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除夕(三)
邊塞。
花不二一邊將新袍子的腰帶拽緊實了,一邊揭開門簾子,賊兮兮往氈房外頭窺望。
時將入夜,天際裡弦月初升,星河爍爍。一望無儘的曠野上,除卻厚重的積雪,便隻有參差不齊的枯草。附近不見一隻牛羊,更遑論人影了。
花不二心想,這蠻蠻出門不回,肯定是帶著畜群去遠方放牧了。
她雖如此推斷,心裡卻覺出幾分古怪:這蠻蠻怎的大白天窩在氈房裡休息,黑天瞎火的倒要出去放牧?還有她一個年輕姑娘,怎好孤零零草原上過活?她的爹娘呢,姊妹兄弟呢,難道都死光了不成?……
但以花不二的性子,對這些不相乾的事,向來是不願多費半點腦筋的。這瘋子的心眼兒裡,就隻有一些個偏執怪誕的道理——
曾經自己愛夫人愛得那樣深、那樣慘,卻反遭夫人痛下殺手;如今這蠻蠻供她吃、供她穿,為她敷傷換藥、擦身洗澡,照顧得無微不至,她也要惡狠狠地恩將仇報,讓這小賤人嘗一嘗自己吃過的苦頭!
滿肚子壞水漲到興頭上,花不二將門簾一摔,大步轉身,“哐啷啷”一腳踹翻了屋中央的鐵鍋和火撐子。
毀罷鍋灶,她又去翻碗櫃,金的、銀的、木的、瓷的砸得滿地亂響。摔完碗筷,又撕下哈納木架上掛的刺繡毛毯,扯掉羊甲骨的掛飾,一股腦扔進了火盆裡……
一番胡鬨下來,解氣固然解氣,可她的鬼元依然虛弱不堪,不過隻打砸了一堆家物事兒,卻是累得頭暈目眩,魂身也有些搖搖晃晃,不得已扶住身旁的木箱子。
休緩片刻,花不二狐狸眼一斜,注意到手底下這口紫檀木的箱子。單看外表,已是頗顯得珍奇貴重,但不知箱子裡裝了些什麼稀罕玩意兒?
心念一起,她立馬蹲下身來,撬開那口木箱,便開始胡翻亂找。可令她失望的是,箱子裡大多是整整齊齊疊好的女人衣裳,少數是些金銀的吊墜首飾、裝滿香料的荷包,並不見什麼奪人眼球的奇珍異寶。
正暗道沒勁,忽然透過衣裳堆的縫隙,覷見角落裡埋著一隻柳木匣子。
“什麼好東西?藏得這樣隱蔽。”花不二頓生興致,伸長了臂膀鉚勁兒一夠,把那柳木匣子掏了出來。
這匣子不過巴掌大小,打製得精巧玲瓏,開闔處被鎏金片鎖得極緊,撬也撬不開。花不二乾脆找來一口彎刀,接連幾刀剁下去,木匣子抵不住四分五裂,從中滾出一顆清燦燦的夜明珠來。
“喲,還真是個壓箱底的寶貝。”花不二揀起那顆夜明珠,照在火焰下看得清楚,半似脂玉,又半似蚌珠,水靈靈地泛出五色虹霓,流光璀璨,異彩非常。
花不二上輩子嫁作名門妾室,跟在夫人身旁見多識廣,天底下金銀珠玉識了個遍,然卻從未見過如此絢美的夜明珠。邊讚歎著,邊打起壞心眼兒來:“蠻蠻既把這玩意兒藏在箱底,那肯定是珍重無比的寶物。我若毀掉了它,那小賤人該不知有多傷心?”
她越想越得意,狐狸眼一遍遍往門簾子瞟去,迫不及待想看到蠻蠻回來,被自己氣到哭鼻子的可憐模樣了。
桃穀,紅塵嶼。
寒更寂夜,弦月飛雪。竹籬邊的桃樹被銀霜壓作瓊枝,枝上的白桃綻出幽光,照亮了茅屋、庭院與石徑。
白狐左手提著個竹籃,盛了新打的野兔與野稚,右手還用草繩拎了隻獐子,沿著石徑走進小院。已不等踏進屋門,就聽見廳堂裡又吵又笑,十分熱鬨。
一進堂屋,燈火明如白晝,蕭凰和溫苓正對坐桌前,一邊閒聊吵嘴一邊包餃子。白狐將野味放在花幾上,十四霜便來收拾了去。
她走來掃一眼竹篦上滿滿當當的餃子,眉尖一皺:“這都什麼餡的?”
“仙尊,您快管管她罷。”蕭凰指著溫苓手底下的餃子,搶先告狀:“蜘蛛餡的,蜈蚣餡的,癩蛤蟆餡的……她這是要毒死我們啊。”
“我家老祖宗愛吃,怎麼著了?”溫苓笑斥道,“倒看看你,芹菜的、蘿卜的、黃芽菜的……彆說肉了,多個雞蛋都不舍得打,半點兒油腥不見,哪個樂意吃?”
“誰說……”蕭凰正待反駁,笑靨卻凝固了一瞬。
……純素餡的餃子,的確是沒人喜歡吃。
從前,她也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有個姑娘在飯桌前環著她的脖子,對她撒嬌說:“蕭姐姐,我想吃素餃子,素的好吃。”
那時候,她記住了。
可現在,她忘不掉了。
心口的致命傷早就恢複了,卻留下好些不起眼的小刺,無論過去多久,總也拔不乾淨。
蕭凰沉默一刹,但不想在這喜慶的佳節裡冷落了氣氛,笑笑改口道:“我自己愛吃,怎麼了?”
