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蒙恩得了聖意,方與一眾內侍與官員宣了皇帝口諭。
玉妃將車窗推開一道兒小縫,往外觀望了一番,方回來握起星檀的手來。
“外頭百官都候著了,娘娘可還能自己走動麼?”
“可以的。”星檀咬著唇,這回的疼,比往日來得更甚些。可外頭還擺著儀仗,候著百官,她隻能撐一撐。
桂嬤嬤緊著她的手,將她扶了起來。
推開車門那一刻,光線有些刺眼。
在皇城裡的時候,連著幾日的陰雨不見散去,來了山中,方重見天日。隻是這陽光並不應景。她裙擺中的腿腳在發著顫,再是謹慎,也不知下一步會不會踏空。
她看向前頭的車馬。那抹明黃的身影,已立在了車旁。然而那負手在身後的姿勢,已然說明,皇帝並不打算過來…
她又在盼著什麼呢?
眼前晃過一抹紅色的袖口,來人曲臂在她麵前,一雙長眸中閃著幾分關切。
“小江公公…”她聲音很是虛弱,自己都有些聽不到了。
“娘娘,有奴才接著您呢。”
她安心了些,搭上了麵前的手臂。
江蒙恩候著皇帝身邊,見那邊皇後虛弱的情形,隻輕聲問了句身邊的主子:“陛下不打算過去?”
主子的聲音卻隻是淡淡:“她是皇後,在百官麵前,還得靠她自己…”
“……”江蒙恩暗自歎了聲兒氣。再是皇後,那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姑娘。憐香惜玉這回事兒,主子似是從未聽過…
不遠處,那身燕居服依然持著皇後的端莊,隻是稍加留意,便能看出那副身子,早已笨重地斜靠去了江羽手臂上。許是真病得厲害了…
好在行宮不大,星檀依靠著江羽身上,即便步子不快,不多久便也行來了她的清露院。
院子深處的寢殿早被打理過,星檀被扶進了屋子,便由得桂嬤嬤摻著,躺入了被褥。
她蜷成了一團,桂嬤嬤替她將被褥捂得嚴實。
玉妃一旁道,“娘娘先休息,清茴與您去尋太醫來。”
她無力說話,眨了眨眼當是應了。玉妃的身影消失在眼簾,她方合了眼。不知過了多久,耳旁卻傳來中年男子的聲音。
“娘娘,臣須與您請個脈象…”
她不大認得這聲音,掙紮著打開眼來,卻見得那抹明黃的身影不知何時坐在了床前。
“讓李太醫看看脈象…”
見得皇帝,她想起方他冷眼旁觀的模樣…皇帝卻揭開了被褥一角,將她死死捂在小腹上手腕兒,拎了出來。
她渾身了無氣力,此時隻能由著他。
這李太醫她僅見過幾回,眉目之中一股老道,並不太討人喜歡。然而皇帝卻很是信任。
她合上眼來休息。
有熱掌探來她的額頭,掌心裡粗糙的紋路,割著她疼。不必多經辨彆,也知道是皇帝。沒有人的手比他更有風霜之感了。
她擺了擺頭,躲開了他,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不多時,李太醫的聲音方在耳邊響起。
“娘娘這是虛寒之症。始於脾胃,傷及肝腎,以至衝任不調。臣與娘娘開一副調經活血的方子,暫且能緩一時不適…”
李太醫話中欲言又止。
皇帝自問起,“隻能暫緩?如何根治?”
“這,便須得好生調理了。”
“隻是若要調理,那避子丸便不可多食了。其中藥材多性味寒涼。娘娘…娘娘如今身子已不易有孕,若再服食,隻怕傷得更甚了。”
李太醫的話,星檀聽得斷斷續續,隻那不易有孕幾個字,卻很是清楚。她微微打開眼來,看向李太醫,“不易有孕,可是日後都不會有了?”
