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間,她捂住心口,跪伏在地,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一行行詭異的符文刺青,從心口湧向四肢百骸,瘋狂啃食著她的筋骨。
烏黑的濁血混著無數村民的鮮血,滑下她的臉頰,一滴滴落在沙石裡。
她皺緊蒼白的眉目,強烈的痛楚下,湧動著無儘的疲憊……與空洞。
正當時,遠處傳來一聲嚶嚀。
村裡還有個活口!
女鬼的目光瞬間狠戾,掌心鬼火複燃,縱身一飛,撲向那聲音所在!
刹那間,女鬼已立在溝壑前,手中利刃灼灼,直指溝底的傻妞兒。
輕輕一送,便能洞穿她的喉嚨。
不知何時,傻妞兒已醒了。正緊靠坑壁,瑟瑟哭泣,懷裡緊抱著一團破布。
女鬼攥緊了鬼火,劍尖鋒芒更熾,緩緩爬上傻妞兒的咽喉……
這時,一聲嬰兒的啼哭,從傻妞兒臂彎裡傳出來。
女鬼的瞳仁瞬間鬆了弦,鬼火也隨之熄滅。仿佛被這一聲啼哭,喚起了心底的片刻清明。
打眼看去,傻妞兒的懷裡,是一團玉雪可愛的女嬰。
這是打去年來,黑村的生門開啟後,生下的第一個活口,也是最後一個,唯一一個活口。
女嬰撲閃著眼睛,探出小胳膊,正呀呀張望著這慘烈的人間。
這一幕,讓女鬼愣住了。
她跌跌撞撞,後退些許。不知為何,那血跡斑斑的唇角,竟綻出一抹歡喜。
她笑個不停,好似冰窟深處怒放梅花似血,那麼濃烈,又那麼蒼涼。
末了,女鬼一抬手,掌心飛出一簇鬼火,停在傻妞兒驚恐的目光前。
“饒你,十七年。”女鬼留下一句話,轉身遠去。
鬼火落入塵沙,追隨女鬼的腳步,貪婪地吞沒了滿村的屍山……
傻妞兒驚魂未定,呆望著火海中的女鬼漸行漸遠。
夕陽漫天,與火光血色連成一片。遠遠望去,波瀾微漾,如同一顆永遠也流不出的珠淚。
深夜,荒山。
鴉聲嘶啞,月色蒼白。
傻妞兒抱著女嬰,蹣跚在荒蕪的山徑上。
路旁布滿了東倒西歪的墳塋,黃土之下,儘是斷戈片甲。
正走著,不知從哪兒飄來大片白霧,冷風漸起,直刺脊梁。傻妞兒打了個冷顫,抱緊懷中嬰兒,加快腳步。
可這時,一直熟睡的女嬰似乎被什麼嚇醒了,止不住地嚎哭起來。傻妞兒正手忙腳亂,忽然瞥見兩側的濃霧,竟看到好些飄忽的鬼影。
這些鬼影身披殘盔碎甲,也不知是戰死了多久的兵卒。他們仿佛被女嬰的氣息所吸引,朝傻妞兒一湧而來。
傻妞兒隱約知道撞見了什麼東西,驚恐之下,拔腿狂奔。
可這群鬼兵重重疊疊,越逼越近,無論她怎麼跑,也跑不出這銅牆鐵壁……
此刻,女嬰的哭聲已然變形。傻妞兒低頭一看,不禁大駭,險些把嬰兒扔了出去。
也許是受到鬼魅侵染,女嬰的七竅鮮血狂流,渾身上下染成了血人兒。身後灑落一路鮮血,幾個鬼兵爭相撲過去,貪婪搶食著沾血的泥土。
傻妞兒怎敢相信,一個才出生半天的小小嬰兒,竟會流出這鋪天蓋地的血?
慌不擇路之時,腳下猛一落空——
身下竟是深不見底的懸崖。
崖底。
遍體鱗傷的傻妞兒,艱難爬向數尺之外的女嬰:“娃兒,我的娃兒……”
眼前的女嬰早已淹沒在血泊裡,隱隱發出痛苦的哀鳴。
恍惚間,四周白霧襲來。密密麻麻的鬼影,朝血泊裡的嬰兒撲了過去……
此刻,傻妞兒終於支撐不住,昏死過去。
不遠處,群鬼爭先恐後搶食鮮血,女嬰的哭聲也逐漸低微……
“嗡——嗡——”
樹林深處,突然傳出一陣縹緲的鈴聲。
鈴聲所及,仿佛清風過境,鬼影聞之紛紛逃竄,白霧也隨之斂去。
“嗡——”
一女子翩然踱出樹林,長裙曳地,麵容清雋,道骨仙風。右手腕用紅絲係著一顆桃核鑲著銀絲的鈴鐺,伴著步履搖動,金鳴作響。
最奇的是,她發髻兩旁豎著一對兒雪白的狐耳,身後是一團同樣雪白的狐狸尾巴。
是個白狐仙。
她看向裹成血葫蘆的小小嬰兒,眼底閃過一絲驚詫:“鬼胎?”遂在半空劃出一道金符,緩緩化入女嬰眉心。
隻見女嬰一身血汙輕聲剝落,露出雪一般的肌膚。可在她背後,卻赫然刻著無數張鬼臉刺青,密密麻麻,猙獰萬狀。
“天譴咒!”白狐大吃一驚,“這……怎會封在這小嬰兒身上?”
這密密麻麻的“天譴咒”,顯是觸及了心底的傷痛。白狐眼底蘊上淚來,悲思萬千,皆化作一聲嗟歎:“冤孽啊……”
拭去淚花,將奄奄一息的女嬰抱在懷裡,悵望著天邊的皓月,喃喃道:“我答應過你,不再涉足這險惡人間。可眾生太苦,又怎能棄之不顧?”
蒼穹之上,星辰冷寂,月落烏啼。
仿佛天底下種種血難,都從未上演過一般。
隔日,山路。
一輛馬車顛簸駛來,忙不迭地勒停了。
車主走下車來,正看到傻妞兒正在路上,一會兒喊著弄丟了自己的娃兒,一會兒驚恐說惡鬼殺人,一會兒又淒淒慘慘哭個不停。
走近一看,這傻姑娘的身上雖有些擦傷,但都沒什麼大礙。脖頸處懸著一枚桃核雕成的鈴鐺,鈴下係一道黃綢的符,似是護身保平安之類,襯著這一身肮臟破爛的衣裳,格外的乍眼。
車主看這護身符有些奇異,湊近想瞧得仔細些。不料傻妞兒握住桃鈴,擰過身去:“這是大白狗給的,大白狗給的!你們不許看!”
車主見傻妞兒瘋瘋癲癲的,實在可憐,這麼丟在山裡也不是辦法,遂將她一同帶上了車。
直到馬車絕塵遠去,林中還隱隱回蕩著悲切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