溫苓哪裡知道她心中的宛轉裴回,還打趣道:“你說的,這些餃子可全都吃咯,一個也不許剩。”
“好了,大過年的,你們吃些奇奇怪怪的不打緊,還有十四霜和傻姑娘呢。”白狐插進話來,“蕭凰,你幫霜兒弄肉去,多燒幾個拿手菜來。”
“成,瞧我的。”蕭凰暫先拋置了煩惱,起身洗了手,捋起袖子往庖廚去。
“大白狗,大白狗。”傻妞兒雀躍著跑過來,拿起繡完的汗巾子給白狐看,“好不好看?”
紗上的花草繡得稚拙,但看得出用心良苦。白狐眉眼一彎,誇道:“好看。”
傻妞兒笑得欣喜,又有點忐忑:“你說,娃娃她會喜歡麼?”
白狐認真點頭:“嗯。”
後廚,十四霜將醃好的獐子肉遞給蕭凰。灶底下添了兩把木柴,又打了一盆水,在一旁擇洗青菜。
蕭凰拿筷子拌了拌碗裡醃的肉,側眸向十四霜瞥了一眼。隻見小姑娘手上做著活,神色卻悶悶的,清亮的瞳仁裡打轉著不可言說的苦澀。
蕭凰猜想,也許是手裡的這些活計,令她想起了孤山派的十年歲月,想起了那個不敢再抱一點念想的女孩罷。
除夕佳節,大家都圖個喜樂,蕭凰也不好過問彼此的傷心事。即便心中甚為感傷,也隻能同病相憐地歎出一聲長氣。
歎罷,她擱下瓷碗,看鍋底燒熱了,便拿來備好的花椒、薑片和辣米油,一遭往鍋裡傾去。
“嘩——”艾油下鍋,登時湧出滾滾濃煙,嗆得兩個人咳嗽個不住,嗆紅了眼圈,也嗆出了淚花。
“咳咳……咳……”蕭凰以手背掩著口鼻,苦笑道:“真辣啊。”
“是。”十四霜抬袖在眼角一抹,“真辣啊。”
另一頭,大鍋裡的水燒至滾沸,溫苓抬起竹篦子晃了晃,數十隻胖元寶滾下鍋去。
窗外炸開“劈裡啪啦”的爆竹聲,喧囂至甚,溫苓卻充耳不聞。
——她正聚精會神偷聽巳娘的心聲。
“她剛才說的是‘我家老祖宗’,我家,我家,我家……嘿嘿嘿,我家……
“唉,可惜是‘老祖宗’,為什麼不說是‘老婆’呢。
“不過……她還給我包餃子呢,還特地包五毒餡的,這不是喜歡是什麼?
“唉,也許不是喜歡,隻能算是孝敬罷。
“……真是的,這姑娘家的心思,怎麼就那麼難猜呢?
“哎,怪了,好像有挺長一段日子,都聽不見她的心思了。這孩子的心法,怎練得那麼紮實?
“哼,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本本分分都教了她,搞得現在這樣煎熬,猜來猜去總沒個結果。
“罷了,不過一兩句話的事,與其在這兒翻來覆去,何不直接問她一問?嗯,至於結果嘛……
“不成,萬一都是我一廂情願,還不得不在她身上住著,那豈不是尷尬得要命?不成,不成,不能這樣亂問……”
耳聽得巳娘思緒迭起,溫苓不知不覺勾起了嘴角。
第122章 除夕(四)
耳聽得巳娘思緒迭起,溫苓不知不覺勾起了嘴角。
不過,在巳娘糾結著怎麼發問的同時,她也沒想好該怎樣回答。
悄悄地,她也問自己——她喜歡她麼。
——喜歡。
很喜歡。
隻是經曆了那些生死跌宕,她在不覺間成熟了許多,對待人生大事,也變得穩重多慮起來。
畢竟,彼此喜歡的那一個不是常人。她不但也是女子,更是仙家神明,是老祖宗。
溫苓總覺得,自己還需要一些時日,來坦承這不同凡常的喜歡。
思慮間,忽聽巳娘小心翼翼發話道:“阿苓,你想過你的終身大事嗎?”
溫苓稍一沉吟,故作懵懂:“什麼終身大事?”
巳娘吞吐道:“嗯,就是……婚嫁之類的。”
溫苓笑了笑:“說起這個,我還要感謝仙祖呢。”
“感謝?什麼感謝?”巳娘心聲一驚,緊張得說不出話。
溫苓摘下笊籬,不緊不慢在湯裡翻攪:“說來慚愧,遇到仙祖之前,我天天總在想這些事。”
巳娘的心快蹦出來了:“那……遇到我之後呢?”
溫苓把笊籬一放,盯著鍋裡翻騰的氣泡。
“當初我為蕭哥哥傷心難過,您罵我說,好好一個姑娘家,居然為了兒女情長哭天抹淚,算什麼出息。
“當時弟子尚未開悟,隻顧著傷情,壓根聽不進您的箴言。
“但現下弟子徹底明白了,身為一個凡人女子,同樣要頂天立地,既要修行練功長本事,也要心懷大義,濟世救人。
“至於什麼情情愛愛、婚姻大事嘛……隻會害得女子蒙蔽了雙眼,一事無成。
“如此蠢事,要它何用?”
說著,她盛來一碗涼水,澆平了鍋裡的滾沸。
巳娘好不失落,但仍不甘心:“嗯,其實情愛麼,倒也沒那麼妨礙……”
溫苓的指尖在灶台上敲了敲:“火候還沒到呢。”
巳娘一愣,似聽出弦外有音:“什麼火候?”
溫苓朝鍋裡一瞥:“我說餃子。”
邊塞。
蠻蠻將牛羊趕回圈裡,隨即翻身下馬,拴好了韁繩。
還沒等進氈房,她就察覺不對了。
匆忙掀起簾子鑽進屋,便撞見一地的破爛狼藉。翻的翻,倒的倒,碎的碎,家什器具沒一個端正的,除了北麵那張床上,花不二正翹個二郎腿,笑嘻嘻衝她挑著蛾眉,身上還穿著她留給她的、犬戎樣式的新衣。
“喂,臭蠻蠻。”花不二得意道,“姑奶奶給你收拾的,喜不喜歡?”
