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卓錫深吸了口氣,逼退心口的澀意。
“哥,你沒拿我當兄弟。”
明遲朗聽到這負氣的一句話,聽到弟弟的聲音略帶哽咽,突然笑了。
他有點無奈,抬頭看著被氣瘋了的青年,“卓錫,你多大了。”
“你管我多大了。”
明遲朗哭笑不得,手撐著腮看著他來回溜達。他也不解釋,隻等著人冷靜下來。
明卓錫花了一會功夫平靜,他把自己的椅子扶起來,坐了回去。
繃著臉,“你說吧。”
明遲朗又笑了下,看著對方故作平靜的樣子,也不說自己知道他方才哭過。
“我到明家時六歲,已經記事了。”
他打小記性就好,六歲以前的事基本上都記得。
爹記得,娘也記得,仇人自然更不會忘記。
明遲朗從沒有再任何人麵前坦白過自己的身世,今夜也不知怎麼,或許是看著明卓錫那雙一瞬間就通紅的眼睛,突然感覺這輩子也不算白活,一向內斂的他終究還是有了傾訴欲。
“我爹出自越靈山莊,二十八年前被驅逐出莊,後來遇到我娘,生下了我。”
“在我的記憶裡,生活被追殺填滿,我們每天都東躲西藏。爹沒有教過我武功,他希望我可以讀書,”明遲朗低聲道,“所以我是他的拖累。”
明卓錫皺了下眉,“大哥你不準這麼說。”
明遲朗笑了下,繼續道:“四歲那年,母親和我們走散,她那時懷著我的弟弟。”
“你還有個親弟弟……”明卓錫愣住。
“嗯,我這些年四處走,沒有找到他們的蹤跡,他們或許也已不在人世。”
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巡按禦史,不是沒有升官的機會,但是他都放棄了。他想要四處走走,去找尋丟失的家人。儘管希望渺茫,他也想試試。
後來他回京城,是因為聽說明嬈回去了。
想起明嬈,明遲朗眸光暗了下去,緩緩吐出一口鬱氣,繼續道:
“我爹於老國公有恩,他臨終前交代,叫我帶著信物去京城,投奔明家。”
好在老國公是個好人,跟他們兄弟倆現在的父親不同,不是個窩囊沒骨氣的男人。老國公有諾必踐,知恩圖報,把明遲朗當做親孫子養著。
於是明遲朗就生活在了明家,有了至親的弟弟,有了可愛的妹妹,他又有了家人。
“越靈山莊的事我知道的不算多,當年的少莊主如今也死了,如今的莊主是個年輕的姑娘,不知她與少莊主是何關係,但據我所查,”他頓了頓,“是西戎人。”
明卓錫大驚,“難怪王庭可以隨意遣用山莊的人作為殺手。”
“殺手……”明遲朗低聲呢喃著,沉默思忖,他突然想到什麼,眼底冷色一閃而過。
殺手為何會盯上他,絕無可能是因為當年的事,他的身份連信國公都不知道,知道他爹是誰的人早就都死絕了。
還有什麼?
還有……他現在姓明。
他是明嬈的兄長。
明遲朗冷聲質問:“他們是不是想要傷害阿嬈?”
明卓錫摸了摸鼻子,目光閃爍,“這我就不知道了。”
他不太會說謊,更騙不過最了解他的家人。
明遲朗垂下眸,眼底是化不開的冷意。
隻一瞬,他便做下決定。
“卓錫,準備紙筆。”
“你想做甚?”
“給安北侯寫信。”
“……”
明遲朗傷在右手,隻能用左手拿筆,不太熟練,寫得慢了些。
小半個時辰過去,整整五頁地圖。
明卓錫看著這一張又一張的地圖,下一張寫完,上一張的墨跡還未乾涸。
執筆的青年麵上凝著冷色,唇緊抿著,嚴肅認真。
明卓錫看看紙,看看人,隻覺得一陣牙疼。他可從未見過兄長動怒,還挺唬人,看得他都有點害怕了。
“哥,這都是什麼啊?”
“越靈山莊的地圖、暗道。”
明卓錫:“……”
他拿著紙的手輕了些,珍視萬分地把紙放回桌上,咽了咽口水。
“我的哥啊,你怎麼連這都知道?”
“我爹畫過,記得。”
“……”
不愧是他哥,記性真好。
畫完地圖,明遲朗又開始默寫名單。
明卓錫探頭探腦,“這又是什麼?”
