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裡,大夥兒把三個孩子扶起來,幫著拍身上的塵土。
“這麼高的地方注意安全啊,你們三個都金貴,誰摔了傷了都是大問題……”
林久光瞧見邵海沿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也很坦率。
“我就是這幾天被助理盯煩了,想一個人清淨下,以後會注意。”
他的助理是個一十出頭的小哥,這會兒後怕到把林久光袖子緊緊拽著,生怕這小孩再亂跑自己要賠命。
這事說大不大,被叮囑幾句也就過去了。
畢竟男孩子哪有不調皮搗蛋的?都是愛玩罷了。
但至此以後,林久光就明晃晃地跟蘇沉黏在一起,成為飯搭子組合的新一位成員。
雙胞胎都是模特,需要長期保持身材,劇組把八大菜係輪番弄上,他們也還是吃生菜沙拉配白水煮雞胸肉,蘇沉剛開始還試圖和他們一起吃飯,後來看多了雞胸肉自己都沒胃口。
林久光一來,兩人結成夜戲兼夜宵聯盟,把小吃推車都逛了個遍。
——當然這照片很快就流傳到微博上,內容不外乎是蘇沉和臭豆腐攤小販合影,或者蘇林和車輪餅大娘合照。
很小概率裡,還會加一個叼著雪山楂的蔣麓。
後者仍然在自覺避嫌,就算拍照也一定會借林久光隔開距離,隨手懶散的比個耶。
邵海沿終於是忍不住了,有天私下跟林久光問了一嘴,佯裝不在意的樣子。
“你跟那兩個,現在很熟了?”
林久光人後毒舌早熟,人前秒變甜甜小朋友。
“是呀,邵叔叔。”
“你不是說,要多跟蘇沉哥哥他們討論問題嗎。”
邵海沿盯著他看了幾秒,分不清這小孩是在裝傻充楞,還是確實天真無邪。
他思索片刻,語氣複雜道:“心思還是用在正事上。”
“你爸爸拜托過我好好照顧你,你也得聽我的話,明白?”
小朋友乖乖點頭:“我都聽叔叔的!”
B組裡,海國組的人在幫忙籌備A組燒宮的戲碼。
在最終劇情的末尾,漢國皇都的宮城是真的燒了。
錢閱投誠於皇後,最終講出了她偷聽到的陣法所有細節。
想要神魂交換,需以城池相祭。
偌大宮城燒了個乾淨,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但與之相對應的代價是,海國滅國,整個漢國確立遷都東南,徹底掌握更廣闊的領土。
失去故國的藍子真再換魂醒來時,看見自己的故土淹沒在兵戈的混亂裡,同時得知海昉國已淪為漢國的行省之一,當場又哭又笑,瘋魔過去。
這樣的情節充分滿足邵海沿要拍蓬勃恢弘大場麵的心願,但前期準備工作非常多,多到需要爆破工程師一同測量並數據建模,不斷確認CG畫麵和燒毀實景的配比。
早在第四部時,聞長琴就已經和卜願商量過,要真燒一部分宮城,新建不同風格的皇城,同時複用大批已有的布景,將它們調整布局或配色風格,方便一度利用。
蔣麓如今作為副導演之一,被叫去幫忙登記名錄,以及確認需要提前搬卸存庫的場地道具。
他做了三天,在麻團般的繁雜忙亂裡抄錄到深夜兩三點,白天還要繼續導戲和拍戲。
直到冬姨重重拍了下他的肩。
蔣麓本在專心確認數量,被拍得愣了下,回頭看見是自己的師父。
“你還沒反應過來?”
冬姨對他說這句話時,有明顯的責備。
蔣麓筆尖一頓,想要開口,又倉促停下,腦海裡大量信息在翻攪梳理。
“你被使絆子了,明白嗎。”
冬姨抽出他手中的單子,拎到半空不客氣地晃了下。
“這個該你做嗎?”