可蠻蠻的反應,卻立馬讓她不痛快了。隻見這姑娘一步步繞過碎片往屋裡走,眉眼間既不惱怒,也不悲傷,可以說是平靜至極,仿佛在她眼裡,花不二毀掉的不是家室,而不過是幾根枯草罷了。
“他娘的,這都不哭?”花不二焦躁得直咬牙根。明明早上才發誓要把她欺負哭的,沒想到蠻蠻跟塊木頭疙瘩似的,都這般地步了,還能鎮定得無事發生一樣!
……奇恥大辱,真真是奇恥大辱!
正當她懊喪不已時,蠻蠻的目光往下一垂,注意到裂成幾塊的柳木匣子。
——驟然間,臉色慘白。
她猛一下撲過去,跪在地上撥開那些碎塊,卻怎麼也找不見那顆夜明珠了。她似又驚又怕,這堆裡找不著,又瘋狂去翻尋近旁東倒西歪的家具。
“喂,彆找啦。”花不二見她終於慌了神,心下大是暢快,抬手指向氈房外道:“你那顆寶貝珠子,早讓姑奶奶扔河溝裡去啦。”
蠻蠻聞之一愣,抬起頭定定望著她。雖然兩人語言不通,可這句她卻似真真切切聽懂了一樣,當即躍起身,一掀簾子衝了出去。
聽見氈房外馬聲嘶鳴,那蠻蠻八成是外出尋珠了,花不二笑得前仰後合,掌心一翻,露出那顆完好無缺的夜明珠:“傻子,還出去找呢……”
話到一半,胸腔裡升起悶痛,不由得重重咳嗽了幾聲。原來她鬼元還太虛弱,鬨騰了一晚上,氣息有些支撐不住,魂身一歪,倒在床上昏睡過去。
桃穀,紅塵嶼。
庭院裡,傻妞兒拿蠟燭點燃了爆竹,再飛快躲到老桃樹後。聽見身後的鞭炮震天價響,她樂得蹦起二尺高,拿了新的爆竹,還想繼續耍。
“哎喲,膽兒真大!”近旁一隻手拉住了她。蕭凰奪下她的蠟燭和爆竹,笑著催促道:“飯菜好了,快去嘗嘗。”
“吃飯,過年。吃飯,過年……”傻妞兒聞言,歡天喜地跑屋裡去了。
蕭凰呼出一口白氣,搓了搓微涼的手心,正待轉身回屋,視線卻往桃枝間一瞥,望見天邊懸掛的一鉤彎月。
皓色覆滿化不開的眉宇,她發了好一陣兒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然則明月亙古,天涯長在,可曾經與她天涯望月的伊人,此時此刻,卻又在何方呢……
正自慨然難解,但聽屋裡傳出眾人的疑問:“咦,大白狗呢?”“仙尊人呢?”“她又去哪兒啦?”
人間。
輕盈的雪粒兒落在空曠的青石街上,也落在象牙白的油紙傘上。
白狐撐著傘,沿著長街一步步走去,走了很遠很遠。
走過屋簷下高低錯落的大紅燈籠,走過紅牆翠瓦新貼的春聯與桃符,走過一聲聲遠近連綿的爆竹,走過車水馬龍,走過火樹銀花,走過萬萬千千家的熱鬨、喜樂與團圓……
……直走到老城儘頭,一座頹垣斷壁的城隍廟下。
推門入廟,先朝城隍像點了一下頭。
隨後折過目光,看到缺瓦漏進的月光裡,蜷在城隍腳下席地而睡的——是自己許久未見的小徒弟。
……即便是睡夢裡,也不肯摘下銀狐麵具。
白狐目光一掃,看到簡陋鋪成的破草席旁,還躺著一隻葫蘆。拎起晃了晃,裡頭是酒,冷的。
白狐長長歎了一口氣。
她俯到她麵前,握住她凍僵的手:“子夜,還不回家麼。”
子夜醉得太深,不知所謂地皺起眉頭,執拗地答了聲:“……還債。”
白狐沒再多話。
她脫下背後的鬥篷,蓋在小徒弟緊緊蜷縮的身軀上。隨後整斂長衣,在徒兒身邊盤膝而坐。
……就這麼,靜靜地陪著她。
夜將子時,城裡放起了鐵花焰火。
一年中僅有的歡騰與絢麗掩蓋了漫長的昏黑,錯染了雪色,驚擾了月光,籠罩在師徒二人的眉目間。
——轉瞬後,消散不見。
塞北。
駿馬噴了兩聲疲憊的響鼻。韁繩繞了幾繞,隨手丟在木樁上。
蠻蠻攜滿身的霜塵與絕望,邁著沉甸甸的步子,回到了氈房裡。
一進屋,遠遠就被閃耀的珠光晃了下眼睛。她愕然抬眸,卻見花不二趴在毛毯裡睡得人事不知,垂下的手心裡,正握著那一顆苦尋了大半夜的夜明珠。
她身形一閃,站到她麵前,先伏下身去,探了探她的心口,確知無恙,才極小心地伸去指尖,拈住了那顆失而複得——或是從來也不曾丟失的夜明珠。
可就在她想要偷偷拿走明珠時,花不二的掌心抖了一下,沉睡間豔唇微啟,低低喚了一聲:“……夫人。”
蠻蠻的手凝住了。
——仿佛一瞬之間,喪失了所有的氣力。
她跪坐在床前,肩頭塌下去,麵容也低垂著,鬢邊一綹鬈發搖曳在殘餘的火光裡。
雙臂無力地抬起來,一手扶著對方的手腕,另一手托住她的五指——
