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天晚上,這頓飯到底是沒吃成。
彼時,七哥聽見下館子的消息最是興奮,進了院子喊著姐姐哥哥們就要出門。
“爹爹要帶咱們下館子了,就去鎮上最大的酒樓,還要包個大大的雅間,點上一桌子凡人席麵,快走啊!”
當地九姬被父親抱在懷裡,察覺爹爹聽了七哥這話,心跳都滯了一滯。
“什麼酒樓,什麼雅間,什麼席麵?我什麼時候說了,我的意思是去麵館攤子上吃一頓還不行嗎?”
九姬翻了個白眼,但爹的嗓門哪有七哥的嗓門大?哥哥姐姐門全都被喊了出來,一個個幻化成人形到了院中。
他們也高興得不得了,相互整理著衣衫,相互藏著耳朵尾巴和貓須子。
“走了走了,去凡人酒樓吃飯去了!”
然而就在這時,整個下榻小院忽的一黑。
好像有一種特殊的結界,能瞬間籠罩了小院,令院子短時間內與世隔絕開來。
院中天光一
暗,父親就警醒地大叫了一聲。
“不對,快跑,都快跑!”
可憑空一個聲音從院子的四麵八方傳來。
“完了。”
話音未落,一掌攜風帶雨,如金如剛地,直直像父親胸口拍來。
幾乎是一瞬間,原本被爹爹抱在懷裡的九姬,倏然被爹扔了出去。
而爹爹扔開了她,再沒有時間做擋,被一掌拍在胸口,擊飛到半空又重重跌落下來。
哥哥姐姐們提前於九姬都化了形,但也才凡人十歲上下,他們見到父親被一掌擊在地上,都驚壞了,全都圍上前去。
“爹——”
“爹爹!”
父親平日裡總叫他們討飯鬼,卻也最喜歡他們九個圍在他膝下,可那時,父親看著他們臉色煞白,他急急把他們往身後掩去,仰頭看向那人。
“你彆碰我的孩子!”
但那來人卻隻哼哼了兩聲。
那人身形的威凜高峻,虎背熊腰,麵上戴著半邊麵具看不清容貌。
卻道。
“小小狸妖,竟找到了我的藏身之處,知道這麼多,你今日是跑不掉了。你不妨老老實實告訴我,妖廷眼下已經查到了什麼地步?妖兵妖將現在何處?你手裡還有什麼緊要的消息?守在附近的人還有誰?”
一連四問,越問父親臉色越難看,他隻是搖頭。
“我不可能告訴你!”
告訴他,就是出賣了袍澤,出賣了狸族,也出賣了妖廷。
那人見父親不肯說,忽的一笑。
他笑得那麼輕巧平淡,可手下黃光大亮,五哥被那黃光一下掐住了脖頸,隻哢嚓一聲,五哥脖頸被擰斷開來。
哥哥姐姐們齊齊驚叫,父親急吼一聲,一口血噴在了地上。
來人一步一步走近,他每走一步就問一個問題,但凡是父親沒有如實回答他,他就掐斷一個哥哥姐姐的脖子。
父親最初還驚急著回了幾句,到了後麵,他不斷地吐出血來,甚至眼睛都滴下了血淚,也不再多說了。
“你殺了我們吧,我不可能再給你說任何一個字!”
父親這話說完,那人一把揪住三姐,掌下捏碎了她的頭骨。
父親心痛到嘶吼不斷,卻被他製住無法還手。
他隻能眼看著自己身邊的孩子都被弄死,而那人目光還在院中尋找。
“我方才在街邊,看到你還有兩個小孩,其中一隻小狸花尚未化形,不若讓我找到她,掏了她的心給你看看如何?”
九姬當時被父親急急拋開,是被七哥柒宴接在了懷裡。
隻是七哥沒有像其他哥哥姐姐一樣奔到父親身前,反而抱著她趁著那人沒留意,鑽進了旁邊的破缸裡。
九姬在破缸裡看到了所有。
她的兄弟姐妹們,一個接著一個慘死在了那人手中,父親寧死不屈,咬牙不會告訴他任何緊要消息。
“你早晚會被抓到,早晚難逃一
死!我狸貓一族但凡有一口氣在,就不會屈服!”
