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隼飛過了六盤水附近的連綿群山,沿著西南方一路轉下。
低空飛行了一段時間,顏歡抽身一轉,索性以金遁流光在空中移動。
隨著一路南下,夏日酷暑的威勢逐漸加大,熱浪騰衝,地麵的事物遠遠看起來都有點變形。
時值正午,廣東越秀區,某處不知名的墓園。
出於廖忠負責鳳凰山暗堡部分事務的特殊性,他的墳墓所在極其隱蔽。
顏歡也是四處打聽,才找到了這個地方。
正午的日光不加收斂地灑在墓園中,為這一片肅穆的靜地鍍上一層淡金光輝。
一座墓碑前,潔白的百合與淡黃的菊花錯落擺放,儘管被烘烤得乾癟發蔫,依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氣。
一抹流光散開,顏歡單腳一踏,輕緩緩落地,掌心一鬆,為“拘靈遣將”護住的魂魄悠悠飄蕩了出來。
“這裡是?”
陳朵好奇滿滿掃視一周,視線落於花束的墓碑上。
“廖叔···”
顏歡捏起衣衫,將粘附肌膚的布料拉開。
“好家夥,不過是落地的功夫直接就給我洗了個澡,這就是廣東的夏日嘛···”
啪!
顏歡打個響指,墓碑後的土壤稍稍拱起,一棵柏樹轉眼之間長成,將灼熱日光抵達在茂密的枝葉之上。
墳墓生草,家運興旺,墳頭有樹,富貴吉祥。
也不算破了墓地的風水。
“來樹蔭下待著。”顏歡伸手招呼下。
日光強盛對陰鬼有影響,可陳朵貌似毫不在乎,目光依舊凝視在墓碑上的幾個大字。
見上空的靈沒有動靜,顏歡小心翼翼牽引著,將陳朵給拉拽了下來。
隨後他起手灑了一點水,乾癟的花束鮮活起來,晶瑩露珠微微閃爍著,仿佛淚光般訴說著沉默哀思。
“老廖畢竟是你的前輩,上墳祭拜,或許會有好事發生也說不定。”
聽了顏歡的話,陳朵隻是疑惑歪斜著頭。
“祭拜?”
“我教你。”
顏歡將手一合,低頭默哀片刻,一旁的陳朵也閉上眼睛,像模像樣學了起來。
稍一片刻,裝潢還算豪華的墓碑有青煙飄起。
陳朵微微睜開眼,雙目眸子猛地一縮。
那煙霧緩緩凝聚,逐漸有了人形,那是一身材魁梧的中年人,長相可怖,棕色大背頭,鼻梁處是兩道縫合的刀疤,右眼處也有一刀疤,兩顆金色的大門牙,一副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樣子。
“廖···廖叔!”陳朵大喊了一聲,向前遞出的手無處安放,呆在了原地。
廖忠一抹後腦,露出金燦燦的兩顆大門牙,大笑道:“哎呀陳朵,我媽把單位的家屬撫恤金都吃遍了,但我好像最終沒死透啊!”
“小師傅啊,你不是說將陳朵接來,就會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
廖忠點頭對顏歡恭敬說道,視線卻一直放在陳朵身上。
現在這種狀態,陳朵果然還是沒命了···
大笑的臉上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就連那交叉的傷疤似乎都愁得皺了起來。
“我也感到很稀奇啊···”顏歡屈指在陳朵腦殼一彈,傻愣愣的靈這才回過神來。
廖忠身死,是在羅天大醮的期間,算上顏歡去河北周轉的時間,加之處理好碧遊村的事情,老廖的頭七早就過了。
人死炁化清風肉化泥,靈魂離體,消散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情,能讓靈魂暫時得以存在保留,目前顏歡已知的情況隻有兩種。
一是像張懷義,將“性命”修煉到足夠強大的程度,即便身死多年,屍骨依舊會存在強盛剛猛的靈魂氣息,這也是呂良為什麼可以從屍體中抽取記憶的原因。
而第二種,就是用“拘靈遣將”或“八方歸元陣”等術法手段,使得靈魂暫時得以保存。
顯然廖忠並不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任意之一。
“伱還記得你死後的感覺嗎?”顏歡問道。
廖忠點頭道:“哦!身體和霧一樣散了,但是有什麼東西一直拽著我···一開始還不明顯,等我回過神來,人就在墓地裡飄著了。”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母雞啊~”
“思念。”顏歡拿起墓碑前的一束黃菊。
在打聽墓地所在的時候,顏歡曾與廖忠一眾下屬接觸過。
這人滿嘴汙言穢語,極其好色,但同時也嫉惡如仇,心地善良,在工作兢兢業業的同時,很是體恤下屬,在手底下一眾職工當中,擁有不小的威望。
正是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追念,將廖忠短暫拉住了,雖然這種狀態維持不了幾天,可好在廖忠在魂歸天地之前遇見了顏歡。
鬼者,歸也。
遠古先民認為人死後會歸於先妣圖騰身邊,得到重生或生命永存,中國神的三大族群,天神、地祇、人鬼無有高低,都是無上無下,超越一切的完美存在。
現今的鬼,被諸多影視作品描繪得如此恐怖,可在華夏本土哲學中,“鬼”誕生之初,就包涵了充足的浪漫色彩。
因為對親人好友的思念,所以有了“鬼”,所以有了“頭七”,“回魂夜”等一係列的概念。
這也是為何顏歡見“服靈法”會為之憤慨的原因,一隻被吞食的鬼物,未必就不是一處人家心心念念都想再次相見的“歸”人。
聽完顏歡的話,廖忠怔怔出神良久,最終也是雲淡風輕丟下了一句。
“這些家夥···”
顏歡將那黃菊遞上前去,“這花的主人,思念尤為沉重,本來你們該有一段良緣的。”
花的主人,乃是廖忠生前的助理,暗堡科研人員,經常因為廖忠說臟話開黃腔而舉報廖忠,並對其拳腳相加。
自廖忠身死之後,她便不時盯著手機中的照片發呆。
“我靠了,打死我都看不出她對我有心思啊,我還以為她厭惡我呢!”
