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 118 章(2 / 2)

視帝十五歲 青律 22080 字 6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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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組慌慌張張趕工了半個月,到了三月底一合計,速度仍然沒有太大改變。

畢竟金錢預算和時間預算歸根到底,都隻是預算而已。

老師按照三十天的時間給學生們發作業,有的聰明學生譬如顏電,預算要了七天,實際四天就能刷完,多用一天檢查錯彆字,交上去直接滿分。

有的糊塗學生譬如邵海沿,預算要了八天,最後一做,發現十天都不夠用,然後墨水打翻一地,恨不得要瘋。

他一直是執行導演,在美國是眾多副導演的一個,來《重光夜》做總導演是頭一回。

總導演類似樂團的總指揮,要協調十幾個部門的通力合作,沒有天賦隻能炸鍋。

單是一場大火焚宮的場麵,前後就準備了四個月,從冬天籌備到春天,遲遲還是沒有焚。

如果是卜願在場,可能就著一場大雪就拍完了。

邵海沿很絕望的發現,他真沒這個能耐。

他強撐著沒有暴露,很快找到宣泄的出口——罵人。

罵美術團隊都是廢物點心,罵攝影師調度都不會還得自己手把手教。

罵場記弄不清道具布置,一拍一個穿幫,昨天是三個蘋果今天變四個。

戰火一路蔓延,很快席卷到演員這邊。

第一個被罵的是蔣麓。

他熬夜太久,下午拍戲遲了。

“你的基本職業素養在哪?今天遲到十分鐘明天是不是直接翹班走了?”

“不要說你身上事情太多,沒有人求著你做副導演!”

然後是溫知幸,拍戲時被罵娘娘腔,演皇帝演的像個女鬼。

“眼妝那麼濃誰畫的?!”

“讓你演元錦逃獄,不是演小姑娘抓牆,你拿腔拿調給誰看?!”

接著是溫知榮,劇組的老演員,年輕演員,以及林久光。

他的怒意總是來得突然,拍戲越急說話越臟。

但人們都沒有說什麼,像是默認了,導演的特權就是可以罵人。

這事在成年人的世界裡實在不算什麼。

上級罵下屬,老子罵孫子,越是接近叢林法則的地方這種事越司空見慣。

演員們被舉著喇叭吼,有時候匆匆演完都不知道情緒到了沒有。

很快,終於輪到了蘇沉。

但蘇沉演得好,劇組所有人都知道。

他之前演被囚禁在暗室裡的假元錦,被小乞丐瞧壽限時全程沒有台詞。

可沒有台詞,全程僅僅是抬頭看一眼這個乞丐,都能讓人看得呼吸一緊。

——他表現出麻痹狀態裡極有殺意的一個眼神,一秒裡什麼故事都講了出來。

身體要充分鬆弛,被吊索控製時自然下垂。

那淩厲又血腥的一個眼神,在鏡頭裡被驟然拉近時,張力被渲染翻倍,當真震懾人心。

如今已是四月,數十萬字的劇本被充分拆解記憶,在奪獎視帝之後能力依舊在突飛猛進,根本挑不出錯處。

邵海沿每次看蘇沉演戲,都想麵目猙獰地吼個幾句,把壓力一股腦地扔給他。

少年比從前內斂許多,沒有往年的活潑愛笑,看向導演時目光淡淡的,好像什麼都不在意了。

他按時來,按時走,和所有人預先兩個星期排戲,遵循流程的每個要求。

邵海沿被逼得眼睛發紅,眼看著又一場戲拍完即將收工,突然喝住了他。

“你站住。”

被檔期壓到每天發瘋的他,無法忍受這個小孩這麼輕鬆簡單的完成這些事情。

“蘇沉,我在叫你站住。”

周金鈴走在很前麵,錯愕回頭,手裡還抱著雨傘和提包。

“你覺得你演得很好是不是?”

邵海沿逼近蘇沉,咬牙切齒道:“你知道你的視帝是怎麼來的嗎?”

他已經什麼都不忌憚了,當著劇組所有人的麵,聲音嘶啞道:“全他媽是黑幕,是後台!”

蘇沉輕輕眨了下眼。

“你就是個垃圾,自以為是的垃圾!”

“你演得都是什麼玩意?你以為我較真的話能讓你過?!”

“台詞說的亂七八糟,情緒更是一塌糊塗,我如果不是趕檔期,我能讓你每天這麼快就下班?!”

劇組其他人原本都被罵到麻木,突然聽見邵海沿上升到人身攻擊,覺得這人真的有大病,衝過來要攔著。

“海導你累了吧,你快休息……”

“哎哎,咱們彆這麼大火,大家壓力大可以理解的!”

蘇沉反而示意大家不要攔,站在那裡靜靜聽著。

“您繼續說。”

“我就是要繼續說!”

邵海沿像條瘋狗一樣,現在逮著誰就咬誰,哪裡還管什麼邏輯和道理。

他快被檔期給逼死了,他都要死了隻想拽更多人一起死,早就不想要劇組其他人好活!

