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難道今晚這大炕,反而不如蔡州城外那小村的牆角?唉,什麼鬼!
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等到天亮,我的陽壽是不是就少一天?
葉友孝有些生氣了。我說“什麼鬼”,跟你沒關係好吧?怎麼聽見這個“鬼”字,你就竄出來?
忽然想到,陽壽少一天?那還不如讓這小鬼幫個忙。立馬集中注意力想道:
你既然是小鬼,托夢這種基本功你總會吧?趕緊給我便宜老爹托個夢啊,讓他馬上來救我,嗯,也就是救你!否則我死了,你這小鬼也要立刻下地獄。
頭腦裡空空的,什麼念頭都沒有。葉友孝耐心等了一會兒,才產生了一個模糊的念頭:
人家不知道阿耶在哪裡?
葉友孝差點被他氣得笑出聲來:
就這,你也好意思叫“鬼”?鬼界的臉都讓你丟光了知道嗎?作為一個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鬼,來去如風、無所不至的鬼,你卻告訴我你找不到阿耶?趕緊的,找到我的便宜老爹,讓他快來救我!
頭腦裡半天沒有新的念頭產生,看來這小鬼被罵了一頓之後,知恥而後勇,總算去找老爹托夢了。但是,葉友孝也發現要重新審視這個小鬼了,看來在鬼界,他的確尚未入門,那些地府的工作人員,嗯,叫“牛頭馬麵”吧?想讓小鬼找他們打通關節續命?現在,他連便宜老爹都找不到……
但是,找到老爹又怎麼樣呢?聽小鬼說他很厲害,但是再厲害,也不能橫掃閻王殿吧,畢竟陰陽兩界都能稱霸的,好像隻有孫悟空。
這天晚上的李克用,還真是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見了勖兒,他穿的還是那身錦袍,但身形瘦小的不像話,哭著要阿耶救命。時間很短,但已經深深銘刻在腦海中。
一個上午,李克用都悶悶不樂,把公務都推給參軍、判官這些手下去做,自己卻提筆開始謄寫那首《百年歌》。一邊抄寫,一邊想起了那段往事:
那時候他正要領兵南下打黃巢。途經潞州時,聽說三垂岡上有一座明皇廟,就帶領眾將上山,祭拜明皇,求得戰事順利。當然,酒宴是少不了的。
周德威找來的伶人唱曲助興,唱的正是大帥喜歡的《百年歌》:
“那年我們才十歲,臉蛋像木槿花一般閃光輝,
身如風兒輕盈啊,走路都像飛,
真情發小相追隨,天天玩耍傍晚回。
啥事兒都不用我理睬,
喝酒吃肉快樂的無邊啊,喝酒吃肉快樂無邊!”
李克用正聽得津津有味時,卻聽見史敬存說:
“父帥,聽說這百年歌一共有十段,也忒長了。”
李克用不以為然看他一眼:
“十一,你就是個急性子。一首歌就唱完了人的一輩子,你還嫌它長?”
史敬存連忙謝罪:
“父帥說的對,是孩兒修養不足。”
李克用大笑起來:
“好好聽,歌裡麵怎麼唱?喝酒吃肉快樂無邊!”
周德威和邈佶烈等太保一起抱拳說道:
“我等謹遵大(父)帥教諭,喝酒吃肉快樂無邊!”
連五歲的李存勖也用清脆的童聲大聲喊:
“謹遵父帥教諭,喝酒吃肉快樂無邊!”
李克用哈哈大笑,一把將兒子抱了起來:
“好兒子,你也知道喝酒吃肉快樂無邊?”
李存勖用力點點頭,漆黑的眼珠看著父帥。
李克用一邊笑,一邊用手指指伶人們:
“勖兒,聽他們唱。”
父子倆重新聽歌的時候,伶人們的歌聲已經變得頗為悲涼:
“等我們到了九十歲,身體一天比一天壞,
軀殼還在雄心早已遠飛,
常常說錯話心裡很傷悲,
見到子孫甚至會問這是誰?
每天都擔心自己何時去輪回?
