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舉起酒杯,朝他敬了一杯酒,道:“等你多時,坐。”
沈澤蘭取下帷帽,坐於中年人對麵,此人叫什麼,無從得知,他一直用對方所戴的麵具稱呼對方。
他被囚禁那幾年,沒有見過對方真容,逃離時,打落對方麵具,方才見到對方真容。
——平平無奇,沒有任何特色。
“你不怕我殺了你?”沈澤蘭問對方。
見到對方的刹那間,那噩夢般的生活場景紛雜地湧上心頭,他的情緒幾乎崩潰,但事先服用了鎮神丹,鎮住了神魂,倒不至於如之前毫無征兆見到對方那般失態。
中年人道:“我若是怕你殺我,便不會見你了。”他說著,伸長脖子,鼻翼煽動,朝沈澤蘭嗅來,“你身上的寒氣是怎麼沒了的?”
中年人囚禁沈澤蘭,便是為了研究沈澤蘭身上為什麼有寒氣,寒氣應該怎麼使用,自己能不能取走。
沈澤蘭受困於寒氣,對方卻瘋狂癡迷寒氣,倒是好笑得很。
沈澤蘭被囚禁一事要從他十五歲說起。
十五歲時,爹娘因著他身上的寒氣,帶著他到處求醫問藥,即將絕望時,收到一封信。
這封信,源自虎二。
虎二也是東吳鎮人,少時父母皆亡,住在舅舅家,舅舅待他並不好,活兒乾得最多,好吃好喝卻永遠沒有他,彆說好吃好喝,就連吃飽都是奢侈,於是跟著一群混混,時不時偷雞摸狗。
沈家那時雖是落敗退回東吳鎮,卻是鎮上人人皆知,有厚家底的大戶,於是虎二及一夥混混將賊念打到沈家。
他們挑選了一個沈霄帶人出門辦事的當縫,由兩人先去沈府門口故意吵架,吸引方依竹的注意,虎二幾人則蒙住臉,翻進沈府,去乾票大的。
沈澤蘭那時三歲,正乘著夏風,坐在自己房間的竹椅之上,學著他娘方依竹編草蛐蛐。
由於天賦出眾,自會吸納靈力起,他的五識便比普通人敏銳,所以虎二等人一翻進府,他便發現了。
但那時年紀太小,不知這是群賊,見到他們鬼鬼祟祟,覺得好玩,丟了草蛐蛐,避開奶娘視線,偷偷跟了上去,待跟近了,跳到一群人麵前,喊著自己也要加入隊伍。
一群人被這一喊,嚇得魂都飛了,一個個擠上來捂嘴,方依竹此刻也意識到不對,帶著人朝這邊趕來。一群人皆怕被抓到吃官司,幾個躍步,踩著牆壁,忙出了沈府。
虎二個子最矮,助跑幾次都未翻上牆,眼見方依竹要抓住自己,一個心急,將嚇壞了,躲在迎春木後麵,盯著他們的沈澤蘭一把推向水池,然而趁著方依竹等人驚慌失措去撈沈澤蘭的間隙,從大門溜了出來。
他倒是無事了,可沈澤蘭體內的寒氣就此活躍,開始折騰沈澤蘭。
虎二成年後,不知因為什麼事情,與舅舅吵翻,習了些防身術,離開東吳鎮,闖蕩去了。
這封信是他在外闖蕩時所寫,信中承認了自己是推沈澤蘭入水的真凶,
並表示這麼多年,未曾放下此事,對此內疚不已。
這些慚悔的話不提,信未寫到,他的妻子認識一位醫術超群的醫修,他已經交了定金,請沈澤蘭前來看病。
爹娘對此頗為懷疑,但那時已近絕望,抱著試試的想法,帶著沈澤蘭去見虎二。
虎二不同在東吳鎮的落魄,開了間賭坊,意氣風發,見了他們,忙帶他們去找醫修。
醫修正是戴著豬頭麵具的中年人,不過初見時,中年人戴得不是豬頭麵具,而是一張簡樸雅致的銀麵具。
爹娘見對方行為舉止皆為正派,且在外口碑相當不錯,這才放心將他交於對方。
剛開始,中年人還像模像樣地給他醫治,雖然並沒有什麼成效,但一個月後,便變了臉,先是借口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給他清理寒氣,強行將他帶到一個極為偏僻的地方,後又借口人是陽,寒氣是陰,兩者不可一者過盛,不許任何人探望他。
爹娘太過渴望有人能治好他,且認為醫修皆是懷有大義之人,不曾懷疑對方的話有假,努力掙錢賺取醫藥費。那時他的醫藥費一部分由虎二付,另一部分則在中年人這裡賒得賬。
沈澤蘭那時太過弱小,且被切斷一切與外界的聯係,即便耗儘才智,也無法擺脫中年人,獲得自由,這一囚禁便是三年。
