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貪歡(二)
(刪了一大段)
身子的(不能寫)雨過天晴,子夜的臉上卻由晴轉陰。她躺在床邊裹緊了薄衾,殘淚在眼眶裡直打轉,氣鼓鼓地哽咽個不停。
蕭凰能猜到她是為著什麼而賭氣。
但她不急著捅破,隻是好整以暇坐在床尾,拿熱水擦洗一身的(不能寫),等著子夜自己克服了口是心非的毛病,親口說出來才作數。
果不其然,小姑娘委委屈屈抹了會兒眼淚,到底是憋不住了。她含著酸楚,故作冷淡道:“你怎麼學會的?”
她以為,她從一竅不通到熟能生巧,鐵定是跟彆的女人練出來的。
不是和溫姑娘,就是和那個風流的老蛇仙,要麼就是哪兒來的亂七八糟的女人……
蕭凰忍住不笑,搬出她曾經總拿來傷害她的話,反擊她:“這不關你事。”
呼吸在疼痛中一抖,子夜咬牙噤了哭聲。她默不作聲探出手去,摸到了地上的那柄長劍。
蕭凰嚇了一跳,她深知小姑娘被傷得急了,真敢乾出那種事來,連忙上前一劈掌,打落了她的長劍。但不防子夜猛抓住她的手腕,嘴巴一湊近,狠狠咬在她的手背上。
“啊!”蕭凰痛的倒吸一口涼氣,可她知道子夜心裡窩火,索性也不躲閃,任由她的牙關越咬越緊,鮮血都滴在了手腕上,才噙著餘怒慢慢鬆開了。
蕭凰想,這一口咬得這麼深,小姑娘怎麼也該消氣了。
她自知玩笑開得有些過分,摟住她求軟道:“好啦,是我自己學的。”
子夜抿去唇角的血跡,一晌沒說話,似在盤算該怎麼“懲罰”這個變壞的女人。
沉默一會兒,她撇頭示意她:“躺過去。”
蕭凰乖乖爬上床,躺在了最裡側。
隨即,她看見小姑娘一翻衣裳,揀出兩張金蟬符來,咬破中指點上了血跡。
蕭凰嚇得縮緊了身子:“子夜,你你你……你要乾什麼!”
邊塞。
後半夜蠻蠻放牧歸來,一進氈房,就覺出好些個奇怪處。
床鋪一改不管不顧的淩亂,枕頭收了,毛毯也疊了;多半察覺到天悶雲重快要下雨,套腦上的苫氈都鋪齊整了;甚至火撐子上還架好了鍋,熬上了鹹奶茶。
這些還不算最奇怪的。
最怪的是花不二的行止——習以為常的嬌縱與桀驁裡,似乎多出來那麼點忸怩。
蠻蠻原是最懂她的。“忸怩”這兩個字擱天底下任何一個人——是女是男,是仙是妖——都斷不可能輪到花不二頭上。
可偏生今天的她就是有這麼點不尋常。
她像藏了一個秘密,像是為她準備了什麼驚喜,迫不及待想被她發現,但又因太期待而舍不得。糾結著,忐忑著,忍得好不辛苦。
她越是這樣,蠻蠻反倒越顯得平淡。就當是曾經的每一次歸來,掛好馬鞭、鞍轡和外袍,給鍋底下添火,洗去手上風塵,又在乾淨柔軟的羊毛氈上坐下來,接過花不二試探著遞來的一碗熱奶茶。
——草原的女兒馴服野馬,最懂得什麼叫欲擒故縱。
她假意無視了身旁的花不二,隻盯著鍋底下的火苗。抬碗嘗了一口奶茶——麵放多了,有點稠。
氈房裡太安靜了。細微的吞咽聲蓋過了更細微的火燒聲,外麵的風聲、草聲、羊咬圈聲、馬噴鼻聲……蓋過了她與她的沉默無聲。
許久,蠻蠻聽見身旁的女子托起銀碗,大口喝光了奶茶。碗在鍋邊一撂,她長長的呼吸幾度沉浮,終於伸過手來,拽了拽她的袖角。
蠻蠻咽下嘴裡的奶茶,隨她這麼一拽,不緊不慢轉過臉來。
隻見那雙狐狸眼裡閃爍著殷切,手指慢慢解開暖紅鑲沙青的衣襟,露出緊貼身的褻衣——
是她昨日為她完工的,那一件如意紋的合歡襟。
……淺碧深紅映雪膚,相襯極了。
一旁的火焰無風而動,漾出蠻蠻眸子裡微泛的水光。
她凝望著深紅淺碧的輪廓,挪動身子靠得近了些。
而後抬起手指,隔著那層輕盈的布料,小心翼翼(不能寫)。
火燒聲越發低下去,呼吸聲交錯著浮起來,蓋過了外麵的風聲、草聲、羊咬圈聲、馬噴鼻聲……
花不二向後仰著頭,下頜到鎖骨的線條流暢無遺,隨沙啞的呼吸微微一抖:“……蠻蠻。”
(一大段不能寫)
……
這一回是怎麼個起承轉合,花不二全然記不清了。
她依然是自己睡的自己,依然沒敢妄動蠻蠻的身體。可回味起放浪的一生,竟從未像此刻這般滿足過。
曾經,她以為自己痛失了夫人,痛失了一切,世上最慘的厲鬼也莫過如此。
可如今她才醒悟,小小一間穹廬,懷裡的犬戎姑娘,就足以裝滿她所有的想望……
拯救,與被拯救。
擁有,與被擁有。
愛,與被愛。
隻不過,這蠻蠻實在是笨的可以。
花不二掐住她的臉頰:“好啦,彆吃了,N都讓你嘬出來了。”
她知道自己說話粗俗,還好蠻蠻聽不懂,胡說八道也無妨。
蠻蠻這才傻乎乎放開了。明亮的杏仁眼一霎一霎的,巴望著懷抱她的女人,乖得人心裡絲絲生疼。
花不二受不了這副嬌軟可憐的模樣。她忍不住低下豔唇,想吻她一下。
可蠻蠻一偏頭躲開了,似乎身心上仍有些掛礙,還難以接納一個親密無間的吻。
“蠻蠻。”花不二急得求她,“就親一下嘛。”
蠻蠻低垂著眉眼,沉默裡頗有幾分歉疚。但不論花不二怎樣軟磨硬泡,她就是不願承受一次簡單的親吻。
花不二泄了氣:“好嘛,不親就不親。”
但她又興起旁的歪心思,伸指勾了勾蠻蠻的衣領:“不親可以,但我想看看你的身子,就看看而已。”
蠻蠻的身子不自覺地一縮,但怕冷了花不二的心,不好三番五次地一律拒絕。
她猶豫片刻,還是拆開半邊衣襟,露出半掩著褻衣的一小片肌膚。
打眼一瞧,卻把花不二驚了一跳。即便有褻衣遮覆,依然掩不儘心口旁一道極長極深的傷疤。雖然時隔久遠,已近乎痊愈,但從方位和尺寸來看,當初也定是九死一生,凶險至極。
“蠻蠻……”花不二見心上人受過這樣重的傷,又是心疼,又是氣憤,“這是誰乾的?你跟我說,我替你報仇!”