“混入了大霖的內奸名單。”
“這你也知道?!”明卓錫後退了兩步,用驚恐的目光打量著有些陌生的兄長,“哥你說實話,你背著我是不是加入什麼組織了?!”
明遲朗看傻子一樣看了他一眼,“我爹寫過,記得。”
準確地說,他爹寫過的是當年叛變的那夥人名字。而他這些年東奔西走,除了找尋親人,還在收集仇人的消息,將近十年的網羅,他知道山莊一小部分的秘密。
有些人可能已經死了,但不要緊,寫上去,安北侯一定可以順著查下去。
他知道的一切全都寫了上去,有些原本與他無關的,打算一輩子爛在肚子裡的事情,如今一一落於紙上。
明遲朗寫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停筆。
明卓錫抱著柱子,困得打晃。
“好了,拿去。”
明卓錫從淺眠驚醒,熬得雙眼通紅,打了個哈欠走到近前,看著一桌子的紙,傻眼了。
“一共五十張。”明遲朗甩了甩手腕,淡聲道,“拿去給安北侯吧。”
明卓錫:“……”
“或許有些是假的,我相信安北侯有辨彆真假的能力。”
“哥,不如你考慮一下加入我們?”
明遲朗懶得理他,活動了下僵住的手指,單手披上披風,徑自往外走。
“困了。”
回去睡覺。
擦肩而過時,他停了下。
背對著明卓錫,他輕聲開口:“跟安北侯說,這算是我遲來的新婚賀禮。”
明卓錫張了張嘴,啞聲道了句好。他看著人拉開房門,沒忍住叫了聲。“哥。”
明遲朗停住腳步。
明卓錫叫完人就後悔了,他想了想,還是硬著頭皮道:
“恭喜。”
恭喜不再執著於過去,終於放下了。
明卓錫等了好久都沒等來回音,他有些害怕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看著大哥孤單的背影,心裡突然很難受。
剛想收回那句話,隻見明遲朗慢慢回頭。
“嗯。”他笑了笑,“辛苦你跑一趟。”
明卓錫搖搖頭,看著人出了門。
他盯著紙上的字看了會,眼眶又有點熱。
廊下,明遲朗裹緊披風,頂著寒風往回走。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沉重。
“哥!”
身後突然傳來明卓錫的聲音。
他氣喘籲籲追了上來。
“哥,我幫你報仇!”他尷尬地頓了下,“我可能不行,我叫侯爺幫你報仇!”
明遲朗沉默了下,緩緩笑了。
“不必了,我現在這樣就挺好的。”
抬手,輕輕拍了拍弟弟的頭。
“挺好的,真的。”
……
明卓錫把東西送到安北侯府時,虞硯才剛剛練完劍。明卓錫沒有多做打擾,留下東西就回了。
虞硯反手握劍,背至身後,平複著呼吸。手裡捏著厚厚的一遝紙,直到紙張的邊角皺成一團,也久久未發一言。
明嬈醒時,男人正跪坐在她腳邊,盯著腳踝上的金鎖鈴鐺出神。他看得入神,連她醒了都沒有反應。
明嬈咕噥了一句什麼,迷迷糊糊地抬腳踩了踩他的手,結果被溫熱的手掌握住,扣在掌心。
虞硯一反常態,見她醒來也沒有笑著摟住她親昵,而是仍冷著臉,手指反複地摩挲鈴鐺。
叮鈴鈴——
鈴聲清脆,叫人安心。
“虞硯,癢……你想什麼呢?”
明嬈覺出不對,撐著身子起身,湊過去想親親他。
她才動一下,腳腕上的力道加重,腿被人按住。
明嬈稍稍清醒,“虞硯?”
男人抬眸,深深望著她,眸間墨色翻湧。
“嬈嬈,將你放在心上的人很多,可我並不開心。”他語氣倔強,“我不喜歡這樣。”
虞硯知道,正常的愛應該是樂見對方的好的。更多的人關切她,更多的人對她好,他應當開心。
可是他做不到。努力了那麼久,一點進步都沒有。
“嬈嬈,我害怕。”
明遲朗每一次出現,都會給他強烈的危機感。
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莫名其妙,卻又異常真實。
脫離掌控的感覺當真很糟糕。
明嬈揉了揉稀鬆睡眼,看著他委屈又憤怒的樣子,突然噗嗤笑了。
“虞硯,我看你就是個傻的。”她說。
“旁人再好,可那又如何呢?”明嬈坐起身,笑著倚了過去,“你才是我的愛人呀。”
愛人?
虞硯喜歡這個詞。
也許他現在還配不上這個稱呼,但總有一天,他會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