發泄的閥口一打開,現場所有人都安靜無聲,看著邵海沿在那裡嘶吼撒潑。

他罵蘇沉沒有家世人脈就是個攀高枝上位的狗雜種,罵蘇沉演得戲一文不值全都是些模板和套路。

罵這個視帝就是資本家花錢給他鍍的金,罵他那幾十張改劇本的申請都是在發神經病。

整整十六分鐘,所有人都安靜地聽了十六分鐘。

期間蘇沉沒有一句反駁,也不覺得受傷痛苦,隻是配合地在那裡站著。

邵海沿罵到最後,體力不支,扶著欄杆氣喘籲籲,像個狼狽至極的老狗。

等確認完沒有其他話要講了,少年才對著他緩緩鞠了個躬,轉身走了。

“大家散吧。”

看戲的人們一哄而散,不再管那個鬼導演的死活。

往外走了大概二十米之後,少年才追上經紀人,接過她手裡的黑傘。

“都錄了?”

“嗯,我錄了一份,不放心還讓隋虹也錄了一份。”周金鈴乾過很多次這種事,但從來沒有這次這麼緊張:“全程都錄下來了,回頭我就備份好。”

蘇沉輕嗯一聲,收好雨傘,此刻才悶笑起來。

天天帶著這傘打掩護,等了十幾天才蹲到這錄像,真是不容易。

“鈴姐,你答應過我,這個視頻要等我讓發的時候再發。”

“好,肯定的,”周金鈴小心翼翼把微型攝像機收拾好,確認左右沒人看見,又小聲道:“你是不是打算,等這個劇砸了,拿這個翻盤甩鍋?”

不愧是她帶出來的沉沉,這一手留的好啊!

不光是錄像帶,她還留了那些荒唐的要命的申請表文件,每一樣都做了備份。

主演寫的幾十張申請,還有這種當場發瘋的現場視頻,哪一樣捅到網絡上邵海沿都不用混了!

到時候彆說是網絡暴力了,這孫子要是投河自儘,她還得啐一口痰,說一聲死得好!

蘇沉拍完戲原本就很疲倦,還充當靶子站在那被罵了好久,在車上喝著熱銀耳湯,許久才回經紀人的話。

“我覺得,這個戲砸不了。”

周金鈴誒了一聲,有點驚訝。

蘇沉還在回憶,又綜合了一遍,搖了搖頭。

“嗯,砸不了。”

主演、剪輯、美術、攝影,所有部門都還在忠實履行自己的職責,然後看總導演發瘋。

大家都在拚命工作的情況下,哪怕進程趕了一點,也隻是從滿分一百分滑落到八十五分,仍然在及格線上。

他拚了命地維護整個表演團隊,蔣麓做副導演和主攝影也絕對儘責,他們都不會砸。

周金鈴反應過來,竟然覺得有點可惜。

這劇要是拍得太好,大夥兒都誇這個導演,那她絕對會跟吃了蒼蠅一樣惡心!

“今天的錄像,我要留到很久以後再用。”

蘇沉在說這句話時,語氣莫名地很像元錦。

他冷靜銳利,戾氣漸漸流露。

“這樣的反擊……一定要留到最壞的時候。”

經紀人快速答應了,仍有些將信將疑。

現在……難道還不算最壞的時候嗎。

變化很快出現了。在那天徹底失態之後,哪怕錄像錄音的消息半點都沒走漏,邵海沿也像個漏了氣的皮球,一夜蒼老了十歲。

他從自負轉變到猶疑,從猶疑到狂躁,從狂躁最後轉變到抑鬱,一共花了四個月。

在蘇沉站在那淡定從容地聽完十六分鐘的痛罵之後,那個中年男人像是被抽光了全部的力量和底氣,徹底不掙紮了。

他花光了導演的預付金,仍舊被電視台高層鉗製著,還在兢兢業業地拍片子。

就是……人好像死了一樣,每天行屍走肉地工作,完全癟掉了。

有天林久光甚至看見,這人大半夜睡在馬路中央,癱在地上看星星。

“劇組裡抑鬱的人確實時不時有幾個……但是總導演瘋了我是第一次見。”