輕輕慢慢地,將那顆夜明珠緊扣在花不二的掌心裡。
“啪嗒……啪嗒……”
大顆大顆的淚珠滾下來,打濕了花不二渾然不覺的手掌,融化了閃爍多年、無從錯付的珠光。
夜最寒時,子夜醒了。
宿醉頂得她頭疼欲裂。屋漏處落下幾點雪花,鑽進後衣領子裡,激得她直打寒噤。
她嘶啞地咳了幾聲,隔著麵具,揉開了黏著的瑞鳳眼。
四周冷冷清清的,並無一人。
然而,身上多了一件厚暖的鬥篷。酒葫蘆旁,多出一方食盒,是用汗巾子包裹著的。
她拆開汗巾子。紗上繡了花草紋樣,針腳稚氣,但很是細密。
汗巾子收在懷裡,她又打開食盒。
……是一盒素餃子,溫乎的,還冒著白霧。
第123章 驚蟄(一)
桃穀,斷鴻峰。
峰頂的練武場上,兩排蘭錡架子擺滿了十八般兵器。蕭凰隨手抄起一口重劍,“呼”地一聲振臂甩出。對麵的十四霜赤手空拳,但隻斜掌一劈,便將重劍斷成了兩截,“咣啷啷”摔在石地上。
緊隨其後的,又是一隻巨斧、一道鐵錘、一麵銅盾。十四霜邁開小半步,抬掌劍氣一震,巨斧削掉了腦袋,鐵錘裂開深深的長口,就連最重的銅盾都似豆腐一般四分五裂,落得滿地石渣。
蕭凰見十四霜威力了得,不禁讚歎道:“果然是金祖神兵!恐怕天底下沒一件兵器,能擋住你這一擊罷。”
“那倒也不見得。”十四霜笑道,“我還真見過一樣兵器,連接我十來招,卻不見有半點損壞。”
“哦?”蕭凰訝然,“那是什麼奇物?”
“那是好多年前了。”十四霜凝眉沉思,“就是我被封印的時候,那武將用的是一柄貼身的短劍。劍刃是青銅的,劍柄鑲了黑玉,劍身上……好像還寫了兩個字,叫什麼唐……”她努力回想,拳頭在掌心一敲,“是了,叫唐虞。”
她正想問問蕭凰有沒有聽過這寶劍的名號,沒曾想一抬頭,卻撞見對方驚駭無比的臉色。
原來這口短劍“唐虞”——
正是蕭凰十七年前隨身佩戴的兵刃!
然而蕭凰當初並不曾聽說江湖上的十四霜,更彆提封印了。那十四霜所說的這員武將,卻又是誰?
蕭凰急於追根究底,心緒轉得極快——
傳給她唐虞短劍的人,是她的天器府師娘容玉。
而傳劍給師娘的人,是她的父親,也就是上一任天器掌府容穆。
而這口短劍,聽說是容穆親自找工匠打製的,再論祖上,也沒有追溯的必要了。
難道說,封印十四霜的那員武將,就是自己的師祖容穆?
蕭凰幾乎已拿出八九分的肯定,忽然想起來什麼,追問十四霜:“你曾說那武將為了不被你的殺氣蠱惑,竟不惜自傷心脈?”
“是,他受了很重的傷。”十四霜點了點頭,又好奇道:“你問這做什麼?”
蕭凰神色凝重:“因為你說的武將,正是我的同門師祖。”一對比陳年往事,果然嚴絲合縫:“我隻知他心脈受過內傷,打中年起就纏綿病榻,去世得也很早,但沒想到,原來是你的緣故。”
“啊,這麼巧?”十四霜還有些內疚,“對不起,那時候我……”
“這沒什麼,那時你隻是兵器,身不由己罷了。”蕭凰擺了擺手,眉目又嚴肅起來,“我隻是覺得,這裡似乎有更大的蹊蹺。”
邊說著,邊揀起一截斷劍,在石麵上寫寫畫畫。
“據我所知,天器府建有一座藏庫,除卻掌府和極少數的心腹弟子,連我們曆任七曜都不知在何處。
“這秘庫專用來收藏世間奇物,有古玩珍寶,有精怪異獸,也有像你這樣的神兵寶劍。
“當初我師祖收服了你,決不想你再重出江湖,引起血雨腥風,所以他定會將你封藏在這秘庫之中。
“然而天器府律法極嚴,入庫之物除非萬不得已,決不會流傳出府。
“那麼後來的你,又是怎麼莫名其妙落進了長留郡謝家呢……”
聽她這一番條分縷析,十四霜隱約也悟到了什麼:“你的意思是……”
蕭凰稍一沉吟。
“此前我一直覺著古怪,為什麼江湖上人人趨之若鶩的寶劍十四霜,會落進與世無爭的侯門謝府。
“現在,我又多了一個猜測……
“你不是偶然落進謝家的。
“……你是被送進去的。
“送劍的人,才是謝家屠門的主謀。”
十四霜猛打了寒噤。
從前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害得小滿全家慘死,但聽蕭凰這麼一梳理,難道這幕後還另有真凶?
蕭凰用劍尖敲了敲石地,在天器府和長留謝家之間,斷出了一大片未知的空白。
——隻有弄清楚這塊空白,才能找到謝家屠門的真相。
十四霜盯著那塊空白,沉默良久。
“十四霜。”蕭凰喚她一聲,“你想查明真相麼?”