她自己氣得直擰眉頭,蠻蠻卻是臉色平靜,斂起衣襟又穿拾整齊了。
花不二回想這周遭人跡極罕,也沒見過什麼犬戎人家,或許並不是惡人所為。她又想到草原上野狼眾多,這重傷很可能是被狼所襲,忙追問道:“是不是放牧時遇見什麼臭狗,讓臭狗咬的?”
說來也怪,平時花不二說些什麼,蠻蠻都是似懂非懂的,可偏偏聽見這一句“臭狗”,繃不住“噗嗤”一聲開懷而笑。
花不二也不曉得她笑些什麼,但逗笑了喜歡的人,她自然也是樂意的,於是又追罵道:“死臭狗!壞臭狗!吃屎的臭狗!挨千刀的臭狗!”逗得蠻蠻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花不二洋洋自得,又想道自己身為強大的厲鬼,就應當保護心愛的女子,怎能容著她被臭狗欺負?遂提議道:“明天要放牧,我也陪你一起去。若有臭狗敢來咬你,我就把它們都撕了!”
蠻蠻聽不懂,自然也不回應,但她似能領會對方的情意,乖巧地向前蹭了蹭,鑽進花不二的懷裡。
花不二沉醉地收著臂膀,忽而又想起道:“對了蠻蠻,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懷裡那雙杏眼茫然眨了眨,花不二隻能胡亂比劃,她點點自己的嘴唇,又指著蠻蠻,費力向她解釋:“你的,名字。懂不懂?名字。”
蠻蠻貌似看懂了,她用犬戎話說出一個名字:“木華黎彆姬。”
“哎喲,什麼雞呀狗的?”花不二一擺手,“你們犬戎起的破名字,怎都這樣拗口?還不如叫你蠻蠻呢。”
問過蠻蠻,她又指了指自己:“我叫……花不二。記住了嗎?花不二。”
蠻蠻認真點頭,小聲學著稱呼:“花。”
花不二樂得像得了稀世珍寶,把姑娘緊摟在懷裡,真不知該怎麼疼她才夠。
她和她在彼此的懷裡溫存著,本來半晌無聲,花不二又蹦出來一句:“蠻蠻。”
蠻蠻知道是叫自己,馬上揚起臉瞧她。
花不二彎起眉眼:“我就是想叫你。”
她湊過去,以眉心與她相抵,又幽幽喚她:“蠻蠻。”
第132章 貪歡(三)
「醉貪歡」。
子夜是被暖融融的日光曬醒的。醒來時懷裡空落落的,枕邊人又不知起床去哪兒了。
她心裡著慌,伸手將垂簾拉開一道長隙,到處找尋愛人的身影。
隻聽得輕穩的腳步聲穿門而入,那俊佻的身姿迎著晨曦走來。手裡端著什麼東西,“嗒”一聲擱在床邊的花幾上,原來是一碗熱騰騰的白粥。
子夜凝望著晨輝薄霧中的女人,張口想喚一聲“蕭姐姐”。
但因昨夜嗓子費的太厲害,醒來頭一聲叫出來是啞的,隻徒然動了動嘴唇而已。這點意料之外的小枝節,把兩個人都逗笑了。
蕭凰伸了個懶腰躺下來,枕在少女的腰腹上。手牽住她的手,眉眼向著她的眉眼。
清風白日,煙火凡塵,彼此間流轉的眼波裡,每一時每一刻都被拉得冗長。
靜靜依偎了一會兒,蕭凰胸口的桃鈴“叮”晃了一晃。與此同時,子夜左耳下的桃鈴也搖出細微的響動。
“咦,溫姑娘喊我們了。”蕭凰起身拉動子夜的手,“起來罷。”又拿出置備的新衣裳遞給她。
子夜下床飛快梳洗穿衣。夜裡才與蕭凰聊到四更天,對彼此的狀況也相互通曉,反正自己除了救人還債也沒彆個要事,比起孤身流浪,自是甘願回到姐妹們的身旁。邊在鏡前收拾,邊又多問一句:“去尼姑庵?”
蕭凰點了點頭,替她把衣領子捋平了,感慨道:“說起那小尼姑,長得和你真像,我們差點都認錯了。”
子夜吐出漱口的鹽水,斜她一眼:“是都認錯了,還是你認錯了?你該不會是看上人家……”
“又來!”熟悉的醋味兒撲麵而至,蕭凰笑得合不攏嘴,“出家人的醋,你也敢亂吃?”
子夜戴好麵具,佩上長劍:“待我去看看,到底有多像。”
看她穿戴整齊了,蕭凰拉起她的手準備出門。可子夜懶懶靠著她的手臂,腳底下慢騰騰不願挪步。
蕭凰攬住她的腰:“怎麼啦?”
