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過去,是見在,也是未來。
“這裡,就是辭雪與憐月的——
“過去世,見在世,未來世。”
話音將落,二人停在一條巷子前。
巷裡橫著幾具凍僵的屍身,已被積雪覆住了。一旁有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不過七八歲年紀,正爬上深巷儘頭的一口老井,似要往下跳去。
蕭凰明知這是幻境,可看這小女孩實在可憐,不由自主邁出了半步,身後忽響起一女子聲:“彆動!”
隻見一豔妝女伶快步上前,忙不迭抱住那小女孩,救下井來。又脫下羊裘披風,裹在女孩身上,溫聲道:“你這女娃娃,跑井上做甚麼?你爹娘呢?”
子夜和蕭凰看得清楚,這女伶的模樣正是辭雪,隻不過倒回十年前,還是個豆蔻年華的姑娘家。
小女孩指了指地上的屍首,哭噎道:“他們都死了,我也不活了。”
辭雪戚然一歎。冷風乍起,身上扮戲的白袍全然擋不住,瑟瑟打了個寒顫。
“辭雪,這天要冷死了,你耽擱什麼呢?”
一群戲園子的姊妹湊到巷口,瞧見辭雪救了個小女孩,嘰嘰喳喳數落起來。
“哪來的女娃娃,不會是逃荒的吧?”
“你可離著她遠點,怪不乾淨的。”
“辭雪,你該不會把她帶回去吧?”
“這年頭,官府都不開倉,還要你去救人?”
“話說,上個月的餉錢還沒下來呢。”
“我聽師父說,才張家那場喜宴,銀錢都減半了。”
“年景這麼差,哪個還有心思聽戲!”
“唉,沒得活咯……”
眾姐妹七嘴八舌的,簇擁著走遠了。辭雪卻是沒怎麼吭聲,等人都散了,才在那女娃娃肩頭一擁。
“跟我走罷。”
可低頭看那女孩,也不知凍餓了多久,虛弱得搖搖欲倒,哪裡還走得動路呢?
辭雪伏下身去,將那女娃娃負在背上,就這麼一深一淺地出了巷子,走進漫天風雪。
子夜與蕭凰目睹了雪月的初遇,全未想到會是這樣的溫情,不禁都有些動容。
“跟上。”子夜喊了蕭凰一聲,二人箭步疾飛,追上雪月的背影。
這瞬境不同於人間,一景一幕,皆是所思所憶,所念所執。記得清的,便是又緩又長;記不清的,則是一晃而過。二人奔走片刻,兩旁的飛雪城樓漸轉模糊,倏一下消逝成空。
再一環顧,已是來到了一間臥房。屋子不大,陳設甚是淩亂,老燭燈時不時爆開燈花。窗外窸窸窣窣的,雪仍在下。
辭雪燒了盆熱水,給女孩兒擦洗乾淨了。又翻開箱奩,找出幾件舊時的羅裳,讓她自行換穿去。自己則去燕燕樓的廚下燒火起灶,下了一碗清湯的陽春麵。還偷拿了公家的兩隻煎鵪子,顯得麵條沒那麼寡淡了。
端著陽春麵回來時,女孩兒正乖乖守在案前。頭臉梳洗過了,看得出五官標致,倒是個唱曲的好苗子。
“趁熱吃。”碗筷推到了女孩兒麵前。
看她低頭夾起了麵條,辭雪望了眼屋裡的擺設。
衣裳疊過了,妝奩擺齊整了,床頭的枕被鋪好了,甚至連桌上的燈花都剪過了。
……有點意外,也有點心疼。
“你在業城,還有旁的親戚嗎?”辭雪歎了聲氣,“明兒我還要學新腔,沒空送你了。”
女孩兒的筷子突然滯住了,怯怯一抬眼,求懇道:“姐姐,你……你彆趕我走。”偷看下辭雪的臉色,忙又追道:“讓我做什麼都成。”
辭雪含笑一歎,歎出了甘苦參半。
“跟著我,要很辛苦的。”
女孩兒聽她的意思,分明是願意收留自己了,大喜之下,難得舒展了眉眼。
“有名兒麼?”辭雪把弄著唱戲用的桃花扇。
女孩兒搖了搖頭:“請姐姐賜個名兒吧。”
說話間,總忍不住打量辭雪的臉色。隻見她眼光向下掠去,卻是盯著自己的碗裡,那兩隻還一動未動的煎鵪子。
今日張家喜宴,從晌午唱到晚上,一口飯都沒來得及吃。剛回到燕燕樓,隻顧著照看這女娃娃,竟忘了自己還餓著肚子。
女孩兒慌忙將碗一推:“姐姐,你吃?”
辭雪“撲哧”一笑,看著碗裡的煎鵪子一大一小,便揀了小的那隻,囫圇吃進嘴裡,又把碗讓了回去。
“我叫辭雪,那你……”拿折扇敲了敲腦殼,忽爾靈光一現,扇子“啪”一下握進手心裡。
“就叫憐月吧。”
自覺這名字起得還不賴,得意一揚頭,便迎上憐月那對兒盈盈的秋水,琥珀色的瞳仁都閃著瑩光。
“嗯……師父。”
“喂,我不過比你大著幾歲,頂多算你的姊姊。”辭雪哭笑不得,“你這叫法兒,也太生分啦。”
憐月低頭攥住了衣角——
“阿辭。”
辭雪晃了個神。像是院子裡風起竹搖,夜半裡敲了敲心窗。有點擾人,又說不出地踏實。
“哎。”
她滿心歡喜應了這一聲。
就在這一聲又一聲的“阿辭”裡,春迭秋代,暑往寒來,不長不短喚走了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