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hur。
他沒有說真名。
紀阮像是笑了一下,又像隻是隨意動了動嘴角。
午後自然光混雜樹影照在他臉上,讓他看上去蒼白疲倦,可又有一種異樣的美,悄無聲息地攫取旁人視線。
“好的,白先生,”他合上筆記本:“定製作品的話,請問您有什麼具體要求呢?”
“要求嘛,倒是沒什麼,”Arthur鬆散地靠在沙發上:“但畢竟是送給老人八十大壽的禮物,希望做工能精致些。”
紀阮翻開筆記本記錄,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
“我對這個作品很看重的,老人是我最好朋友的爺爺,這麼多年沒見送的禮物,你能理解我,對吧?”他挑了挑眉。
紀阮微笑:“當然。”
Arthur雙腿交疊,一下一下玩著手指,像在回憶什麼:“我們很早就認識了,小時候我們住得近,我經常去他家玩,他沒什麼朋友,每次見到我都很高興。”
“其實他在老師同學眼裡不是個乖孩子,性格又怪又傲氣,人情味淡薄,很多長輩都說他需要被打磨。”他笑了笑:“但我就很喜歡他這樣,變成和所有人一樣那種流水線出來的產品有什麼好的?天才本來就是與眾不同的。”
紀阮握筆的手漸漸停下來,發現這些話似乎不在定製作品需要考慮的範疇。
Arthur卻恍然不覺,自顧自道:“隻是後來我因為搬家和他分開了一段時間,他當時特彆難過,哭著讓我不要走。”
他掩唇笑了下,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有什麼辦法,這是父親工作變動,我隻能跟隨。所以我就告訴他,沒關係的,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麵。”
Arthur一身白衣,窗外陽光灑進來,甚至讓他此刻的模樣顯得有些天真,他看向紀阮,眼神柔和而直接。
“我說到做到了,高中我們又到了同一所學校,他長大了,變得帥氣迷人,還有了一兩個新朋友,隻不過人情味更淡了,好像對誰都不交心的樣子。”
“——當然我們依舊很要好,有時候他另外兩個朋友還吃醋呢。”
聽到這裡,紀阮表情有些複雜,顧修義沒什麼人情味是真,但李綏安和宋嶺知道自己吃醋了嗎?
顯然Arthur毫不在意紀阮的神情,依舊以一副莫名的勝利者姿態說著:“不過很可惜,高中畢業我又出國讀書了,後來一直定居在國外,前前後後很多年沒見了。”
他目光在紀阮身上掃了掃,嘴角露出淺淺的笑:“不知道他現身邊都是什麼樣的人,交了些什麼朋友。但我想,今天以後,我們應該還是最要好的關係,你覺得呢?”
紀阮以平靜的目光回視。
從見到白粵的第一眼起,他心臟就隱隱刺痛著,像有無數細碎的小針在反複折磨脆弱的器官,仿佛是世界意誌強加在他身上的。
哪怕紀阮從心裡並不覺得白粵難以對付,也從未將他當做對手,但這種生理性的排斥依舊如影隨形,隨著白粵在他身邊待得越久,就越發折磨人。
但紀阮麵上不顯分毫,他沒回答對方的問題,反而笑了笑:“白先生一定是搞藝術的吧?”
他唇色泛白,聲量也稍顯不足,是氣虛體弱身體很不好的表現,坐姿卻相當隨性鬆弛,以脆弱到極致反而看輕一切的姿態淺笑著。
Arthur眉梢微挑:“沒錯,能看出來嗎?”