子夜眨眨眼睛:“腿軟,你背我。”
蕭凰“噗嗤”一笑,低頭吻在她的酒窩上:“先把粥吃了。”
明鏡庵。
竹林裡望見蕭凰背著子夜走來,溫苓和十四霜隔著老遠就“哎喲”、“噫”、“嘖嘖嘖”大呼小叫起來。
子夜被她們笑得害了臊,便從蕭凰背上溜下來,拽著她衣角不聲不吭,跟到石牆底下與眾人會合。
“有進展嗎?”蕭凰拉住子夜的手,詢問溫苓。
“哪有什麼進展啊?”溫苓打著哈欠,細數一早來的觀察,“起床,敲鐘,念經,吃齋,念經……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尼姑而已。”
“那你一早把我們喊來?”蕭凰打趣。
“嘿,我不喊還了得?”溫苓甩她一白眼,“你兩個小鴛鴦,怕是三天三夜都回不來呢。”
“哎,哎!”十四霜突然輕聲急呼,搖手喊眾人來看,“她出門了。”
四人簇擁成一排躲在牆後,隻見匾額下的大門拉開,那小尼姑挑著扁擔和空桶走下台階,看樣子像要去林間打水。
“怎麼辦?”十四霜小聲問道。
蕭凰沉吟片刻,想道眾人旁窺了一夜也沒覓得什麼線索,這樣空耗下去總是毫無進展。既然這小師太聽不進軟言,也隻好把姿態放的強硬些了。於是她又用手肘推了推溫苓,朝十四霜和子夜使了個眼色。
那小尼姑剛要走進竹林,倏然一道麗影擋在了身前。倉猝間一定睛——來者竟是昨日陳家墳前的那個嬌弱姑娘。
溫苓伸開雙臂攔得極緊,嘴上還客氣道:“小師太,我們真沒有彆的意圖……”
那小尼姑萬萬想不到這群不速之客會在庵門外蹲守,駭得“啊”一聲驚呼,丟掉扁擔水桶,扭頭就往庵裡逃。
可還沒等跑上台階,又有兩道身影自左右閃至。蕭凰和十四霜一人攥住一邊的門環,將兩扇大門堵的嚴嚴實實,徹底攔斷了她的去路。
那小尼姑越發嚇飛了魂,慌不擇路就往荒林子裡拐。可她受驚太甚,也來不及看路,鞋底下不慎踩了塊石頭,失衡往地上栽去。
就在她險些撲倒時,忽從前方伸來一隻手,用力托住她的肩膀,內勁一運,便把她四平八穩地扶了起來。
那尼姑驚魂未定晃了晃身子,再抬眼張望時,卻一下子愣住了神。
這一會兒,她沒再驚惶逃竄,而是小心翼翼端詳起麵前的那張臉。
——即便被麵具掩去一半,也掩不去那雙同一模子刻出來的瑞鳳眼,掩不去她與她極為肖似的輪廓與骨相。
“你……”她難以置信地問她,“你是什麼人?”
對於這尼姑的長相,子夜也自是驚訝萬分。這一問之下,她也不知要從何答起。
那尼姑囁嚅著抬了抬手指,低聲問道:“我能……看看你麼?”
子夜點了一下頭。隨後伸手到額邊,將銀狐麵具揭了下來。
那尼姑的臉色震了一下,瑞鳳眼裡竟升起零星的淚光。
此刻,蕭溫霜三人都圍攏過來,竟是親眼目睹那尼姑抓住子夜的手,含淚叫了一聲:“娘親。”
一時間,眾人的腦筋都沒轉過來:“什麼?”“啊?”“她叫什麼?”
就連子夜也愕然失笑:“我這個年紀,怎成了你的娘親?”
“我……我不會認錯。”那尼姑篤定了語氣,“你就是我娘親。”
眾人還一頭霧水時,蕭凰最先猜到了什麼,牽了牽子夜的衣袖:“她說的,該不會是前世罷?”
那尼姑放開子夜的手,低垂著目光思索了一會兒。
許是“娘親”的到來令她勉強擱置了戒備,她終於敢直視眾人,妥協道:“進來說罷。”
言罷,她轉身拾起扁擔和空桶,引著眾人邁進明鏡庵的大門。
明鏡庵,藏經閣。
這座堂閣修得深長,且外有森羅花木,內有一排排鱗次而立的經書架棟,將堂外的明光被遮弱了大半。即便是大天白日,也顯得如夜暮一般幽寂。
那尼姑引眾人在堂閣北角落座。先是點起風爐燒水烹茶,而後步入木架堆砌的書海之中,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費力翻找,於一摞佛經裡翻出一卷畫軸來。
眾人的目光都跟著那一卷畫軸,隻見外皮已然泛黃積灰,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舊物了。
尼姑捧著那卷畫軸,坐到對麵的禪椅上。她點亮茶幾上的銅燈,吹去畫軸上的灰塵,小心握著軸頭,將畫卷徐徐展現於眾人麵前。
燈火幽明,照出畫上兩個栩栩如生的女子——
畫左的女人生得美豔傾城,紅裙金釵,倩笑彎眉,如夏花一般怒放。
左邊的女子,抱著右邊人的肩。
而右邊的女子,素衣青裳,正襟危坐。
柳葉眉,瑞鳳眼,墮馬髻,白玉簪。
……極是溫潤秀雅,又極是大氣雍容。
子夜和蕭凰對望了一眼。
這兩個女子,她們並不陌生。
還記得在鬼畫師送來的畫卷上,也曾遇過同樣的兩副麵孔。
隻是她們並不知道,又極想知道——這背後究竟是怎樣一番因緣果報。
火光塗在尼姑的側臉上,勾勒出瞳仁深處的明與暗。
她半闔著瑞鳳眼,慢慢開口了。
“我姓宮,名顏。
“我的父親,是當今的天器府掌府,宮世遺。”
她頓了一下,指著畫左的絕色女子。
“這是父親的妾室,是我的姨娘,花不二。”
指尖右移,又落在那雙溫潤秀雅、雍容大氣的瑞鳳眼上。
“這是父親的正妻,也是我的生母。
“她的名字,叫容玉。”
一番話下來,蕭凰第一個徹底傻了眼。
……什麼?
天……天器府?
容容容……容玉?
她看向畫上的“容玉”,又看向和容玉形無二致的子夜——看向曾經為了禮法大節從未親瞻其麵,心裡卻最是愛戴、最是敬畏的天器府師娘,又看向那個同自己放縱了七情六欲的姑娘。
原來……她的前世……
她和她……原來……她就是……
她們……她……她們?!
