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認出來了,那是十四霜。
同為桃穀仙門,她覺出十四霜受了很重的傷,仙氣微弱無比,幾乎就是個廢兵器了。
子夜暗中一歎,收起險些萌動的殺心,轉過頭來閉住了眼睛。
彆說十四霜現在廢了仙力,就算拿上完好的十四霜,她也擋不過這厲鬼的三招五式。
適才那二十四回,她照舊任殺任剮,但有心留意了她的每一記殺招。
花不二殺人並沒什麼章法,隻是力道太強,速度太快,又有鬼道的刺青護體,尋常的兵刃傷不到她一根毫毛。
一句話說來,她的攻守都尋不出任何破綻。
——毫無弱點可言。
子夜念著師尊的囑咐,心裡歎了一聲長氣。
她差不多快絕望了。
瑞鳳眼啟開一條縫,有氣無力打量著坐在床邊、低頭為她擦手的厲鬼。
她發覺,她好似變了一副模樣。
容貌還是驚為天人的絕色,刺青也還掛在臉頰上。隻是眼底褪去了嗜血的瘋狂,又翻湧出另一種東西。
柔軟的,滾燙的,悲喜交加的,罔顧一切的……
——那是癡到骨子裡的柔情。
子夜心坎裡顫了一下。
儘管她並不記得她,儘管她對她隻有恐懼,可當她窺見這樣一副深不知幾許的柔情時,心頭亦生出難以言表的震撼。
她禁不住在想,上輩子,她一定很愛她罷。
花不二察覺到子夜的目光。她抬起頭,看著“夫人”的眼睛。
——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瑞鳳眼啊。
這一會兒,花不二心裡頭百轉千回。
也許,“夫人”還是記不起上輩子的事。
但她想,總有一天,她定會記起來的。
退一萬步講,哪怕她真的記不起來了。
她願帶著她,願意教她,願意慢慢告訴她前世的一切……
大不了,她與她從頭再來。
花不二心中情念湧動,她再也把持不住,低身往床上一傾,慢慢地、慢慢地迎過去……
吻住了少女的櫻唇。
子夜肩膀一抖,卻是沒躲。
她艱難承下了這個吻,任女鬼冰冷的觸感在自己唇間徘徊。
餘光一斜,她竟發現她的刺青消了下去。
而且消得極快,從左右臉頰到胸襟之下,隻是煙消雲散的一瞬間。
頃刻間,子夜想起師尊的話來。
現在她腦子裡一團亂麻,也不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
但她確是想印證一下。
此刻,花不二一吻既歇,唇微微向後一收。
子夜暗咬銀牙,憑手肘支起身子。
……小心翼翼地,她將唇跟了上去。
花不二的氣息猛一下燒起來。
她撲下來的吻幾乎把子夜壓翻。她摟住她的肩背,手摸進她的秀發,臂膀的力度陷在柔軟的床褥裡,褶皺掀起曖昧的波浪。
她一邊忘乎所以地吻著她,一邊翻身上了床,坐在少女綿軟的腰身上。
子夜苦苦附和著她的吻,又被她強拉著坐起來。厲鬼的雙臂緊環著她的纖腰,強橫的愛意鎖得她呼吸都困難了。
不得已,子夜緊貼在她的胸襟前,隱見那薄如蟬翼的紅紗之下,刺青如懦弱的逃兵一樣節節敗退。
她很想知道,這些刺青最終會褪向哪裡。
——那兒,就當是這厲鬼的命門。
念及此處,子夜顫抖著抬起手,幾度摸索,小心搭上花不二的肩頭。
小指一勾,殷紅的華裳無聲而落。
而後,她又要解開她的中衣。
但花不二不必她動手,三下五除二,自己把衣裳撕掉了。
至此,那急促起落的冰肌玉骨前,隻剩下那一層精致嬌豔的抹胸。
迫在眉間的,是那對兒做工極美的交頸鴛鴦。
……翠羽相依,白首不離。
子夜的手伸了又縮,但畢竟心有另屬,顧慮滿懷,遲遲也不敢上前觸碰。
但花不二可等不下去。
她一把抓住她的手,牢牢扣住她的指尖,手把著手拆了背後的衣帶,那抹胸就順著婀娜的起伏滑了下去。
如此,子夜的目光再也無法避開,就眼睜睜看著那些刺青符文收斂成一絲一縷,遊進花不二心窩裡最柔軟的地方。
了悟之際,心頭湧出難以言喻的雜陳。
她想,師尊說得對。
再凶的厲鬼,也有弱點。
她的弱點……就是她啊。
若真如此,她又該怎麼殺了她?
子夜不知道。
眼下,她的腰背讓她緊纏著,她的唇吻正貪婪征襲她的每一寸肌膚,無從掙脫的寒意激起她一身的雞皮疙瘩。
子夜被這生吞活剝一樣的撫愛欺得暈頭轉向。很快,她又一次被她吻住了。和上次不一樣,她覺出一陣刺骨的寒冷,闖進她瑟瑟打顫的牙關。
可她又能怎麼辦。
隻能應著。
……
弱土,荒山。
玄金色的人影一躍下樹,站上雪地裡已有的舊腳印。
這是子夜留下的唯一一對兒腳印。
緊鄰著的,就是那幅香豔的鬼畫,周圍有兩行血書的咒文,一行鬼火的燒痕,構成一方鼎立的三角。
雖不識得這符咒是什麼,但蕭凰記得很清楚——丹青映雪,鮮血畫符,正應了夢裡的“天涯與共”。
毫無疑問,就是這兒了。
她右手攥緊單刀,捋平了急促的呼吸,左手朝那畫圖摸了過去。
可指尖一戳到紙麵,就和尋常的紙一樣,並不見什麼變化。
蕭凰稍一遲疑,右手背的傷疤又傳來隱約的熱感。她仿佛受到了冥冥中的指引,當即改換左手按刀,又將右手伸向那幅鬼畫。
指尖摸到水墨的一瞬間,手背上的彼岸花頓時血光四溢。畫上的五色丹青如霧一樣暈開,生出一葉葉、一瓣瓣猩紅的花枝,纏住蕭凰的手腕,連人帶花緩緩沉入畫中……
“蕭凰!”遠處的雪坡上一聲急喝,原來是溫苓追了過來,“喂,你彆亂來!”