“我……”十四霜總有些不自覺的膽怯。
蕭凰堅定了語氣:“為了她。”
十四霜長吸一口氣。
……為了小滿。
她鄭重點了點頭。
蕭凰擱下斷劍,挺立起身。
“走,去找仙尊。”
靈識,夢境。
海闊天高,日輝月耀。
經過一連數月的休養,巳娘的仙元修複了□□成,靈識也從那一葉青蓮,長成了蔥蔥鬱鬱的島嶼。
海邊高聳的礁石上,溫苓正與巳娘盤膝對坐,合掌運功。無數黑紅交錯的鱗片從岩石下漫開,渾厚的靈息築成一圈堅固的屏障,逆著重逾千鈞的巨浪,將數尺深的海水緩緩推出一大圈空地來。
修煉正到要緊處,海島之間莫名蕩起了微風。巳娘的耳墜子一晃,赤練甲登時鬆懈了力道,沉重的海潮衝破屏障,湧回了礁石之下。
運功出了岔子,二人都睜開眼睛,相貼的手掌也垂了下來。
溫苓無奈笑了笑。今兒個老祖宗不知怎麼了,次次都泄勁兒,回回都跑神。
曾經巳娘提點她的話,她反拿來揶揄她:“仙祖,你的心好亂。”
巳娘懶洋洋顰起眉頭:“今兒不練了。”
溫苓明知故問:“怎麼啦?”
“今天……”巳娘掠了她一眼,頰邊浮起淡淡的笑靨,“是我四千一百九十三歲生辰。”
“哎呀!”溫苓喜道,“這麼大的日子,怎不叫上仙尊她們,給您張羅個壽宴?”說著就匆忙起身,想從夢境裡醒過來。
“不要。”巳娘喊住溫苓。
她抬起深沉的水杏眼,凝望裡是躲躲藏藏的認真。
“我有你就夠了。”
溫苓心弦一顫,“嘩啦”一股大浪拍碎在礁石上。
她不免緊張地想,這一刻終究是該來了罷。
她重新坐在她對麵,低下眉眼:“仙祖此言,教弟子情何以堪。”借此機會,她想親口釣出她的話來:“這麼說,我得給您準備壽禮呀。”
“壽禮啊……”巳娘果然上鉤了,“我想要的,怕你不願給呢。”
溫苓殷勤道:“仙祖想要什麼,儘管提就是。”
巳娘轉了轉腕上的玄玉鐲子,身後的島嶼風起雲落,林間草木搖的“簌簌”亂響。
她沉吟一霎,終是開了口:“我想要個老婆。”
饒是溫苓早已洞徹了她的心聲,也被這幾近赤裸的告白鬨慌了神。她垂下眼睫,臉頰也泛起燒來。
正當她鼓起勇氣,想要捅破那層窗戶紙時,卻聽見巳娘心想道:“喲,瞧這孩子臉都紅了。看樣子是要答應咯。嘿嘿,她答應我了,她答應我了……答應了然後呢,是不是就該……就該……嗬……”
聽見巳娘越想越歪,溫苓哭笑不得,剛要出口的情話一賭氣又吞了回去。
呸,這老不正經的臭長蟲!
既然如此,這窗戶紙不戳也罷,先狠狠將她一軍再說。
溫苓眼珠一轉,計上心來,信誓旦旦拍了拍胸脯:“仙祖放心,不就是老婆麼?包在我身上!”
這下子輪到巳娘詫異了:“阿苓,你這……”
溫苓一躍起身,便從靈識中醒了過來。她翻身下床,一個箭步衝到門外,迎著紛紛揚揚的桃花雨,直奔坡下的蘆葦蕩去。
“阿苓,你做什麼?阿苓!”巳娘又是焦心又是疑惑,不知這小徒孫是怎麼個意思。眼見著溫苓鑽進翠色紛紜的蘆葦叢,雙手一叉腰,放聲大喊:“常家祖宗找老婆啦,走過路過的都來選妃啊!”
話聲一傳出去,四周“嘁嘁喳喳”水草翻動,很快聚來上百條各色各樣的蛇蟲,盤在溫苓腳邊你擁我搶的,好不熱鬨。
巳娘被這一下弄傻了眼,登時就噎得沒話了。
溫苓裝模作樣蹲下來,抓起一條青白花的蛇:“仙祖仙祖,這條竹葉青怎麼樣?芳齡二八,貌美如花!”
巳娘:“……”
她又挑了個灰斑蛇:“仙祖這個五步蛇也不錯!天生劇毒,無人敢近,最會護老婆了!”
巳娘:“……”
溫苓見她不搭腔,又提議道:“仙祖,要不問問蜀州的巴蛇,蛇中帝王,呼風喚雨,富甲一方!”
巳娘:“……”
溫苓還要說:“仙祖……”
“算了。”巳娘歎了出來,“這生日不過也罷。”
溫苓聽她悶悶不樂的,才發覺自己玩笑過了頭,心下有些歉疚:“仙祖,我答應您的壽禮,一定會兌現的。”
“不要了。”巳娘故作冷淡,“是我不配。”
溫苓聽她語氣難過,心裡一疼,正想與她坦白:“仙祖,我錯了,其實我一直都……”
卻聽巳娘心裡偷笑道:“喲,小家夥還知道哄人呢。哼,我偏不搭理她,急死她才好。”
溫苓半句話噎在喉嚨裡,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噴了,笑得她捂住肚子,腰都直不起來。
巳娘見狀,不由得不生疑:“你……你笑什麼笑?你不是有話要講麼,怎不講了?”
眼見瞞不住了,溫苓慢條斯理道:“有什麼好講的?你又不想搭理我,我還哄你做什麼?”
“你——”巳娘愣了好一陣兒,方才恍然大悟。
“你你……你能聽見我心裡話?!”
第124章 驚蟄(二)
“你你……你能聽見我心裡話?!”
這……
難怪啊。
難怪這些日子,這小姑娘總有些不對勁——
自己一想點什麼,她就莫名其妙發笑。自己一說點什麼,她就掐著自己的軟肋,非要跟自己擰著來。
原來……原來是……
好哇!
