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州,深秋。
荒涼的山穀,坐落著一片孤村。
沙石裡冒出斑駁的箭鏃,訴說著往日的兵戈摧殘。黃昏天際,升起一縷細弱的炊煙,轉眼間被西風撕扯殆儘。
土路上,坐著一個蓬頭垢麵的傻姑娘,正不亦樂乎把玩著兩個泥人兒。
她撕開一片枯葉,分給泥人兒:“公主不疼,要吃飯……公主一半,我一半……”
這時一塊石頭擲來,砸碎了泥人兒。原來是兩個少年經過,扔完石頭,鄙夷道:“傻妞兒,滾你豬窩去。”“擋大路上,真晦氣!”說著啐了她一口。
傻妞兒捧著泥巴哭了起來:“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少年也不理會她,匆忙趕往不遠處的一方空地。
此刻,全村八百多村民都聚在空地周圍。空地搭了個台子,台上擺了不少香燭貢品,煙霧繚繞。一個黑衣神婆正在貢品前盤旋來去,鎖著眉頭,喃喃作法。
人群前排,是三對夫妻,有的愁眉苦臉,有的掩麵哭泣。離奇的是,每對夫妻麵前各擺有一具死嬰。三具屍體麵目潰爛,蠅蟲飛舞,望之令人悚然。
再看人群裡,男女老少,無不菜色,此地民生艱難,可見一斑。村民們目不轉睛盯著神婆,空氣裡彌漫著焦灼的氣氛。
不知過了多久,神婆已是滿頭大汗,兀地睜開雙眼,氣喘籲籲。
人群裡,一個白須老者端著酒碗,拄拐上前:“仙師,這究竟怎麼回事?”
神婆接過酒碗,看了看腳下三具死嬰,歎息道:“村子的生門被什麼東西堵了,魂魄轉生不來。所以這一年來,你們生下的……都是死胎。”
聽了這話,前排一大漢瞪起眼睛,舉起手中鐵鋤,朝空中怒喝道:“什麼鬼東西,敢在黑村作祟!有種的現出形來,老子敲碎你的腦袋!”吼聲消失在秋風裡,沒有半點回音。
老者仰天悲歎:“整整一年,生下的沒有一個活口。這是要黑村斷子絕孫哪。”
原來這黑村地處玄州北境,去年剛剛平息一場戰亂,整個村子滿目瘡痍。本想著終於能休養生息,誰知從那時起,不論誰家生了孩子,無一例外都是死胎,連雞犬牛羊都概莫能外。
這一年試了無數土法,始終無濟於事。眼看著村莊迅速衰頹,村民才不得已傾儘重金,請了有名的神婆來看事。
“仙師,煩您化解一下吧。”老者捧出一把碎金銀,這是村民們籌集的全部細軟。
神婆卻麵有難色:“唉,這東西不知是什麼來頭,連山神都不敢提它名姓,我怎能……”
“噗通”一聲,老者竟給神婆跪下了。眾村民也跟著紛紛跪下,此起彼伏道:“求仙師救命。”“仙師大恩,永世難忘!”
神婆欲言又止,也不好再推脫下去。隻得收了細軟,取出一炷香點上,又飲下一口烈酒——
眾人抻長了脖子翹望著,卻見神婆身形一震,“哇”地一口黑血狂噴出來。
眾村民驚退一步,隻見神婆仆伏在地,抖著手指向西北處,嘶聲道:“生門……開,開了!”
老者焦急追問:“開了?”
話音未落,神婆七竅湧出黑血,“砰”地一聲,瞬間倒斃。
村民們驚駭不已,頓時亂作一團,四散逃跑。
老者也是一驚,稍加平複,頓了頓拐杖,高聲道:“鄉親們莫慌。仙師說生門開了,這是好事啊。”
一些村民遲疑著停住腳步,可轉身一看神婆死去的臉,猙獰扭曲,究竟是好是壞,誰又能知?