她雖然在保護他,語氣跟平日裡蔣麓弄混攝影參數時一樣,聽著挺凶。
“你知道這是多大的工作量嗎?你白天夜裡都不用休息了?”
蔣麓擰上筆帽,對著這位既是自己下屬又是自己老師的女人道:“我是覺得,這段時間氣氛不對。”
“還算有救,”冬姨眯眼道:“繼續說。”
“今年劇組來了很多陌生人,B組裡也有一些。”
“很明顯,這些都是他的人。”冬姨長馬尾一甩,把單子按在桌上:“你趕緊把這個擔子甩出去,下午還要跟我去山上拍戲。”
蔣麓歎了口氣。
“我不是不敢,我是怕這些人對劇組的東西亂來。”
財產損失是一部分,他不想這些人毀了他舅舅一點點拚湊起來的心血。
女人這才想通什麼,又拿起單子出去了。
一個性格潑辣的壯年女人,還是劇組攝影指導,基本在B組可以橫著走。
她出去以後沒多久,幾個新麵孔過來賠禮道歉,匆匆表示是自己沒接好這活兒。
蔣麓安排自己一個助理過去監工,叮囑任何家具燈飾都不許磕壞了,仍是不放心,打算隔三差五過去看一眼。
搬空幾座宮殿,要搬走上千個細小的布置裝飾,每一樣都是舅舅親眼挑的。
他還要看著那場火燃起來,燒灼著蔓延過一牆一瓦,讓一個舊時代徹底終結。
至於B組裡悄無聲息的排擠和打壓,他反而看得很淡。
林久光來了不久之後,這個現象漸漸開始,並且越來越有恃無恐。
器材會莫名其妙損壞,有時候隨手放下一個文件,再回頭就沒有了。
但排擠,或者說霸淩這
件事,最主要是看氣氛。
最開始可能隻有一兩個人,說話時陰陽怪氣,看蔣麓時目光微妙。
人數會漸漸增多,有的負責捧高,有的負責低踩。
而冬姨像個暴躁的老母雞,把這些不安分地都轟得遠遠的,見人就懟,搞得這幫人狗血淋頭。YushuGu.
蔣麓被她護著時,感覺特彆陌生。
他現在有一米八五,似乎該算成熟了,但社會年齡一算,還沒高考呢。
想起蘇沉以前說過的話,蔣麓被護著時也會跟著想。
我現在……算小孩,還是大人?
與此同時,林久光在和馮嘉對戲。
小乞丐被重光夜選中之後,一夜之間能夠看見每個人的所剩歲數。
他睡醒時揉揉眼睛,先是被街坊鄰居們圍得水泄不通,緊接著能看見每個人頭發上有不同的橫豎杠杠。
譬如偶爾施舍他肉包子的大娘,頭發上有三橫一豎,像是烙上去一樣清晰明顯。
經常拿掃帚打他發泄怨氣的老賭棍,第一天來道喜時頭發上兩橫八豎,第一天再來罵人的時候,頭發上忽然什麼都沒了。
小乞丐看得滿頭霧水,但留了個心眼,沒跟任何人說自己能看見什麼。
逢人來問他多了個什麼神通,都搖搖頭憨笑著說不知道。
到了第三天,那個老賭棍死了。
他隱約發現了什麼,滿街繼續乞討要飯,一個個看過去,瞧每個人頭發上有多少條線。
照水缸時,他瞧見自己是七橫八豎,像是還能活很久。
而婦人牽著的小孩,頭上有的是六橫六豎,有的是九橫四豎,均是隻有他一人能看破的玄機。
一夜之間,他竟因為重光夜的降臨,能夠看破所有人的壽辰。
在異光垂青之前,他是個無人關心的小乞丐,連破饅頭都會被野狗搶去,睡在街邊鄙陋的小草房裡,能活一天算一天。
酣夢睡醒之後,他突然擁有所謂的‘神通’,連三條街外的當鋪掌櫃都會坐車來親自給他發紅包。