這個死丫頭……
真騙得老娘好慘!
想到自己的女兒情全被這小丫頭看透了,巳娘羞憤難當,氣呼呼地話都說不利索了。
“仙祖,這可不能怪我……”
“你給我住口!住口!”
“仙祖,我請你吃癩蛤……”
“哄不好了,滾!”
正你一言我一語彆扭個沒完,忽從遠處傳來一聲“溫姑娘”。
溫苓認得是蕭凰的聲音,當即抬眸遠眺,隻見遠處湖畔的渡口那兒,白狐、蕭凰、十四霜都聚在那裡。她想多半是有要事商議,便不再與巳娘吵鬨,縱身飛出蘆葦叢,很快趕到了渡口上。
“聊什麼好事兒呢?也不帶上我。”她環顧眾人。
“這不正喊你來了。”蕭凰笑道,“我和霜兒打算回凡間徹查謝家的事,你也一起麼?”
“好啊。”溫苓當然樂意,但還要詢問白狐:“那我們幾時去找鬼道,現在出穀了,回頭趕得及麼?”
“趕得及。”白狐一點頭,“我正要送信給結過緣的眾仙,召集他們一同對抗鬼道。等仙門聚齊了,才好大舉出動。到那時,我自會去凡間找你們會合。”
說著,她晃了晃手腕懸的桃鈴,兩岸白桃挾清風點綴在湖麵上。她衝三人揮了揮手:“去罷,路上小心。”
三人拜謝了白狐,並肩踏上水麵,等候越來越繁密的桃花雨將她們送往凡間。
“哎,對了。”蕭凰又轉向溫苓,“隻想著問你了,還不知仙祖願不願意同去呢。”
溫苓“哧”一聲笑出來,俏皮地挑了挑眉毛。
“她呀,隨我。”
話音一落,巳娘就在心裡嚷嚷起來了:“什麼什麼,誰隨你了?氣兒還沒消呢!”
邊塞。
春寒料峭,暮晚雲平。
氈房裡,鐵鍋慢悠悠蒸騰著水霧,被天窗的霞光染出曖昧的軟紅色。
蠻蠻捧著半碗奶茶,眼光盯著鍋上的煙霞。
花不二也端著半碗奶茶,眼光卻一直盯著蠻蠻。
放在以前,她根本不稀罕瞧她,甚至一瞧見她就心煩。
可今天有點不太一樣。
讓蠻蠻吃飽穿暖照顧了大幾個月,傷好全了,精氣神也足了,難免開始想些見不得人的事了。
無論做人做鬼,花不二從來都是離不了女人的。
可偏偏這鳥不拉屎的荒草原上沒有女人。
——隻有這個蠻蠻。
躁動壓倒了討厭,她忍不住多打量她一會兒——哪怕不比自己天香國色,倒也是個氣度不凡的美人胚子。
尤其是那雙杏仁眼。
……空靈,深邃,美。
蠻蠻察覺到她彆有用心的目光,便有意無意地躲著,要麼低頭喝奶茶,要麼抬頭看煙霞,總之就是不敢往花不二這兒撇。
這讓花不二心裡很不自在。
你情我願的事,有甚麼好躲的!
就姑奶奶這模樣,這本領,還能害你吃虧了不成?
她心裡頭罵罵咧咧,一大口飲儘了奶茶,氣惱裡帶著不經意的撩撥,把空銀碗遞到蠻蠻手邊。
蠻蠻遲疑了一下,慢吞吞轉過來,接了。
接碗的一瞬間,花不二指尖一抬,碰到了蠻蠻的手背。
明明隻是雲淡風輕的一觸碰,蠻蠻卻似被咬疼了一樣,猛然縮回手去,那空碗一失衡,“啪嗒”跌在了地毯上。
花不二的火氣“噌”一下頂上來。
她強忍住將她撲倒的衝動,氣呼呼將袍尾一甩,起身一閃衝出了氈房,身後的門簾子讓她摔得東歪西晃。
她走在微微泛青的草地上,涼風裹著晚照直撲麵門,激得她愈發火上添油。掌心裡燃起凶惡的鬼火,“嚓”一聲削倒了三四根木樁子。
打生前到死後,她還從沒被女人這樣嫌棄過。
……何況蠻蠻每一次都是這樣。
這幾個月來,不論吃飯也好,換衣裳也好,擦洗敷傷換藥也好,總免不了發膚間尋常的觸碰。
可這蠻蠻總是小心翼翼的——碗筷要先擱在桌上,換衣裳必須隔著布料,就連塗藥都要用厚厚的藥膏護住指尖,仿佛碰著她一丁點兒,就會中毒身亡似的。
花不二翻來覆去想不通。
她若這樣嫌棄她、害怕她,何苦還要把她撿回來,勞心勞力地照顧她。把她扔在荒野上喂狼,豈不是好?
她越想越生氣,洶湧的無名火又燒出無比強烈的(不能寫),真想有個女人酣暢淋漓地睡一覺,想得她快要瘋了。
然而除了屋裡的蠻蠻,方圓百裡再沒有一個女人。
而這個蠻蠻,明擺著是不願被碰的。
嗯……
難道……要強人所難?
不成,有辱她床上君子的亮節高風。
……難道就這麼生憋硬忍?
不成,那還不如死了算了!
唉,實在沒女人的話,要不然……
花不二正走到氈房後頭的牲畜欄,朝圍欄裡悠閒睡臥的牛羊瞥了一眼,登時胸口直翻惡心。
……不成,不成,這……這怎下得去手!
胡思亂想一通,花不二心念回潮,又是悲哀自憐,又是憤恨乖張。
他大爺的,姑奶奶丟了愛人,又被床上暗算捅刀子,既讓旁人欺辱得這樣慘,憑什麼我就不能欺辱旁人?