眼看著溫苓快步飛下山坡,蕭凰乾脆縱身一撲,整個身子紮入畫中,蹤影全無。衣角所帶之處,那彼岸花長勢愈盛,浪一樣湧出畫卷,蔥蔥鬱鬱遮蓋了整片雪地。
“喂……”溫苓到底是遲了太多。趕到之際,積雪上的花叢已然沒過了膝頭。費力往深處行幾步,卻怎麼也找不見那幅畫了。她也不懂鬼道的邪術,隻猜是彼岸花道力太強,連那幅畫一並吞噬掉了。
“仙祖,怎麼辦?”溫苓急得落汗。
“來不及了,快去找白狐仙!”巳娘話聲果斷。
溫苓恨恨一跺腳,轉身運起仙力,飛越雪坡,往原路返去。
孽海之涯。
“嗯?”正飄過海麵的魔羅刹住了疾行,鬥篷下的目光朝海深處望去,“有彼岸花。”
“可是有鬼士出入陰陽?”奴兀倫在旁道,“那定是花不二了!”
“不是鬼士。”魔羅抬起掌心,探知著遙隔彼岸的蛛絲馬跡,“……是個凡人。”
“凡人?”奴兀倫皺眉。
魔羅沉吟一瞬,轉身麵向彼岸花開的方位:“走。”
丹青慢湧,花潮退散。
蕭凰眼前從無邊的混沌裂出一道幽光,腳下覺出踩到了實地,當即挺身站穩。
再打眼看去,已置身在一間昏暗的廂房裡。器什簡潔,燭影幽深。
左手邊貼牆處,是虛掩的床帳。
床上窸窸窣窣的,似有人影在起伏。
蕭凰的心弦一下子繃起來。
她認得這就是“天涯與共”裡的那間屋子,但不清楚眼下的狀況,也來不及胡亂猜度,隻能握緊刀柄,一步步朝那床帳走過去。
邊走著,邊小心翼翼轉過步伐。
這一轉過來,正看到半垂半斂的紗帳裡麵,是她這輩子都難以想見的一幕。
她看到她愛如惜命的姑娘,與那絕色的厲鬼肌膚相昵,唇吻相纏……深深繾綣在一處。
刀柄上的簧扣“咯”一聲彈開了,可金刀遲遲也拔不出來,隻是呆愣愣地卡在那裡。
這“咯”的一聲,子夜聽得很清楚。
打從腳步聲自牆邊響起的那一刻,子夜就聽見了。
她心裡著慌,早想擺脫花不二的擁吻,可不論怎麼使力,總是那厲鬼反製得死死的,掙不出一絲脫身的餘地。
甚至於,腰腹還被捆得更緊,強烈的陰鬼寒意還不依不饒在她喉嚨裡打轉。
按理說,一個大活人走進畫境,花不二不可能感知不到。
子夜知道,她分明就是故意為之。
耳聽得“咯”的一聲響起,她隻能頂著滿頭虛汗,餘光往簾帳外掃了一眼。
這一眼看去,仿佛一桶雪水從天靈蓋直灌到腳後跟。
此時此刻,她最不願見到的人……
就定定站在她與她的最近處,在這匪夷所思的不堪麵前,顏色全失。
子夜不明白。
為什麼……她還是來了。
第107章 千劫(三)
驚駭之下,她掰著厲鬼的肩頭,拚命想結束這荒唐的吻。可花不二咬住那三寸,又好整以暇地纏綿了一番,才藕斷絲連地鬆開了唇齒。
吻得儘興了,她依偎在少女肩頭,斜睨著媚人的狐狸眼,笑嘻嘻衝著蕭凰看。
——十足的耀武揚威。
子夜感到身前有異,警覺地朝下瞥了一眼。
果然,一縷刺青正鑽出厲鬼的心窩,緩緩覆蓋了小半邊胸房。
……糟了!
隨即,她感到花不二腰肢一扭,似要下床去。
子夜親眼見過這女鬼大瘋特瘋,如今哪還顧得了什麼真情假愛,隻想先穩住厲鬼的情緒才能保住蕭凰的性命。於是她托住她的臉頰,輕聲道:“彆管她。”說著,又貼近去吻她。
“哎。”花不二拉住少女的腕,反令她動彈不得,嬌俏的眼波往蕭凰身上掃去:“有朋自遠方來,怎麼能不招待呢?”
蕭凰扣緊刀盤,一言不發。
“花不二。”子夜還想勸阻,但被她兩道鬼火緊纏住雙腕,牢牢鎖在床上。鬼火收得很短,她彆說掙脫了,就連腰都直不起來,苦苦又喊了一聲:“花不二!”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她下了床,朝蕭凰款步走去。
邊走著,邊有鬼火盤桓上身,一襲紅裳恢複原樣,隻是刻意穿的淩亂不整,肩旁頸下還漏著風情。
“蕭大將軍……”
她步步進,她步步退。
直到蕭凰的後腰抵上桌子,無路可退。
“錯了。”花不二一挑眉梢,“應該叫你……蕭姐姐。”
她抱著胳膊,指尖在手肘處一敲一敲的:“有何貴乾呐?”
“嚓”一聲脆響,蕭凰將刀拔出小半段。她明知說出來就是自取其辱,可她又不得不說:“……我來救她。”
“哦,救她?”花不二嬌笑,“你是她什麼人哪,要來救她?”