所有人不知道這重光夜到底給了他什麼,但都一致默認他會和所有天幸師一樣,成為半仙般的存在,遲早有一天飛黃騰達。
有人開始給這半大小子張羅婚事,甚至願意把自己女兒嫁給他。
有人開始風雨無阻地給他送飯送湯,還邀請他去自己家裡長住。
小乞丐看著每個人發側的橫豎痕跡,竭力守著這個秘密。
然後在某一天,在他坐在湖邊曬太陽的時候,後頸一涼,突然就沒了意識。
再醒過來,他已經被秘密帶去了皇宮,被蛇骨婆婆詢問了一一。
又粗又長的大白蛇比他個頭還高,小孩嚇得快尿了,自然什麼都肯說。
老太太拐杖一揮,白蛇吐著信子遊走了。
小乞丐嚇得團在地上,也不會那些宮廷的禮節,動作笨拙地一個勁磕頭,求奶奶不要殺他。
蛇骨婆婆瞧著好笑,叫他坐回凳子上。
一老一小天幸師相對而視,竟然還有點親切。
此時此刻,姬齡還在重病不起,全憑草藥吊著一口氣。
毒酒藥效過狠,連應聽月族內的靈藥都救不回來。
老婆婆拿了他的兵符,調密探把這小乞丐綁過來,算是在這死局裡找了一枚新子。
她聽懂他的能力之後,派皇後把小孩帶去囚禁元錦的暗室裡,讓他看看這囚犯的壽數。
小孩傻愣愣地去了,壓根不知道地牢裡綁的是當朝天子,直到左右各看了一眼,才恐懼到連連後退,後背撞到牆了還想跑。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人——左右各有橫豎,而且完全不同?!
劇本在寫皇後和小乞丐的戲時,雖然著墨不多,但也充分體現兩個人的性格。
皇後這個角色,算第六部裡各派勢力的工具人。
東南總督的那一派,把她當作籠絡聖意的政治親信。
秘密換魂的藍子真,把她當作羞辱皇室尊嚴的棋子。
老婆婆並不覺得她有用,也隻安排些小活兒給她,譬如帶小乞丐去地牢。
可在這些夾縫裡生存的皇後,堅強又聰慧,哪怕僅是與小乞丐短暫會麵,也能套取許多話出來。
編劇寫了她帶他進入地牢時一路的套話過程,把小乞丐的懵懂無知,和皇後的溫和明睿都寫得很是出彩。
林久光和馮嘉現場對過戲份之後,覺得還少了點什麼。
——這段戲很出彩,台詞邏輯都沒話說。
但是……
“我覺得按皇後的性格,不會婆婆讓她帶人去地牢,她就一定會帶人去。”
“對,”馮嘉聽得讚同:“她可能會要求,梳妝打扮,或者給小乞丐換件像樣的衣服,中間確認下這個小孩是做什麼的?”
“那最好在地牢戲之前再加一段。”林久光直覺思路豁然開朗,起身道:“我去和導演講。”
馮嘉愣了下,下意識抓住他的袖子。
“要不我去吧?”
她露出害怕的表情,仍是強作鎮定的起身。
林久光愣了下,不明白哪裡有問題。
“編劇不太願意嗎?”
馮嘉搖搖頭,已經往導演的方向走了。
林久光雖然比她年幼數歲,但覺得情況不對,很敏銳地跟了過去。
馮嘉揚了個笑,跟導演低聲講了前後,隻說前麵好像缺了一點,沒敢說要補。
邵海沿對馮嘉態度還算溫和,耐著性子聽完了全部過程,眼睛卻一直看著林久光。
馮嘉拿捏不準這個導演的脾氣,不知道他生氣了沒有,小心翼翼道:“當然,這也是我個人愚見,如果打擾您了,我先說聲抱歉,您千萬不要介意。”
邵海沿仍然看著林久光,嗯了一聲,問道:“你覺得呢?”
