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嬈是被熱醒的。
她咕噥了一聲,懶洋洋地翻了個身,手自然而然地往旁邊勾去,撲了個空。
手摸著空空蕩蕩的床榻,明嬈幾乎是瞬間便清醒了。
實在是前幾次獨自醒來後都發生了大事,記憶太深,導致她現在已經形成了下意識的反應。
旁邊沒人,明嬈心底一慌,猛地睜開眼睛,“虞硯?!”
不知道虞硯又去做什麼了。
明嬈撐著身子就要起來,手肘拄著睡榻的瞬間,便意識到了不對。
明嬈抬眼環顧四周,震驚錯愕,久久難以回神。
她在暗室,可這已經不是她上回來過的那間暗室了。
還是那個不大的地下室,一張床、一張書案,兩樣東西占了半間暗室,剩下的半間……
上回還是空的,這回已經被填得滿滿當當。
挨著牆壁的角落多了一個方幾,上麵放了一堆雜物,有幾件衣裳,還有一些脂粉首飾,不知他何時買來的。
挨著床榻的地方放著許多應急的食物,再旁邊放著一桶水,水乾淨澄澈,容器外麵貼著一張字條,明嬈垂眸看了眼,是虞硯的字。
鳳舞龍飛的字跡說不出的懶散隨意,告訴她這水是已經燒開過的、可以飲用的乾淨水源。
原本空空蕩蕩的書案上也多了不少東西,一眼掃去,有故事繪冊、民間話本、詩詞歌賦、還有史書傳記等等。正經的書、或是閒書都有。
除了書,還有些類似九連環之類的機關小玩物。
準備這些東西的人像是怕人無聊似的,能想到的打發時間用的東西都擺在這裡了。
暗室裡光線很暗,所以桌子上還放有一個小盒,盒中裝著蠟燭和火石。
明嬈突然想起來之前與他說過的話——
她問:“暗室那麼堅固,在裡麵待久了不會憋悶嗎?”
他說:
“也並非絕對的不會坍塌,有一處弱點隻有我知道,若對著那處炸,也是會塌的。”
“會有些悶熱,畢竟現在是夏季,但完全不用擔心通風的問題。我在它最薄弱的地方從外麵打了個通道,足夠換氣用。”
她又問:“可是裡麵沒有食水,真躲進去會餓死渴死吧?”
虞硯輕笑了聲,沒說話。
明嬈此刻呆呆望著滿滿當當的一屋子儲備物,捂著狂跳的心口,喃喃道:“原來他早就準備好了……”
他去哪裡了?
他把她一個人放到這裡,還準備了這麼多東西,人去哪了?
明嬈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挪到邊上,低頭找自己的鞋,果然沒有看到她昨天睡前脫掉的那雙鞋。
虞硯是把她抱過來的,沒有鞋子很正常,但是她還是看到了一雙鞋子。
是新的鞋子,沒有見過,不知是何時放到這裡來的。
明嬈穿好鞋子,站起來走了走。
碼數正好。
床邊疊放著一遝新衣服,也是沒見過的,明嬈沒有換上,她心裡清楚,一定也是正好的大小。
明嬈走到書案前,一眼便看到了男人臨走前留給她的字條,是很簡單的一句話——
“食水每日皆換,可放心食用。我進宮一趟,莫擔心。若日落時仍未歸,再打開下一張字條,不要提前看。”
明嬈心口一滯,不知為何,心跳逐漸加速,慌亂感愈發濃烈。
她沒有聽話,放下這張,拆開了下一張。
下一張塞在信封裡,被膠黏住,她心慌得不行,手顫抖著去撕,用力過猛,將裡麵的字條也給撕壞了。
一腔委屈瞬間爆發,她嗚咽了一聲,抖著手腕,將一分為二的兩個半張字條拚在一起。
