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陳朵的日記。
日記中所記載的少有臨時工期間的事情,一些大的心理波動,都是碧遊村之後。
【7月6日】
我做夢了。
夢見以前暗堡的日子···我儘量不去想之前的事,越想就越感覺充滿了無解的錯誤···
我開始變得脆弱了,這是不是說明,我越來越像人了?
【7月8日】
碧遊村是個好地方,除了這裡,我或許沒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我問馬村長可以做些什麼,他說什麼都不用做。
我和陳俊彥在山間遊蕩,像屬於這裡,又像是匆匆路過。
【7月9日】
我看見魚養在水缸裡,不停向外蹦,我問傅蓉,如果魚真的想要離開水缸,是不是就該讓它離去。
傅蓉說,魚放在水缸裡,可以再活兩天。
我盯著魚看了很久,它一次次跳躍了出來,然後被再次放進水缸,落在地上的魚嘴巴會大喘,我也會。
一些無法形容的感覺堵在身體裡,我好像有點呼吸困難了。
傅蓉一刀剁掉了魚頭,我那種說不出的窒息感消失了。
這種奇怪的情緒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應該不是為了魚吧,魚在離開河流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7月11日】
一個叫馮寶寶的人來找我,她問起我的選擇,我又想起了那條被剁掉頭的魚···
我能選擇的,大概隻有結局吧。
【7月12日】
我想明白了,我想廖叔了,我想陳俊彥和暗堡的夥伴了,我想那些“同類”了。
我就要回去了。
······
廖忠捧著日記良久無言,粗糙厚實的大手遮住了臉麵。
“陳朵···你這指代意象用的不錯呀,要是沒有蠱毒、不做臨時工的話,往作家方麵發展也許會不錯···”
滄桑粗糲的嗓音中夾雜了一絲斷斷續續的抽泣。
“魚嘛···”
“我許諾給你的自由太假大空了···想給你正確的人生教育,可在沒有‘同類’陪伴下,你估計無法把這些所謂的正常教育當作自己的人性本能吧···”
“到頭來,我隻是自以為是的教給你一些無關緊要的知識罷了···”
陳朵向前捧住老廖胡子拉碴的臉。
“廖叔···對不起···我什麼都不懂···”
“我死前看見了你,你是藥仙會···你們口中所說的地獄,是我不用局促不安地狼狽應對,就能輕易融入的地方···”
“所以我想走,我想帶你走,我想讓你送我走···”
那雙幽綠眸子中是廖忠從未見過的決絕,陳朵的話,要比日記所寫更要觸動他的心靈。
沉默了許久,廖忠才用那無比粗的煙嗓問道:“要是當初,我把你脖子上項圈的控製器交給你···讓你自己來選擇的話···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局麵?”
“嗯?我···”
從廖忠亡故,到自己身死都未曾留下一滴眼淚的陳朵,話語間忽然有些哽咽。
那時候的選擇結果,她從未想過。
隻是她曾幻想,要是廖叔能尊重她的想法,給她選擇的權利,她就心滿意足了。
“廖叔···我是不是有點太任性了?”
“不,沒有察覺到孩子的想法,是為人父母的失職。”廖忠撫摸著陳朵的腦袋,帶著傷疤的臉笑起來,有點恐怖。
他說不出此時的感覺。
兩人生前來不及所說的話,成為拋棄立場的鬼後,反而可以坦言相告。
人世間多的是無從了卻的遺憾事,和其他人比起來,自己稱得上是無比幸運了。
“小師傅,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我老家床底下有我生前的不少珍藏,你去取了吧。”
廖忠的“珍藏”,顏歡用膝蓋想都知道是什麼。
“不用客氣,要不是你生前體恤下屬,頗得人心,就算是十個顏歡也拉不回你。所以啊,多行善舉,誰能保證善行的積累,不會變成未來某一天的好運呢?”顏歡笑道。
廖忠一怔,笑著閉眼,隨即心領神會地一點頭,躬身作揖道:“大師。”
顏歡稍稍坐直了身軀。
事已至此,也該給兩個靈一個結果了。
昔日無根生問:何為人?
張楚嵐答:頂天立地。
對於這個問題,顏歡心中也有自己的答案。
主宰自己,方為人。
陳朵是人嗎?
