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池羽突然發起高熱,人燒得渾渾噩噩。
不知出了多少汗,偶爾迷迷糊糊,能感覺到有人給她擦身,動作輕柔,小心翼翼,像照顧一尊瓷娃娃。
有人喂藥時,她也本能吞咽。
終於,熱度退下去,池羽清醒些,便再忍受不了那苦藥了。
“娘娘可嚇死奴婢們了。”水蓮和風菱,一個端著藥碗,一個捧著蜜餞,眼圈俱是紅紅的,顯然哭過,“太醫說,娘娘醒來之後,這藥還得堅持吃上三日呢,否則病情反複,隻怕會傷及根本。”
“娘娘快把藥吃了吧。”水蓮端著藥碗勸。
“太苦了,我吃不下去,再說,我命硬的很,少吃一兩副藥,不會有事的。”池羽擠出一絲笑,還勸她們。
風菱急得很,又要落淚:“娘娘!”
“東西放下,都出去。”一道熟悉的嗓音從落地帷幔後傳來。
不知她病倒的這幾日發生了什麼,水蓮和風菱竟未曾猶豫,戰戰兢兢垂首退出去。
料想她在床上躺了幾日,身子虛,又容易犯懶,越發沒精神,蘇縉沒急著逼她吃藥,而是伸出手,默然扶她起身,繞出屏風,將她安頓在綺窗內的美人榻上。
之後,才回轉身,進到屏風後,端來藥碗、蜜餞。
綺窗半開,醺然暖風徐徐吹進來,拂動池羽鬢邊微亂的發絲。
沐著風,池羽身上清爽了些,卻仍精神不濟,懶洋洋伏在憑幾上。
她雲鬢邊簪一朵趙粉,乃是蘇縉早上出門前,親手所摘,襯得佳人天香國色。
望著她懶懶伏在憑幾上的情態,蘇縉憶起回京前的夢境。
夢裡,他也曾喂她吃藥。
夢裡,他一麵喚她娘娘,一麵待她言行親昵,那時他隻覺匪夷所思,當做是荒唐夢魘。
而眼下,蘇縉將藥碗放到她麵前半臂遠的小幾上,睥著她,冷聲道:“吃藥。”
池羽倒是沒精神在意他的態度,搖搖頭,蟬鬢輕顫:“太苦了,我不吃。”
病得昏昏沉沉的時候,還知道惜命,乖乖吃藥,一醒來,倒會使性子了。
蘇縉暗暗告訴自己,她這樣的女子,萬萬不值得他心疼。
他涼薄地牽了牽唇角。
“娘娘若不肯吃,臣便把你身邊服侍的,儘數關進大牢。娘娘一日不好,她們便一日在牢裡待著,一直不好,便治她們死罪!”威脅的話,明明是他自己的聲音,卻那樣陌生。
話音剛落,蘇縉脊背陡然僵住。
這番脫口而出的話,儼然是他曾在夢裡對她說過的。
細細回想,那諸多綺靡的夢境,除了她口銜葡萄朝他靠近那一幕,餘者竟皆已在現世中經曆。
為什麼?
那些究竟是夢,還是他機緣巧合窺見的未來?
