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秋雨(3)(1 / 2)

清涼院建在水上,沿著蜿蜒的竹橋,繞過竹林與花海,方見得一方小屋。

放作平常,很難想象這是驛站替皇帝準備的彆院。高*祖皇帝崇尚前朝素雅之美,那時建造這彆院的工匠,便就依著高*祖的審美建造而來。

彆院不大,其餘內侍與婢子便被西廠攔在了門外,隻留星檀孤身一人入了彆院。

行到小屋門前,星檀聽得裡頭禮部的人還在與皇帝說著話。

深沉的聲線緩緩傳來:“皇後進來吧。”

許是這一身重彩的燕居服太過打眼,皇帝似一眼便看見了她。

星檀入了小屋,與皇帝做了禮數。方聽他再道,“也讓劉侍郎與皇後說說,明日祭典的禮程。”

那禮程她早就翻看過了三回。不必逐字背誦,可習會其中要領,並非太難的事兒。再加上江羽這幾日來承乾宮,也與她一同熟讀了禮程,也在保著明日祭典不會出什麼差錯。

她卻依舊開口道:“禮程繁雜,有劉大人幫本宮再理順一遍,便是最好。”

要聽的自然不是禮程本身,而是與皇帝幾分薄麵,阿兄的事情方能順當許多。

星檀循著一旁的太師椅上端坐,聽劉侍郎緩緩道來。罷了,還順道兒提了幾個小問。

待戲份做足,劉侍郎方與皇帝回稟了聲兒,“臣隻是稍加梳理,娘娘聰慧,便能舉一反三。臣職責已儘,便不擾著陛下與娘娘用膳了。”

皇帝溫聲敦囑,有勞了劉侍郎。方讓人退了下去。

星檀還是頭一回見,在朝臣麵前如此溫厚的皇帝。比之將將登基時的滿腹恨意,如今的帝王,顯然已經逐漸掌握了在這個位置上所需的要領。

星檀起了身,行去了案前與他一福,“陛下,可要用膳麼?”

如此乖巧的皇後,讓淩燁有些意外。

這些日子來的冷淡,今日在她麵上仿佛一掃而空。幾日前在她病床前,那聲無情的“不想”也仿佛是從另一個人口中說出,不複存在。

這身燕居服在她身上,略顯笨重。小臉上清淺的妝容,卻恰到好處。那雙眉目百看不厭,唇上淡淡的粉色,如初春的薄暮…

“皇後來幫朕看看,這副《黃公山居圖》,可算是真跡?”

慎國公府三代書香,世子爺精通書畫,尋回的前朝遺跡,昨日方讓人送進宮裡。方在車中,他已賞玩一路。書畫自然不會是假的,他不過想聽聽皇後的聲音。

星檀不知其中算計,隻遂著他的意思,行去他身旁。方見得那副展開在書案上的浩蕩的《黃公山居圖》。

前朝末年胡人戰亂,珍奇書畫悉數落難。這副《黃公山居圖》早已名聲在外,卻也同在那一場戰亂中走失。這些故事,星檀也隻是聽說,並未見過那副真跡,哪裡來的能耐鑒彆真偽。

然而不過一眼,星檀的目光便挪不開了。

有些書畫,寄托了筆者半生的精髓。眼前這副,便是如此。落筆與用色這等技藝,似早刻在骨血,恢弘著一副大氣縹緲的山水圖,絲毫不顯技藝的突兀,反隻將閒散若仙的意境襯托無遺。

“皇後…喜歡這書畫?”

星檀被他打斷,方回眸道,“臣妾不知真假,可這書畫意境迷人,方走了神。”

皇帝不動聲色地聽著,那染著蔻色的纖細指尖,輕放在裱紙上,本已足夠惹人心動,再見她嘴角那抹淺笑,愈發讓人難以克製。

如此精湛的書畫,星檀方還想多看一會兒,腳下便已落了空,腰上被他一卷,就這麼窩進了他懷裡。那身笨重的燕居服,臃腫地被擁在一處,不似在外的光鮮模樣。

她忙勸著:“此行祭天,陛下得要齋戒清修…”

“那是禮部的鬼話。”

見是無效,她忙尋著另一個理由:“陛下,還沒用午膳。不多久便要上路了…”

皇帝聲音中已沉著些許沙啞,“讓他們多等些時候…”

