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那天晚上,周向晚迷迷糊糊夢見了一些往事,關於周鑒林的,周向晚永遠都不想回憶起的往事。
周向晚在莫斯科長大,他那時候不明白自己的姓氏意味著什麼,十四歲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就是一個住在礦裡的貧窮小男孩,除了驚天動地的顏值,一無所有。後來,周鑒林帶他和母親去了中國,給他取了中文名字。周向晚查了字典,才知道“向晚”意為太陽落下,長夜將至,充滿了某種操蛋的預言味道。
周向晚很少見到周鑒林,周鑒林忙得滿世界亂飛,周向晚卻極崇拜他。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他剛轉學去中國的時候,他媽媽怕他被孤立,將他頭發染成黑色,隱瞞了他的身份,大部分人都以為周向晚是一個普通家庭的混血小孩。倒黴的是,開學第二天,周向晚的長頭發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那班主任腦子有坑,覺得中俄曆史上的交鋒令人氣憤,非常仇視俄國,連帶著把氣撒在了周向晚身上,先是用教鞭抽了周向晚一頓,又說周向晚的頭發不符合學校規定,硬是揪著他頭發拿剪刀哢嚓一剪,剪完之後洋洋得意,罵周向晚娘炮,不夠陽剛,還對彆人說他今天為中國人長了誌氣。周向晚聽不懂中文,隻知道他好好的發型被人破壞了,醜得不行,回去抱著他媽委屈巴巴地哭了一通。
第二天大早,數百輛黑色豪車將學校圍得水泄不通,周鑒林直奔這位班主任的辦公室,摘下手套朝著人一擲,二話不說就抽他巴掌,邊抽邊問他:“這樣夠陽剛嗎?夠嗎?”周向晚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班主任,卻一直記得那天周鑒林摸了摸他參差不齊的頭發,對他說:“你是我周鑒林的兒子,你想活成什麼樣就活成什麼樣,你喜歡長發就長發,沒人有資格用娘炮定義你。”
原生家庭是一個人建立人格的基石,周向晚那時候發現原來強權和金錢是世上最有效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周鑒林當了他很多年的英雄。周鑒林是個人渣,卻壞得不夠徹底,他和周向晚並不是沒有過溫情的父子時光,這讓決裂顯得更加錐心刺骨,摧毀了周向晚對家族的最後信念。
周向晚是在周鑒林的壽辰和他徹底決裂的,他站在門外,門裡是一張張看不清麵容的臉,耳邊是不知名的桀桀怪笑:“你們知道周少他媽死的時候,還給爸爸打電話了,真可憐啊,要是爸爸當時不掛那通電話的話,周少現在也不會這樣的……”
後來,周向晚和周鑒林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爭吵,周向晚記得大廳有一麵銀鏡,鏡子裡周鑒林無動於衷波瀾不驚,他歇斯底裡,像一個得不到玩具的三歲小孩。他們的麵容,有三分相似,這讓周向晚覺得極度惡心,他厭惡自己這張臉,厭惡來自周鑒林的基因。他砸碎了鏡子,握著尖銳的碎片在側臉劃下一道深深的血痕,拋棄周家的一切,在南非白手起家。隻不過兜兜轉轉,他還是活成了周鑒林的樣子。
夢境的最後,是車禍。周向晚冒著冷汗翻身而起,渾身都疼,瞪著窗外天邊的幾點閃爍的辰星,直到太陽升起。
周向晚摸了摸臉,心想太傻了,再怎麼氣也不能對自己的臉下手,像是為了確認什麼,他舉起手機美美地自拍了一張,在翻相冊的時候,翻到了上次在機場和吳涼的自拍,吳涼頭頂的毛還翹著,岔開腿姿勢彆扭地跪在他身上,拍糊了之後,他滿臉生無可戀的滄桑更明顯了,周向笑了一聲,把照片刪了,心情莫名好了很多,雖然和吳涼做不成朋友了,但至少他還活著,錢盟也在他身邊呆著。
很快就到了周鑒林壽辰那天,天空陰沉,下毛毛雨,風卻挺大,錢盟跟著周向晚回了祖宅。
周鑒林這一脈的周家人的口味偏中式,祖宅是一大四合院,這是錢盟第一次跟周向晚回周宅,被其氣派程度驚得險些邁不動步子,方磚墁地,青石作階,雕梁畫棟,古色古香,哪怕廁所旁邊的一個普通的小花盆,恐怕都是古董。
錢盟亦步亦趨地跟在周向晚身後,一對牛眼似的大眼睛直直盯著他的背影,生怕跟丟了。周向晚今天沒有卷頭發,白金色的長發披垂至蝴蝶骨,如流金般閃著光,黑色的風衣下擺被風吹起,露出手裡握著的一把鮮紅的長柄雨傘。錢盟心想自從周祖宗割了闌尾,他看起來真是越來越高深莫測了。
忽的,周向晚腳步一頓,抬頭望了望天,錢盟眼神一凜,上前低聲問道:“周少,咋了?”