蕭凰深吸一口氣:“我和子夜……”
話還沒說完,就見那厲鬼猛掣出一道紫火,陰森森的刺青直欺上鎖骨。
她換了臉色,斷然厲喝:“她不叫子夜!”
逼到這一步,蕭凰還怎肯忍讓,“唰”一聲金刀出鞘,鋒芒挺立:“我和她是生死之交。”
“哈。”花不二笑意寒涼,“生死之交?”
話音未了,那血色裙影便以迅雷之勢一閃而前,“嘩”一道鬼火劈頭斬落!
縱以蕭凰武藝之高,也難在這疾攻之下從容應變,隻得胡亂攔刀一擋。“錚”地一聲巨響,從虎口到雙肩全都麻了。
再一定睛,那身紅衣已然退回原地。手裡的金錯刀“嗆啷啷”跌在地上,竟已被鬼火斷成了兩截。
蕭凰心境一沉。
才交手一回合,便失了兵器。
……接下來,她還要怎麼應對。
“生死之交。”花不二又重複一遍,如同在咀嚼一個天大的笑話,“就憑你一個生死之交?”
“謔——”紅袖翻起,又是一記鬼火撲下。蕭凰手無寸鐵,隻得就地一滾,勉強逃過這沉重一擊。身後的地磚被火刃撕開深長的裂痕,又被彙聚來的水墨縫補完整。
蕭凰這一滾出去數丈,背脊已抵靠在牆上。她喘著粗氣挺坐起身,餘光一斜,看到牆壁上掛著的十四霜。
還來不及細思對策,第三記鬼火已挾疾風斬到。她果斷一伸臂抓住劍莖,奮力一拔,十四霜寒光斜蕩,正攖鬼火陰鋒,“滋啦”一聲激烈的金鳴,刺得耳膜都嗡嗡作痛!
霜刃上的鬼火越燒越辣,火星濺上衣身,割出道道血痕。正當她手臂都快撐斷了,以為要抵擋不住時,火勢卻驀然撤開了去。
蕭凰一恍,驚喘著抬起目光。
隻見那厲鬼倒退了兩步,同她一樣喘息得厲害,一行暗紅的屍血正從嘴角點落。
蕭凰不明其故,但花不二心裡很清楚。
……那是子夜下在她身上的天譴咒。
入畫之前,子夜將三界契寫的明明白白——不得傷及蕭凰性命,背約當遭天譴。
當初,花不二滿心隻想著與夫人重逢,什麼契不契約的,不過隨手一簽,後來也再沒過問。
可如今,她對蕭凰屢屢痛下殺手,天譴之報已是初現成效。
她步伐一晃,魂魄裡襲來一陣陣重擊的疼痛,屍血湧上胸口,哽咽了喉嚨。
其實這點苦楚,對於熬過九九八十一重無間的花不二來說,簡直是微不足道。
可心底裡,卻已是痛到忍無可忍。
她後知後覺,原來夫人與自己重見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一樁天譴咒。
何況這天譴咒不是彆的。
卻是為了……保護她的“蕭姐姐”。
花不二心中悲恨難已,刺青一簇簇包圍了眉眼。她踉蹌著扶住屏風,笑出聲來。
笑得殘忍,笑得可憐,笑出無可奈何的瘋癲。
笑著,她揚起狐狸眼,死死盯著牆邊的女人——
“我為了她……
“我為她足足守了二十七年,從人間……守到黃泉。
“我為她下了鬼道,做了厲鬼,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我為她忍過九九八十一重苦毒無間,粉身碎骨,痛不欲生!
“而你呢……你呢!”
“你”字剛出口,紅影瞬閃而前,一道道鬼火連成暴雨狂風,殺氣掀得滿屋白燭都忽明忽暗!
“嗬,生死之交?
“就憑一個生死之交,你拿什麼跟我比?
“你拿什麼跟我比!
“……你說啊!”
伴隨一聲聲痛心疾首的厲喝,是一刃更比一刃凶殘的鬼火,殺得蕭凰渾身掛了深深淺淺數十道血口,也殺得她自己被天譴咒越壓越重,流不住的屍血點染了刺青,縱橫難辨分明。
越殺下去,她越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自認為樣樣都贏過蕭凰。
論姿色,她風情萬種,傾國傾城。
論情路,她付出了永生永世的代價。
哪怕是論本領……蕭凰一身絕世武功,也隻能在九九八十一重無間訣麵前淪為魚肉。
她以為她是贏的,可她想不通……
夫人怎麼就忘了自己,愛上了這個女人。
她隻能一遍又一遍地怒問她——“你拿什麼跟我比”。
可她從來也不願去想……
當她問出這句話時,她就已經輸了。
“當——”鬼火與霜刃撞出震耳的巨響,千鈞力道猛將蕭凰推到牆上。她終於被這厲鬼逼到耗竭,十四霜不由得脫手而飛,整個人也被沉重的傷勢徹底拖垮。她癱坐在角落裡,連站起都是千難萬難。
“咳……咳咳……”花不二嘔出一大口屍血。她不顧天譴咒的餘痛,拎起一道火刃,大步朝蕭凰走去。
邊走著,邊端詳起這女人的臉蛋——被鬼火傷了幾道痕,但仍掩不住出眾的俊美。
花不二不禁想,是先剜了她的眼睛,還是先削了她的鼻子呢……
還沒怎麼多想,忽覺腰下一緊,被人用力抱住了。
花不二轉過頭,瞥見子夜從背後抱住自己,身上隻披了一件單薄的外衣,因倉促不得不打著赤腳。她用臉頰蹭她的頸窩,低聲下氣地懇求她:“花不二,不要……”
子夜決不是擅長撒嬌的人。
但她知道,花不二的軟肋在哪裡。
她更知道,這厲鬼的醋性兒極瘋,動輒翻天覆地。一旦她站出來堂堂正正護著蕭凰,那麼蕭凰隻會落得一個更難看的死狀。
不得已,她決心豁出全部的尊嚴,偽裝,真情與假意,求她,求她,求她……
隻求為蕭凰換得一線生機。
“夫人”的求軟令花不二鬆動了執念,頸間的刺青也不禁減淡了色澤。
可當她低下目光,又看她攬在她腰前的雙手——
被鬼火燒得血跡斑斑,好幾處皮破肉裂,關節甚至快磨見了白骨。
……不知是承受了多大的痛楚,才強行掙脫了綁縛在床的鬼火。
這般痛楚……難道是為了她才受的麼?