回首平生啊涕淚交飛,回首平生啊涕淚交飛!”
李克用記得,自己當時感慨萬端,就抱著兒子走到場地中間大聲說道:
“我這三郎,將來肯定能強爺勝祖!李某可以預言,二十年後,他會代替我在此打個大勝仗!爾等可信?”
預言,一般都是事情發生後才有人說,N年前我就說過,這事肯定會發生!
李克用卻提前20年就發布預言!誰敢相信?
這是真正的神預言!
李克用掃視全場,那意思很清楚:你們誰敢不信?
所以,大家都紛紛表態,說自己堅信不疑。
回想到這裡,李克用自嘲地苦笑:三垂岡?大捷?現在連勖兒都失蹤了,主將都沒有了,大捷從何而來?我怎麼會忽然做這麼個預言?不知是否還有人記得?
周德威奉命趕來晉見的時候,看見大王手書的《百年歌》,心裡就明白了七八分。
看了一眼周德威,李克用明白他已經懂了:
“陽五,還是要想法子把勖兒找回來。當初孤可是說過二十年後,勖兒將代我在三垂岡大捷!如今人都沒了,孤的預言,豈非成了戲言?”
周德威完全理解大王的想法。大王其實就是思念兒子,大概還有其他什麼事情觸動,讓他的思念加深。但是身為隴西郡王,使相,麾下千軍萬馬,怎麼能流露出兒女情長?一家之主都要儘量掩飾的感情,何況河東之主!想念兒子卻不能明言,他才借口要實現預言。
郡王也苦啊。
周德威立刻說道:
“都是末將無能,當時四下尋找,總是毫無信息。隻好先隨大王回河東舉辦稱王慶典。現在大王典禮已過,末將請命,再去汴州一帶尋找三郎。”
李克用點點頭,卻沒有說話。曹玉娥回來後,他立刻向曹氏仔細詢問了勖兒下落,這才得知當時傳來一聲小兒慘叫聲,雖未看清,但想必就是勖兒。
勖兒已經死於亂軍之中。
不論李郡王怎樣不情願,這個事實都無法改變。現在再讓得力乾將周德威深入朱溫的汴州去尋找勖兒,冒了絕大風險,卻幾乎沒有可能成功。這種買賣,絕大多數領袖都不會乾。
李克用屬於絕大多數。
他隻是有些糾纏於那個怪夢,甚至為此產生了僥幸之心:
萬一勖兒真的還活著呢?
馬上就明白自己的荒唐:勖兒遭遇不幸,那才會給自己托夢;如果他還活著,哪有托夢之事?又或者說,做了這個夢,可以證明,勖兒的確已經遭遇不幸了。
還好,落落、庭鸞兩個已經十多歲,可以為父親打江山了。
周德威正在等著郡王的號令,卻忽然看見李存璋匆匆而入。他心裡頓時有了不祥的預感。
李存璋報告:“父王,契丹犯邊!”
說完把軍書呈交給郡王。
有了緊急軍情,李克用心裡反而有一種奇怪的放鬆感:終於不用再去考慮勖兒的生死了。就算他已經遭遇不幸了吧!現在,他要擺出郡王的威嚴,作為河東一方百姓的倚靠,作為大唐的西北長城,去部署抵抗契丹的軍國大事。
周德威和李存璋一左一右跟隨在郡王身邊,來到了明政殿。這才看見,司徒李克寧為首的河東文武,早已在此恭候使相了。
李克用的部署很簡單:
“契丹進犯雲州,必須協力抵抗。孤命司徒克寧為太原留守,命十三協助克寧,邈佶烈率兩萬兵馬先行,鎮遠再去點兵五萬,與存璋一起,隨孤征討契丹。”
眾將領命,但李克寧卻說道:
“王兄,此番征討契丹,總共興兵七萬?”
李克用看看四弟:
“四郎你說清楚,七萬兵馬,是多是少?”
李克寧陪笑說道:“大王既有部署,自然不須克寧多言。隻是克寧既然做了留後,這手中無兵,心中難免惴惴不安。”
李克用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