“老廖啊,沒事彆對著女人的大咪咪心動,嘗試了解一下她們吧。”顏歡無語道。
對麵的廖忠神情一凝,一本正經道:“可是,小師傅···”
“女人不是用來被理解的,是用來被愛的。”
“你這發言有點危險啊···”
···
兩人的話讓一旁的陳朵滿頭霧水,幽綠眸子瞪大了。
“我···我不懂···”
顏歡就地盤腿坐下,墓園的道路被曬得還尚存熱度,有點燙屁股。
他指了指前方地麵,“你們兩個倒黴蛋子,給我坐下。”
“哦~”
廖忠和陳朵一同應了聲,一老一小屈膝在顏歡麵前乖巧跪坐。
顏歡單臂托腮,細細端詳兩隻鬼物。
真的說不出這兩個家夥是倒黴還是幸運了。
要是在一年的遊曆期間,這兩人剛好遇見了自己,興許會是另一番局麵吧···
可正是因為陳朵沒有遇見顏歡,她的人生軌跡沒有出現一絲一毫的偏移。
兩人相遇之時,陳朵所做“赴死”的選擇已經在心中落地紮根,她所經曆的一切,就是不牽扯顏歡的原本故事線。
在顏歡看來,陳朵一事的前前後後,很難說出個是非對錯。
廖忠是個十足笨拙的老父親,急切得想要孩子做出改變,想讓陳朵更加適應這個社會,可謂是將一顆糙漢子的心都給揉碎了喂下去。
可正是因為這份急切和期望,也讓廖忠一定程度上陷入了“我為你好”的自我為是的境地。
陳朵誕生於人性的惡意,作為藥仙會培養的“蠱”,她連自我的認知都沒有,對於廖忠嘴中的“自由”,她理解不了。
在臨死的一刹那,陳朵所見依舊是藥仙會中被選為“蠱”培養的孩子,或許在她心中,自己和他們才是同類。
正是因為這種不正常,以至於她將在尋常人眼中微不足道的“選擇權”,看作是一種“自由”的無上象征。
她一生都深陷於“何為人”的認知漩渦中,是邪教藥仙會眼中的暗殺皿器“蠱身聖童”,是暗堡研究人員眼中的患者,是廖忠和老孟眼中必須要守護的女兒,是馬仙洪眼中被公司迫害的可憐人···
在陳朵自己眼中,究竟是作為“人”去認定自身為“蠱”的事實,還是作為“蠱”被動的去接受正常社會的信息,根本就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
公司呢?
公司的態度很明確也很簡單,為了維穩,他們不會讓一顆“定時炸彈”隨意走動。
顏歡現在的想法也很簡單,作為故事主角的兩人就在這裡,不如讓他們自己說去吧。
“在這之前,我先把這個燒給你。”顏歡晃了晃手中一本褪了色的筆記。
陳朵見狀,“啊啊”大叫著,雙手淩亂擺動著就去搶奪。
顏歡手按在她的臉上,將她給製住了。
“這是什麼東西,瞧給陳朵嚇的。”廖忠嗬嗬笑道。
“日記。”
“正經人誰寫日記啊···”
陳朵聞言,急切地動作消停下來,有些失落地跪坐原地,靜靜將頭低垂著。
“老廖,你就是這點不行啊···死得不冤。”顏歡搖搖頭。
顏歡將昏黃筆記拋了過去,空中弧線劃過,火焰騰衝,筆記燃燒成灰,卻又安安穩穩落入廖忠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