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深秋總是這樣,漫天的枯黃,好似開至荼蘼,落敗毀滅。
但因為這是南城,所以每至深秋,寧枝便覺得這座城市充滿那文藝片裡才有的浪漫感。
較之北城,就連身旁吹過的風,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纏綿。
奚瀾譽站在道路這端,墓園出口,穿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大衣,身姿挺拔,眉眼優越,這顏色襯得他氣場分外強大。
視線內,錢維遠的車緩緩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道路的儘頭。
寧枝掙了下,從奚瀾譽那過分有存在感的懷抱退出來。
這一片種植的桑樹正值落葉期,光站在這的一會兒工夫,奚瀾譽肩頭已輕飄飄被風卷走兩片枯黃的葉。
然而,在他那寬闊的肩上,還有一片“幸存”的不願離去的。
寧枝看了好一會,不覺屏住呼吸,他很高,她必須踮起腳尖,才能輕鬆夠到他的肩。
奚瀾譽站著沒動,兩手抄兜,眼眸低垂,他站姿懶散,微微勾了下唇,似乎是想看看,這小姑娘究竟能做出什麼來。
寧枝一點一點靠近,身不由己地,不由自主地,臉龐幾乎挨到他身前,她沒有看向奚瀾譽,但她知道,奚瀾譽一直在看她。
他總是在看她,輕輕一略的,點到即止的,意味深長的。
寧枝垂在身側的那隻手,緊張地握了一下。
似鼓足勇氣,她往前邁一步,不自覺閉一下眼,她伸手,將奚瀾譽肩頭的那片落葉撣去。
枯黃的脈絡感極強的,隨著風,往墓園內飄。
寧枝手腕忽被攥了攥,奚瀾譽略垂眼眸,看著她,喉結微滾。
深色到脖的高領毛衣讓他這一舉動看著格外的禁欲。
有種褻瀆山間月的罪惡感。
寧枝後知後覺看向他,跟那晚的情.穀欠.翻湧不同,奚瀾譽此刻眸光滾燙而克製,像萬裡無垠的暗夜,銀河傾倒,宇宙間噴濺出幽藍的火焰。
這一瞬間。
在墓園,在南城,在深秋的這一瞬間。
寧枝格外希望奚瀾譽可以說點什麼,無論是“今天天氣不錯”這樣的小事,還是“你我”這樣令她思緒翻騰的大事。
總之,什麼都行。
就是不要這樣,沉默地、用力地、強勢地,迫近,再迫近。
良久良久的清寂,耳旁隻有破碎的風。
奚瀾譽握著寧枝的那隻手,終於放鬆,他的指腹在她的腕骨那停留,微微摩挲了一下。
一觸即分,很淺的一下觸碰。
寧枝的心,卻似乎一下子下墜,呼吸霎時顯出慌亂。
寧枝指尖扣了下掌心,微微垂眸,視線不經意掃過的,恰是奚瀾譽起伏的胸腔。
寧枝忍不住想,在那裡麵包裹的,究竟是怎樣的一顆心臟,是像火山一樣激蕩的,還是像深海一樣幽靜的,又或是,像月亮一樣孤寂的?
身旁有人經過,淺
澀的微苦的氣息。
寧枝往後退幾步,意識到他們已這樣呆了很久,她很淺地笑了下,“走吧。()”
奚瀾譽沒動,下頜微抬,指了指墓園的方向,帶我去看看??[(()”
寧枝遲疑著,點一下頭。
這樣不明不白的身份,該怎麼跟媽媽介紹呢。
奚瀾譽回車上拿了束白色山茶。
黑衣白花,配合他那張格外沉肅的麵容,莫名撲麵而來深秋的厚重。
寧枝看到那花,有一瞬的驚訝,“你怎麼會知道……”
問出口的那瞬間,寧枝控製不住地感到諷刺。
奚瀾譽都知道的事,錢維遠這樣相伴多年的丈夫卻不知。
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單純不在意?
寧枝忽然覺得,她剛剛對錢維遠講的話還是太輕了,應該再難聽一點,再讓他更難堪一些。
奚瀾譽看了眼寧枝,他知道她在問什麼,“真想知道,總有辦法。”
寧枝讚同地點一下頭。
錢維遠就是從頭至尾都不在意。
寧蔓墓前那礙眼的菊花被寧枝順手扔掉,現在擺放著的,是那束她早上帶來的白色山茶。
奚瀾譽鞠過躬,俯身將那花放至寧蔓麵前。
墓碑上放置的那張黑白照片中,寧蔓笑得一派天真,尚未經受任何愛情的苦難。
奚瀾譽站在寧枝身側,兩人的上半身無意識地向對方傾斜,那穿過雲層的陽光,在他們身上鋪開一層柔和的光暈。
寧枝想了半天,終於想到怎麼介紹。
她看眼寧蔓的照片,輕輕說,“媽媽,這就是奚瀾譽。”
隨後,她又看眼奚瀾譽,停頓一瞬,“呃,這應該是你……名義上的嶽母?”
她介紹地一本正經,奚瀾譽卻忍不住笑了聲,他伸手揉了下她的頭發,“我們領過證。”
寧枝沒聽明白,“嗯?”
奚瀾譽垂眸,看向她,語氣認真,“所以不是名義上。”
寧枝愣了下,又是“我們”,又“不是名義上”,那不是名義上,是什麼上……
她偷偷看一眼奚瀾譽的神色,一貫的漫不經心,就好像剛剛那話,確實並沒有什麼額外的含義。
寧枝快被自己折磨瘋了。
她昨晚仔細想過,好像從醫院開始,奚瀾譽就變得很奇怪,他會講這些似是而非的話,還會有一些有意無意的親昵舉動。
準確來講,似乎從他為她擋刀的那一刻開始,他們之間的某些平衡,就已經被打破。
隻是寧枝後知後覺,直到最近,才慢慢意識到。
這是在媽媽麵前,哪怕隻是在心裡開個小差,寧枝都覺得有點微妙的心虛。
她偷偷看了眼寧蔓,她還是那樣寬容,那樣平和。
視線偏轉,寧枝發現,奚瀾譽站在原地,看了好幾眼寧蔓的照片。
寧枝忍不住笑了下,“媽媽年輕時,是不是很漂亮?”
() 墓園有些微涼的風中(),奚瀾譽微微側身⑽(),看她一眼,嗓音柔和,竟意外帶了點溫度,“你跟她很像。”
寧枝笑起來,眼睛彎了一下,“好多人都這樣講。”
奚瀾譽說,“我的意思是,”他尾音拉長,撩得人心頭發癢,“你也很漂亮。”
寧枝怔了下,她忽然覺得,那背後吹來的風輕飄飄的,吹得她整個人都變輕,變軟,變成落葉,變成花瓣,變成天邊忽淺忽淡的雲。
她耳邊,那磁沉嗓音一過,後知後覺的發麻發燙。
呆不下去了,她心跳好像又變快了。
寧枝很輕地拽了下奚瀾譽的大衣口袋,看了眼湛藍的天,隨口胡謅,“走吧,好像要下雨。”
奚瀾譽勾唇笑了聲。
寧枝走出去好遠,才發覺身後沒人,她回頭望去。
奚瀾譽依舊站在寧蔓墓前,他不知說沒說話,也不知說了什麼,墓園內的風將他衣擺吹得微微掀起,他整個人看上去,有種與滿園寂靜,漫天落葉合為一體的清臒感。
像那天地間的,一幅厚重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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