一開始,對方手段還算溫和,隻是取些血,喂些藥,後久久得不到答案,煩躁起來,手段便一日比一日殘忍,發展到第二年時,開始割肉,試探留存肉中寒氣。
這自然是留存不了,於是對方像瘋了似的,又是割肉又是取骨頭又是放毒蛇猛獸,隻是害怕他死了,用大量丹藥吊著他命。
期間,這間漆黑狹窄的囚禁室來了不少人。
這些人沈澤蘭也不知來自什麼地方,但無一例外,修為都不高,最後都慘死了。
屍骨堆到牆角發臭時,中年人進來處理,聽著對方嘴上的抱怨,他才知道這些人是研究寒氣能不能轉移的實驗品。
不過他們沒有自己這般有價值,中年人不會給大量丹藥吊著他們的命。
沈澤蘭不知該慶幸還是該難過。
暗無天日,極度壓迫的環境之下,他不止一次認為虎二跟中年人是一夥,也不止一次怨恨爹媽信任中年人,更不止一次幻想逃離此地,可最後醒來,隻有日複一日的絕望,久而久之,他的精神趨近崩潰,隻能依靠自我傷害才能維持清醒。
畢竟不甘心死在這個地方,在虎二來找對方繳前幾個月的醫藥費時,他將暗中積攢許久的靈力凝成一團,重重砸向牆壁。虎二到底有些本事,聽到了動靜,心下起疑,追問對方,發現了端疑,帶著幾個兄弟闖入了此地。
但是最後虎二和他的幾個兄弟都沒出來,隻有沈澤蘭出來了。
虎二和他的幾個兄弟為何沒有出來這事與虎二的妻子有關,虎二的妻子是中年人的徒弟,見虎二帶人救他,向中年人告了密,致使虎二他們都被抓了。
中年人告訴他,他們隻能活一個,
讓他選,他選了,但是那個人依然死了。
對方笑著打斷了他的腿,告訴他,這是為了懲罰他想要逃跑,如果日後還敢逃跑,便殺了他爹娘,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但他現在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有何區彆?
沈澤蘭想要了自絕,但這也不行,對方看出的念頭,告訴他,倘若他死了,自己便殺了他爹娘。
渾渾噩噩過了兩日,幾位修為不低的中年人出現在此,救了他。原是虎二妻子見師父殺了自己丈夫,後悔告密,聯係了唐铖,將他被囚的事情告知了好友。
好友得知此事,心急如焚,與郭荇商量後,請動師門師父以及師伯們前來救他。
獲救之後的事,他不記得了。
那時日光太刺眼,四周太混亂,他隻顧著請求好友不要將此處發生的事兒告訴爹娘。
兩位好友同意了。
事後,他們告訴他,中年人逃走了,對方的陰招太多,幾位長輩一時中招,叫人逃走了。
沈澤蘭明了,謝過兩位好友,又謝過兩位好友師長,養好傷,再不求醫問藥,回了東吳鎮。
回去後,他夜裡被寒氣折磨,白裡被噩夢折磨,不過一個月,便瘦到皮包骨,實在沒有辦法,請唐铖師父下了道往事如煙咒,強迫自己不再回憶那段日子,久而久之,即便沒有此咒,也不會回憶那段日子。
如何不是中年人再度出現,沈澤蘭很可能已經忘了那段不見天日,毫無尊嚴,連畜生都不如的日子。
倘若有人問起,他也能向人從容提起,不過他想不起具體細節,隻能用簡短的幾個詞語來形容。
沈澤蘭聽著中年人的話,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兩下,他握緊拳頭,站起身體,快如閃電,一把折斷了對方的手腕。
中年人發出一聲痛呼。
沈澤蘭發自內心的高興,笑道:“雜種,我寒氣怎麼消失的關你屁事。”
中年人額頭冷汗直冒,他用術法束縛住折斷的手腕,目中閃過一絲陰狠,抬掌就想扇人,憶及沈澤蘭今非昔比,身上可能攜帶了各種想象不到的防身靈器,又硬生生頓住了,反向一掌拍至桌麵。
雷木鬆製成的堅硬方桌搖晃幾下,轟然碎裂,傾了一地。
正是上午,沒有什麼人在此喝酒,唯一幾個喝酒的人還坐得十分遠,故而沒有誰關注此處動靜。
中年人湊近沈澤蘭,陰惻惻道:“你小子來此,是想找我要能解羅刹花粉毒的羅刹根吧?”