“……”
李太醫一時的靜默,讓她有些失落。
孩子對她來說,仍是陌生的。她或許並未有太多感知。可身體這樣,便也是說,她不再是個健康正常的女子了…
她視線有些發直,卻察覺到頭頂的目光。皇帝在看她…
淩燁隻見那雙深眸仿若失了神,小臉上的唇色蒼白,他的呼吸也跟著屏了一瞬。方還想說些什麼,卻見她緩緩翻身朝去了床裡。
她的聲音虛弱傳來,“明日陛下還要主持祭天大典,不如先回兩儀殿休息吧…”
“……”
他察覺得幾分,她此時許是並不想見他。隻壓下一口重息,方負手起身,“那皇後好生休息…”
他繞過屏風,行出寢殿。秋風鼓入衣襟,涼意襲來,在衣物裡打轉,隨之緩緩滲入胸懷。
他雖聽李太醫說過,那避子丸用多,於女子身體無益。卻沒想到,女子的身子會如此薄弱…
女子無嗣,恐是大禍。於皇城中的女人,更有甚之。朝臣們祈求帝王多子,在他們眼中,一個不能生養的皇後,無疑是帝國的災難。
思及至此,淩燁停下腳步,回眸叫來跟在身後的李太醫。
“今日的事情,不得與其他人知道。”
李旭年過不惑,自知道無嗣於後宮女眷來說意味著什麼,方忙垂首一拜,“臣謹記。”
“陛下…”
君臣二人話剛落,是桂嬤嬤的聲音追在身後。人行到他眼前,便就行了跪禮…
這位皇後從江南帶來的貼身嬤嬤,時時照料著皇後起居,卻是頭一回單獨來見他。
“可是皇後又有不適?”
桂嬤嬤搖頭。四十有餘的婦人,麵目慈善,可緊緊扣在身前的雙手,卻在述說著怨恨…
他猜得幾分這嬤嬤想說什麼,便就聽她道來。
“國公府裡再是偏著小小姐,我家主子在江南也是被老太太寵著大的…”
“奴婢隻想與老太太說句話。陛下實在不喜主子也無妨,求陛下莫再難為主子的身子。女子身體本就易虧損,經不得那些寒涼的東西…”
桂嬤嬤自幼便護著的小人兒,寒涼的、熱氣的、來曆不當的,一一替那小人兒擋著。怎知,入了皇宮,終是擋不住了。
桂嬤嬤眼淚往下掉著,卻忙壓抑住了喉嚨裡的抽泣,方再道。
“是奴婢鬥膽,衝撞了陛下。”
“隻是臨行老太太將主子的身子交給奴婢,如今奴婢已不知如何與老太太交代了…”
“所以,你是要讓朕與老太太有個交代?”
淩燁聽得明這話裡幾分逼著他的意思,這奴婢確實鬥膽,可他卻提不起火氣來…
“娘娘若嫁的是普通人家,定是要與老太太有個交代的。”
他無力與這奴婢保證什麼,也無法責難下去。
“你起來,回去好生伺候皇後。”
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明日祭天大典,皇後不在行宮養病,不必出席。”
**
入了夜,山風有些涼,一絲絲兒地,直往窗戶裡鑽。
星檀疼得反反複複,睡得不沉。再睜開眼來的時候,燭火搖曳之中,隻一雙細長的眉眼,與溫潤的麵容。
“娘娘醒了?”
“起來吃些東西吧。李太醫送了湯藥來,娘娘還得在趁早喝下…”
“承羽哥哥…”她病得迷糊,沒顧著看屋子裡有沒有外人,便直喊出了他另一個名字。
“噓…”麵前的人輕聲嗬著,“娘娘認錯人了,奴才是江羽…”
“嗯,是小江公公…”她聲音虛弱,身子卻被他扶了起來。銀絮忙也跟著來伺候。
“娘娘可還能下床?桂嬤嬤與丘禾,去熱著粥食和湯藥了。”
“我…還可以。”她邊說,便想起來什麼。
“還得有勞小江公公與他們說一聲,我明日怕是去不得祭天,唯恐衝撞神靈。”
江羽扶著她落了地,尋來件厚衫披在她肩頭。“娘娘放心,陛下已經下了口諭,娘娘明日不必往祭天大典,可在行宮好生休養。”
“真是?”她幾分欣喜。不必對著皇帝,還逃過一場無趣枯燥的大典。值得慶幸。
上一回來稽山,還是她十三歲那年,被祖母領著回京,在萬壽節之後,隨著先帝來祭天。那時,盛家仍是鼎盛,江南總督也被先帝特召來萬壽節,之後,便一同隨先帝同行。
祖母與盛家老太太相熟,星檀自與養在盛老太太身邊盛承羽走得近。
祭天那日,命婦與朝臣一同與皇帝同行。兩家的小姐與公子,便得了清閒。星檀悄悄從桂嬤嬤眼皮底下溜走,讓盛家的侍衛帶著,與盛承羽上了一趟山頂。
想起那時山頂的好風光,星檀拉了拉江羽的衣袖,“我們明日再去一趟山頂如何?”
