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的宮人自然是懂的,太後吩咐之下,便是不懂的也得自己學會懂。
原來戚夫人自被幽禁於永巷之後,本也曾惴惴不安老實安分了一段時間,畢竟她又不是全然的蠢人,自然知曉她對呂雉母子所做出的事情究竟有多麼招人恨。而不管如何,人隻有或者才有以後,她當然也會害怕呂雉報複。
可在呂雉的報複遲遲未至,且知曉了劉盈陷入昏迷遲遲不曾醒來之後,戚夫人卻是再度抖擻了起來。
在她想來,做為劉邦最為寵愛的妃子,這皇位本就應當是她兒子劉如意的,而事實上,這並不是劉邦給戚夫人留下的錯覺,因為劉邦生前也一直在為此而努力。隻是因著種種原因,未曾成功改立太子,叫呂雉母子把這皇位得了去。
可現如今劉盈陷入了昏迷不知何時才能醒來,在戚夫人看來,可不就是已然登天的高祖皇帝不願叫皇位落入那呂氏母子手中,故而顯靈,想要叫一切回歸正軌。
自覺猜到了真相看透了事情本質的戚夫人可不就得意起來,縱使被幽禁在這永巷之中,可一則呂雉對她的處置遲遲不曾落下,再者劉邦生前對她與趙王劉如意母子的寵愛世人皆知。而這一位又似乎被劉邦寵得沒了腦子,什麼都敢往外說,永巷宮人折磨人的法子固然有不知多少種,可一時之下竟也是難以下手。
這樣冷著也不是敬著也不是,加之戚夫人並不是個什麼好相與的,對宮人態度委實算不得好。可不就有那些個頭腦靈活的既想看戚夫人倒黴,又想要於呂雉跟前賣個好,冒著風險求人遞話於長樂宮,告到呂雉跟前,求個章程。
呂雉對此自然心知肚明,倒也不以為忤,隻是放出態度叫他們自行體會。而為上者的態度,甚至隻是區區一個眼神,很多時候都能引發出不一樣的猜想與結果。察言觀色似乎是每一個為下者的必修課,呂雉的態度傳遞出去之後,縱使她原本的打算並沒有吩咐下去,永巷中的戚夫人卻也過上了整日洗衣舂米、日夜勞累的生活。
對這一切,身處夢魘中的劉盈自不知曉。他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彼時的父親還不是後來的大漢天子,他似乎很忙,成日裡見不到人影。隻是聽母親說,父親在外麵做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於彼時的劉盈而言,腦海裡父親的形象,甚至不如叔父夏侯嬰、姨丈樊噲鮮明。事實上忙碌的不僅僅是父親,母親也總是忙碌的。忙著洗衣做飯、忙著養蠶織布,忙著為那成日裡不著家的父親孝順爺爺奶奶、招待那些不知從哪裡來的賓客。
那時的母親總是說,等父親回來就好了。可姐姐卻偷偷告訴他,母親在說謊,因為和他們一起玩的小夥伴說了,父親不過是一個偷雞摸狗遊手好閒的小混混。即便是回來了,也不會變得更好的。
彼時的劉盈並不曾把這話放在心上,或者說,便連說出這話的魯元公主,也不曾真正理解又或者將那話放在心上。因為在某一次劉邦回來之後,他們的生活的確變得更好了。就像一場夢幻一樣,騎著高頭大馬的劉邦將呂雉並他們姐弟接到了身邊。
但那樣的日子太短太短,更多時候,他們是在顛肺流離與不安中度過。甚至於麵對追兵時,父親劉邦為了減輕車上重量加快逃跑速度,一而再再而三的動手將他們姐弟二人推落於馬車之下。如果不是夏侯嬰幾次三番又將他們救回來,他們姐弟二人命運,或未可知。
劉盈感覺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時候,這是這一刻,卻沒有一個夏侯嬰出來拯救他。因而他隻能絕望且無助的,被一隻手推下馬車,跌落泥地。而後被無數洶湧且看不清麵目的追兵如同牛羊一般追趕,看著那馬車漸行漸遠,明明是一段並不苦短的距離,他卻仿佛,能夠清楚的看到那將他推下馬車的那隻手的主人,麵上那後怕的、放鬆了的笑意。那是,他的親生父親。
隻是下一刻,在劉盈被身後的追兵抓住衣角,閃亮的刀光印入眼簾,直直取向他的頭顱時,劉盈眼前一黑,竟是換了場景。
龍床上,已然衰老的父親劉邦再不複曾經意氣風發的英雄模樣。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位大漢帝國的締造者,生命亦終是走到了儘頭。然而做為大漢帝國未來的繼承者,劉盈心中,卻全無半點即將登上王位的喜悅與高興。他似乎是不明白,為什麼突然之間就變成這樣了呢?他那生殺予奪權力在手的父皇,何時竟已老成這般模樣。
如果說此前的劉邦並不滿意於劉盈的懦弱與仁善,那麼至少有那麼一瞬間,他是欣慰的。因為這意味著這孩子並不記仇,他所放心不下的戚夫人與如意,在劉盈登上皇位之後或許能夠保全。隻是劉邦終究是不放心的,不放心結發多年的原配嫡妻呂雉,不放心仁慈且懦弱的劉盈,因而早在這之前,他便派遣陳平、周勃秘密前往前線,臨陣換將立斬樊噲,除去呂氏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