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京的脊背微
不可查地僵硬一下。
“我沒告訴過你吧?雪球以前被拐走過一段時間,吃了很多苦,再回到家裡時,渾身上下都是傷。”
說到這個話題,她的眸光明顯黯淡許多:“可能就是由於這段經曆,讓它變得格外害怕人類。比較熟悉的醫生護士還好,見到陌生人的時候,會被嚇得炸毛。”
她說得沒錯。
其實白京並不想這樣。
那場導致他家破人亡的狩獵至今仍然是心底不可觸碰的夢魘,在那之後,長時間的虐待更是磨光了往日棱角。這一切全拜人類所賜,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因此在今天被那女人觸碰時,才會感到惡心。
他當然明白世界上的人類並非全都是惡棍,可一旦與他們有所接觸,還是會下意識地認為,對方下一秒就會朝自己揚起拳頭。
心裡的恨意與恐懼,哪有那麼容易就被消除。
“白京,”江月年說著垂下眼眸,十分認真地與他對視,“你知道有什麼辦法能幫幫它,讓雪球不那麼抵觸其他人嗎?”
“為什麼要幫它?”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白京從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般的淺笑:“它沒有抗拒你的觸碰,說明那隻狐狸一定很喜歡你。既然這樣,讓它一輩子留在你身邊不就好了嗎?不需要認識其他更多的人,也不需要去彆的什麼地方,隻要有你,它就能感到開心。”
如果是幾年前那個無比張揚的自己,一定會對這番言論嗤之以鼻。可經曆了那麼多的失去,如今的他一無所有,能握在身邊的、以及唯一重視的,隻有江月年。
……他真的、真的很害怕被她丟棄。
一旦離開她,白京就真的什麼也不剩下了。
江月年擦藥的動作停下來,兩人一坐一站,她俯著身子居高臨下地俯視過來,黑亮的杏眼裡沒有笑意:“一輩子被關在這棟房子裡,沒有自由、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淪為大家的寵物……這樣真的是為了它好嗎?”
明明遇見她之前,雪球是隻生活在山林裡、絲毫沒有拘束的小狐狸。
更何況,如果它當真可以變成人形……
那不就跟其他普普通通的男孩子沒什麼兩樣了嗎?難道還真要白京一輩子保持著狐狸的模樣,把自尊和
未來一並丟掉,心甘情願地做他們的寵物?
“可是它喜歡你啊。”
白京咬了咬牙,語速不由得加快:“其他人對它來說根本就不重要,它已經什麼也沒有了。除了你,它——”
他說到這裡便停了口。
這段話……似乎有些過於直白。
完全不像是對那隻狐狸一概不知的人能夠說出的言語。
“擁有的東西,總是要憑借自己慢慢得到的,不是嗎?一輩子留在這裡做我的寵物,它哪裡有機會得到更多呢。”
江月年定定看著他,連發絲都被太陽鍍上一層薄薄金光,無比輕快地跌落在少年彷徨的眼瞳。她的聲音很輕:“如果因為我的原因,讓它放棄了本應該擁有的一切,那對於雪球來說,江月年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人,而是將它牢牢束縛的枷鎖,不是嗎?”
她說著把手掌向右移,輕輕撩起少年耳邊漆黑的雜發,被刻意遮掩的耳朵終於露出全貌。
被惡意地割去了小半,與雪球一模一樣。
白京渾身僵住,眼眶在刹那間湧上一抹緋紅。
他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忍住眼睛裡翻湧的水霧,顫抖著問她:“你都知道了?”
不等江月年回答,又把她的衣擺抓得更緊,帶了哭腔地軟聲道:“……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像即將被淹死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眼眶裡紅得不像話。即將被拋棄的念頭像一把劃在心口的小刀,惹來生生的疼。
被發現了,他這種卑劣至極的行徑。
好不容易以狐狸的身份與江月年建立了聯係,勉強成為她家裡的一份子,好不容易能用人類的模樣跟她說上話,讓她細心又溫和地為他療傷——
一旦被她發現真相,一定會感到怒不可遏,覺得受了欺騙吧。
紛繁複雜的思緒堵在心口,白京難受得快要喘不過氣。他害怕眼前的小姑娘會憤怒、會恐懼,然後毫不猶豫地告訴他,離開這裡,你這個騙子。
那樣的話,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能讓自己堅持活下去。
這裡是他唯一的家了。
然而預想中冷冰冰的聲線並未如期而至,白京聽見江月年的聲音,清澈一如往常。
“我怎麼會不要你。”
江月年歎了口氣,為他拭去眼角的
一滴淚珠:“為什麼不直接用這副模樣來見我?”
心裡窒息般的疼痛輕了些許,白京呼吸一滯,不敢置信地捏緊拳頭。
“因為很奇怪。”
他低下腦袋刻意不再看她,聲音還是抖的:“我不想嚇到你,也怕你……不要我。”
在大多數人眼裡,能變成人的狐狸無疑是異類中的異類。他不知道江月年認識這麼多異常生物,與她初次見麵時格外小心翼翼,努力不暴露自己妖狐的身份。
後來大家漸漸熟悉,這副麵具便難以脫下。更何況狐狸與少年人有很大不同,江月年能把一隻受傷的小狐狸養在家中,卻不見得會毫不猶豫地收留一個完全不熟悉的男孩子。
所以白京隻能用這種可笑的方式一點點接近她,每天都在煎熬與自卑裡度過,難熬得要命。
江月年沉默半晌,再出聲時語調很低,帶了些溫柔的安慰意味:“你害怕其他人嗎?不願意被他們觸碰?”
