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範茂山低聲說道,“聽衙役說,欽差大人昨日到了黃梅縣,去了五祖寺上香,黃衛使和方知府提前趕過去陪了,今日還不知啥時辰能到。”
向楓這才注意到黃衛使和方知府不在現場。
向楓問道“老範,是哪個欽差,你曉得不?”
範茂山示意向楓小聲點,他看了看四周後低聲道“剛聽他們說了,來黃州的是司禮監的張誠張公公,邱大人他們直接回京複命了。”
向楓“哦!”了一聲,他曉得這個張誠,當年被萬曆皇帝當著臥底安插在張居正身邊,專門搜集對張不利的證據,他先夥同他人扳倒了馮保,又唆使皇帝對張居正動手,這次抄家也是他在皇帝麵前進言的結果,而且這次回京後他就會被提升為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可謂權傾一時。
明代曆代帝王都有自己貼身的大太監,皇帝依靠他們駕馭百官製衡朝局,除了個彆太監稍有良知外,大多數太監都是為非作歹飛揚跋扈之徒,他們近乎變態的心裡滋生出千奇百怪的招術,大大地滿足了皇帝和他們本人的需求,將陰損之道玩得登峰造極。那些太監裡也不乏聰明能乾之輩,他們未必不懂得物極必反的道理,前車之鑒比比皆是,然一旦權力在手,他們就如蛆蠅附屎糞般貪得無厭,全然不顧殺身之禍,大有“不能流芳百世,亦可遺臭萬年”之心,而大明朝廷是易生屎糞之地,故亦能引來無數蛆蠅之輩。
在向楓心裡,這個張誠便是如此之輩,即便他這次抄沒張家沒有逼死人,也不會對他有任何好感。
當下向楓也沒再說什麼,站在那裡和大家一塊等著。
也不知等了多久,看看日頭都近午時了。起先,眾官員還有說有笑,這會都站累了,大家都有些焦慮起來。個彆年紀大的站不住了,要衙役去搬幾條長凳過來,再給大家提供些水喝。
管事的衙役不敢擅作主張,說方知府早有交代,要大家在此站候,不能入衙門裡坐等,也不可飲茶,以免欽差大人看到了有失尊重。
當下有人發了幾句牢騷,被身旁的人勸住了。府衙的同知在一旁不停地打圓場,讓大家再克製一下,欽差大人應該馬上到了。
群官無奈,隻得打起精神繼續候等。
又過了一段時間,已是午時正中了,今日是個大晴天,有些悶熱,這群身著公服的官員早就發熱冒汗了,衙門口連一棵樹都沒有,又不敢進衙門裡歇歇,隻得用衣袖遮著頭頂,有的乾脆摘下烏帽當扇子用,還有的實在是撐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不住地喘著氣。
向楓此時已窩了一肚子火,又不好發作,見範茂山一額頭汗也不擦,就讓他去衙門裡歇歇,說等欽差來了再出來不遲。
範茂山擺了擺手,說他可以堅持。
一群人就這樣乾巴巴地等著,肚子也餓了,一邊舔著發乾的嘴唇,一邊仰著脖子往大道上看,都盼著欽差大人的身影早點出現。
正午都過了,已是日跌,終於聽到了鳴鑼開道打馬嗬斥聲。
眾官聽得一喜,這欽差大人終於是“千呼萬喚始出來”了,於是立馬強打精神整理衣冠,班列站好,一齊向著一方望去。
一頂八抬大轎在大隊儀仗簇擁下徐徐而至,黃衛使和方知府騎馬在前頭引路,二十幾個頭戴圓帽身著褐衣皂靴腰掛佩刀的錦衣衛緹騎騎馬在周圍護衛,後麵還有一群手持刀戟的步卒跟隨,一幫番役舉著肅靜、回避、金瓜、烏扇、黃傘、彩旗和官銜牌,兩個衙役抬著大銅鑼,每敲十三下就大聲吆喝幾聲,整個街上喧聲震天。
街上的行人早就被清空了,民眾都躲在自家屋裡爬在窗戶門縫裡看著這難得一見的欽差儀仗。
儀仗緩緩到了府衙門口。
黃衛使和方知府翻身下馬,疾步走到轎子麵前跪在地上,喊道“黃州百官恭迎欽差大人——”
衙門口那幫久等了的官員也齊刷刷地跪倒在地,高呼“恭迎欽差大人!”,頭也不敢抬起。
向楓咬著牙慢慢地跪了下去,朝這幫人下跪,突然之間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屈辱,這種感覺讓他十分不舒服,可他又一時難以反抗。這是對權力的屈服還是對自身安危的屈服?或者兼而有之,你隻能有了更大的權力才能打破它的存在——在這刹那間,向楓忽然想透徹了。
轎子落地了,半天卻沒有動靜。
一名錦衣衛掌刑官打扮的人走到轎子前麵,躬身說了幾句,隨後隻見他挽開轎簾,一個身著紅色飛魚服的人走出了轎子。
此人三十來歲,微胖,膚色白淨而無須,剛一下轎便張開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抬頭打量著四周,隨口道“俺的個乖吔!這就是知府衙門?方知府、黃衛使,彆跪了,你們帶路吧!”
他便是司禮監太監張誠。
黃衛使和方知府連忙爬了起來,躬身引路,衙門口的那一幫官員還在原地跪著。
方知府一邊向張誠介紹著什麼,一邊將他引到衙門口,說水果點心已準備好,請他去裡麵歇息。
張誠也不理會方知府,轉過身來清了一嗓子,朝著那幫官員大聲道“諸位都聽著!咱家這次奉旨來湖廣,除了抄沒逆臣張居正的家產,還有一事,便是巡視湖廣清除張賊同黨。這湖廣是張賊的老家,之前受過他恩惠的肯定大有人在。所謂兔死狐悲,想必有些人還要暗自不平吧?俺的個乖吔!萬歲爺給了咱家風聞奏事之權,你們都聽好了,是張賊同黨的,主動承認,咱家向來慈悲為懷,認個錯也就不計較了......”
張誠覺得有些口乾了,舔了舔嘴唇繼續道“可對那些冥頑不化的人,咱家就沒法幫了,有個啥罪還得你自個領著,我們東廠的‘點心房’可寬敞著呢!這麼著吧,明兒上午,大夥都來這知府衙門,一個個跟咱家說清楚,說清楚了就沒事了——你們先回去吧,明兒誰都不許缺哦!”
張誠說完後,也不管眾人,帶著一幫隨從徑直進了衙門裡。
眾官跪在原地,個個心裡直打鼓,不知道這明日過堂是吉是禍,有一個縣令直接暈倒在地了。
這幫人果然不是真心賑災的,不過是借此做幌子罷了。
向楓站了起來,擰著眉頭用力地拍打著身上的灰塵,見範茂山還跪在那裡,便道“老範,起來!你又沒事怕啥?走,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