羅刹根與羅刹花雖然名字相同,但並非一個東西。
羅刹花生長於不歸山,可入藥,開花時,其花粉有毒,倘若沾染,五日之內,不得羅刹根,便會七竅流血而亡。
羅刹根是羅刹花的伴隨植物,生於羅刹花周圍,形如樹根,指頭大小,拔出泥土最多九日便會喪失藥效,相較於羅刹花的數量,少得可憐,百年才有一根可用。
中年人為逼沈澤蘭前來見自己,用毒蜂取羅刹花粉時,將不歸山可用羅刹根儘數盜走了。
沈澤蘭聞言,抬眸看向他,道:“是又如何?”
中年人道:“我們做個交易,你告訴我,寒氣怎麼沒的,並且讓我看看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我便將羅刹根交給你,替你解毒。”
沈澤蘭打量對方,一言不發。
他心裡清楚對方口中的檢查身體狀況,極有可能是開膛破肚,畢竟他現在身上已經沒有寒氣了,死了也不可惜,就如那些早已沉寂於暗室的人一般。
中年人加大籌碼,道:“你願意同我交易的話,我還能贈送你一個好東西,虎二那群人的骨灰,要嗎?”
沈澤蘭陰沉下臉,冷笑連連,“一群蠢貨的骨灰我要來做什麼?難不成還要安葬他們?簡直好笑。”說罷,轉身就走。
中年人道:“如此,我便尋個糞坑撒了。”
沈澤蘭站定了腳步,他抬起眼瞼,淡淡道:“我們換個清淨的地方進行交易如何。”
中年人道:“地點我定。”
沈澤蘭拋出見雲城地圖,喚來酒樓小二,讓他指一個順眼的地方。酒樓小二不知所以,隨意指了一處荒山。
沈澤蘭收起地圖,對中年人道:“去嗎?”
中年人眯起眼睛,道:“走。”
兩人來到荒山,中年人環顧四周,確定無人,設下防止窺探的靈罩,催促沈澤蘭快說寒氣怎麼沒的,以此判斷寒氣去了哪裡。
沈澤蘭神色冷淡,道:“虎二他們的骨灰拿與我看看。”
中年人拿出一個骨灰罐,打開,裡麵裝著灰白色粉末,他拿著罐子在沈澤蘭眼前走了一圈,收起罐子,道:“這裡麵就是他們的骨灰,我既看重這場交易,必不會騙你。行了,莫要拖延時間了,快些回答我的問題,寒氣怎麼沒的……”話音剛落,聽到一道哨音。
沈澤蘭拿出蘇染之前送的骨哨,置於嘴邊,氣沉丹田,緩緩吹動。
嘹亮的哨聲回響在耳邊,中年人全身骨頭發出哢擦聲,腳下一個踉蹌,跪倒在地,發出痛苦至極的聲音。
他咬緊牙關,劇烈疼痛之下,瘦小的身軀不知哪裡來得力氣,凝出一道恐怖的氣體,朝沈澤蘭擊來。
沈澤蘭如今的修為雖然可以避開這道攻擊,但他不想動彈,所以直接激活謝陽曜昨晚塞入他乾坤戒中的高級護身符。
這張高級護身符彆說對方砸來的這道氣體,便是他師父劈來的劍氣也能擋下。
中年人本就沒有寄希望於這道攻擊,他隻是想借著這道攻擊的掩護取出止痛丹,送入嘴力,進行止痛。
“啪嗒——”止痛丹被一道劍氣擊飛。
沈澤蘭早已察覺對方的目的,預先做了準備。中年人見狀,怒不可遏,怒到極點時,他哈哈大笑,“沈澤蘭,你以為我沒有幫手?獨老,你還在等什麼,還不出來。”
四周一片寂靜,無人趕來。
中年人心中一沉,他看向沈澤蘭。
沈澤蘭那雙灰藍眼睛明晃晃寫著就你他娘的會帶人?他空著的一隻手,召出雪
吟劍,踩著哨聲,朝他走來。中年人心中罵了句該死,咬牙忍著疼痛,想要拿出防身之物,對方那柄雪亮的長劍卻已刺破入他的丹田。
中年人瞪圓眼睛,噗地吐出口血。“你……你……賤種豈敢!”