那雙細長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擔憂,“娘娘身子還不大好…吹不得山風。”
“喝了藥,便該好了。”
星檀抿了抿唇,望著對麵的人的時候,刻意露出幾分小期待。
那年的小公子,正當少年,意氣風華,若不是被盛家老太太藏著不讓多見人,不知會惹來多少京中小女兒家的眷顧。星檀也是求著許久,盛承羽方點了頭,帶她一同上山。
此時,卻隻聽他淡淡勸著:“還是等明日一早,視娘娘的身子來定罷。”
“那…也好。”
桂嬤嬤與丘禾端了粥食和湯藥來。星檀便都用儘了,她得快快好起來。
那碗湯藥下肚,便是一夜深睡。
夢中斷斷續續,是初見盛家小公子時候的畫麵。
萬壽節那日,幺妹在圍場騎馬走失,小公子原是與其他貴家公子一道兒出獵的。見她擔心她被母親責備,方陪著她一同尋人。
小公子騎術好,而她才將將學會騎馬,尚待練習。每每見得陷阱和隱蔽處,都是小公子特地繞道過去,幫她尋著人。
秋高氣爽,風馳萬裡。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
從日出到日落,馬兒都疲了,乾糧與水也用完。小公子方領著她回了大營。回來自家的營帳,方知道幺妹在樹林走丟,早已被三皇子送了回來。
倒是讓小公子白白浪費了一整日。入了夜,她尋去人家帳前道謝。
小公子卻道是,“便當是陪著郡主秋遊了。父親說,日後回了江南,還會與府上多往來。到時,郡主莫嫌盛某煩人才好。”
她笑了笑,謝過了,方走開了…
大夢醒來,已是日上三竿。窗外緩緩傳來沉重的祭祀鐘聲。
陽光透過窗上的薄紗,在殿內灑下一道道光痕。
桂嬤嬤與丘禾似在窗下忙碌著什麼,星檀方緩緩開了口,“有些餓了,嬤嬤…”
她聲音裡帶著幾分沙啞,可許是那湯藥起了作用,昨夜裡該是發了幾回大汗,身上也不疼了,隻是被桂嬤嬤扶著起身的時候,還有些頭重腳輕。
“娘娘覺著怎麼樣?”
星檀想起昨夜裡江羽說過的話,“好了,不疼了。也不覺著難受。想吃東西了。”
她乖巧得像個孩子,方再問著,“小江公公呢?”