答案毫無疑問,是!
她死前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世界和自己的定位,做出了對人生的選擇,通過選擇“死”來完成收緣,所以到最後,陳朵會含笑而去。
在老孟等一眾外人看來的選無所選,正是她最後的選擇。
顏歡盤坐於地,耳邊是聒噪不止的蟬鳴,廖忠和陳朵都屏住了呼吸,滿懷期待地瞪大了眼,可過了好些時間,他們才發現,鬼根本就不用呼吸。
“哎呀,人的情感底色實在太複雜了。我一開始本想將這妮子捏成一花斑蝴蝶的,讓她還能去想去的地方轉一轉···”
廖忠接過了話茬:“那現在呢?是因為我讓你改變了想法嗎?”
“你多大的麵兒啊?”顏歡撿起了墓碑前一束金黃鬱金香。
“這花束上承載的思念,要遠遠超過其他的花···而身為巫士的我,剛好聽見了她向上天的祈願···”
廖忠長歎口氣,重重垂下了頭。
顏歡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畫出銀白色的紋絡,道道敕令在空中顯現了。
“大師,這是?”
“大禁製術。”
顏歡扭頭看向陳朵,“作為‘蠱身聖童’的你已經死去了,從藥仙會到暗堡,從暗堡到碧遊村,你失去了兩次生機,現在有第三次的機會擺在你麵前,做出你的選擇?”
“誒!?誒!!!!!”廖忠震驚得不知所措,抽風一般揮舞起了手臂,“你的這個意思是···不是···人能做到這種程度?”
“可大師你就是那個意思吧!?”
“陳朵,這可是大好的機會,你就···”話音未落,廖忠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強壓下躁動無比的心。
他將手放在了陳朵頭上:“沒事,慢慢來。就再選一次···”
“要是你認為這個世界不好應付,回去也罷。要是你覺得還有希望,留下也可。選擇權在你手上了。”
“我···”陳朵目不轉睛看向劃定契約的“大禁製術”。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極其拖遝的腳步聲,一白發蒼蒼的老嫗拄著拐杖顫巍巍走了過來,她似乎是個普通人,看不見眼前的靈,視線落在了顏歡身上,又不時朝墓碑後的樹看去。
“什麼時候長了這麼大的樹?”
“墳頭長樹,說明地氣旺,兒孫也跟著興旺,好事好事。”顏歡笑著回道。
那老婦人苦笑著搖搖頭,“他都沒留下個一兒半女,哪裡來的兒孫興旺。話說小同誌啊,你怎麼又過來了?”
“過來看看,您呢?”
“這不中午了,我怕他在下麵餓著,帶點午飯來。小同誌沒吃飯吧,等我供完咱一起吃點?”
顏歡起身,將老嫗攙扶著走向墓前,“那等奶奶結束再說。”
有些佝僂的身軀徑直從廖忠靈體穿過,老廖抬手,卻是什麼都碰不到。
大禁製術的敕令還懸浮於空中,廖忠用大手遮住了有些凶狠可怕的臉,“這種關鍵時刻,你怎麼過來了呀?媽!”
豆粒大的淚珠滾落於地,墜落濺射時,飄散成縷縷黑氣。
顏歡朝身後看了眼,沒多言語。身為巫,身為異人,他沒忘了為人的本分,眼前這一幕,就是普通人的陰陽相隔。
陳朵呆愣望著掩麵哭泣的廖忠,視線又停在老婦背影和敕令上。
想了一會兒,她猛然將拳頭握緊了。
“廖叔,我還想看電影,我想去遊泳,我想去人多的地方旅遊···我想見一見陳俊彥,還有那個怪人大叔···還有那個怪怪的女醫生···”
“我還想吃一次冰淇淋···”
“我想氪金,我想要雷,有了雷,就不會死了!”
···
“但是···”陳朵哽咽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衝顏歡喊道,“我這裡有問題,我一個人應付不來的!”
說著說著,她便沒了底氣,“要是有人可以重新開始教我···或許我也可以···”
顏歡沒有回頭,幫老婦人將飯籠中的菜和餃一一擺開,黃表紙一燒,有些灰燼親飄飄落在了飯菜中。
陳朵抿了抿嘴,忽然抓住廖忠的手,拉著他一同按向了“大禁製術”的紋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