他爸媽和這個導演認識,其實也不能算太熟,遇到這情況就象征性送了點補品。

小朋友做事比較損,送的保健品是老白金。

導演不發瘋是好事,哪怕是個木乃伊般表情空白的總導演,每天支棱在那當個擺設也行。

劇組裡的人這些年見慣了各種事,前後都保持著工作節奏,沒怎麼受影響。

終於熬到大火燒毀宮城的壯麗戲碼,那人居然請了病假,將一切事務交給了副導演。

他心心念念的,期盼了許多個月的宏大場麵,此刻已經根本不重要了。

葛導演哪裡舍得燒宮城,生怕這種一次性的鏡頭砸在自己手裡,瞻前顧後地不敢指揮。

最後是蔣麓拎過喇叭喊人,親自監督著炸//藥爆破和火焰噴射,導完了蘇沉置身火海裡的這一場戲。

全程順利輕鬆,拍得相當不錯。

大戲拍完,所有人吆喝著要喝酒慶祝,酒店很配合地搞了個大宴會,還搬了卡啦OK的設施供大家儘興。

蔣麓喝了一杯就悄悄走了,沒有跟大夥兒一塊找樂子,一個人準備回片場拿忘在桌上的筆記。

他最近每天晚上都會看點電影,零零碎碎地記一些導演的靈感。

夜色裡,他走得不緊不慢,能聽見身後蘇沉的腳步聲。

所有人的腳步聲裡,他隻分辨的出蘇沉一個人的。

蔣麓停下,轉身看過去。

“你不留下來跟他們一起唱歌?”

“太悶了。”少年笑道:“我陪你走走。”

“好。”

他們並肩而行,重回無人的片場。

烈火焚過之後的宮城,一半完整如舊,一半殘破傾頹,如被徹底劃開的兩個時代。

夜風微暖,像是春日終於要重臨了,即將帶回一些好的征兆。

蔣麓此刻心情放鬆了很多,還哼起了歌,像是在漫長戰爭裡終於喘過氣來。

蘇沉聽得好笑,還拿起手機跟他合拍了一張照片,留作紀念。

等他們一直走到放筆記的房間門前,蔣麓看見B組的牌子,突然間想到了什麼。

“等等,我的攝影機還沒還給冬姨,你在外麵等我一下。”

“有人要偷設備潛逃啊。”蘇沉叉著腰跟他開玩笑:“幾百萬的家夥,你膽子不小!”

蔣麓很快取來自己借的設備,去了冬姨常在的攝影組辦公室,把攝影機放到顯眼的地方。

這款AR-V5型號機非常昂貴,同時兼備易肩扛移動和廣焦鏡頭等優點,是國外進口的好貨。

彆說弄丟了,哪怕鏡頭擦花一點,他都會被冬姨踹一腳,攝影師都當它是個寶貝。

放東西時,他沒開燈,不小心碰到桌子底下的一個紙盒子,裡麵哐當兩聲,有什麼被撞倒了。

蔣麓掏出手機照亮,怕自己弄壞什麼值錢的,放輕呼吸看裡麵到底是什麼倒了。

盒子一掀開,是兩台報廢的AR-V5。

像是摔碎之後隨意一扔,和蘋果核沒有什麼區彆。

他怔在原地,一時間所有的血都在往頭頂衝。

蘇沉在外頭等了許久,遙遙道:“你人呢——”

“快了,等一下!”

蔣麓這一刻太陽穴都在突突地跳,他終於想起來很多事都不正常。

磨損率,對,磨損率——

攝影組這幾年器材添新的速度快到像是貴婦換衣服那樣。

其他劇組可以用三四年甚至更久的攝影機,其他劇組租賃的那些器材,在重光夜的劇組裡基本都是一年一換。

不僅僅是攝影,就像抓蟑螂那樣,看到一隻,就像是抓到了一窩。

他因這個突然湧上來的念頭後背發涼,環視一周確認沒有攝像頭的情況下,翻開了冬姨的辦公桌櫃子,找攝影組固定存放在她這裡的審批單和其他收據。

許多年的老賬本也在裡麵,雖然每個櫃子都上了鎖,但畢竟是老鎖芯,全都簡單到彆針一擰就開。

蔣麓再撬鎖的時候像是每一寸的血液神經都在變成冰,他胸口發疼,一次又一次地想,冬姨是他的師父。

冬姨是他的師父啊。

櫃子嘩啦一聲被撬鎖打開,大部分重要文件就在裡麵。

他離真相隻有一步之遙。

蔣麓拿著手機照明,翻開那些陳舊的單據,一樣一樣看裡麵的記錄。

拍影視劇和拍電影一樣燒錢。

有的打光燈,一盞燈泡就要四千。

有的設備根本買不起,隻能靠租,一天費用1000美金,按外彙結單。

隻有懂行的人,才知道該如何巧立名目,梳理開銷,讓每一項損耗都無比真實。

她可以讓十成新的設備意外報廢,借口要再次采購。她可以加快損耗速度,也可以要求設備升級。

她是所有采購單流程的最終簽字人,也是被所有導演信任了六年的老主管。

就連她的丈夫,後來都從稅務局跳槽來了劇組,在另一個部門做事。

小小一個櫃子,隻盛放了無數線索的一隅。

像是冰山在海麵上露出的,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小角。

蔣麓把翻看過的文件一樣一樣放回去,用彆針把鎖芯原封不動地調回原位。

再呼吸時,神經都燒灼著發痛。

痛的像是一種酷刑,讓每一口氧氣變成腦海裡跳動的數字,和厚厚一疊器材清單一起出現又消失。

他最想守住的東西……其實早就被掏了個空。

從來就沒有守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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