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臣工,宣府奏報,奴酋皇台吉兵犯宣府,言稱欲跟我大明‘議和開市’,若不同意便要興兵入寇……如今剿兵難撤、敵國生心,這安內攘外當如何兩全?”
崇禎十一年三月,就在朱聿鍵或明或暗的掌控南陽、汝寧兩府土地人口之時,京師紫禁城乾清宮內,在崇禎的示意下,一份建奴酋首皇台吉兵犯宣府逼和的奏報,隨即便傳到了一眾奉命而來參加禦前會議的內閣五府六部官員手中。
說起來,雖然自薩爾滸之戰後,建奴對大明便逐漸占據了軍事上的優勢,但其所據遼東畢竟是缺少生活物資的關外苦寒之地。
出於互市獲取生活物資的需要,同時也為了鞏固在遼東的地盤、降低大明對遼東地區的戰略威脅,對於跟大明‘議和’的事,建奴上層貴族們還是十分熱衷的。
畢竟想比於建奴來說,不管是國土還是人口上,大明的體量實在是太大了。所以在這個時候,建奴其實還並沒有生起取代大明鯨吞中原的野心。
而對於大明來說,此時跟建奴議和也還有著足夠的實力跟資格。若是能夠與其虛與委蛇爭取時間好生承平內政,即便不能像朱聿鍵那樣從根本上鏟除國家身上的毒瘤,至少為大明續命一段時間還是沒問題的。
因此,作為皇帝,其實深知同時內外兩線開戰對國力消耗巨大的崇禎,對於跟建奴議和的事,卻是並不像其表麵上所展示出來的那麼抗拒。
隻不過,向來重名聲、好麵子卻又缺乏擔當的他,卻是並不願意背這對敵妥協的名聲,尤其是這種城下之盟,而是希望有臣子能夠體會上意提出來。
“陛下,自薩爾滸之役後,建奴屢犯大明,殺我子民、擄我百姓……若朝廷與其議和,與宋之城下之盟又有何異、我大明之威信何在?臣以為盧總督之言有理,他夷可撫,然東虜斷不可撫!”
然而,讓崇禎失望的是,就在他等話音剛落之際,還沒等那份奏報傳到自己手中,身為‘清流’一員的翰林院侍讀王鐸便第一個站了出來,旗幟鮮明的表達了自己反對跟建奴議和的立場。
“陛下,我大明從無漢唐之和親、兩宋之納歲幣及兄弟敵國之禮。寇雖強,死戰可也,至多有死而已。若堂堂天朝上國與蠻夷奴仆議和,實乃喪權辱國,有辱祖宗……”
隨後,繼王鐸之後,工科給事中何楷、禦使成勇等一批清流言官也是紛紛出列,慷慨激昂的反對起了跟建奴議和之事來,大有誰敢提再議和就是漢奸賣國賊一般。
沒辦法,且不說明初洪武、永樂時期國勢太強,周邊敵人一個不剩全被乾趴下集體喊大明爸爸,天下唯我獨尊的心態早已根植進了大明官民百姓骨髓之中,單是崇禎這溜肩膀的行為,又有幾個臣子能有那份責任心?。
所以,同樣不願承擔責任,且不顧現實,依然沉浸在‘我朝國勢之尊,超邁前古’心態下的清流言官,對於跟建奴議和之事那是根本就不用考慮,張口就不分情況的一律反對。
“楊卿怎麼看?”
眼見一眾清流言官無一讚同並體會上意,內心其實對於跟建奴議和頗為意動的崇禎,最後也隻能把目光投向了楊嗣昌這個堅持‘攘外必先安內’的兵部尚書身上。
“臣以為不然!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內,古有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再複越國成就一代雄主,我朝隆慶時亦有‘俺答封貢’……如今正值剿滅流賊的關鍵時期,朝廷何不同建奴虛與委蛇暫時議和,待騰出手來肅清流賊、恢複國力之後再一舉複遼?”