她不禁想起自己昨夜的放肆。
我這是……對我的師……師娘……
——做了些什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神色淩亂地望著子夜,卻見小姑娘要比她平靜多了,不過是壓下差點勾起的唇角,轉過來極輕地吐出一句話。
礙於眾人在場,她故意沒發出聲音,但蕭凰隻看嘴型,就辨出了她說的四個字——
“大逆不道。”
滴答……滴答……
“夫人,跟我走罷。”
“你這個瘋子……你給我滾出宮家!”
“你不是這麼說的……你說,我是你的。”
“你不要說了……你不要說了……”
“我要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容玉不是容家的千金閨秀,不是宮家的賢妻良母,你是我花不二的女人!”
“……行,我走。”
……
“夫人。夫人?夫人!”
“夫人……你彆開玩笑。你彆……你彆嚇唬我,夫人……”
“夫人……你彆丟下我……”
“夫人!”
……
花不二被夢裡的撕心裂肺驚醒了。
魂身躺在羊毛毯上,懷裡臥著熟睡的蠻蠻。
神識在喘息中沉下來幾分,她聽見穹廬外“滴滴答答”的細雨聲。
鬼總是深深記得一些事,而很少記起另一些事。有執念的鬼更是如此。
所以花不二總憶著美好的那些。至於痛苦的那些……她不願、也極少提起這個念頭。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這個夢。
隻知道夫人自殺的那天晌午,雨聲和現在一樣,“滴滴答答”喧囂個不停。
鑽心的疼痛激起無間訣刺青,一絲絲漫出邊襟,在鎖骨上下掙紮。
她以為蠻蠻是凡人,生怕自己失控傷了她,於是爬坐起身,閉上狐狸眼,幾番吐納消解了刺青。
心境漸漸冷落下來,她聽見背後“簌簌”碎響,蠻蠻似乎覺察到她的夢魘,也跟著爬起身來。
她從身後抱住她的纖腰,下巴抵在她的肩頭,以輕軟的摩挲告以無聲的撫慰。
花不二握住她的手,深長的呼吸裡仍刻著痛意。
她和她聽著草原上的雨聲,相擁靜坐了好一會兒。
良久,花不二說話了。
“蠻蠻。”
她明知她聽不懂漢話,但她很想和她說。壞的,好的,苦的,甜的,不堪回首的,刻骨銘心的,一切一切……她都想和她說。
“我給你說個故事罷。”
第133章 花容(一)
我生下來就沒有名姓。
其實也並非沒有名姓,隻是太多,太雜,又太難聽,任彆人怎麼稱呼,那也算不得我的名姓。
我娘生下我就死了。她死在風月場、鶯花苑,於是我也在這風月場、鶯花苑裡……出生,長大。
活在這種爛地兒,又沒個娘親照護,我不能靠人施舍,不能任人欺負。該撒潑時撒潑,該狡猾時狡猾,該狠辣就要狠辣。
所以,我打小心性兒就壞——人前油嘴滑舌,人後巧取豪奪。誰礙著我的路,我想方設法也要咬死它;我想要的東西,就是當麵毀了,也決不許旁人染指。
鴇母雖貪圖我皮相值錢,卻頭疼我偷搶客人的財物,打罵不進,屢教不改,最後隻好把我高價賣給牙人。臨走前,我抹著淚給鴇母敬茶,茶裡添了後院撿的狗屎蛋。
牙人領著我們幾個孩童翻山進嶺,想去漢京城賣個好價錢。誰知銀子還沒見影兒呢,半路就遇上了強盜。
一通濫殺下來,就隻剩了我和另一個差不多大的丫頭。他們商量我倆長得俊俏,要擄回寨子裡送給大當家,嚇得我倆拔腿就跑,七拐八彎衝到了官馬大道上。
那狗日的強盜剛要追過來,迎麵卻走來一戶送親的隊伍,浩浩蕩蕩一溜喜紅色,好不惹眼。
我倆攔在那花轎前直喊救命,隻聽花轎裡的新娘說道:“你兩個女娃娃,快上轎子來。”又吩咐兩旁的轎夫去收拾強盜。
轎子裡很擁擠,轎簾子很紅,新娘的蓋頭綴了金絲流蘇,很豔。她也不嫌棄我倆一身臟土,左右把我們護在懷裡,柔聲安慰我們不要怕。
我一點也不怕,隻覺得暈乎乎的,奇怪又新鮮。長到十一二歲,從沒有人這樣溫柔地抱過我——願意把手摟住我的肩膀,願意我依偎在她胸口,願意我偷偷嗅聞她裹著淡雅熏香的呼吸……
我忍不住仰起臉,想看穿那猶抱琵琶的紅紗,可是除了隱隱約約的五官輪廓,什麼都看不清。於是我悄悄捏住一串流蘇,想把這塊礙眼的蓋頭扯下來。
可這時外頭的家丁來稟報,說山賊已是料理乾淨了,這兩個女娃娃該送去哪裡?
新娘子轉頭去與家丁對答,流蘇便從我指縫裡滑了出去。
她說:“等到了漢京,順路去清平坊一趟。”
可我不在乎什麼清平坊。我隻盼著她轉回臉來,找機會掀了她的紅蓋頭。
然而這次,她沒再看我,卻是看向旁邊那個小丫頭——因她身上挨了刀,血跡染透了衣裳。
她問她:“你受了傷麼?”
我心裡一下子惱起來。憑什麼她不關心我,卻隻關心那個小賤人?
可惜我身上沒有挨刀,隻好忍痛用指甲狠狠一抓,捂住肩頭栽進她懷裡,作勢哭嚷道:“姐姐,我疼……”
她看我哭得慘,忙為我解開衣裳。隻見我肩膀抓破了三道血痕,雖說隻是皮肉輕傷,可耐不住我大聲哭鬨,她也就拿出瓷盒裝的僧陀膏來,蘸了點先為我上藥。
她既對我關心,我也就不哭鬨了。吸了吸鼻子,我衝她笑:“姐姐,你的胭脂好香。”
她輕輕笑了一聲,沒答話。
我又斜看她為我塗藥的指尖:“姐姐,你的手真白!”
藥塗勻了,她將手收了回去。我又問她:“姐姐,你叫什麼名兒?”
她嗓音輕柔又端莊,回我說:“我姓容,單名一個玉字。”
“容玉……”我記得了,“真好聽!”