花不二“嘿”地一聲冷笑,刺青也由淡轉濃。
她握住她傷痕累累的手,狠狠一掐,痛到她吟出聲來。
“我的好夫人。”花不二看著子夜,又看看蕭凰,“你就這麼心疼她?”
“我……”子夜一時哽住。
花不二搖了搖頭。鬼火不緊不慢抬起,盤算著先切掉蕭凰身上的哪一處。
臨到此時,子夜不得不承認,哀求和反抗沒什麼差彆,在這瘋子麵前,一律都是適得其反。
彆無選擇。
她隻能用一句欲擒故縱的謊言,賭上所有的心不甘、情不願。
她沒再攔著她,隻是抬起袖子,輕輕為她擦去唇角殘餘的屍血。
不知所以起的關懷,讓花不二手裡的鬼火頓了片刻。
她聽見身後的少女歎了口氣,沉聲道:“你這樣想殺她,就動手罷。”
花不二愣住了。
蕭凰更是愣住了。
子夜將厲鬼擁得更緊:“但有件事,你要答應我。”
花不二嫣然一笑:“夫人請講。”
“帶我走。”
花不二頓了一下:“去哪兒?”
“隨你。”
花不二垂下紅袖,刺青收斂了好些,但鬼火仍在掌心裡燒著。
她回過眉目,笑問:“怎麼?”
子夜緊依著她的肩峰,戚然道:“我沒有彆人了。”
餘光可見,那厲鬼手裡的火團正慢慢縮小。
“花不二。”子夜咽喉一動,繼續說著:“容我些時日,我會想起來的,我……我會像上輩子一樣愛你。往後,我隻跟著你,死心塌地跟著你。”
“嘶”一聲淡響,鬼火在掌心裡掐熄了。
花不二轉過身來,托住少女的腰,又朝蕭凰丟了個眼色:“所以,你不愛她了?”
子夜低眉:“不……不愛了。”
“那你……”她拈起她的下巴,“愛我嗎?”
子夜麻木點頭:“我會的。”
花不二眉眼一彎,笑得很甜。
她迎向她的唇,很慢、很溫柔地吻她,溫柔得讓子夜錯以為,她似乎暫忘了殺人這回事。
可就在若即若離時,花不二又輕輕開了口:“證明給我看。”
子夜一呆,不明其意。
直到鬼火遊過來,托起掉落在地的十四霜,劍柄一轉,送到子夜麵前。
愕然間,她望見她的狐狸眼,笑吟吟似夏花一般爛漫。
“殺了她。”
第108章 殺戒(一)【純愛黨慎點】
子夜未敢置信:“什麼?”
花不二拉住她滿是傷痕的雙手,手中鬼火燒起,疼得子夜直冒冷汗。更重的傷勢激起了陰鬼之力,一片片鬼臉刺青流過指尖,破損和燒焦都很快愈合了。
傷勢一好,她便把十四霜塞進她手裡——
“我讓你,殺了她。”
親手……殺了她。
子夜腦子裡“轟”地一聲,夷為空白。
“花不二,這……”她囁嚅著搜刮藉口,“不行的,我……我有天譴咒。”
花不二淺笑:“我也有啊。”
子夜還能有什麼話說。
她隻是捧著那把劍,惶顧左右,無所適從。
“不殺也成。”花不二看她下不去手,刺青又浮上臉頰,“那我就砍了她手足,刺瞎她的眼睛,鑽聾她的耳朵,再把她丟進臭泥坑裡……”
子夜不敢再由著她下去。
她明白,她已經被逼上絕路了。
她隻能拿起十四霜,赤足邁過冰涼的石磚,一步步向蕭凰走去。
蕭凰抬眸看她,隻見少女的臉色異常平靜,仿佛劍下所指不是她曾經的愛人,而是一塊無聲無息的石頭。
隻是她不曾想,在這極力喬裝的平靜之下,翻湧著怎樣的撕心裂肺。
蕭凰微露苦笑,無聲一歎。
她一度想象過許多種死法,但從未想過會是現在這般。
大限在即,她也彆無所求了。
是那厲鬼殺了她也好,是子夜親自動手也罷,“天涯與共”裡的殺戮她辨不出真假,入畫所見的不堪她也不配論是非。那是她與她的前世今生,她隻是個誤闖了禁地的局外人。
如今,她隻想在瞑目之前,求一個不留遺恨的答案。
“子夜。”迎著雪亮的劍鋒,她問她,“你心裡有過我麼?”
這一問,子夜恍惚了。
她知道,她對不起她。
她一路犯下太多太多的陰差陽錯,才導致眼下這方無可救藥的死局。
可是現在,就隻是現在……
或許這是她能做出的,於她最不差的選擇了。
比起落在那厲鬼手裡千刀萬剮,她還能給她一個並不痛苦的結局。倘若再補上一句真情實意的告白,黃泉路上也不至於太難過些。
子夜想,隻能到此為止了罷。
她抬起十四霜指著她心口,櫻唇微微一動。
等到劍落下的那一刻,她想告訴她那句實話。
她愛她。
一直愛她。
……且她愛的人,隻有她。
子夜顫抖著舉起劍,霜刃掠過一絲早已乾涸的淚光。
就在這時,劍首懸掛的桃鈴輕輕一晃。
子夜心底莫名一震,耳畔響起一道虛弱的聲音:“……師妹。”
這聲音……
是十四霜!