帝後用膳,無人敢打攪。門前還敞開著,竹雕的屏風後頭卻隻一架簡陋的涼榻。

厚重的燕居服,顯然礙了他的事兒。然而皇帝依然耐著性子,一件件撥解。除卻外襟,還有裡服,絲綢中衣,退至最裡那件素紗中衣的時候,他方忽停了手。

冰肌玉骨,已隱隱浮現。反是靠著這層薄物輕輕摩挲,方知裡頭柔滑香軟,全然得到隻會徒增無趣…

涼榻後是寬敞的花窗,窗外竹林幽幽,正被秋風撩騷得沙沙作響。四處靜籟無人,卻有一窩雀鳥落在小亭子尖尖處,嘰嘰喳喳往這邊觀望。

星檀忽覺羞愧極了。

那搖晃作響的腳鈴,也忽的被她扼止。

“怎麼了,嗯?”皇帝迷離的嗓音在她耳邊,親吻繼續漫布著脖頸。

“有…有人在看…”

淩燁方也停了下來,順著她目光看了出去,哪裡來的人,不過是一窩聒噪的小雀。轉眼回來,卻見她雙頰緋紅,眼中顫動著些許不安。

他勾起一抹笑意:“讓它們看。”

男人的聲音,沙啞著沉入海底,如同暗夜的幽魔:“若在大漠,黃沙與烈風便是天神;若在草原,野花與白雲是萬靈之長,他們什麼都知道。你要躲去哪裡?”

他話語中的那些景色綿綿悠長,如畫卷般在她眼前緩緩展開。

是啊,能躲去哪裡?

人生來便是如此不知羞恥,被身體裡的邪魔所支配,那便做一回邪魔又如何…

腳下的銀鈴繼續歡響,比方才更有甚之。男人頸骨下健朗的胸膛起起伏伏,似壓抑著洶湧熱漿的雄偉山脈。

她雙手勾上他的脖頸,尋去那滾熱的齒尖,若不論他是誰,這副身子又有哪個女子不喜歡呢。她難得在床幃中歡笑,男人便似著了魔,惡意的親吻襲遍了全身,仿佛在報複她的主動。

黃沙與烈風卷著她的身子,將她悉數占取乾儘,方肯熄滅了熱火…

她匍在他寬徹的胸膛上,手指卻觸及那腰間一道粗糙的疤痕。她聽他說過一回,是與遼人那一場惡戰時候留下的。

氣息還未全然平複,她卻有些好奇了,“傷著這裡的時候,陛下疼麼?”

男人的手掌覆上了她的,輕輕拍打。“不疼。”

“怎麼不疼?”兒時她被黃鼠狼咬破過腳踝,便就疼得半個月起不來床…

“心有所念,便感覺不到疼。”

她不知道這算什麼,可卻也提醒了她,他心有所念,怕是另一個人罷了…

她緩緩撐起來自己的身子,尋著那素紗中衣重新穿好。再多著了一件中衣,方見他也起了身。

她淡淡問起,“陛下的避子丸呢?臣妾該用藥了。”

“……”皇帝聲音裡遲緩半晌,方回了她的話,“朕不記得帶在身上。這回便罷了。”

他試探著看著她的神色,她說“不想”,可是真的?若真當他作了夫君,為何會不想?見得那雙眸中的疑惑,他方察覺自己的矛盾…

大婚之時若皇後有孕,無疑是與太後多添賭籌。然而今時不同往日,翊王黨羽悉數落網,太後風光早不似之前。

或許,他可以給她一個孩子…

“陛下在說什麼?”

她不明白,什麼叫這回便罷了?

他說得漫不經心,好似在隨意行使他的大權,不需問過她的意思。

她不想要什麼孩子。

“朕說。藥不在身上,稍後再問過李太醫可有補救之法。”

他將話說圓回來,那張小臉上卻寫滿了不情願。

很是為難她了?

他在心中嘲諷了聲自己。人家怕是真的不想…

“那陛下要記得…”

星檀稍作提醒,方起身穿起裡服。那燕居服外襟太重,她拿起都有幾分吃力,在承乾宮裡的時候,是桂嬤嬤與丘禾一同侍奉她穿上的,而眼下院子裡清靜,嬤嬤婢子們都在外頭的下房裡候著。

手中卻是一輕,外襟已被皇帝提了過去。男人方起,仍未著衣衫,寬闊的肩背,緊實的臂膀,支開那身外襟來並不費勁。

“手過來。”他聲音輕著,已然幾分平淡。她順著他的意思,著好一邊袖口,又將手穿入了另一隻袖口,自己理了理衣襟,算是完好。

一旁有小桌,桌上有妝鏡。她忙行去,扶了扶歪了斜了的簪髻,再用桌上的玉梳理了理林亂的碎發…

一切都恢複如初,唯有事後臉頰上兩朵桃暈,很是讓人難堪。讓窗外小雀看到便罷了,若出去被桂嬤嬤和玉妃問起,便真是難以開口了。

還在躊躇,肩頭被人敲了敲。

“該去偏堂用膳。”