她為我穿好衣裳:“你呢?”
我皺眉想了一想,勾欄裡她們給我起過好多賤名,個比個的難聽,我才不要說給她,於是搖搖頭道:“我還沒想好呢。等我想好了,一定告訴你!”
問過我,她又轉問那小賤人:“姑娘,你叫什麼?”
那小賤人答說:“晚輩姓蕭,名字……記不得了。”
她倆一說起話,我心裡就酸得窩火,趁機探出手去,想扯掉容玉的蓋頭。
她攔住我的手腕:“不可以。”
“怎麼不可以?”我歪頭瞧她,“難道姐姐生得奇醜無比,不敢見人?”
她“噗嗤”一聲笑了:“傻孩子,這塊頭紗,隻有娶我的人才能揭呀。”
她以為能勸住我,可我立刻說:“那我現在就娶了你!”
“呼啦”一聲,我手起紗落,先見精美的花釵鳳冠,而後是柳葉眉,瑞鳳眼,絳櫻唇……轎簾的縫隙送來微光,每一寸秀顏都照得分明。
人如其名,她果然像一塊精雕細琢的白玉,溫潤秀雅,大氣雍容。
——清輝熠熠,恍呆了我的眼睛。
趁我一發愣,她拿回自己的頭紗,仔細又戴整齊了。然後卻又轉向那小賤人,為她解衣上藥。
說起那姓蕭的小賤人,真是可氣得很。明明她腰上刀口不淺,卻咬著牙不喊疼,裝得好一副乖巧相,討得容玉直誇她“堅強”。
哼,她想騙容玉的喜歡,我偏不讓她遂願。乘她不備,我伸出兩根手指,對準她腰傷就是一戳。她疼得哼出聲來,扭頭擒住我的手腕。我又怎會怕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撕打,花轎都被我們鬨得搖晃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彆打架!”容玉不得不把我們拉開。
我抹掉手上的血,指著那賤人道:“姐姐,她傷得那麼重,反正也救不活了,扔下去算啦。”
我說的都是真心實意,容玉卻偏袒那小賤人,反來斥責我:“去!彆胡說。”
我怕她生氣不理我,隻好把惡氣吞進肚裡去,一路上再沒動過手。
唉,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花不二想起那一聲鮮血淋漓的“蕭姐姐”,麵如死灰地笑了笑。
——早知如此,當初在轎子上,就該殺了那小賤人才是。
黃昏時抵達了清平坊,教坊的女善才匆匆忙忙迎出來:“哎呀,容姑娘出閣的大喜日子,怎好勞累跑我這兒一趟?”
容玉笑答:“半路救下兩個女娃娃,我想著清平坊最好安身了,還有勞師傅多照看,多擔待些。”
那善才殷勤答應,容玉又推了推我倆:“你們兩個,快快下去拜師。”
我一腳把那姓蕭的踹下轎子:“你去!”
容玉催促我:“你也去。”
“我不去。”我纏住她的手臂,扭股兒糖似的不肯撒手:“我娶了姐姐,姐姐就該帶我回家,拜天地,入洞房。”
“小孩子彆亂說。”她摸摸我的頭發,“乖乖去教坊裡學藝。學好了,我來看你。”
我不禁低下了頭。
……也是。
在她眼裡,我還是個孩子。我容顏尚幼,身段也沒長成,衣裳臟汙又破爛,兜裡沒有一文錢,更沒學過什麼本事,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名姓都沒有——我想娶她,卻拿什麼娶她?
不過……那又如何。
我生來不帶畏懼和猶豫。我要娶她,就一定會娶她。
打從揭下她蓋頭的那一刻起,我就認定了——這輩子,她是我的。
……她隻能是我的。
我在心底起誓,總有一天,我會以最美、最驕傲的模樣回到她麵前,站在她身旁——
是娶,亦是嫁;
是擁有,與被擁有;
是拯救,與被拯救;
愛她,亦為她所愛。
我下定決心,飛快湊過唇去,隔著紅紗親了她的臉頰。還不等她回過神來,我一轉身走下轎子,追隨那善才進了教坊的大門。
行經中庭,那善才問起我的故鄉與姓名。我沒顧得上答話,隻聽見長廊對麵,有歌伎在學唱新曲兒:“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我聞詞一怔:“雲想衣裳,花想容……”
我以心相許的那個人……不正是姓容麼。
猛然間,我掙脫善才的手,飛奔著衝出中庭,繞了好幾個大彎,原路趕到教坊門外。
我氣喘籲籲揚首遠眺,隻見寬闊的青石大道上,那頂朱紅鳳轎背負著濃烈的夕陽,日影被流光越拉越長。
我衝著遠去的花轎,長聲高喊:“我姓花!”
今日伊始,我有了名姓。
我叫花不二。
花,是花想容的花。
不二,是至高無上,是獨一無二。
我為人間不二法。
為你裙下,不二臣。
第134章 花容(二)
茶水燒開了。
宮顏拎起銅壺,為每個人斟了一盞熱茶。
銅壺擱回爐子上,火焰時明時晦,水霧時淡時濃。
宮顏坐上禪椅,手裡捏著念珠,緩緩道來。
從我能記事起,我爹和我娘一直挺和睦的。
我爹話少,為人沉肅威嚴。他常年不回家,要麼在羲和峰料理門派,要麼奔往九州辦差,隻有來漢京入朝麵聖之餘,才順路回府看看我們母女。
我娘是名門閨秀,亦是眾所稱道的良母賢妻。她溫柔,貞靜,知書識禮,矜持有節,極少流露悲歡喜怒,而且持家有道,府裡的地畝錢糧、人口執事、祭祀供給……無不打點有序,從不需我爹操一點心。
我爹我娘雖然聚少離多,但他們一直相敬如賓,從來沒有吵架紅臉的時候。
怎麼說呢,她和他的確十分和睦,但似乎……有點太和睦了。
似乎除了和睦,就再也沒有旁的了。
我娘生我時落了病根,也找了不少郎中來看,但都說腎氣有損,不宜再主胞胎。我娘擔心斷了宮家的子嗣,於是在我四歲那年,開始到處尋問媒人,想為我爹爹納一房妾室。
***
花不二手心裡鬼火一湧,變出生前佩戴的瑤簪、玉墜兒、金瓔珞、玫瑰佩……滿滿一把的珍寶首飾,極是瑰麗奪目。
那年我已是漢京響當當的花魁,聽聞宮家的尊夫人代夫納寵,當即拿出白銀千兩、金珠無數,把漢京城的三姑六婆打點個遍。說媒的得了油水,個個搶著往容玉麵前牽線搭橋,把我誇吹得上天入地,這樁婚事風風火火敲成了定局。
媒婆代容玉傳話,稱夫主暫在他鄉,等他來日回京,再商議婚期也不遲。
我說不必。
車轎我自己備,嫁妝我自己帶,酒席想擺就擺,不擺也無妨,夫人什麼也不用費心,隻管等著圓房就行了。
媒婆沒聽明白,問我夫君都不在漢京,這要怎麼圓房?
