可我更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明知國仇家恨,不共戴天,為何從沒有一刻忘記過你”
他是她的孽緣,她是他的劫數,這世間從不曾有愛恨相抵,恩怨兩清,他們永遠存在,永遠共生。
裴昀猛然上前撲進了顏玉央的懷中,而他亦早已張開雙臂等待著她的到來,生也好死也好,今生也好來世也好,他們注定不得善終,便隻有生死相錯這一瞬,今生來世交織這一刻,他們曾緊緊相擁。
天地之威若斯,沛然莫之能禦。
在這蒼茫大海之上,狂風暴雨之中,他們渺小得如同螻蟻塵埃,所有王朝興衰,所有生死恩仇都顯得那樣微不足道。
他用儘全力在她耳邊吼道:
“英英,你要活下去,不為了什麼家國天下,什麼忠孝節義,從今以後,你隻為了你自己活下去!”
盤古開天,女媧造人,誇父逐日,燧人取火,億萬年生生不息,綿延不絕,生命的本質無外乎是,活下去。
又一個巨浪打來,那已是強弩之弓的小舟終是不堪重負,破碎成片,二人轉眼被湮沒在浩瀚汪洋,再也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