沈澤蘭聽到高山崩塌的聲音,第一次覺得中年人這般弱小,他轉動雪吟劍,冰冷鋒利的劍尖輕而易舉便絞爛了對方的丹田。修士丹田被絞爛,便再也沒有辦法運轉靈力,等同凡人,至此,沈澤蘭方才收了骨哨。
中年人眼睛之中浮出灰敗之色,他很快恢複冷靜,邊咳血邊坐了起來,譏笑道:“沈澤蘭,你不過是攀上高枝,披上層鳳凰毛罷了,得意個什麼勁,彆忘了,你以前可是跪在我腳下吃飯……”
沈澤蘭揚起雪吟劍,一劍割破對方嘴巴,冷冷道:“我要你說話了嗎?”
中年人捂住嘴巴,鮮紅且溫熱的血液卻止不住地穿過指縫,滴落於地。他惡狠狠地看著沈澤蘭,道:“真是不得了。”
沈澤蘭踹了他一腳,笑道:”我就是不得了,誰叫我運氣好呢?”他說罷,蹲下身體,拿雪吟劍丈量對方身高,“我問你,你割了我多少刀?踹了我多少腳?踩了我多少次?”
中年人怎會記得這些東西,與他而言,這些東西毫不重要。
沈澤蘭笑道:“我想將你給我傷害加倍奉還給給你,但既然你記不住了,那我隻好奉還到我開心為止。”
中年人心道,沈澤蘭這是想置他於死地,他挪開遮住嘴巴的手,厲聲道:“你若弄死我,你也會死,我可沒將羅刹根帶在身上。”這時這個往昔不可一世的醫修終於知道害怕了。
沈澤蘭聽得好笑,“實話同你說了,我沒有沾上羅刹花粉。你以為我大師兄是那種為了一己之私,罔顧師兄弟情誼的人?”
“這怎麼可能……”中年人驚愕不已,“他明明中了惑心香!”此話剛落,劍刃劃過手背,中年人五官扭曲,喊出了聲。
防止他人偷窺的靈罩將對方的慘叫儘數罩於方寸之間,沈澤蘭的耳朵被震得生疼,他抖去劍刃之上的碎肉,懷著滿腔怒火,抓住對方頭發往地上狠狠一磕。“艸你爹,叫什麼,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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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陽曜將王追雲拉到僻靜的河邊,再度詢問對方知道些什麼。
王追雲有些不耐煩,他抓了抓耳朵,道:“能知道些什麼?就你那點事唄。”
“直說!”謝陽曜陰沉道。
“好好好。”王追雲嚇了一跳,連忙道,“我前些日子聽說你因修煉《定山河》這部刀法,導致自身出現赤日現象,命不久矣,唯有水之靈珠才能救你於水火,便派人去尋水之靈珠。
“前兩日,我得到水之靈珠的下落,但那時我還在麵壁思過中,所以沒有找你說這事。今日,麵壁思過一結束,我便趕緊找你了,應該沒有來遲吧?”
謝陽曜垂著眼瞼,細思著什麼,片刻,臉上陰沉之色散儘,恢複平日裡同王追雲相處的和善態度,道:“你是聽誰說我因為修煉《定山河》刀法,出
現赤日現象(),命不久矣的?
王追雲道:我是聽我手底下的人說的(),至於他們聽誰說的,我並不知道,你等等,我喊他們過來,問問他們是同誰說的。”
謝陽曜不著痕跡地掃王追雲一眼,道:“不必了,想來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確實,我命不久矣,所以水之靈珠究竟在什麼地方?你若替我尋到水之靈珠,我必有重謝。”
“你我兄弟,談什麼重謝?我是聽說這個水之靈珠在一個名為朱成的人手裡,這個人,我已經找到了,現下在見雲城。怎麼樣,要不要放下手頭的活,先隨我走一趟?”王追雲拍了一下謝陽曜肩膀。
“等等,你說水之靈珠在誰手裡?朱成?”
“對,這有什麼問題?”
謝陽曜笑道:“沒什麼問題,走吧,去見見他。”
王追雲眼睛之中閃過一絲陰狠,麵上還維持著笑容,道:“好。”
走了兩步,謝陽曜頓住腳步,道:“稍等,我去找個人。”
王追雲道:“誰?”
謝陽曜但笑不語,他走到一邊,避開王追雲,聯係保護沈澤蘭的護衛,詢問沈澤蘭醒了沒有。為首護衛朝房間的位置看了看,道:“沈公子現在還沒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