這回字多了起來——
“嬈嬈,沒有偷看吧?我猜你肯定偷偷看了,你啊。”
明嬈透過熟悉的字,甚至看到了男人無奈的笑容,聽到了他縱容的帶著笑意的聲音。
“事情比我想象得要棘手很多,沒辦法及時趕回去,但也不要擔心,我總能有法子脫身。”
“床頭有一紅色按鈕,按下它,沿著密道走出去,會有人帶你離開。記住不要提前按下,因為按下以後的一炷香內,暗室便會自毀,所以你需要在一炷香時間內,從通道裡跑出去。我相信你能做到,畢竟我曾見過,你跑得很快。”
他說的是宮中初遇那次,她被一個郡王追,又被他救下。
“床上有一個包裹,我為你提前準備好的,帶上它離開,不要回頭。暗道儘頭見到的人可以信任他,他會帶你回涼州。”
“我會去找你,莫忘了我。”
明嬈站在案前,盯著上麵的字,良久,她再也忍耐不住。
紙從指尖滑落,她慢慢抬手捂住了臉,低低地壓抑地嗚咽出聲。
虞硯把什麼都準備好了。
他那麼無法容忍她與旁人接觸,怎麼這回輕鬆地便說出把她托付給旁人的這種話來?他一定舍不得,一定在意極了,可是他依舊這麼安排。
不到迫不得已,虞硯不會願意這樣。
他還會回來嗎?
明嬈哭得撕心裂肺,絕望地想著。
他若是不在了,難道以為她真的還能活下去嗎?
虞硯,你真是個傻子。
她沒敢哭得太大聲,因為太過劇烈的哭泣會消耗體力,而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體力,她得撐到他回來。
明嬈很快找回理智,強忍著痛苦和心疼,擦乾眼淚,走到床邊去看虞硯說的那個包裹。
明嬈沒有心情檢查都有什麼,換好了新衣服,把包袱放到最顯眼順手的地方,又找到了虞硯說的那個紅色按鈕,沒敢按下,而是彎下腰,盯著看了看。
沒看出什麼名堂,索性作罷。
她直起身子,坐在床邊,發了會呆。
目光四下遊離,掃過一處時,突然頓了下。
片刻的怔愣,她驀地站了起來,大步朝門口走去。
方才沒有注意,現在才看到——
上回她清楚地看到,入口的地方就是一堵牆,外麵的機關按下,這堵牆會打開。
她不知道從裡麵是如何開啟機關走出去的,但她清楚地記得,就隻有一堵牆,黑色的。
可是此刻,在原來的黑牆外麵,多了一樣東西。
金色的,縱橫交錯的鐵製圍欄。
明嬈抬手,指尖貼上,觸感冰涼。
每一根都比她的手指還粗,她拽了拽,很堅固。
她怔愣地順著橫向的攔條往旁邊看,目光追隨著它的走勢,一直向外延伸。
她從左邊的出發點望去,直到視線與右手的一側收回,形成一個閉環,她都沒能從詫異中回神。
這是一個……籠子。
環繞在四側牆壁與頂部的籠子。
垂眸看向入口處,一把不起眼的金色小鎖孤零零地垂在那裡。
這是個金色的牢籠。
他把她鎖起來了。
虞硯大抵不知道她有沒有記住出去的機關,他不想讓她從這個門出去,所以索性封死了這裡。
她的生路隻有一條,就是由那個紅色按鈕控製的暗道。
不叫她出去……是這個門外有什麼嗎?
她知道。
外麵是危險。
明嬈望著那把鎖怔怔出神。
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
虞硯站在思政殿裡,心神不寧,十分煩躁。
“該說的我已說了,陛下今日還有何事?”