他乖乖點頭。
“隻有你……是不一樣的。”
白京說:“那些人不知道下一秒會做出什麼事情,我——”
他說不下去,言語哽在喉嚨,最終也不過說了一句:“對不起,給你惹了麻煩。”
果然是這樣。
他承受了人類太多太多的惡,早就形成了條件反射式的恐懼和抗拒。被觸碰的時候,便會不由自主想起曾經被虐待的經曆,憑借本能地想要反抗。
真是笨蛋。
江月年想,白京為什麼要道歉呢,明明他才是受害的那一方,千錯萬錯,無論如何也怪不到他頭上。
那是一場難以逃脫的夢魘,可她想幫他。
江月年聽說過妖狐這個種族,幼年時期以狐狸形態生活在山野,成年後便融入社會,和人類極為相似。
這樣的白京理應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與未來,而非自始至終保持著狐狸的模樣,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裡了卻此生。
客廳裡的時鐘滴答滴答,打碎凝固的空氣。
這時候江月年本應該認認真真地教育他,說些嚴肅的大道理,可她卻並沒有出聲。
——因為她不是白京。
對著曾經經曆過無儘苦難的人,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來讓他振作……江月年做不到。
於是她隻是輕輕叫了聲他
的名字,在少年紅著眼眶抬頭時,從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你閉上眼睛。”
白京向來聽她的話。因此即使不知道江月年會做些什麼,也還是乖乖閉上眼睛,任由鴉羽般的長睫在臉頰上覆下一層陰影。
眼前的完完全全一片漆黑,視覺被遮擋時,其餘感官就顯得格外靈敏。
他聽見衣物摩挲的窸窣聲,還有逐漸靠近的溫和熱氣,清新的沐浴露香氣縈繞鼻尖,正當白京茫然地微張開嘴唇,突然感覺指尖被人悄悄握住。
他抗拒與人類的接觸,脊背騰起若有若無的刺痛,可一想起對方是江月年,心裡的焦慮便倏地消散許多。
這是頭一回,他以人類的形態被她主動靠近。
兩人的指尖輕輕貼合,這是種格外陌生的感受。女孩暖呼呼的軟肉像一灘無法握住的水,一點點途經他的指尖、指腹與掌心,最終把白京的整個右手都一並握住。
他開始輕輕顫抖。
“能感覺到嗎?”
江月年的聲音也在黑暗中顯得十分清晰:“這種感覺……會討厭嗎?”
白京狼狽地吸了口氣,搖搖頭。
她似乎低低笑了一聲。
沒有視覺的世界裡,一切都是未知。這聲笑猶然回旋在耳畔,那股帶著清香的熱氣突然更近了一些。
江月年在朝他靠近。
然後有隻手毫無聲息地撫上他後背,撩起一片細細的、像被閃電擊中一樣的酥癢,白京大口地呼吸,感覺那隻手猛地用力,把他往前方一按。
身體毫無防備,便隻能順著力氣向前。雙眼緊閉的少年難以扼製後背的顫抖,恍惚間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正在被人觸碰著。
雖然看不見她的模樣,可在如此溫柔的攻勢之下……白京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甚至想要把更多的溫暖擁入懷中。
江月年是想告訴他,觸碰彆人並不可怕。
“彆害怕,我不會把你丟掉。”
江月年對他說:“討厭人類也好,不想和他們接觸也好,都可以慢慢來,我們不用著急,沒事的——可你不是什麼寵物,先試著正常和家裡的大家相處,好不好?”
白京用力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哽咽的聲音。
她沒有急著將他推向所謂的“光明”,也
沒有放任他獨自留在自甘墮落的黑暗之中。
而是笨拙地一步步向他靠近,然後用自己的方式告訴白京,慢慢來,我會陪在你身邊。
實在溫柔得過分。
舍棄尊嚴成為寵物,其實他也並不甘心啊。可尚且懵懂的少年實在太過害怕,不知道外麵的世界裡還隱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險惡。
他隻能把自己裹成堅硬的殼,守護著唯一可以信賴的這一方小小天地。隻有這樣,才能避免受到更多傷害。
可直到此時才終於明白,他總在擔驚受怕,唯恐江月年將自己丟下,卻在不知不覺時,親手把曾經的自己一點點弄丟了。
他不應該是這樣的。
從未有過地,少年毫不熟練地伸出另一隻手,用戰栗著的滾燙手掌,小心翼翼按在江月年纖瘦的後背上。
略微凸起的脊椎硌在掌心,周圍被衣物包裹的薄薄皮膚散發著輕柔溫度。
白京久違地感覺自己終於擁有了某個重要的東西,這也是他頭一次覺得,原來接觸是如此令人安心的動作。
懷裡的小姑娘似乎有些驚訝,在短暫地動作一頓後,輕輕舒了口氣。
“你不是任何人的狐狸,過去、現在和以後都不是。”
江月年的笑聲與心跳聲一起傳來,撲通撲通敲打在耳膜上,然後用幾近囈語的聲調告訴他:“未來總會更好的,白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