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包車起駕,黑狗不緊不慢地在後麵跟上。坐在車裡的葉榮秋餘光瞥見後麵那個晃晃蕩蕩的身影,用標準的重慶話小聲罵道:“龜兒子。”
黃包車在一家茶館門口停下,葉榮秋走下車。茶館的門口有一個賣報小童正在吆喝:“大事件!大事件!戰場前線情報!上海淪陷!部隊征兵征糧!支援前線!”
葉榮秋用力地皺了下眉頭:“連上海也淪陷了?”他掏出一個銅板,從賣報童那裡接過報紙,進了茶館,往樓上雅間去了。黑狗沒有跟上去,在茶館前坐了下來,又點上了一根煙。
今天葉榮秋約了一位老同學在茶館裡見麵。這位老同學名叫馮甄,是葉榮秋難得看得入眼的人。馮甄家境平庸,但是文采斐然,在大學時曾是詩歌社的社長,葉榮秋很欣賞他寫的詩。兩人約好了今日一起吃晚飯,馮甄會帶上自己最近的詩集,再順便聊聊最近發生的國家大事。
葉榮秋到的時候馮甄還沒有來,於是他拿出在樓下買的報紙看了起來。
戰報其實隻占了版麵很小的一塊,如果有捷報的話倒是可以占一整個版麵,可惜沒有勝仗——從戰爭開始到現在,連連敗退,幾乎沒有打贏過一場仗——哪怕是小小的一次交火,。
葉榮秋看得氣悶,隨手將報紙丟到一邊。老同學不來,他沒有事可做,便胡亂地想起了心思。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見黑狗的情形。
那是兩個月前的一個晚上,他和朋友在火鍋店裡吃完火鍋,走到樓下,他的腳夫攔住了他,示意他晚一點出去,因為門口有人正在鬨事。
兩分鐘以後,外麵的動靜平息了,他在仆人的保護下出了茶館,看見外麵令人驚心膽戰的狼藉景象。鬨事的一共有六個人,其中五個人都如同爛肉一般躺在地上,滿地都是血,有的人頭腦還汨汨往外冒血,讓他疑心這些人是否都已經死了。隻有一個人還站著,那人靠在牆上,一隻手裡提著一根沾滿鮮血的鋼棍,另一隻手裡捏著一根煙,時不時吸一口,然後長長地吐出一口煙。
仆人小心翼翼地護送著他走進那人所在的巷子,從那人麵前走過的一瞬間,他側目看了那人一眼,這才發覺那人臉上身上也全都是血。然而那人的表情很安逸,眼神空洞麻木,仿佛他身上的血不是他流的,地上躺著的人也不是他打的。
葉榮秋忍不住心裡的厭惡,在擦身而過的瞬間冷冷地說:“有本事就去打日鬼子。”他倒是驕傲地很,並不畏懼這羅刹,可他的仆人顯然怕極了,聽到了少爺的話,縮起脖子加快了腳步護著少爺往前走,生怕黑狗尚未打得痛快。但是黑狗並沒有與他們為難,仿佛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一般,依舊寂寞地抽著煙。
走出了那條巷子,葉榮秋又不屑地補上了一句:“垃圾。”他自是不會承認,他心裡其實也是有些害怕的。
後來葉榮秋知道,那天晚上的那個男人就是黑狗,並且他從仆人那裡得知,那晚是黑狗一對五,而他是最後唯一站著的那個人。
葉榮秋打心底裡厭惡這些成天鬥狠逞凶的流氓混混,他心想,這些人活著還不如死了,就應該讓他們去戰場最前線堵日本人的子彈眼。葉二少爺也厭惡日本人,因為日本人攪了他修身養性的清靜。但是如果叫葉二少爺上陣打鬼子,他也是不願的。因為他自命不凡,自以為是上人,他的命金貴的很,這些有傷性命的事情應該交給那些下人去做——譬如黑狗,譬如黃三爺,譬如馬路上千千萬萬嘈雜的、令人生厭的家夥。
想到這裡,葉榮秋忍不住又拿起報紙看了看。上海淪陷。淪陷這兩個字讓他覺得心裡有點堵。
葉榮秋在茶館裡等了將近半個小時,馮甄還沒有來。按理說馮甄應當是一個守時的人,並不會遲到那麼久。他想起蹲守在樓下的黑狗,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於是趕緊跑下樓去。
茶館的門口鬨哄哄的,人群圍了個圈,不知在圍觀什麼。葉榮秋撥開人群走了進去,看清裡麵的情形,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
馮甄倒在地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嘴角還有淤血。他的眼鏡落在一旁,眼鏡腿兒斷了一條,一邊的鏡片碎成了蜘蛛網。黑狗騎在他身上,笑嘻嘻地將手裡點燃的煙往馮甄嘴裡塞:“來噻,吸一口,巴適地很。”
葉榮秋氣得發抖:“你!住手!”
黑狗回頭,看見葉榮秋,又笑了起來,指著葉榮秋對馮甄揚揚下巴:“喏,三爺看上了他的屁|股,叫我來看管他的屁|股,莫叫彆個碰了。你曉得不?曉得,往後就離他遠點。”
頓時所有圍觀群眾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葉榮秋身上,包括馮甄,也詫異地盯著葉榮秋。葉榮秋隻覺被人當眾狠狠抽了一巴掌,一陣天旋地轉,臉火辣辣的疼。他瞬間起了撲上去狠狠掐死黑狗的念頭,然而他是個有涵養的讀書人,做不出這樣的事。
葉榮秋漲紅了臉勃然大怒道:“你閉嘴!龜兒,回去告訴黃三,叫他滾球!我葉三跟他勢不兩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