那人當時已經走到了破缸旁邊。
九姬在破缸的洞空中,清晰地看到了那人戴著麵具的臉。
那陰鷙的神色,屠戮的眼神,還有讓九姬再熟悉不過的半邊麵具。
那是琥尊。
她再不會認錯!
九姬忽然就想起了,琥尊與滸宗出手要殺她的那日,曾說過的幾句話:
“你是我見過的最有骨氣的狸妖之一。你們狸族雖然衰落,卻總還有幾個有骨氣的人。上一次我見到你這樣的人還是十多年前,一個狸妖帶著孩子在我麵前,都不曾下跪,頗有些剛硬的筋骨在身。”
帶著孩子的狸妖,頗有些剛硬的筋骨......
他那時說的,就是她的父親!
記憶之外,九姬的眼淚滾燙地湧進了眠水裡,她在心底痛呼嘶鳴。
而記憶裡麵,彼時沒化形的小小狸花貓,雙眼猩紅地看著這一切,已經做好了與父親和兄弟姐妹們一起赴死的準備。
可就在琥尊擊碎破缸的瞬間,七哥竟然扯住她從破缸的地縫裡,遁走了!
那地縫就連著附近的妖鎮,七哥使出了渾身解數破開結界,帶著她逃出了生天。
可也因為強力破開結界,七哥受了重傷,而那人竟還頗有勢力,一直在暗中尋找柒宴和九姬的下落。
那天之後,九姬一夜之間化出了人形。
兄妹兩人就這樣流浪在凡間許久,住過山野,也潛過宅院,為了躲避追捕曾窮儘力氣橫過大河,也曾饑腸轆轆遊蕩人間。
九姬初初化形很是不穩,多半還是以貓兒原身的樣貌行走。
而七哥的傷重了輕,輕了又重,反反複複不得痊愈,卻越發嚴重了。
一日他昏迷在一戶人家的草垛裡,九姬隻覺不能再這樣下去,她就是偷,也要去附近的妖坊裡把靈藥給偷來。
可惜她找不到進入那間妖坊的辦法,碰巧外麵又下了大雨。
大雨瓢潑,連門簷下都暴雨如注,偌大的世間在暴雨裡讓她無有立足之地
小小的狸花貓,就這樣被暴雨阻隔在一戶貧寒人家的門口。
雨水啪嗒啪嗒地砸在她的小腦袋上,把耳朵邊的毛都弄濕了去。
貓兒蹲著那門前,揚起腦袋向半空看去,不知這暴雨到底什麼時候能停。
可她仰頭看天,卻突然看到有人伸出一雙小手,努力替她遮掩了頭頂的雨。
她轉頭看去,看到了一個穿著破爛衣裳的小男孩,男孩年歲很小,瘦瘦弱弱的,衣衫雖破,卻被他認認真真地穿在身上。
一些習慣好似一旦形成就再沒有改變過,往後許多年,他還總是將衣裳和物品都用的仔細,收得規整,從不淩散亂放。
關於他的幼年,水月幻影裡隻匆匆掠過,而此時此刻,九姬在自己的記憶裡,意外清晰地看到了他那時候的樣子。
男孩就蹲在她身邊,臉上掛著不知是雨水還是淚痕,分明自己的頭發都被打濕成綹,破爛衣裳也濕了個透,身後他住的低矮土院裡,喝醉了酒的水匪,還在發著酒瘋到處踢打,口中胡亂罵著不入耳的話。
他有些害怕,弱小的身軀在顫抖。
可他還努力地伸著小手,替貓兒擋住砸落下來的暴雨。
“小狸奴彆怕,雨一會兒就停了。”
她的雨會停,那麼打在他身上的雨呢?
那時的九姬再不會想過後來的種種,她隻是轉頭看過去,他也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輕輕看過來。
目光交錯的瞬間,萬事萬物都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男孩和貓就這麼靜靜對望在茅簷下。
茅簷外麵,暴雨嘩嘩啦啦地砸向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