他站在這裡聽陸笙楓說了半天有的沒的,皆是在勸說他收回兵符,不許他辭官回家。
年輕的帝王不似從前每次見麵時那般溫和淺笑著,他眉宇間也染上了幾分憂愁,眼底一片青色,顯然是幾日沒有睡好。
陸笙楓歎了口氣,嗓音疲憊:“阿硯,此事我們再商議商議,如何?朕需要你。”
虞硯冷笑了聲,“這兵符太後不是早就想收回去嗎?本侯此刻還給她,有何不妥。”
“阿硯你也知道,朕不似父皇那般重文輕武,可是母後她……”陸笙楓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無奈道,“朕在努力改變這樣的現狀,但朕……”
說到底,他不理朝政許久,想要一朝一夕間將朝堂的局勢扭轉,並不是那麼容易,更何況陳琬柔一日不自願交還政權,他也不想生搶。
虞硯很煩,他不住地偏頭看向外麵的天色。“還有旁的事嗎?沒有的話恕臣告退。”
轉身便往外走。
本以為今日進宮能見到太後,再跟她吵一架,他甚至都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結果卻連麵都沒見到。
聽說那日他們不歡而散後,太後就被他氣病了,一直臥床不起。
太後不在,他也必要在跟陸笙楓多說廢話。
陸笙楓這回沒再攔他,眼睜睜地看著虞硯幾乎要走到了門口,他突然低聲喚了一句:
“阿硯。”
男人停下腳步,不耐地轉頭,他的耐心告罄,已經懶得再多說一個字,隻煩躁地看了一眼陸笙楓。
皇帝沉默了會,輕聲道:“抱歉,阿硯。”
虞硯微微蹙眉。
“對不住……”他又說,“是母後讓朕叫你來的,她的話,朕不能不聽。”
虞硯的目光徹底冷了下去。
“快回家去看看吧……”陸笙楓滿臉歉意,“對不住,莫要怨朕。”
虞硯瘋了一樣往回跑。
人走後,陸笙楓失魂落魄地走到門邊,扶著門框,往向空無一人的遠方,神色掙紮,閉了閉眼睛。
他最終還是選擇幫虞硯。
“希望還來得及。”
**
虞硯出了宮門,從孟久知的手裡接過自己的劍,一言不發翻身上馬,疾馳回府。
陸笙楓大概是還殘存著最後一點良心,沒有拖延太久,虞硯趕回侯府時,正好碰上太後身邊的人在院子裡四處搜尋明嬈的下落。
太後身邊的女官大概是早就想到安北侯若是突然回來,該如何應對。
女官笑盈盈地衝對方行禮,她帶了不少禮物來,太後賞賜給侯夫人,她來此是名正言順。
“安——”
問候的話才出口,眼前亮光一閃!
一顆頭顱滾落到地上,鮮血從頸腔噴射而出,濺落到旁邊太監宮女的臉上。
眾人怔愣片刻,頓時驚叫出聲。
有人抱頭鼠竄,下意識便要逃跑,可惜還沒踏出一步,便同那女官一樣的下場,頭身分離,鮮血四濺。
虞硯冷漠地甩了下劍,一眨眼的功夫,又抬劍指向一個臉色煞白的小太監。
這小太監像是被嚇傻了,寸步未挪,危難當頭都沒扔掉懷裡的托盤。
虞硯垂眸看了眼對方手裡緊抱著的酒壺,淡聲道:“毒酒?”
嗓音輕飄飄的,沒什麼力氣,卻冷淡至極,隱約含著一股引而不發的殺意。
小太監對上男人那雙幽黑深邃的眸,後脊一涼,腦子裡一片空白,鬼使神差地點了下頭。
“哦……”男人低聲喃喃,“還真有毒酒啊。”
嬈嬈的夢應驗了。
他想。
尖叫聲由一群慢慢減弱,很快再也聽不到一聲。
孟久知帶著一隊暗衛從四麵八方彙集到院中時,院子裡除了虞硯已經沒有一個活口。
男人手拎著劍,身形頎長挺拔的立著,他沉默地望著書房的方向,神色淡淡,周身帶著極強的壓迫感。
孟久知叫下屬把人都壓了上來,“主子,都在這了。”
虞硯沉默了一會,“做得不錯。”
他難得會誇讚誰,孟久知和一眾下屬皆受寵若驚地低下了頭。
這一招行得大膽,甕中捉鱉。
雖然很冒險,卻可以將太後派來的人一網打儘。
“阿青呢。”
“她帶著人還埋伏在柏明館周圍。”
柏明館是虞硯從前處理公務的地方,書房就在其中,那間暗室也在。
“有人去過?”