我說,我隻有一個要求——
即日入嫁。
***
花姨娘嫁進門那日,正值初暑孟夏。
我還記得那天,天是晴的,風是熱的,滿園子都是翠的。日暮是紅的,樹上新開的合歡花是紅的,樓閣張貼的囍字也是紅的。
我娘張羅了宴席,邀來一些個親戚女眷,官家媵嬙,連同府裡一眾丫鬟老婆,趁著喜日子一塊兒熱鬨熱鬨。
天色太曬,姊妹婦人們都聚在樹蔭底下,邊乘涼邊寒暄談笑。我隻羨慕樹上的花朵可愛,便央著娘親的貼身丫鬟、帶我長大的小翠姐姐,將我抱起坐在她肩頭,伸手去摘枝頭的合歡花。
我搖搖晃晃費了好大的力氣,終於夠到最矮的樹枝,“嚓”折下一朵合歡花。就在這時,角門影壁外響起喧天的鑼鼓,我好奇地投去目光,隻見一頂紅燦燦的大花轎氣昂昂抬進庭院,沿著甬路直奔儀門穿堂。
許是這花轎太過風光,眾人驚異嘖歎之餘,亦有閒言說這妾室自視太高,才進門就擺出這副貴態,怕不是有意要壓尊夫人的臉麵?
眾語紛紜之際,那花轎行經合歡樹前,忽然慢了下來。一隻柔白纖長的手撥開繡金的布簾,露出紅紗儘展的大半張麵孔——
芙蓉麵,狐狸眼,笑顏桀驁,絕色傾城。
一刹那間,喧囂的眾議儘都歇了聲。
當年花姨娘的驚鴻一望,我也清清楚楚看在眼底。
……直至今日,我依然找不出更貼切的詞藻,去描摹那一瞬的美。
我隻覺得,那頂轎子很紅,那天的日暮很紅,樹上的合歡花很紅,樓閣張貼的囍字很紅。
可就在她一笑之間,那頂轎子失了顏色,漫天的雲暮失了顏色,滿樹的合歡花失了顏色,歡樂的囍字也失了顏色。
世人會拿許許多多的物象來譬喻美人:美人如春華,美人如秋月,美人如霞照,美人如流雪,如這天地造化間千千萬萬的良辰美景。
可在花姨娘這裡,卻要反過來說了。
——春華似她,秋月似她,霞照似她,流雪似她,天地造化間千千萬萬的良辰美景,都似她。
那頂花轎洋洋而過,我也回過神來,指縫不慎一張,手裡的合歡花隨風飄落,沾上了一旁我娘的肩頭。
小翠姐姐把我放下來,我拽拽娘親的衣角,喊她把合歡花遞給我。
可是我娘沒答應,更似渾然不覺,隻是目不轉睛凝望著轎窗裡的花姨娘……久久地失了神。
我看著娘親的目光,好奇地看了半天,卻看不懂那是什麼。
但我確信,她看向我爹時,從來都不是這樣的目光。
聽到此處,子夜偷瞄了一眼蕭凰,但怕前生這段孽緣令她吃醋難過,遂抬手緊扣住她的五指。
不過蕭凰曆經此番離合,心境遠比當初要坦蕩,不但對愛侶的前緣不再介懷,反而更好奇“師娘”那段不為人知的生平。
當天晚間,我娘讓在東房置備了羹飯。按照常例,花姨娘進門當天,就該來向我娘奉茶,是為賤妾對正妻的敬順之禮。可我娘等了一會兒,飯菜都快涼了,花姨娘卻遲遲沒有露麵。
我就在庭院裡捉蜻蜓玩,這會兒隻見派給花姨娘的丫鬟——小名叫嬋娟的姐姐,匆匆忙忙穿庭而入。我娘見她孤身一人,微有不快之色,問道:“她怎還不來?”
嬋娟無奈道:“回夫人,她說……要夫人親自去見她,旁人都……都得……滾遠遠的。”最後幾個字,想必是花姨娘要求她一字不差轉述,她也隻能低微著聲音講出來。
不止我娘,席邊侍立的丫鬟媳婦也都驚詫難當。妾室嫁進來不肯侍奉正妻,反倒要正妻前去登門會望,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但對卑下之人,我娘從來沒有作威作福的架子,比起惱怒,她更想知道花姨娘此舉出於什麼意圖。於是她吩咐小翠打上燈籠,往花姨娘所住的鷓鴣苑行去。
***
我坐在羅帳前,雖被紅紗蒙住了眼簾,但依稀聽得見門外青石上漸行漸近的腳步聲。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我當即表態:“才說過了,我隻見夫人,彆個都給我滾遠遠的。”
而後,我聽見她們交接了兩句,丫鬟們便都掩門而去,獨留下容玉站在屋子裡,踏著我難以平抑的心跳聲,款款向我走來。
我知道自己行止造次,但她的語氣並無怒意,依然如初見時那樣,輕柔而又端莊:“宮爺不在。你換身衣裳,過來吃飯罷。”
顯然,她還道我紅妝霞帔守在這裡,是為了等那個所謂的“夫君”。
“宮爺?”我笑了笑,“難道夫人以為,我嫁的是宮世遺麼?”
她微微一蹙眉:“不然呢?”