什麼床上君子,姑奶奶才不是什麼狗屁的君子,我就是小人,就是惡棍,就是畜生!
——今兒這個蠻蠻,我花不二是睡定了!
她一跺腳下定決心,轉身一縱,直奔氈房裡去。
“謔啦——”簾子一掀,就看見蠻蠻坐在床前收拾毛毯。
眼看著花不二洶洶逼近,蠻蠻不免露出幾分懼色。她怯怯站起身,正待從她身邊溜走,卻被花不二一把攥住胳膊,又被她小臂攔住胸口,腳底下一個趔趄,重重摔倒在一床毛毯裡。
花不二一手把她按在床上,另一手拽開她的腰帶,就要撕掉她的衣袍。
蠻蠻被這粗暴行徑嚇得臉色蒼白,雙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拚了命不讓她扯動自己的衣襟。一個催勁拉扯,一個奮力掙紮,就這麼僵持著不上不下,床都被壓的“咯吱”亂響,衣裳卻半點兒也沒能撕開。
“怪了,這小東西看著也不怎壯實,怎的勁兒比九頭牛還大?”花不二心中暗罵道。但因此刻綺念攻心,卻沒多想區區一個牧羊姑娘,為何比她一個無間訣厲鬼還有力氣。她恨恨一咬牙,指尖都刺出鬼火來,終於掙動蠻蠻的阻攔,“哧”一聲裂帛響,將衣襟撕破了小小的一角。
可這麼一撕,蠻蠻的眼圈瞬間就紅了。攔著花不二的雙手顫抖個不住,淚水伴隨可憐兮兮的哽咽聲,“滴滴答答”落在花不二手上。
花不二一怔神,但看蠻蠻哭得淒慘柔弱,頓時覺得自己這樣強取豪奪,似乎有點兒太禽獸了。
可那股火都燒到天靈蓋了,豈能在這關頭善罷甘休?
她蛾眉一蹙,靈機一轉,馬上改變了主意。
——既然蠻蠻不讓我睡,那就讓蠻蠻睡了我。她也不吃虧,我也過了癮,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妙哉,實在是妙哉!
花不二啊花不二,你可真是天下第一機靈鬼!
她對自己這番變通十分滿意,當即撒開蠻蠻的衣襟,反將自己衣帶解開,隨手扔地毯上,又把袍子扯開一道誘人的縫隙,抓住蠻蠻的手,就往衣襟裡揣。
她瞪著狐狸眼,凶巴巴地俯下身去,喝令她:“睡我!”
可沒想到,蠻蠻不但不領情,還“嚶”地一聲哭得更難受了。
邊抽泣著,邊要苦苦抽動那隻手,想從冷香軟玉裡掙脫出來。
這副“不識好歹”的模樣,更讓花不二暴跳如雷。
她摔開她頑強抵抗的手腕,惡狠狠將她推翻在床尾。自己則草草遮掩了襟懷,一屁股靠坐在床頭,大口喘息著狂躁的怒氣。
緩了一會兒,蠻蠻漸漸收斂了哭聲,瑟縮著覷了一眼床頭那嬌豔又桀驁的背影。
她如履薄冰地挪了挪身子,小心下床踩在地毯上,想離這瘋子稍遠一點。
……大抵是以為,這場風波總算是捱過去了。
可還沒等站直身子,花不二突然從背後撲來,驟一下將她脖頸扼住,生拉硬拽滾回了床上。
蠻蠻驚得“啊”一聲尖叫。她想躲,但被花不二緊緊扣鎖在臂彎裡。她被她強迫著側躺過身來,滿眼儘是(不能寫)。她見不得咄咄逼人的美豔,駭得想把她推開,卻被她的紅唇逼到耳畔,厲聲命令:“彆動!”
……蠻蠻不敢再亂動了。
她隻能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在花不二的胸懷與臂彎之間,竭力守住自己的衣裳不被欺犯。
可令她意外的是……
她沒有再碰她。
花不二隻是用一條手臂,摟住她衣衫完好的肩膀。鼻尖湊近她的耳鬢,急切地嗅聞她的女兒香。
——那是一股綿長舒淡的草木合香。
有點熟悉,總覺得在哪兒聞過。
隻是花不二眠香無數,天底下什麼熏香脂香沒聞過,是以並未多加留意。
而餘下的那隻手,她並沒有侵向蠻蠻,而是沿著自己的(不能寫)……
——隻能自己睡自己了。
她將臉龐貼在蠻蠻瑟瑟發抖的頸窩裡,輕輕閉上了眼睛。
……
第125章 驚蟄(三)
她不得不含著淚水,淪陷在她的懷抱裡。
相隔一層厚厚的衣袍,她以不甚分明的觸感,仰望她自升自落的雲雨。
…………
(不能寫被鎖了不能寫被鎖了不能寫被鎖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我要去朝陽北苑跳樓)
她的手重重捏住她的肩頭,隨後鬆弛開來,疲憊地垂下去。
花不二拉長了慵懶的喘息,乜斜著狐狸眼,盯著臂彎裡低聲抽泣的姑娘。
蠻蠻看這瘋子確已舒坦下來,多半不會再有什麼造次了,便戰戰兢兢撐起身子,整飭衣衫爬下了床。
花不二望著她走到火爐邊,架起銀壺燒熱水。中途眼圈都還是紅的,肩頭跟著哽咽一聳一聳,不住拿帕子擦殘淚。
她不明白,她這是哭個什麼勁。
明明她隻是睡的自己,並沒對這姑娘真做什麼。彆說動真格的,就連親一親、摸一摸也沒有過,怎麼這蠻蠻就哭哭歪歪跟死了全家一樣。
花不二煩亂地歎了口氣。
她心想,她能哭成這樣,一定是恨死自己了罷。
想必,她也不願讓自己繼續賴在這兒了。
與其等人家掃地出門,莫不如現在就去草原上自生自滅,省得給人家添堵。
花不二這樣想著,用手肘支起身子,傾過去拿衣袍。
可還不等套上衣袖,一道身影籠在她麵前,驅使她抬起懶散的目光。
蠻蠻站在床前,杏眼還是微紅的,但沒再哭了,手裡還托著一塊熱水洗淨的帕子。
花不二看不懂她要做什麼。
隻見她伸過手來,猶豫了一下,覆上她的肩頭,將她按回了毛毯上。
然後,那暖洋洋的手帕落在她的頸旁。
……一來一回地,擦淨了她為她沾染的淚痕。
擦過鎖骨之下,她又轉向她的右手,為她擦淨了指尖殘餘的(不能寫)。
最後,眼波在閃爍間一轉,落在她秀美的腰線下。
花不二默契地側開了膝蓋,任由她遞來那片手帕,拂去那片(不能寫)的狼藉。
她分明感得到,隔著一層手帕,她的手指都在發抖。
花不二皺了皺眉頭。
……真是個奇怪的蠻蠻。
你說她害怕呢,偏生又這樣貼心熱腸,無微不至,伺候爹娘也不是這樣周到的。
你要說她情願呢,又何必讓這天性自然的事嚇成這副模樣?