孟久知點頭,“在外麵看了一圈,沒進去。”
虞硯聞言鬆了口氣。
男人擺擺手,孟久知便清楚他的意思,某個特定的手勢一出,剩下的幾個人也被一齊殺了。
至此,派到安北侯府來送明嬈上路的人無一生還。
虞硯從懷中掏出一條手帕,將劍上的血跡擦拭乾淨後,還劍入鞘。
他把劍交給孟久知,然後獨自一人走進了書房。
打開暗室的機關時,透過金色的牢籠圍欄,看到了床榻上的女孩。
她正抱著膝坐著,蜷縮在榻上,聽到動靜,滿是擔憂的小臉抬起,與外麵的男人四目相對。
“虞硯!”
明嬈看到他就這麼出現在自己的麵前,拚命壓抑著的恐懼與擔憂,在這一瞬間又成倍地爆發了出來。
虞硯垂眸,掏出鑰匙開鎖,門是向裡開的,他剛走進去,背後的牆轟隆一聲,又合上了。
明嬈飛奔過去,撲進男人懷裡。
她把自己掛在男人身上,勾著他的脖子,劈頭蓋臉吻了下去。
虞硯沉默地托住她,叫她勾得更緊更牢。
一邊熱烈地回應,一邊抱著人往裡走。
他把人放至榻上,低頭銜著那張紅唇時,品嘗到了苦澀的眼淚。
心臟驟然收緊,胸口泛起被重錘鑿過後的鈍痛,他稍稍退離,想看看她。
脖子上的力道收緊,把他拽了回去,不叫他走。
與他抵死纏綿,仿佛是劫後餘生一般。
她咬破了他的唇,發了狠勁兒,顯然是嚇壞了,現在要把火氣都撒在他身上。
“嗚嗚虞硯嗚嗚嗚……你壞,你過分,你怎麼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她貼著他的唇哭訴。
男人低垂了眉眼,溫柔地安撫道:“我哪裡舍得丟下你,這不是回來了?”
“你走時應該把我叫醒的!”
難怪昨夜他纏著她要了那麼久,從未那麼狠地折騰她,直到快天亮才放過她睡去。
原來是要確保她早上醒不了,他好偷偷跑出去!
虞硯親了親她,“叫你醒來作甚?若是哭著不叫我走,那我就要抗旨了。”
明嬈紅著眼睛瞪他,“那你也不該瞞我。”
男人輕笑了聲,“好,是我的錯。不然再咬我一口?”
明嬈垂眸看到他嘴上的傷口,又扁起紅唇嗚咽了聲,“痛不痛呀?給你吹吹。”
“嗯,親一親就不疼了。”
明嬈十分大方地湊上去啄了幾口。
她以為事情結束了,人也放鬆了不少。
“虞硯,你叫我黃昏時離開,可是你忘了,這裡麵看不到外頭的日光,我不知何時是黃昏,不知何時離開啊。”
虞硯難得怔愣了下,片刻後搖頭笑笑,“是我的疏忽了。”
百密也有一疏,是他顧慮不周。
“所以你不回來我就不會離開的,我就是死在這裡,也不會離開的。”
男人眉眼稍冷,扣著她的手倏地收緊,“不要說那個字。”
明嬈偏過頭呸了一口,“說錯了,我不說了。”
她咕噥了一聲,又去找男人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