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一個聲音自麵前響起。
“你當然見過。”
琥尊一怔,驚愕抬頭看去。
九姬從一顆粗壯的大鬆樹後麵,走到了琥尊眼前。
“這條金鞭就是那年被你當麵殺死了孩子,又被你生生折磨至死,卻都沒有屈服的狸妖的金鞭!”
她開口,將手中金鞭甩得破空顫鳴。
“我告訴你,這金鞭的主人,就是我的父親。”
琥尊駭然瞪大了雙眼。
“你、你是當年那個沒化形的狸奴?”
九姬沒有回答。
琥尊卻也從她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她甩著那條金鞭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前來,舊日的回憶出現在琥尊腦海裡。
他莫名想起了那個頗有骨氣狸妖生前的話,他彼時隻覺可笑——
“琥尊,你早晚會被抓到,早晚難逃一死!我狸妖一族但凡有一口氣在,決不會屈服!”
狸妖一族沒有屈服,山之阿也緊緊攥在狸族手中,但今日要難逃一死的人,可能真的是他琥尊了。
琥尊第一次感到了命途終結的時刻。
而九姬一步一鞭地上前。
“琥尊,新仇舊恨,一並還來。”
......
山中下了暴雨,把本就混亂的戰鬥之地,弄得越發淩亂不堪。
妖廷的衛兵是接到了雙姒的傳信,快速尋來的,但尋來之時,此地樹倒山摧,混亂一片,各處卻都沒有打鬥聲響了。
有人懷疑,“是不是勝負已決?”
話音沒落,林中傳來吱吱呀呀的拖行之聲。
他們連忙循聲看去,見山霧靄靄的深林裡,有一位年輕的妖姬,拖著一隻皮開肉綻的猛虎,緩步走了出來。
她隻說了一句話,就把那虎扔到了他們麵前。
“琥尊已死,你們看著處理吧。”
她說完,分明渾身衣衫上也滿是血汙,卻匆忙得再沒有等待一刻,胡亂擦了一把臉上雨水,直接飛身離去。
幾個妖廷的衛兵還有些沒弄清楚情況,有人急急朝著九姬離開的方向問去。
“......妖姬您是哪位啊?”
她沒有回應,身影匆促消失在了暴雨中。
但雨裡又走來一人。
也是位姑
娘,姑娘衣衫隻沾了些泥水,但她的容貌卻一時晃了人眼。
她在笑,但笑聲有些哽咽,她替離開的姑娘回了他們的問題。
“她叫九姬,是我們山之阿狸族的妖主。”
*
東京城。
鐘鶴青自九姬離開之後,就再也無法靜下心來,等待解毒也好,等待壽命耗儘也罷,他隻不斷地往庭院外看去,一遍又一遍地問去。
“娘子有沒有回來?”
那虎族的丞相琥尊,豈是那麼好殺的?
短短兩日的工夫,他已經問了無數遍了。
觀星聽得耳朵長繭,“郎君兩日一共問了一百一十二遍,小的快數不過來了。”
但娘子始終沒有會來,郎君頭上的白發一日多過一日。
可就在這會,觀星來替郎君梳頭束發的時候,忽然手下一頓。
“天老爺,郎君的頭發保住了,沒再白下去!”
話音落地的瞬間,鐘鶴青愣住,接著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心臟在一下接著一下地跳動,可被虎毒侵襲的痛意卻不見了。
“是不是,是不是琥尊死了?阿幺贏了?!”
他無法得知準確的情況,遙遙望著半空,但還沒有人影返回。
隨後趕來的道醫,為他搭脈看了一番。
“解了,這虎毒確實解了。”
鐘鶴青聞言長長此出了一口氣。
他又忍不住往院外看去,“娘子回來了沒有?”
觀星搖頭,“郎君彆問了,娘子忙了好幾日,總得吃個早飯再回家吧?您難道想讓娘子連夜趕路不成?”