……想不通,實在是想不通。
花不二轉得腦筋都打結了,忍不住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如今身心舒暢了,她隻想飽飽睡上一覺。
至於走不走的……
嗨,明天醒了再說罷。
狐狸眼一合,困意逐漸湧上。
半睡半醒時,她又感到一層毛絨絨的暖意,輕輕蓋在自己赤裸的肩背上。
而後,臂彎裡貼過來一身溫熱。
——等等?
這……
這什麼東西!
花不二被這大不習慣的溫熱感驚醒了。
狐狸眼一垂,她發覺臂彎裡多了個人。
……蠻蠻竟然鑽進了她的被窩。
不但枕著她的胳膊,臉頰還要往她的懷抱裡依偎。
花不二的心尖猛一哆嗦,像被人狠狠擰了一把,又軟又疼。
她也不曉得這是個什麼滋味。
但她曉得,自己決不想嘗到這般滋味。
自打她痛失夫人起,這心坎裡又軟又疼的滋味……便再也生受不起了。
於是她腦筋一犯抽,張口就罵:“滾你媽的!”抬起一腳,“騰”一下把蠻蠻踹下了床。
聽見那姑娘栽在地毯上的悶響,花不二心裡還一驚:“哎喲,是不是踢得太重了?”正有點懊悔,又聽蠻蠻站起身來,撣了撣衣上的輕塵,再一次掀起毛毯,躺在了自己的臂彎裡。
“滾滾滾,彆來擠我。”花不二沒再伸腳,但嘴上仍是大不耐煩,把她遠遠推到床邊兒去。
可蠻蠻較起勁來十分倔強,蹭著蹭著又挪回來,鑽進了花不二的懷抱。花不二推開她,她就又擠過來。推開了,擠過來。又推開了,又擠過來……
如是折騰了十來回,花不二實在困倦得不行了。
索性她也不再推拒,就任由蠻蠻窩在自己懷裡,稀裡糊塗摟著她睡著了。
人間,燕州城。
正值驚蟄時節,天色初暖,青石大道上桃苞尚小,楊柳萌芽。在深夜燈籠的映照下,更顯得幽美朦朧。
“嗒嗒……嗒嗒……”
三匹駿馬沿著長街並轡行來。蕭凰、溫苓、十四霜一邊策馬趕路,一邊商酌接下來的行程。
“這燕州城外不遠,過兩座山有個陳家村。”蕭凰道,“咱們先往陳家村走一趟,再北上去秦州天器府,正好順路。”
“去陳家村是見什麼人?”十四霜問。
“嗯……”蕭凰心緒冗雜,悵然一歎。
“算起你到謝家的時候,大約是二十來年前。那時看守藏庫的主管,正是我的同輩大師兄陳奕。
“記得那時,陳師兄在我們小輩裡資曆最高,武功最強,為人也忠厚可靠,在七曜裡評為鎮星之位,一直是我師父的左膀右臂。
“少年時,我和陳師兄打過幾次照麵。隻記得他為人挺憨厚親切的,還指點過我幾招武藝,聊了聊他的家鄉事。
“可歎啊,這知人知麵不知心,誰知瞧來這麼忠善的一個人,後來竟犯下那樣的滔天惡行。”
“你是說……”十四霜猜測,“就是這個看守藏府的陳師兄暗中主謀,假借職位之便,把我送到謝府去,害得人全家滅門?”
“確有這個可能,但不知他與謝家有什麼深仇大怨,還是要細查下去才敢定論。”蕭凰搖了搖頭,臉色忽轉黯然,“但後來,他弑殺我師父全家老小,此事卻是消息確鑿,萬萬否認不得的。”
“欺師滅門?”十四霜和溫苓都是一驚,“這……他為何要這樣?”
“唉,當年我才從塞外征戰歸來,思緒也渾渾噩噩的。當我抵達漢京去宮家拜訪時,才驚聞師門發生了這樣的慘案。
“我最敬愛的師娘,還有府裡所有的家丁丫鬟婆子,宮家的戚友門客……全都被陳奕殺害了。
“至於原因,多半是他野心太大蓄謀叛變師門,要麼就是受了什麼刺激失心瘋了,才做出這等慘絕人倫之事。
“當時我師父聞訊匆忙回府,將他斃於掌下,自己卻也元氣大傷,閉門不出。我在宮府外守了三天三夜,終究也沒能與師父再見一麵。
“再後來呢……我就流落到了業城,做起了混吃等死的營生。”
邊說著,邊朝溫苓苦笑了一下。
“那如今他是葬在陳家村?”十四霜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