“不多時便要上路了。”

“……”

皇帝已穿回了那身明黃的龍袍。話落,便負手走去了前頭。

星檀唯有跟上,隨著他身後,去了小偏堂。

滿滿一桌的江南菜,卻讓星檀不由得起了疑。

平素皇帝來承乾宮裡用膳,她都讓禦膳房緊著他的口味來。這祭天行程並未問過她的意思,這滿桌的菜肴卻似知道她的喜好似的。

臨行前禮部與禦膳房的人送來膳食清單,換做以前,淩燁隻交於江蒙恩看過便罷。這回卻特地囑咐了句,祭天行程的膳食,依著江南的菜樣兒做。

他著實記不清楚她愛吃的,那便依著她家鄉的口味吩咐,總不容易錯…

星檀覺著有趣的是,有人記得讓人依著江南風味準備膳食,卻忘了將避子丸帶在身上…

許是原本真是打算吃齋戒葷的?

“陛下,用膳吧。臣妾與您布菜。”她與人福了一福,平日裡都是江總管的差事,今日四下無人侍奉,便隻得由她了。

“不必。朕自己來。”

“你自己用好便是。”

星檀到省了氣力,然落座下來,卻依然沒什麼胃口。

自那日從養心殿回來便是如此,到如今已有四五日了,那避子丸的寒腥,似怎麼也消散不了了…

**

驛站廂房。

婢子展旗正從門外回來,懷捧著一個紙包裹,回身關好了屋門,笑著將包裹送去了玉清茴眼前。

“娘娘,看看是什麼。”

熱氣兒直往那包裹外騰,米香裹著豆香,撲入鼻息。是自己喜歡的東西,玉清茴不必多看,也猜得出來,“紅豆糍粑。”

展旗笑著,“熱乎乎的,貼著人家的胸口買回來的。”

“附近的農家現做的。知道今日有官兵過,方挑著擔兒來賣。有人心裡想著娘娘,便親自去買來了。”

“展旗!”

玉清茴語氣裡幾分斥責的意思。這話若被其他人聽了去,莫說她自身不保,怕是還會牽連了父兄。那買糍粑的人,自也躲不過去。

展旗撅了噘嘴,卻忙收了聲兒。“娘娘不喜歡,奴婢便不說了。”話落,卻展旗麵上又揚起幾分笑意:“可這糍粑是娘娘愛吃的,娘娘快嘗嘗吧。”

玉清茴看了看那包裹裡的東西,隻將包裹往展旗麵前推了回去。

“日後他的東西,你不可再收了。”

“收了,我自也不會用。這個你拿去外頭,賞給驛站的侍倌們吧。”

“……”展旗知道主子是害怕牽連了彆人,可也不必如此難為自己。見得主子目光裡篤定,便也勸不動了。方重新捧起那包裹出了廂房。

沈越正被程將軍府的小公子纏著。

這位驃騎大將軍的遺子年方十七,與叔父與父親一樣,癡迷武術。隻是將軍府就剩了如此一個獨苗兒,老太君看得重,自然管束得緊。

程青鬆知道今日沈越也會同往,早早便有了打算。想找沈將軍請教劍術。

沈越恰恰在外,觀望著那間廂房中的的情形。便就由得程小公子纏著,說道了半會兒。

可這時,卻見展旗從屋裡出來,懷抱著那紙包裹似仍原封不動,之後,又隨便尋了個驛站侍倌,將懷包裹推攘去侍倌手裡,便又轉身回屋了…

“沈將軍?”

“沈將軍?”

程小公子的聲音,沈越毫無察覺,直被人晃了晃手臂,方回神過來。眼前的公子幾分好奇,“沈將軍你怎麼了?”

“無事。”他隻得敷衍過去,“見得方才行過的侍倌,有幾分麵善。想起了一位故人。”

“那沈將軍可要去問問?”

“不必了。是我認錯了。”他忙轉了話鋒,“與公子練練劍術不無不可,隻是老太君敦囑過,不好讓公子受傷。待回了京城,我們用木劍切磋切磋。”

“行!”小公子意氣洋洋。沈越隨著皇帝陛下在北疆身經百戰,能與他請教,這在幾個武家公子間,夠說道許久了。“等回了京城,我便去府上尋將軍。”

沈越抱拳頷首,心口的悶氣卻難以散去。隻尋了個彆的借口,方與小公子說了辭,走開了。

**

用過午膳,帝後二人方從清涼院的小屋裡出來。

星檀跟著皇帝身後走著,一如以往。

一國之君乃是天子,她雖為皇後,在朝臣們麵前,也得以他為尊。

前頭的人卻頓了頓腳步,回眸問她,“皇後這身燕居服太重,所以走不快?”