周向晚頂著一張高深莫測的臉,理直氣壯道:“我迷路了。”
錢盟:“……您老不是在這住了好幾年嗎?”
但是,在周向晚的記憶裡,他已經有二十幾年沒踏進這破地方了,更何況四合院院落極多,前院、後院、東院、西院、正院、偏院、跨院、書房院、圍房院、馬號、一進、二進、三進……抄手遊廊如蜘蛛網一般連接各處,實在是複雜極了。
周向晚迷了路,倒也不急,閒閒往廊邊一靠,道:“等會兒,我叫周自橫來帶路。”
錢盟一聽,整張臉都難受得皺起來了,縮著脖子艱難道:“哎喲喂,周自橫您找他乾嘛……老子一聽這小瘋子說話,我心裡就堵得慌……”
家族越大,醃臢事越多,錢盟很清楚周家沒幾個正常人,他以為周向晚的畫風已經很不對了,直到他見了周自橫。那時周自橫才十五歲,雪白的小臉上架著一副大大的墨鏡,一圈啞黑色的皮革頸環套在脖頸上,粉襯衫,黑色九分褲,微微仰起頭像瘋子一樣盯著他笑,實在是瘮人。兩人對比起來周向晚居然算得上是那種衣著樸素,且精神正常的選手。
不多時,周自橫來了——是從房頂上跳下來的,一手扒著屋簷,光著腳輕飄飄地落了地。
錢盟又震驚了。三年過去了,周自橫長高了許多,但他的品味沒有任何變化,墨鏡,頸環,粉外套,唯一不同的是,他戴了一對耳機,感覺更瘮人了。
“喵~”周自橫板著臉對周向晚叫了一聲,不萌不可愛,反而令人心生不適。他喉嚨好像受過傷,聲線極嘶啞尖銳,就像拿著鐵釘使勁兒劃玻璃發出的聲音一樣難聽。
周自橫叫完,也不管周向晚會不會給他回應,雙手插在兜裡,喝醉似的左搖右晃地走了,奇的是明明沒見他怎麼走,偏偏速度很快,跟鬼似的,仿佛一眨眼就要飄沒了。
周向晚走在周自橫旁邊,考究地盯著他的側臉,周鑒林的一眾私生子質量參差不齊,什麼妖魔鬼怪都有,周向晚最看得起周自橫,長得不錯,人也有手段。上輩子蕭錦河對他說周鑒林的小孩隻剩下他一個,其實並不準確,因為半年後,他死於一場蓄意策劃的車禍,而看起來瘋瘋癲癲的周自橫才是活到最後的人,按法律,偌大一個周氏,不費功夫都落在了他手上。
要說誰是幕後黑手,周自橫嫌疑最大。前世,周向晚一直沒懷疑他,是因為周自橫這人雖喪心病狂,手段極狠,但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戀愛腦,迷上了個開農家樂的老男人,愛得死心塌地,掏心掏肺,砸了不知道多少錢才追到手,在周向晚苦哈哈地戴著綠帽孤枕難眠的時候,周自橫已經喜提土味老板嬌妻之位,甜蜜蜜地環遊世界去了。不過現在,周自橫還未成年,是個單身狗,在周家的日子也不好過。周向晚把他叫過來,一是真的迷路了,二想觀察觀察周自橫,看他有沒有滅門周家的苗頭和實力。
三人穿過交錯的回廊,跨過三道大門檻,期間周自橫一直在哼歌,不知道是什麼鬼調,哼得相當自信,聽得讓人想自殺。
周向晚緩緩道:“有話好好說,彆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