“夫人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覆著紅紗向她仰看,“當年我在花轎上娶了夫人,現在請夫人娶了我,與我完婚。”
說著,我拿起床邊的玉如意,倒轉手柄,遞到她的麵前。
她似受了幾分驚異,片刻間沒說話。想是我這些年女大十八變,她竟全沒認出,風風光光嫁到麵前的寵妾,就是花轎裡那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
“你……”她的話風陡然一轉,又開始訓責起我來:“當年我送你去清平坊,是望你修學禮樂,以侍朝堂,你真怎的誤入歧途,自墮於煙花柳巷?”
早先聽聞宮家納寵時,我深知這是名門貴宦之地,決不許我這樣的鶯花女子登門為妾。故而當初打點過三姑六婆,她們都扯謊說我是良家女子。直到我今日入嫁了,容玉多半才從賓客那兒聽知了我的來曆。
隻是對於小妾的欺騙,她並沒有過多惱怒,更令她失望的,卻是當年救下的小丫頭,不曾依照她的期望走上“正路”,而是誤入了煙花柳巷的“歧途”。
不過,那隻是她眼裡的“正路”,她眼裡的“歧途”。
我向來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我走出四四方方的教坊樂府,闖進紙醉金迷的煙花柳巷。我有姿容無雙,我有媚骨天成,我有歌舞驚世,很快在百花地裡混出了名堂。
我從不碰男人,反推得我的身價水漲船高,不過與那些蠢陋王孫掀簾一望,便能從他們手中騙來千金萬銀。我碰過許多女人,青樓裡的姑娘都願與我快活,手藝早練得爐火純青。
身上有姿色,囊中有錢財,手裡有本領,此刻再回到心上人麵前,自是添足了十分的底氣。
對容玉的責問,我嬌聲一笑:“我不去煙花柳巷,哪來的本事伺候夫人?”
可笑我的傻夫人哎,她聽不懂:“什麼?”
我拍了拍床鋪:“夫人不信,過來試試。”
她還是不懂:“試什麼?”
我一聲笑歎,短短幾字拐出誘人的彎兒:“圓房呀。”
第135章 花容(三)
我一聲笑歎,短短幾字拐出誘人的彎兒:“圓房呀。”
“你……住口!”她猝不及防動了怒,嗬斥我道:“你我皆為女子,何出此荒誕之言?”
“好好好,不圓就不圓。”我知她是溫馴慣了的小羊羔,不急著一時就勾出野性來。言辭裡退讓著,我又舉起那玉如意,“今夜先揭了蓋頭,改日再圓房。”
她沒接應,想是前一時怒氣未消,呼吸也比方才亂了幾分。
我歪過腦袋,對她撒嬌賣軟:“夫人這蓋頭一日不揭,我就一日不出門,一日不吃飯,在這洞房裡活活餓死,豈不可憐?”
這一招果然奏效,她縱使再不情願,也隻好接過那玉如意,杆頭在紅紗下一抵,將那塊蓋頭掀展開來。
紅影消逝,淡香拂麵,我定定凝望著才與我“完婚”的夫人——
六年不見,依舊是柳葉眉,瑞鳳眼,絳櫻唇,依舊是那樣的溫潤秀雅,大氣雍容。
我看見那雙瑞鳳眼裡,倒映出我的華妝喜服,又被眼波漾出曖昧的風瀾。燭光描過她的臉頰,勾勒出不知所以起的紅暈。
——倘若她不曾欲蓋彌彰地轉過身子,我還真不會懷疑,那抹紅暈就隻是喜慶的燭光而已。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下床起身,從背後貼近她的耳邊:“你我皆為女子,夫人……又何故臉紅?”
她的氣息嗆了一下,什麼話也不說,隻快步走到門邊,開門落荒而去。
***
沒過多會兒,我娘回來了。
回來這副模樣,卻把我們都嚇了一跳。
不知她在新來的姨娘那兒受了什麼氣,臉都氣白了,走路也有點不穩,小翠還要戰戰兢兢在一旁攙扶。
我眼睛最快,一來便瞧見她手裡紅豔豔的新娘蓋頭,指了指道:“娘,這個……”
我娘好像才發覺自己一路都攥著這個東西,滿臉生出惱火和嫌惡,把那紅紗往地下一扔,怒向眾仆婦道:“哪裡找的媒婆,弄來這麼個裝瘋賣傻的娼婦?”
眾人忙垂下頭,心驚膽戰不敢言聲。
因我娘從來都是極好的脾氣,對待下人一向是溫良寬厚,從來沒有動過這麼大的肝火,真不知這新來的花姨娘是個什麼無法無天的貨色,竟把她惹至如此境地?
小翠連忙安頓我娘坐好,又是端茶又是捶背,勸慰道:“夫人息怒。一個侍妾而已,實在不合心意,將她逐出家門便是。”
我娘揉了揉太陽穴,無聲歎了口氣。
雖說正妻處置侍妾天經地義,但我娘是個重聲譽、多顧慮的人。畢竟花姨娘已經抬進來了,倘若隔日就攆出去,恐怕惹人閒話,說她妒忌寵妾美貌、不顧宮家的子孫香火……雲雲,實在不佳。
眾人都呆若木雞等在一旁,不知我娘要怎麼發落。就在這時,外頭有人敲了敲門,又響起嬌滴滴的一聲喚:“夫人——”
花姨娘這一聲風月勁兒太足,丫鬟仆婦都聽得麵麵相覷。尷尬一會兒,我娘居然開口了,肅然應了聲:“進。”
兩扇門慢悠悠地拉開了,花姨娘於眾目睽睽之下曼步而入。
她身上換掉了喜服,但仍是豔色的裙裳,衣襟蓋不住抹胸的起伏,媚得直刺人眼睛。
深宅大院裡的姑娘們何嘗見過這等場麵,個個忍笑不敢直視,小翠姐姐還把我扯到一邊兒,生怕我看多了學壞。
房裡一圈的丫鬟仆婦,花姨娘權當是看不見,旁若無人上了飯桌,緊擠著我娘坐下來。雙箸一敲,邊夾菜邊嚷嚷:“可餓死我了,看看你們大戶人家吃什麼好的……”
卻在此時,我娘也提起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花不二。”
花姨娘剛夾起一塊燒肘子,被我娘這一喝,又滑進了湯碗裡:“啊?”