林久光沒多想。
“改唄,前麵加一段,台詞現寫要不了多久。”
邵海沿看著這孩子冷笑,笑得眼睛裡在冒火。
“好,好啊。你跟蘇沉真是一學一個準,學得好啊!”
馮嘉臉色一變,再想護著林久光已經來不及了。
“你他媽的一天到晚跟他都學什麼了?!我問你?我栽培你給你搶角色你就是這麼對我的??”
邵海沿吼人的時候不留半分情麵,劈頭蓋臉全都發泄了過來。
“改改改?你現在也想騎到我頭上是不是?”
“我告訴你,劇本都是老子一個字一個字審過的,要改老子早改了!”
“演個配角看你得意的?就你聰明是不是?!”
林久光被罵愣住了,呆了一下:“什麼?”
他的助理是個年輕人,這會兒躲著不敢出麵。
還是馮嘉的經紀人眼疾手快過來擋罵,把兩個未成年人護在身後。
“邵爺,您是最聰明的,這兩小孩還糊塗呢,您千萬彆跟他們一般見識。”
邵海沿壓了太久的脾氣,此刻儘數發泄出來,壓根不給任何人留麵子。
他知道劇組到處都會傳話,索性指桑罵槐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逼得馮嘉經紀人連連賠不是。
“就你們想著出戲是吧?一個個都想爭最佳男配角女主角呢?”
“今天你要加戲,明天他要改戲,對,我們的劇本就是個馬蜂窩全是窟窿眼,誰想往裡麵塞什麼都行!”
大老爺們撒起潑來,幾乎是傾倒惡意般在數落現場所有人。
林久光沒想到一句話能戳他痛點上,雖然被罵的有點生理性淚水,其實更多是懵著,沒太清楚狀況。
劇組習慣性幫腔勸架的人,有一半閉了嘴。少數幾個人還在維持氣氛,但聲音聽起來很稀疏。
他們原先都是舊組那邊的老成員,肯幫著自己人。
現在,就像蟑螂出現一個,意味著背後有一窩。
從前士氣高昂、凝聚一心的劇組,也在不知不覺地派係分裂著,在林久光被痛罵時隻是意味深長地交換著眼神。
有人冷眼旁觀,有人嬉笑點火,但總歸都不再是一路人了。
馮嘉經紀人賠了不少好話進去,眼看著林久光還在發呆,拉著這孩子一塊過來道歉。
“快跟你海導賠個不是,以後不懂的事少插嘴,明白了吧?”
林久光知道這阿姨是在撈自己,但不太肯道歉。
他脾氣很硬,寧可換成軟糯無害的樣子,輕輕反問一句:“邵叔叔……我不太明白……那你現在還生氣嗎?”
邵海沿罵完人以後痛快多了,見這小孩確實是傻,擺擺手表示算了。
真是爸媽沒仔細教,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
多大人了,還不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怒氣平息之後,眾人達成默契,都沒再提加戲的事。
海導黑著臉導完這場戲,剛宣布下工休息,助理急匆匆地跑來,說是上頭打來的電話。
中年男人愣了下,本能看了一眼林久光,又看向眼睛還有點紅的馮嘉。
這兩小孩上頭也有誰罩著呢?這就已經找上門問罪來了?
一看電話,更是頭皮發緊,匆匆吩咐了幾句就回房車接電話去了。
邵海沿的上頭,無非是投資方和電視台的重量級人物。
薑玄算是他上級的朋友,約束力遠遠不及這幾位。
剛才在劇組眾人麵前,他還能聲厲色荏地怒斥幾句,現在哪怕拿著手機對方看不到臉,他仍是下意識擺出諂媚又小心的表情,和剛才那幾個哄人的經紀人沒什麼區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