借著桃穀同門的靈力,她在靈識深處召喚著她。
子夜如夢方醒,仿佛抓住一線從天而降的生機:“師姐!”
花不二就在後方盯著,十四霜無暇過問因果,當即長話短說:“我能救她,但不知行不行。”
子夜忙問:“你能殺那厲鬼?”
十四霜直言:“很難。”
子夜手心沁出了汗:“那怎麼辦!”
十四霜道:“你殺蕭凰,我會繞過心臟,儘可能保全她的性命。”
子夜立刻懂了:“你是要她假死,騙過那厲鬼的耳目?”
十四霜“嗯”了一聲:“隻能如此。”
一番對話下來,子夜手上的劍耽擱了好一會兒,難免引起花不二的疑心。
“夫人。”她含笑上前,“有什麼難處嗎?”
子夜咬了咬牙。
——再無遲疑。
霜刃破開淩厲的寒光,將無以複加的決絕刺向蕭凰的心口!
“嚓——”
劍鋒從交領旁的左胸下插入,在心房處頓了一頓,又從背後的肩胛骨穿了出來。
紅熱飛濺,掛了半邊劍脊,又沾上持劍人的指尖。
“滴答……滴答……”
……灑落在少女瑩白的腳邊。
空蕩蕩的劇痛一點點透支了蕭凰的神智。
在最後一刻清醒,她還抬著眼睛,盼望子夜說出那一句珍重無比的、還妄想帶上奈何橋的回答。
可是她等了好久好久……
子夜都沒有多說一句話。
她不過是握著劍,冷冷地看著她。
……終究,蕭凰什麼都沒有等到。
那一瞬間,傷口的痛楚還很強烈,整個人並沒有馬上死掉。
可她覺著,她的心先死了。
眼簾裡漸轉昏黑,四周的丹青緩緩湧上——如流水將她沉沒,如黃土將她埋葬。
子夜鬆開五指,十四霜還留在蕭凰身上,隨她一同被丹青淹蓋,送往彼岸……不知何方。
子夜看著沉在墨裡的女人,看著她一身的血與傷,看著自己親手刺在她心頭的十四霜,看著她失了光澤、卻遲遲不肯閉合的丹鳳眼,看著……看著……
……看著,她唯一的摯愛啊。
同時,她看到明亮的劍鋒上,映出那紅衣厲鬼猖狂得誌的笑容。
眼底泛起的淚花,瞬間燒成萬丈高的怒火。
滿心的悲苦與自責,都化成徹頭徹尾的深仇大恨。
她臉上聲色不動,心裡毅然發下了毒誓。
蕭姐姐……
我定會不惜一切代價,為你血債血償。
子夜咬破舌尖,一口血噴在地上。她翻身倒地,假裝在天譴咒的折磨下陷入暈厥。
須臾,她感到身子一緊,被那厲鬼橫抱在懷中。晃晃悠悠行進著,多半是往床上去。
但從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任她蹂躪的獵物。
她是誘殺她的獵手,她是審判她的閻羅。
荒村,古井。
溫苓火急火燎衝進院子裡,卻見井旁已是大變了景象。滿樹的桃花怒放,開得比雪景還壯麗。
而就在桃蔭之下,站著一個皓衣曳地的清冷女子。
她撐起象牙色的油紙傘,沐浴在零丁的落英裡,一尊傲骨,兩袖仙風。鬢發左右,是一對兒雪白的狐耳,身後一團雪白的狐狸尾巴。
溫苓沒見過她的模樣,但一下子便猜了出來,這女子正是桃穀的主人,子夜的師父——白狐仙尊。
她又是驚喜,又是敬畏,忙不迭屈身行禮:“仙尊……”
可話一出口,馬上就被巳娘占身奪舍,不由己地大步上前,掄起一耳光,狠狠抽在白狐的臉頰上,緊跟著破口大罵:“混賬東西,你還知道出來!我看這仙道是容不下你了!”