片刻間,眾村民作鳥獸散,隻剩了二三十個膽兒大的壯年,稀稀拉拉留在原地。
老者正要發話,遠處傳來一女子的慘呼聲,聽來正是婦人生產,正來自神婆方才所指的西北方向。
老者激動一頓拐杖:“生門……真的開了!”那大漢扛起鋤頭,率先衝向聲音來處,眾人緊隨蜂擁而去。
草鞋掀起塵泥,接二連三跨過神婆的屍體,竟無人駐足再看她一眼。
沒跑多遠,大漢突然停住腳步,皺眉望向路旁的土溝,嫌棄道:“呸,原來是這臭傻子!”
眾人伸頸望去。隻見傻妞兒栽在深溝裡,抱著圓滾滾的肚皮,痛苦□□。隻看這肚子,少說也有七八個月的身孕了。
這時,人群裡有人“噗通”嚇倒在地,正是來時朝傻妞兒扔石頭那兩個少年。兩人驚恐道:“不……不對。我們來時還看她在玩泥巴,她……她根本沒有懷孕!怎麼突然懷這麼大?”
眾人聽了,都不以為意。這傻妞兒平時總被一些光棍漢欺負,偶爾讓人搞大了肚子,有什麼好稀奇的?
至於這兩個少年,肯定是看錯了眼,畢竟誰又會閒來無事,細看傻妞兒的肚子呢?
那兩人越想越怕,連滾帶爬跑了。還有人嘲諷道:“心虛咯,這肚子就是他倆搞大的,哈哈哈!”
雖說這傻子令人嫌棄,眾村民仍然圍觀左右,隻想看看這傻子生下的孩子是死是活,生門到底開還是未開?
吵鬨之際,傻妞兒突然嚎叫起來,尖厲不似人聲,刺得眾人耳中嗡鳴。
傻妞兒痛到極處,暈死過去。肚皮上浮起一道道黯色的疤痕,猶如條條蜈蚣,煞是駭人。
老者這才反應過來:“不好,這……這是妖物啊!”拄杖便逃。
話音剛落,一團肉球裹著淋漓的黑血,從傻妞兒身下鑽了出來。
黑血滴在沙石上,燒出一股股黑煙,發出滾熱刺鼻的血腥氣。
眾人慌忙推搡後退,唯獨那大漢擠出人群,掄起鋤頭,狠狠砸向溝底那血肉球!
“撲哧——”一聲悶響,鮮血飛濺。
隻見大漢的鋤頭停在半空,一道紫黑色利刃橫空刺出,從大漢咽喉貫入,直穿破後腦勺!
大漢的半隻腦殼緩緩滑落,掉進沙土,又迅速被鬼火吞沒。
與此同時,一道道黑血彙到空中,凝成一尊飄浮的鬼影,手中正執著那口燒著鬼火的利刃。
是個女鬼,一身的紅衣盛妝。
若不是她麵色慘白,唇色猩紅,還道真是個傾城絕色的美嬌娘。
隻見她小臂一振,利刃上鬼火怒燃。飄然一掠,殺氣縱橫!
村民尖叫哭號,四處奔逃,卻哪裡逃得過橫衝直撞的利刃?
恍然間,隻見紅影紛飛,鬼火繚亂。劍光所及,村民個個被攔腰斬斷。
老者一個踉蹌,摔倒在血泊裡,一仰頭,正與女鬼四目相對。老者嘶聲道:“你……你到底……”
女鬼冰冷一笑,嗓音幽然,仿佛是從黃泉深處湧上來的:“……還,債。”
話音未落,鬼火飛斬。刹那間,老者身首異處。
殺光了路上的,再殺進院子。家家戶戶,寸草不留!
鮮血飛進她的瞳仁,倒映出漫天的赤霞。
也倒映出整個荒村,骨肉支離,血雨濤天……
漸漸地,從沸騰,歸於乾涸。從喧囂,歸於死寂。
沒有人知道,也不會再有人知道,她是誰,她從何而來,又為何而來。
末了,女鬼收了鬼火,回望身後,那滿村的屍山血海……
數了一數,統共八百六十一條人命。
她的目光平淡如許,仿佛這一切尚未發生,便已然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