他這話說得有趣,孫元景都忍不住鼻頭酸澀地笑出了聲來。
他也安慰鐘鶴青,讓他不必太過著急。
“主君殿下過不了太久,定會回來。”
鐘鶴青低咳了兩聲,虎毒連日地侵入他的心口,除了頭發幾乎白儘,也將氣力吞噬殆儘,令他身子越發不濟。
但這會,他也知道孫元景和觀星說得在理。
“阿幺一定是累壞了,不立時回來也好,隻要她無事,先找個客棧好生睡上一覺也好。”
反正他中的毒也已經解了,他可以慢慢等著她回來。
可他說了兩句話,又開始低咳起來,且一連咳喘了好幾聲都沒能停下來。
孫元景替他順著後背,又連聲叫了一旁的道醫。
“您再瞧瞧,怎麼還是咳嗽?毒不是都已解了嗎?”
前來給鐘鶴青診病的道醫,方才一直都沒有開口說話。
這會,他再次把指尖點在了鐘鶴青的脈搏上。
他手下微微使出法術,替他止住了咳嗽,但也道了一句。
大夫的聲音比之前低上許多,微有歎息夾雜其間。
“這虎毒,將鐘大人的身子,損耗得著實有些厲害了。”
這話說出,孫元景還沒太明白道醫的意思。
鐘鶴青卻聽出了端倪。
房中靜靜的,連窗下的兩位膽子頗大的魚兒,此刻都停下了歡遊的身姿。
鐘鶴青見道醫眼簾垂下,唇下緊抿。
他輕聲開了口。
“我這身子,是不是......其實剩不了多少日子了?”
他說得很輕,落在孫元景耳中卻如同驚雷。
房中的氣氛幾近凝滯,道醫眼眸輕顫地看向鐘鶴青,默然許久。
“約莫,約莫鐘大人的壽命,隻剩下最後兩二個月了。”
......
道醫離開之後,孫元景又折返了回來。
但他卻見鐘鶴青沒有在床上躺著,也沒在庭院裡一遍一遍地問詢他娘子回來沒有,反而走到廂房布置出來的書案前,安靜地扶著桌案勉力地站著,慢慢收攏著桌上的書冊。
晨曦的光亮照亮了庭院,也落上了窗欞,卻唯獨沒有落在他身上,隻將他遺忘在房中的昏暗裡,仿若無光可入的山間幽潭,被世間遺忘。
孫元景心下微顫。
他忍不住同鐘鶴青道。
“方才那位道醫興許隻是擅長解毒,我再尋旁的大夫前來。”
或許還有旁的辦法,能把他被虎毒侵害過的身子恢複過來,把他的壽命還回來。
但可被晨光遺忘的男人,卻隻跟他搖了搖頭。
男人眼眸一直垂著,此時伸手往桌案旁邊的小幾上拿去一摞書冊,可胸中又是一陣急咳,阻斷了他的動作。
孫元景不知道他到了現在,還在收拾什麼?
可見狀也隻能快步上前,替他拿過那一摞書來。
隻是孫元景近到小幾前,才看到那小幾上、書案上,或厚或薄,或新或舊的都是同一類書。
是練氣養身,延年益壽的書籍。
延、年、益、壽......
當一個隻有數十年陽壽的凡人,娶了一位數百年壽數的妖妻;
當他答應她,用儘所能一定會陪她長久活下去;
當他從承諾的那天起,就把活到百年融進自己的每一個呼吸裡......
可最後,禍亂平息、妖毒解去,他能留給她的時間,卻隻剩下了最後的兩二月餘。
孫元景無法再用清心訣止住此刻複雜難掩的心緒。
他隻是看著厄運纏身、卻始終沉穩堅韌的男人,垂下眼簾裡,有一滴清淚悄然溢出,晶瑩含在眼眸中,又啪嗒一聲,落了下來。
“少卿!”孫元景忍不住用從前的稱呼叫了他,“你莫要哭,我再去想辦法!”
男人緩緩搖了搖頭,嘴角噙起苦澀的笑意。
他笑著,輕輕拭去眼角的淚。
“我沒有哭,我隻是不知道這樣的消息,等她回來,我要怎麼說給她聽。”
虎毒瘋狂地吞掉了他的壽命。
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連一年都沒有了。
他還能握在手裡的,隻剩下那短短兩二個月了。
凡人的兩二個月,在她漫長的生命裡,幾乎隻是一瞬。
“我到底該怎麼告訴阿幺呢?”
怎麼說,才能不讓她傷心?
他低著頭,像個犯了錯的小孩,無論擁有再多的智慧與謀算,都想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一旁的孫元景,眼淚再也忍不住地奪眶而出。
“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