仙祖的責罵,白狐都一聲不吭地認了。
她似乎知道自己這些年的德性,挨這一耳光還算是太輕了。
她沒有多話,隻單刀直入地問起:“她在哪兒?”又停頓了一會兒,才想起小徒兒相好的名字:“蕭凰。”
畫境。
子夜在床上睜開眼睛。
枕邊的右手微微一蜷,即迸出強烈的刺痛,仿佛一口劍刃從骨中發芽,橫衝直撞往肉裡鑽。
——這股刺痛,原是十四霜的劍氣。
原來在臨鬆手前,子夜問十四霜借了一道劍氣,藏在自己的右手裡。
肉裡藏鋒,委實痛得出奇。
但子夜又豈會懼怕這一點止於皮囊的疼痛。
她不動聲色運起桃穀的內功,在劍氣周圍又裹了一層靈氣。疼痛仍在,但起碼減輕了一半,翻覆起來也足堪忍受。
至此,一切就緒。
心間如一塊冷峻的砥石,愛與恨在上磨刀霍霍。
……是時候開殺了。
子夜冷靜地調勻呼吸,觀望四周境況。
屋裡的香爐新添了沉水,飄出淡雅的熏香氣。牆角的更漏一滴一滴打著節拍。窗合得很嚴,又密密遮了珠簾。一切都像是照著某種熟悉的念想,仔細地打理過了。
四周不見異常,子夜又回看近處。
身上新套了一件月白紋翠的寢衣,是花不二在自己“昏迷”時穿上的,想必也是“夫人”生前慣穿的燕服。
厚暖的羅衾覆在身上,許是花不二生怕“夫人”著涼,邊緣掖得整整齊齊。
而此時,花不二與她蓋著同一床被子。
……她正睡在她的懷裡。
和發瘋時大不一樣,熟睡中的厲鬼顯得異常乖巧。額頭枕在少女的肩上,手攬著她的腰,濃密的青絲散於枕上。她沒穿寢衣,隻穿著那一件鴛鴦錦繡的肚兜兒,燦爛的金紅襯足了飽滿的嫩白。
第109章 殺戒(二)【純愛黨慎點】
(這一章再不過審,我就到朝陽北苑5號3號樓綠江總部大門口自沙)
子夜看著她,像看一頭殘暴且誘人的野獸。
她輕輕抬起左手,摟住厲鬼的肩頭。
等待她——願者上鉤。
果然,花不二醒了。
儘管她才逼著夫人徹底斬斷了與那姓蕭的孽緣;儘管她一意孤行地以為,旁人都死絕了,夫人終於能死心塌地跟著自己;儘管她將屋子布置得和曾經一模一樣,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甜蜜的歲月……
可當夫人主動抱起她時,她還是頗不習慣地醒來了。
畢竟,她與她分彆了十七年。
一丁點兒的似曾相識,都讓她覺著格外新鮮。
花不二一抹狐狸眼,微微沙啞、又帶著習以為常的撒嬌,喊她一聲:“夫人?”
“嗯。”子夜答應了。
不僅答應,還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花不二傻了片刻,仰臉看她。
她看見那雙瑞鳳眼,浸在薄煙彌漫的月光裡,盛滿了深邃內斂的溫柔。
像極了上輩子,夫人一夜又一夜與她同床共枕,每一次都是這樣,溫柔又寵溺地望著她,直到她在她的懷裡沉入夢鄉。
何止是似曾相識。
……她的夫人,就好像真的回來了。
花不二以為,她做了十七年的夢,終於可以不用再醒了。
她還想夢得更真一些。
她伸手點一點子夜的唇角,教導她:“叫我花花。”
上輩子,夫人講規矩,又怕閒話,在外人跟前,都是直言正色叫她的大名。唯有在深夜的巫雲楚雨時,才會一聲百轉、一聲千回地喚她“花花”。
子夜不知前情,但她用心在學:“花花。”
雖不失一絲青澀稚嫩,但那股子八九不離十的溫柔勁兒,讓花不二瞬間失了自控。
……………………(雖然劇情需要,但這裡隻能略去)
可她並不知道,子夜心裡在想些什麼。
——她必須做主宰的那一個。
隻有立於上位,她才能萬無一失地……殺了她。
右手的劍氣太容易暴露,她不能拿來碰她,隻能用來支撐身子。
掌心與床鋪的著力激起一陣陣刺痛,她隻能強忍著,不敢有半點分神。為了分散女鬼的心神,她必須傾注渾身解數。
……………………(嗯這裡也隻能略去啦)
超乎想象的順利,卻讓子夜心底裡莫名生痛。
……也不知道在痛些什麼。
她隻是覺得,花不二和蕭凰太不一樣了。
蕭凰對那些事幾乎不懂。她單純,她笨拙,時常應和不來她。早先時候,兩個人沒少鬨笑話。
可是花不二,她懂得太多了。
與其說她太懂那些事,毋寧說——她太懂她了。
如魚入海,如燕歸巢。
如她親手為她縫製的那件金縷繡鴛鴦的抹胸,量身而成,天衣無縫。
……可歎。
她以身作餌,為她布下一方致命的陷阱。
可她卻發現,她不但輕易入網,還在陷阱裡住得安穩,睡得甜蜜。
於她而言,那怎麼會是陷阱呢。
那是她尋尋覓覓的歸宿。
……是她和她的家。
弱土,荒山。
溫苓引著白狐在雪林中疾行,忽爾白狐腕上的桃鈴“嗡”地一響,她當即辨出方位,仙袂一展,飛上了陡峭的山岩。溫苓見狀,趕忙跟上前去。
一越過山岩,便望見遠處的雪地裡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路,一人正背負另一人艱難前行。放遠了眼識看去,竟是十四霜背著渾身是血的蕭凰。
白狐與溫苓立刻運功飛下。十四霜聽得風聲襲來,抬頭一瞧,二人已是落在雪地裡站定。
十四霜見到白狐出關,也是頗感意外,低頭拜稱:“師娘。”
此時,溫苓忙幫她卸下生死未卜的蕭凰,托在膝上躺置好。隻見她臉色慘白,氣息極弱,心口破開一記重傷,鮮血還涔涔從衣襟裡透出來。
來不及究問緣故,溫苓趕緊為她解衣療傷。掌心抵住她乳下的肌膚,用“上古天真訣”源源不斷催生血肉。療傷之際,她摸出這道傷口直貫胸背,隻在中途心脈處繞了個彎兒。倘若稍偏寸許,蕭凰早已經一命歸西了。
白狐先是看到蕭凰的容貌,神色流露出一絲驚詫,而後再瞧見那道傷口,眉頭一皺,轉問十四霜:“這是你乾的?”