“……”燕居服重是重,可並不怎麼影響腳程,隻不過克製著女子的一舉一動更為端莊罷了。

“臣妾笨拙,陛下不必等著臣妾。”您想先走便先走,挑她身上的毛病做什麼呢?

皇帝卻轉身回來等著,指了指竹林深處。“皇後過來看看。”

“……”她不知所以,隻好走去他身旁。

林子裡不知哪兒來的兩隻野貓,正纏綿在一處。八隻小爪下的枯葉騷動作響,不時發出嘶啞的嗷叫…

她臉上的滾熱更甚了…

方那花窗下的一幕幕在眼前閃過,頓時無處可藏。

皇帝卻若無其事,小聲湊來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她死死咬著唇,耳尖都燙著,袖口卻被他掖了掖,“走了。”

她終於行去了他身邊。

皇帝很高,她將將到他的肩頭。斜斜往看上去,隻能掃見他精致的下頜線條,那上頭浮著一層淡淡的灰色,是剃淨的胡渣,若不在近處仔細看,是注意不到的…

“皇後在看什麼?”他沒看她,卻如此問著。似是試探,又似是質問。

她扣在小腹前的雙手不覺緊了緊,垂著眸胡說八道起來:“方那幾隻小雀,好似還跟著…”

皇帝果真揚眉掃了一眼遠處的枝丫。

一群小雀恰逢時宜飛過院子一角,啁啾吵鬨,終是平複了她心口的這場爭端。

行出來院子,百官已在外候著。

皇帝習武,步子本就比女子快了許多。許是見得江蒙恩與另幾個重臣來迎,便更多了幾分天子的架勢。

星檀很快被他撇在了身後。頎長的背影離她越來越遠,徒剩下冰冷明黃的衣袍與帝王的威嚴。

玉妃與桂嬤嬤也迎了過來,隨著星檀一道兒,候著皇帝上了龍車。桂嬤嬤與玉妃方護著星檀上了後頭的鳳輦。

大隊人馬再從官驛緩緩行出之後,便上了盤山的小道兒。

往稽山路險,然而禮部依舊樂此不疲。欽天監依著星象之說,道來年仍有水患旱災。天子自當向天請願,佑萬民平安。

山高漸冷。星檀靠著車窗棱旁,已有些疲乏。不知是不是午膳用的水糧產自當地,她原本就不大好的脾胃似是反抗起來。

桂嬤嬤最是著緊她的身子,便隻這麼一會兒,便問了起來。

“娘娘麵色有些不好,可是哪裡不舒服?”

星檀捂著小腹,往桂嬤嬤肩頭靠了過去。她從小便是如此,一旦頭疼腦熱,受了傷痛,第一個尋的不是母親,而是嬤嬤。

“有些腹痛…”

桂嬤嬤握了握她的手,又探了探額頭,“可是著了涼?”

星檀咬著唇,接著往桂嬤嬤懷裡鑽,“似是…似是要來葵水了。”

“這時日可不大對。”桂嬤嬤記著娘娘小日子,“上回還是二十□□才來過呢,提前了?”

“唔…”星檀合了眼,微微地點頭。

不必桂嬤嬤記著,欽天監也是記著的。帝後出行祭天,這日子挑選,定是得避開皇後的小日子。那些大道士們,最忌諱這個,不會記錯。

玉妃尋來裝水的銀壺,送來星檀嘴邊,“娘娘可要用些水,看看會不會好些?”

到底是不會好的。自從用過那避子丸,每每小日子前,都得小熬一陣子。

可見得玉妃關切的模樣,星檀方讓桂嬤嬤接過來那銀壺,喝下了幾口,方與玉妃笑了笑道,“好些了。老毛病了,無需太掛心的…”

夕陽影斜,山風簌簌。

龍車鳳輦將將停好停在稽山行宮門前,內侍們立著兩旁,擺好了儀仗,正要與帝後引路。隨行百官也早早下了車輦了,恭送在儀仗兩側。

江蒙恩匆匆從鳳輦處回來,輕敲著皇帝車門,“陛下,江羽那邊說,娘娘似有些不適…”

裡頭傳來的聲音,依舊鎮定,“怎麼了?”

“脾胃寒涼,方才的午膳好似都吐了。”

車門被人從裡推開,本還要再等等臣子命婦的禮數。皇帝卻已自行下了車。“不必再等,朕與皇後先入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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