“是啊。”紀阮合上筆記本,將它放到桌上,輕輕揉著手腕:“藝術家一般都比較具有發散思維,能夠從一個小點延伸出不少讓人意想不到的內容。”
他語氣親切:“從這點看,白先生是很棒的藝術家呢。”
言下之意,說了半天沒一句有用的,老子不記了,本子拿得手都酸了。
Arthur當然聽得出來紀阮得體語言下的不耐,笑意不由淡了許多。
他看向紀阮的手,玻璃一樣白而透明,從手腕一直延伸到指尖,幾乎看不見血色,可以想象,這雙手的主人身體確實差到一定程度。
如果不是無名指上的婚戒為他增添了一抹人類氣息的話,那確實不太像真人可以擁有的手。
Arthur視線從婚戒上移開,抬了抬嘴角:“謝謝,你說話真有意思。”
程子章端著托盤過來,往兩人麵前分彆放了一杯茶,笑道:“來,先生,說那麼久的話,喝點茶吧。”
紀阮率先端起茶杯小口抿著。
Arthur頓了些許,才結束了這場單方麵的針鋒相對,捏著茶盞放到鼻尖聞了聞,驚歎道:“這茶好香啊。”
他笑著看向程子章:“果然還是我們國內的茶最有味道,我在國外待久,差點都忘了真正的好茶是什麼樣的。”
程子章盈盈一笑:“您喜歡就好。”
Arthur淺嘗一口,十分享受地眯了眯眼,又問:“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在哪裡買的嗎?我朋友也很喜歡喝茶,我想給他帶點過去,他一定會讚不絕口。”
紀阮是個俗人,對茶沒有那麼多講究,隻是他越聽越覺得白粵口中的顧修義和自己認識的不是同一個人。
顧修義什麼時候喜歡茶了?
他印象中彆墅櫥櫃裡那套上好的青瓷茶具幾乎沒拿出來用過,趙阿姨也很少給顧修義泡茶,他們公司裡上上下下都跟顧修義一樣,每天咖啡續命。
非要說的話,大概是下個月要辦八十大壽的老爺子,對各類茶葉愛不釋手。
程子章不認識白粵,完全不了解現在的情況,隻當他是個普通客人,謙虛道:
“那有那麼誇張,這就是我們自己摘的茶葉,因為老師喜歡,我們每年春天都會親自去合作的茶廠裡采摘,和外頭那些名貴的品種比起來差遠了——不過您要是喜歡的話,我包些送您怎麼樣?”
Arthur麵露欣喜:“這樣就太好了,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既然是要拿去送朋友的,自然不好再在你這裡白拿,還是讓我照常付錢吧。”
“您太客氣了,”程子章收起托盤:“稍等,我去幫你包。”
Arthur頷首:“多謝。”
見程子章走遠,紀阮出言提醒:“好了,白先生,請具體描述一下您希望定製的作品。”
他食指交握搭在大腿上,脊背鬆鬆倚著沙發靠墊,是一種慵懶卻充滿氣勢的姿勢。
可能他自己都沒發現,這種神態和顧修義平常會客時如出一轍。
Arthur回視紀阮,視線沉沉地在他身上盯了一會兒,而後笑意收斂:“老人八十大壽是大日子,我想要一個繁體的‘夀’字。”
他抿了口茶,臉上再也不見絲毫和氣:“要用最好的綢緞為底,金絲銀線繡成,大氣、精致、華貴,最好燈光照耀的時候看起來熠熠生輝。下個月10號之前完成,這樣可以做到嗎?”
紀阮看了眼日期,還有將近一個月:“沒問題。”
“——先生您的茶葉包好了。”程子章禮貌上前。
像變戲法似的,Arthur臉上又浮現溫和的笑容,找程子章付了錢:“謝謝,話已經說完了,我還有事就先不打擾了。”
紀阮沒有挽留,象征性送他到門口。
Arthur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燦爛一笑:“謝謝你紀阮,今天跟你聊天很開心。”
紀阮目光很平靜:“我似乎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
“是嗎?”他還是在笑:“不好意思我忘了,那明天見,很期待你的作品。”
·
送走白粵,紀阮腳步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工作間。
現在剛到下午五點,他卻像連軸轉了三天三夜一樣,從內心深處襲來前所未有的疲倦。
大概確實需要休息了。
他打開包,慢吞吞開始收東西,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心悸,眼前霎時黑了。
嘩啦——
手裡的包應聲落地。
水杯、鑰匙、紙巾散落一地。
紀阮臉瞬間白了,捂著心口蹲下,心臟伴隨陣陣刺痛飛快跳動著,讓他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