十四霜不敢隱瞞:“是,師娘。說來話長,弟子也是迫不得已……”
“回桃穀再說。”白狐一揮手,又搭上溫苓的肩膀,穩穩渡去自己的仙力。本來巳娘仙元重損,“上古天真訣”也難免微弱,但有白狐的仙力相助,療愈也功效大漲,眨眼的工夫便將血止住了。
“子夜呢?”白狐見蕭凰傷勢稍穩,便將手拿開了。
“師妹還在那鬼地方,不知眼下如何。”十四霜指向來路。
“我知道了。”白狐一斂長袖,“你們先去桃穀。”
她望向鮮血滴就的前路:“我去去就來。”
皓衣乘風而起,翩然遠去。
“夫人……”花不二抓住她的右腕,眼底的乞求能拉出絲來。
子夜收回唇齒,還不忘拖泥帶水地一勾。
眼下,她已是盤算好了擊殺她的最佳方位。
她用左手扳住她的背,托著她一同坐起身來。
“花花。”她輕咬她的耳垂,“聽話哦。”
慢慢地,她將右手抬了起來。
同時,她開始吻她,比此前任何一次都深情。
花不二感到她左手護在自己肩胛處,擁得越來越緊,唇吻的癡纏也迫使她不得不閉了眼睛。
直到此刻,她一丁點兒也沒有多想。
她隻是在等著,等著……
等她的眷愛,等她的效忠。
等梅子半落,等皎月初升。
等十七年的夢寐結束。
等一去無歸的……久彆重逢。
“嗡……”
一聲快到難以留神的風動。
花不二的魂身很輕地晃了一晃。
心口的深處,漫開從來不曾想象的劇痛。
狐狸眼在茫然間睜開。她看到,本來正與她忘情擁吻的“夫人”……
一邊用左手緊緊抱住她,一邊用右手的劍氣——
深深地、毫不遲疑地……刺進她心口裡最脆弱的地方。
魂血裡生出鋒利的刺痛感,凶狠的仙力扼住了命門。斷斷續續的冷雨,淋得彼此肩頭都是暗紅。
一時間,她也問不出個為什麼。
魂身第一時的反應,是掙脫。
她向後掙了一掙……但掙不脫。
此刻,她被她的左臂抱得死死的。也不知一向任由宰割、毫無還手之力的少女,怎會突然爆發出這麼大的力氣。
甚至於,殺進心窩裡的仙鋒,還在狠命地往裡鑽。
“喀哧……”
一聲悶響,指尖飽含著劍氣,從後肩脫穎而出,肩胛的血滴滴答答流個不住。
花不二神智全失,半晌間動彈不得。
她怔怔望著前方,看著那雙剛剛還溫柔無限的瑞鳳眼,此刻把偽裝撕得一乾二淨,除了仇恨……就隻是仇恨。
花不二不信。
她顫抖著失色的雙唇,弱弱喊她一聲:“……夫人。”
這一回,子夜沒應。
她抱緊她,親近她,湊到她的耳根旁。
聲聲血淚,字字鏗鏘——
“你害死我的蕭姐姐……
“我要你償命。”
花不二才醒了。
心裡覺不出痛,恍惚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她的三從四德,她的藍田翠玉的手鐲子,她的桂花酒釀圓子湯,她的鴛鴦錦繡的肚兜兒,她尋尋覓覓的歸宿,她以為的她和她的家,她的……她的……
她那熬過了整整十七年,挨受了九九八十一重苦毒無間,燒不完、磨不滅的……執念。
隻在這一聲“蕭姐姐”麵前,粉身碎骨,什麼都不剩了。
第110章 殺戒(三)
“花花,聽話哦。”
花不二感到她左手護在自己肩胛處,擁得越來越緊,唇吻的癡纏也迫使她不得不閉了眼睛。
直到此刻,她一丁點兒也沒有多想。
她隻是在等著,等著……
等她的眷愛,等她的效忠。
等梅子半落,等皎月初升。
等十七年的夢寐結束。
等一去無歸的……久彆重逢。
“嗡……”
一聲快到難以留神的風動。
花不二的魂身很輕地晃了一晃。
心口的深處,漫開從來不曾想象的劇痛。
狐狸眼在茫然間睜開。她看到,本來正與她深情擁吻的“夫人”……
一邊用左手緊緊抱住她,一邊用右手——
深深地、毫不遲疑地……刺進她心窩裡最脆弱的地方。
凶狠的仙力扼住了命門。劍氣含著屍血滴出來,淋得彼此肩頭都是暗紅。
一時間,她也問不出個為什麼。
魂身第一時的反應,是掙脫。
她向後掙了一掙……但掙不脫。
此刻,她被她的左臂抱得死死的。也不知一向任由宰割、毫無還手之力的少女,怎會突然爆發出這麼大的力氣。
甚至於,殺進心窩裡的劍氣,還在狠命地往裡鑽。
“哧……”
一聲悶響,右掌飽含著劍氣,從肩胛後脫穎而出,血雨滴滴答答落個不住。
花不二神智全失,半晌間動彈不得。
她怔怔望著前方,看著那雙剛剛還溫柔無限的瑞鳳眼,此刻把偽裝撕得一乾二淨,除了仇恨……就隻是仇恨。
花不二不信。
她顫抖著失色的雙唇,弱弱喊她一聲:“……夫人。”
這一回,子夜沒應。
她抱緊她,親近她,湊到她的耳根旁。
聲聲血淚,字字鏗鏘——
“你害死我的蕭姐姐……
“我要你償命。”
花不二才醒了。
心裡覺不出痛,恍惚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她的三從四德,她的藍田翠玉的手鐲子,她的桂花酒釀圓子湯,她的鴛鴦錦繡的肚兜兒,她尋尋覓覓的歸宿,她以為的她和她的家,她的……她的……
她那熬過了整整十七年,挨受了九九八十一重苦毒無間,燒不完、磨不滅的……執念。
隻在這一聲“蕭姐姐”麵前,粉身碎骨,什麼都不剩了。
右手“波”一聲拔出心口,她的血臟了她一身。
花不二魂身一傾,重重倒在床上。
血染了半張床。丹青遮不住,鬼火也洗不去。
洞穿的心口下,刺青一縮一縮地垂死掙紮。那雙嫵媚的狐狸眼,無神地半睜著合攏不上。
子夜用左臂支著身子,喘息很重,太陽穴“嗡嗡”地響。
她也不曾想,到頭來會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殺掉這個厲鬼。
她憎惡自己的卑劣,也憎惡自以為卑劣的軟弱。
卑劣也好,軟弱也罷,這都是她的命。
……她不想認,也不得不認。
看著血泊裡隻剩一縷殘息的女鬼,子夜狠咬牙關。
她凝起右掌裡所剩不多的劍氣,待要送她一個痛快的了斷。
……蕭姐姐。
我要替你報仇了。
五指收成劍勢,直刺向女鬼的心口!