麵對崇禎的隱晦暗示,心中有些無奈的楊嗣昌此時也隻好硬著頭皮站了出來,再次重申起了自己當初獻上‘四正六隅、十麵張網’剿賊之策時,提過的以空間換時間、暫時先跟建奴議和以爭取時間徹底剿滅亡國內農民軍的戰略。
說起來,雖然是楊嗣昌是朝中少有主張跟建奴議和,然後集中力量先整頓國內的人,但他的想法卻也隻是跟建奴暗中議和,而不是明著跟這些清流言官們正麵硬剛。
“嗯,楊卿所言倒也有些道理。如今剿滅流賊確是到了的關鍵之時,若是能暫緩建奴之騷擾……”
見楊嗣昌果然沒有辜負自己的期望,代自己說出了議和之事,崇禎也是趕緊開口支持起來。
隻不過支持歸支持,但這支持的力度麼,卻是隻能‘嗬嗬’了。
麵對那些就等著賣直搏名的清流言官,向來缺乏擔當的崇禎,卻是並不肯明著說出支持議和的話。
而正因為他這缺乏擔當的行為,不出意料的自然又給了一眾所謂的清流們攻訐反對議和的勇氣和信心。
“楊尚書此言差矣!正所謂時移事易,勾踐臥薪嘗膽之事乃是春秋之時,與我大明如今的情況並無相似之處。至於隆慶封貢,俺答可是有如建奴一般占據我大明國土……”
“陛下,楊嗣昌身為兵部尚書,不思為國禦敵,卻反欲與敵媾和是為不忠;守製未過便奪情起複,是為不孝。如此忠孝兩不全之人,有何麵目立於朝堂之上!”
見崇禎不敢明著支持議和,一眾清流言官們也是當即便再接再勵起來。而其中禦史成勇更是得寸進尺,在繼續攻訐楊嗣昌的議和策略有辱國體的同時,更是直接從綱常名教、禮儀廉恥方麵否定彈劾起了他來。
沒辦法,這便是所謂的言官清流,為了達到目的從來都是不擇手段。
在他們看來,想要杜絕同建奴議和的‘賣國言論’,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擇手段的把主張議和之人給搞爛、搞臭搞下台。如此一來,自然也就不會有人再敢言議和了。
“清原是美德,然不可揚詡。太祖皇帝曾有言,俗儒是古非今,奸吏舞文弄法……”
雖說因為好名聲和缺乏擔當不能明著支持議和,但楊嗣昌被奪情那是因為崇禎九年建奴入寇京畿、兵部尚書張鳳翼畏罪自殺,朝廷急需乾吏主持大局自己才下令起複的,而非楊嗣昌自己為了個人的仕途私心。
所以對於成勇這無理取鬨、顛倒黑白的攻訐,實在看不下去的崇禎隨即也是祭出了‘祖訓’這根無往而不利的大棒來。
“陛下此言差矣!綱常名教、禮義廉恥乃是立身之根本,若無此根本,又豈能做得事業……”
然而,崇禎還是高估了祖訓對言官清流的威懾力。就在他話音剛落之際,詹事府少詹事黃道周卻是又接過了成勇的話題,就這綱常名教的重要性辯論了起來。
隻不過,黃道周這話表麵上是就綱常名教的重要性在辯駁,但話裡話外的影射之意卻是再明顯不過。不忠不孝就是無廉無恥。像楊嗣昌這樣的人,壓根就算不得什麼人才。
而且退一萬步講,就算他楊嗣昌是個人才,皇帝你重用這樣的人那也照樣是汙穢天下。
“黃道周,你這一身學問莫非就隻學得這一張佞口不成?”
眼見現在連祖訓這大棒居然都鎮不住這些清流言官了,性子本就峻急的崇禎也是怒了,當即便指著黃道周的鼻子厲聲嗬斥了起來。
“聖上若是忠奸不分,邪惡與正義混淆,又如何治理好國家?臣今日不儘言,便是臣有負陛下;陛下今日殺臣,則是陛下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