許是他的冷淡的態度,讓池羽意識到,他已收回對她的情意,再不會溫柔待她,耐心哄著她。
沒等蘇縉想明白,池羽已有動作。
“我吃就是了。”佳人怔然一瞬,撐起身形,伸手來拿藥碗。
可她醒來後還滴米未進,腕子沒有力氣,藥碗傾斜,灑出些許。
蘇縉聽到自己輕歎一聲,霸道地取過她手中藥碗,拿湯匙一勺一勺送至她唇邊。
即便自己答應吃藥,她身體仍是抗拒,唇瓣抿起,須得用湯匙邊緣抵開,強行灌下。
她穠麗的細眉顰蹙,似忍受著什麼非人的虐待。
“有這麼苦麼?我嘗嘗。”他將藥碗送至自己唇畔,清苦含在唇齒間,攬住佳人細肩,俯低身形。
佳人被迫咽下,嗆得眸泛淚光,眼圈濕紅。
與夢中情景,如出一轍。
三日後,池羽氣色好了不少,體力也恢複些,能扶著水蓮的手,在園中走動了。
風菱性子活潑,跟在她另一側,說笑話湊趣。
池羽走在瑰麗的夕陽下,皮膚被照暖,難得露出笑意。
那笑意分明柔婉美麗,蘇縉瞧著,卻總覺得她身上少了些什麼,她變得不像她了。
蘇縉立在宮門下的陰影裡,默默打量著,思忖著。
忽而,風菱發現了蘇縉,笑意僵住,趕忙福身行禮。
水蓮也隨之行禮。
池羽沒行禮,立在霞光之下,順著她們的視線,朝慈安宮宮門處望去。
她聽到水蓮、風菱尊稱那人為皇上。
那人一身明黃繡團龍紋圓領長衫,頭戴金絲紗冠,龍章鳳姿,矜貴灼目。
池羽眸光微閃,指尖發涼,心中卻是一片迷茫。
這幾日她什麼也沒問,她們便也什麼都沒說。
所有人心照不宣等著,等的便是這一刻。
池羽知道,蘇縉會稱帝的,放眼大魏朝堂,也隻有他有能力坐上那個位置。
出神片刻,蘇縉已走到近前,正向水蓮、風菱問話,問她今日膳食用得多不多,身子好不好。
水蓮、風菱回話之後,默然退開。
蘇縉朝池羽伸出手,池羽並未立時將手遞過去,而是抿了抿唇,仰麵輕問:“桐兒和劉太妃呢?皇上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蘇縉手臂再展開些,抓住她手腕,將人帶入寢殿內。
扶著她坐到太師椅中,調整好她背後引枕,蘇縉方彎唇回應:“劉氏穢亂宮闈,與禁衛私通,混淆皇室血脈,已於五日前處斬。至於蕭桐,朕念其年幼,未傷其性命,與他生父家中未成年男丁一樣,終生為奴。”
“什麼?桐兒他……”池羽唇瓣翕動,睜大眼睛,不敢相信。
蕭桐竟然不是先帝血脈?!
蘇縉是何時知道的?
若他一開始就知道,當初為何扶蕭桐上位?
池羽凝著他,再一次發現,自己仍然沒看懂過他。
“你選她們做盟友,從一開始,便是死路。”蘇縉坐到方桌另一側的太師椅中,垂眸把玩腰側香囊。
池羽目光也隨之落到那香囊上,石青色金線繡如意紋,很尋常的香囊,但她隱約記得,在他身上看到過好幾次。
此刻,她依然沒有多留意這香囊,而是豎起耳朵,聽他繼續說:“先帝駕崩那日,是朕讓姑姑帶著麒麟令去找你,若你那時離宮,假以時日,我自會替你另外安排身份,光明正大迎你入宮。可你不願出宮,倒也在我意料之中。你想做太後,我成全你,你不想如祁月王的意,我也成全你。”
蘇縉抬眸望她,忽而打住話頭,靜靜望向她。
池羽腦中閃過無數的畫麵,終於確定,他早就知道蕭桐不是先帝血脈。
蕭桐能當上皇帝,皆是因為她。
“你,何必如此。”池羽垂眸,無法與他對視。
她盯著自己的手指,不知還能說什麼,做什麼。
她還想再見見蕭桐,可她明白,隻要開口,便是置蕭桐於死地。
忽而,一隻香囊遞入她眼簾,石青色的料子,捏香囊的手,修長如玉,指節分明,手背上青筋隱現。
“還給你。”池羽聽見他呼吸加深,似乎忍了又忍,方艱難道,“帶著它,回祁月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池羽本以為自己置身偌大的蛛網上,生死皆由他。
直到她打開香囊,意外觸碰到香囊裡一縷柔軟青絲,她腦中驀然浮現出他拿匕首割斷她發絲的一幕。
原來,放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