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在第二天又過來了,說今日是大晴天,約向楓等人去遊覽大報恩寺,以儘地主之宜。又說李夢龍托人帶話來,說他今日有急事去了溧陽,要向楓多呆幾日等他回來。
向楓想著救人之事今日應無結果,也就答應了,癲道人不想出門,顧南古怕被人認出來,於是就帶著費阿牛一起去了。
三人走在街上,太陽照得暖洋洋的。
高大的城牆環水而建,商鋪林立,樓閣相飛,時見官署虎踞一旁,衙役持刀而立,又有各深宅豪第,重脊高簷,朱門青石,真個是民殷財阜之地。雖已入冬,每條街道上行人往來不絕,轎馬相擁,車人互絆,喧鬨聲一片。
湯顯祖說江南之繁華,儘在南京一城。向楓覺得還不止如此,作為陪都,在文化和商業方麵南京已超過京師。
麵對這滿目繁華,向楓倒不以為意,把個費阿牛看得是兩眼發呆,有些趕不上步伐了。
夫子廟、江南貢院和後湖一帶住著達官顯貴,挨著十裡秦淮這金粉之地,也是整個南京城最熱鬨的地方。
湯顯祖帶著向楓二人轉了一趟,沿路介紹,最後朝著城南走去。
大報恩寺位於外秦淮河畔,聽湯顯祖介紹,該寺廟始建於永樂十年,為成祖紀念太祖和馬皇後而建,曆時二十年,耗銀近三百萬兩,征用了十萬均軍役民夫,為當時寺廟之極勝。
整個寺廟群落為皇家敕製,顯得極為宏大考究,殿閣次第,廊坊相連,古木掩映,翠綠堆簇,最惹眼的是一座幾十丈高的琉璃寶塔,高聳入雲,金碧輝煌,鬥榫嚴絲合縫,實在是鬼斧神工。塔之上下四周都鑲嵌著金剛佛像,皆用琉璃磚湊砌而成,個個金光閃閃,栩栩如生,讓人頓生膜拜之感。
善男信女絡繹不絕。
站在山門口,看著眼前的這片輝煌盛景,向楓不禁也是看呆了。
如此宏偉的建築,凝聚了古人高超智慧和無限虔誠,卻在若乾年後毀於一旦,終成一堆廢墟,讓後人在憑吊中唏噓不已。
“唉!可惜啊!”
向楓不禁深深感慨了一聲。
湯顯祖聽得一愣,連忙問道“向老弟,何故歎息?”
“這高塔,這寺廟......”向楓指了指眼前所見,“不知能保存多少年!”
湯顯祖看了看四周,低聲道“所謂‘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阿房宮何在?未央宮又何在?上不修德,百官怠政,萬民皆喪於水火,豈能獨留這磚瓦之地?”
向楓點頭道“是啊,國弱民蔽,家園儘失,人尚不能保全,更顧不上這些了。越是宏偉耀眼的東西越是毀得快,縱使耗費萬金而建,毀之不過一炬耳。”
“人不毀天亦會譴。這報恩寺的大殿都被雷火燒了幾處,一直未能修複,都說是上天的警示呢,可誰真個警醒了?你看這南北京畿之地,哪處不是紙醉金迷?繁華也隻是一時而已。”
“湯兄看似灑脫,其實也是個憂國憂民的人啊!”
湯顯祖歎了口氣道“憂有何用?百無一用是書生,不像老弟你,可以為民做更多的事。”
向楓道“都說我們是匪,湯兄的理解讓人感動,也是對我的鞭策之言了——能為民做些有益之事,向楓在所不辭!”
“人的品性決定了他的一生走向,有些事還是可以預見的。”湯顯祖點了點頭,“老弟才智過人,眼光獨到,持之以恒便定當有所作為,故將卓吾先生托付於老弟,我也極為放心。”
身邊來往的人多了起來,兩人不再說話,便往裡麵走去。
大報恩寺屬皇家寺廟,之前不接納民眾,自嘉靖後才部分開放,有些殿閣禁止香客入內。
廟內人聲鼎沸,香火彌漫。殿前的平地上都有香客跪拜,走過一段大理石階,可看到一處後殿因遭雷擊而塌了一角,像個被毀了容的怪人,顯得有些猙獰。
三人隨眾在一處大殿裡燒了香,便四處轉悠起來,感覺身子有些熱了。湯顯祖說後山有一處亭子可歇息,又可觀風景,便帶著過去了。
後山上的人不多,那處亭子裡卻有幾人在了。
“義仍兄,今日怎有閒情燒香拜佛來了?”
見到湯顯祖三人後,亭子裡有一人過來打招呼。
湯顯祖一看竟是熟人嶽元聲。
這嶽元聲字之初,是南宋名將嶽武穆的後人,嘉興人氏,現官居南京國子監祭酒。
湯顯祖嗬嗬一笑,拱手道“原來是之初老弟,多日不見了!”
嶽元聲道“好巧,今日正好有幾位誌同道合之友在。來,我與湯兄介紹相識。”
嶽元聲拉著湯顯祖走進亭子裡,說道“諸位,這位是江南名士湯顯祖湯義仍,撫州臨川人,官居太常寺博士,詩文戲曲寫得真個了得,大夥互相結識一番吧!”
眾人站了起來,紛紛朝湯顯祖拱手問候。
嶽元聲便逐一介紹起來年紀與湯顯祖相仿的那位叫顧憲成,字叔時,戶部主事,如今請假在家;旁邊是一位二十來歲的青年,是顧憲成的弟弟顧允成,字季時;另外兩位也都是二十來歲的儒生,一個叫高攀龍,子存之,另一個叫安希範,字小範,四人都是無錫人氏。
這不是一群“東林黨”人麼?向楓聽得一愣。
這顧憲成是東林書院創始人,高攀龍更是擎大旗者,安希範和顧允城均是“東林八君子”之一,雖說眼下東林黨人尚未形成氣候,但是顧憲成的大名早就在朝野傳開了——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副千古名對便是此人手筆。
東林黨是個奇怪的群體,他們是一群江南士人,主張廣開言路,反對宦官專權,反對礦稅,出發點是好的,但他們也隻是反對而已,在國家積貧積弱之時,在治國治軍方麵無半點有效之策,國亂之時忙著為自己的群體謀取大量利益。也正是由於他們的內爭,引發了晚明最厲害的黨爭,結果是既無益於國家,又無益於他們自己,被魏忠賢等人整得七零八落,在曆史上也沒落個好名聲。
說到底,東林黨人打著一心為公的旗號,到處彈劾攻擊彆人,實則是為了他們個人在朝廷的話語權,為了江南士商的群體利益,帶有明顯的地域性,所以並不是很得人心。
湯顯祖和眾人相互問候後,便向眾人介紹了向楓,當聽說向楓隻是個商人後,臉上露出幾許奇怪的表情來。
眾人在亭子裡的石凳上坐下來後相互清聊起來,這才曉得顧憲成和湯顯祖竟然是同年出生,顧稍年長,這讓兩人顯得更親近了。問他們怎麼有空來南京,原來是應嶽元聲之邀,一起過來拜見王世貞,前日已見過了。
顧憲成道“久聞義仍兄大名,今日初次相見,實乃幸會!諸位,我等以文會友共品詩作,以記今日之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