可就在劍風斬落時,她與她四目相及,眼前驀然閃過一副陌生的光景。
——幽暗的,陰冷的,看不清周遭左右,似地獄一般。
子夜知道,這是厲鬼眼裡的瞬境,是她生前的所思所憶,所念所執。
在這不知何年何月的瞬境裡,她竟看到,花不二一襲紅衣跪在那裡,懷裡抱著早已屍骨寒涼的“夫人”,對著高高在上一團湛紫色的鬼火,哭得聲淚難禁:“王上,您救救我夫人……救救我夫人……”
高處那鬼火燒得冷厲:“你若能熬過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我便換她一條性命。”
花不二毫不猶豫地磕下頭去。
鬼火纏身,刺青四起……
一重跟著一重,輪回又是輪回……
她呻吟,她怒罵,她痛哭,她慘叫,她死去又醒來,醒來又死去……
卻是由始至終,從沒出口過一個“停”字。
……
子夜心頭巨震,血淋淋的右掌停在半空,痛得刺不下去。
縱使她為了蕭凰,對她恨之入骨,可她的心也是血肉長的,也懂得何為七情六欲。
她的苦,她的痛,她的情,她的欲……她都儘收眼底。再深重的仇恨,又該怎麼下得了手去。
……
就在遲疑之際,身後驟然驚起一道疾風。這風聲來得極是凶惡,連桃鈴都來不及預警,子夜當機立斷,猛一個回身將劍氣甩了出去!
“乒——”一聲脆響,劍氣撞上飛來的鬼火,如卵擊石碎得無影無蹤。那道鬼火不減迅雷之勢,瞬間射穿子夜的喉嚨,又往後一帶,“砰”一聲重重釘死在牆上!
子夜抓住刺穿咽喉的火刃,不僅拔不動一絲一毫,甚至能深深感到這陰煞的強烈,似比花不二還能差出個天淵來。
垂死之下,她不免震駭難當:來者究竟是何方妖孽,竟能遠遠勝過花不二,輕易把她碾壓得塵泥一樣?
錯愕時,她看到對麵的牆壁暈開五色,幾縷彼岸花伴隨無聲的腳步漫入廂房。
左耳下的桃鈴“砰”一聲炸碎了。
隨後,走進那一身紫與白交錯的長鬥篷。五官與手足都遮得極緊,除了身姿能看出是個女子,其餘的辨不出一絲細狀。
子夜全不知這女鬼是什麼來曆。但這一股子相隔甚遠就能令她窒息的煞氣,這沉到無聲的步伐,這不怒自威的形儀……
如絕千古,如臨天下。
……是王。
漸轉模糊的視野中,她看到那鳳儀凜然的女子走到床前,卻對釘在牆上的自己視若無物,鬥篷下的目光隻落在奄奄一息的花不二身上。
隨即,她探出覆著潔白手衣的雙手,拈起一朵彼岸花,種在花不二心口的重創裡。花色襲遍魂身,屍血很快止住,刺青縫合了貫穿的傷口。指尖拂過裸露的肌膚,鬼火燒出大紅的衣裳,遮卻了止於中途的不堪入目。
眼看這女鬼給花不二收拾得無比溫柔妥帖,自己卻還狼狽地釘在牆上,子夜無力地掙了一掙。是傷是死倒無所謂了,能不能給她也穿一件遮羞的衣裳。
那女鬼對少女的掙紮毫不理會。她微微傾下腰去,一臂摟住花不二的肩,一臂托在她膝彎裡,穩穩將她抱起,轉身走出了床帳。
子夜心想,該不會就把自己釘在這裡,任她死去活來,自生自滅罷。
瀕死之際,她聽見那女鬼喚道:“奴兀倫。”
話音一落,子夜隱約看到那胡服裘衣的犬戎女鬼穿過紗簾,向自己走來,而後心跳一斷,什麼都不知道了。
孽海,危崖。
魔羅與奴兀倫出了畫境,身後跟著兩隻窮奇。其中一隻拉著軒車,車裡鋪了開明獸皮織的盤金氈毯,花不二蓋著毯子昏睡在車裡。
至於死掉的子夜,就隨便裹了件長衣,幾道鐵索綁在另一隻窮奇背上,粗暴了事。
然而沒出兩步,魔羅就停住了。
海風裡,她嗅到一股強烈的氣息。
縹緲的,淩厲的,令她心底生寒的……仙氣。
——是狐狸!
百獸仙家,魔羅沒一個放在眼裡的,可她唯獨最不想見到狐狸。
她立刻拿出十二分的警惕,凝住魂身,往海霧中望去。
奴兀倫的感知大不如鬼王,比她遲了一會兒,才確切察知那股仙氣。“唰”一聲兩口彎刀出鞘,她護在鬼王身前,又挺起劍眉,順著鬼王的視線看去。
灰藍的海霧裡,顯出一襲清冷的白衣。她浮立在半空,裙角在海風中搖曳,身後那雪團兒一樣的尾巴也隨風擺動。手裡撐一把油紙傘,擋住崖間飛散的水沫。
大抵是察覺到了對麵的目光,傘緣抬起寸許,露出一雙冷峻又堅定的眉眼——
“還我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