丘禾捧著一疊厚衣服送來主子眼前。“小江公公與娘娘尋來的乾淨衣裳,若娘娘好了,一會兒便換上吧。他說往山頂去,娘娘不好穿皇後的衣物的。”
星檀見得那些厚衫,雖都是素色,可卻是全新的。也不知他連夜從哪裡買來。她記得,那年去山頂,為了方便,她還作了男裝打扮。
她忙囑咐桂嬤嬤:“那便快些用膳吧。”
**
往山頂的綠徑清幽無人,秋風吹得樹林沙沙作響,地上陽光的斑駁,也一同晃動。
江羽一身便服,在前頭與星檀引著路。星檀沒多帶人,隻讓桂嬤嬤跟著。
彆人許認不出來這盛家公子,桂嬤嬤卻是知道的。
那年還在江南,兩江總督便來府上與小公子議過親事,可老太太念著主子尚小,先帝親封的朝陽郡主的婚事,也不是老太太一人能定的,便推卻了回去。
小主子不大知道這些,隻喜歡喊小公子一道兒玩兒。江南宴上偶遇了,寺院兒裡同遊,若不論身份,外人看去,到似是佳人一對。
後來盛府出事,盛家公子輪落為奴,卻不知怎的,來了這皇城,與皇家做了內官…那麼好的公子卻落得身有殘缺,多可惜呀…
行來山巔,耳旁是潺潺水聲,腳下還揚起著瀑布的水霧。鬆林高木被霧氣纏繞,深吸一口,冰涼徹骨,讓人心境爽朗。
繞開這朵霧雲,方能見山下景色。一眼看去,萬物渺小,唯有山水廣闊。
星檀忽覺,昨日李太醫那一席話,似也沒那麼重要了。許沒了那些生兒育女的瑣事兒,她的日子還能過得再灑脫些…
江羽負手立在身旁,難得說起那年的事兒。
“郡主頑皮,非要上那老樹看景,險些蹭破了膝蓋。可還記得?”
被他戳及短處,星檀自也不甘示弱。“承羽哥哥那時候,還引得小村姑喜歡,要拉回去做上門女婿呢。好在有我,棒打鴛鴦!”
二人相視,一笑了之。
眼前那顆老樹早已枯死,隻剩了光禿禿的一截兒樹乾。那村姑,許也早就成家完婚,生兒育女了吧…
而他們都長大了。
一時陽光退去,起了大風。江羽方行來風口處,將她護在身下。
“不宜多呆了,久了要著涼…”
星檀聽話,喚來桂嬤嬤,“我們回吧。”
**
時過午時,祭天的禮程方才結束。
因為皇後的病情,禮部昨日連夜修改了章程,全數儀式便由皇帝一人擔下了。
江蒙恩侍奉著主子回了行宮。便被主子領著,急著往清露院裡來。然尋去了寢殿,隻見得常伺候在皇後身邊的兩個小婢子,皇後卻不在殿內…
問起方知,皇後讓江羽領著,登高去了。
江蒙恩見主子麵色不大好,方小聲勸著,“娘娘昨日喝了李太醫的湯藥,身子該是好些了,方才想出去散散心的。陛下不必太過擔心了。”
淩燁問著丘禾,“她果真好些了?”
“回陛下的話,娘娘今兒一早起來,精神便好多了。早膳用了鮮奶羹,和水晶餃,胃口也不錯…”
淩燁淡淡舒了一口氣,方轉背出了寢殿。
這行宮的清露院不大,隻一進的院子,園林也修剪得簡單。不過幾顆鬆柏,幾處花叢,到秋涼之日,難免有些寡淡。
他無心觀賞,隻快步往外去。午膳群臣齋戒,他不過是抽空回來看看,眼下還得往回去。
然而將將行出來清露院大門,卻正撞見江羽回來。
江羽今日一身便服,眼眸不時往後打量著。隻因得他背著的人,似是睡得沉…一雙玉碗兒勾著他脖頸之前,扣得緊緊的。
桂嬤嬤一旁護著,似是怕那人摔著。
磕在江羽肩頭的那張小臉,幾分蒼白,唇上了無血色。
不是都好了?他心口不知被什麼剌了一下,瞬間揪在一處。
江羽見得是皇帝,身上背著人,不大方便,隻忙垂首微微作了禮數,方解釋道。
“娘娘心裡不爽,奴才晌午護著娘娘去了山上。可下山的路上,娘娘又發了熱…”
淩燁想要伸手去接,將人攬回來自己懷裡也好。
可那雙深眸卻緩緩打了開了,見得眼前的是他,卻視若無物,又瞥開去了一旁,才微微合上…
他落在半空的手,這方收了回來。隻沉聲吩咐江羽,“你送娘娘進去休息。”
罷了,又喊著一旁江蒙恩,“傳李太醫來。”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更新時間依舊在零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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