我娘頓了片刻,似理了理言辭,才始正色道:“你嫁到宮家,就該守宮家的規矩。今日起,我為你立下規矩準繩,若你屢戒不改,莫說等宮爺回來,我先替他休了你。”
兩旁的下人都似暗舒一口氣,心想尊夫人總算是擺正尊卑,要給妾室一個下馬威了罷。
“好嘛,好嘛。”花姨娘仍是一副不正經的模樣,笑嘻嘻舔了舔筷子尖,“夫人講講,都有些甚麼規矩?”
***
那晚的飯桌上,夫人給我定下了六條家規。
第一樁——妾以妻為綱,從妻之令,順妻之命。
***
我娘本是最喜清靜的人,可花姨娘偏是最聒噪的一個人。
平日裡我娘坐臥起居,都慣為端莊嫻靜,不僅身旁的下人遵效其風,甚至乎她走過的地方都變得安靜,蟬也不敢高鳴,風也不敢喧囂。
直到花姨娘來了,像一池幽潭上飛來了鳥雀,嘰嘰喳喳到處是花姨娘的聲音。
“夫人,吃茶。”
“夫人,用飯。”
“夫人,我給你調了胭脂。”
“夫人熱不熱?我給你扇扇涼。”
“夫人,你瞧天上那紙鳶多好看!”
“夫人,我捉了隻螞蚱給你玩。”
“小翠你邊兒上讓讓,彆擠著我夫人!”
“夫人,我前天看了個話本,講的是……”
“夫人,你彆走啊。”
“夫人,夫人,夫人……”
有時我娘受不了她的聒噪,就會說她:“花不二,你能不能彆纏著我了?”
花姨娘理直氣壯:“不能啊,夫人。”
我娘不明白她哪來的理。
花姨娘認真道:“夫人要我從妻之令,順妻之命,我不時時刻刻守著夫人,怎知夫人有什麼命令,又怎麼從妻之令,順妻之命?”
我娘無話可駁,隻能任由她天天“夫人”、“夫人”地圍著轉,久而久之,她也就習慣了。
後來有天,她們倆還鬨起了彆扭。具體什麼事,小翠姐姐也不肯跟我講,隻知道花姨娘說了什麼錯話,觸怒了我娘。我娘罰她閉門思過,關了三天的禁閉。
***
那天的事啊,其實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嗯……不過確實挺小的,哈哈。
那天一早,夫人讓小翠伺候著,在屏風後頭更衣。我也擠過去湊熱鬨,嘴上說幫著拿衣裳,眼睛卻直勾勾往她身上粘。
夫人被我盯得不自在,寢衣也不敢脫,皺眉說:“花不二,你出去。”
我笑嘻嘻一偏頭:“大家都是女子,有什麼好臊的。怎麼小翠看得,我就看不得?難不成夫人對我……”
她立刻打住我:“行了。”似為了自證心念清白,她沒再趕我出去,便讓小翠為她解下寢衣,露出小半邊的抹胸褻衣。
我瞟見她胸前尺寸,憋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她一下子慌了神,掩衣質問:“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沒忍住多瞟了兩眼,“夫人這……還挺小巧的。”
她臉色陡然一沉,我怕她生氣,忙又補充道:“夫人,我沒有嘲笑你,小也有小的好看處,我就是……”話沒說完,我又“噗嗤”一聲笑噴出來。
“花不二!”她怒不可遏,“你給我出去!”
小翠連推帶扯把我攆出門去,屋裡又聽夫人責令道:“嬋娟呢?讓這嘴賤的禁足三天,閉門思過。”
***
花姨娘禁足那三天,仿佛天地玄黃都沉靜了下來。
可偏偏我娘有點不自在了。
花姨娘沒來時,她心靜如水。
花姨娘在左右時,那潭水也似映出五彩斑斕的風物——她時而被惹氣,時而被逗笑,時而又望著花姨娘的美貌曠然出神。
如今花姨娘被關起來,那潭水也恢複了舊樣,卻頗顯得冷冷清清,死氣沉沉。
她有時會莫名地發呆——吃茶時發呆,看書時發呆,齊家理事時發呆,就連寫信時也會發呆,半天寫不下三五字來,墨毫在紙上耽擱了好一會兒,暈出一大塊烏黑。
我拽了拽她袖角,詢問她:“娘,你怎麼啦?”
她才回過神兒來,看到筆下臟汙了的信箋,歎了口氣:“我給你爹爹寫信呢,不知道寫點什麼。”
起初我還以為,她大抵是思念我爹爹的緣故,於是勸慰道:“娘你彆憂心,爹他很快就回來了。”
我娘敷衍地“嗯”了一聲,眼角眉梢不見有絲毫舒展。
我不禁想,若不是因著爹爹的話,難道是因為……
我踮起腳尖,湊到她耳邊道:“娘,我今早追蝴蝶,追到鷓鴣苑去了。我看到花姨娘她……”
筆毫一偏,一滴墨灑在桌案上。我娘盯著顫巍巍的墨水珠,淡淡道:“她怎樣了?”
我趕緊添油加醋:“她正一哭二鬨三上吊,傷心得半死不活,說一日見不著夫人,恨不能從閣樓跳下去呢!”
不知是因我編的太誇張,還是欣慰花姨娘惦念著她,我娘難得彎起了嘴角,這還是她三日以來頭一次露笑。
隨即她拿起幡布,把那滴墨擦掉了,又喊了聲:“嬋娟。”
嬋娟姐姐忙進來候命。
我娘說:“過幾日端午開宴,你讓二夫人……”她似覺著這稱呼有點彆扭,又改口道:“讓花不二一起來。”
第136章 花容(四)
***
第二樁——出無冶容,入無廢飾。
夫人終於原諒我說她“小巧”的事,當晚便來鷓鴣苑見我,要我選出幾身衣裳,後天端午宴穿。
我歡喜應承著,把嫁妝箱子一溜排開,翻出幾十套紅綾青緞的裙裳。我坐在方凳上,連屏風也不設,直接外衣一褪,絛帶一解,光溜溜的腰肢背對夫人,裙底下腳尖一晃一晃的,慢悠悠穿換新衣,風情賣弄得不著痕跡。
借助一旁的菱花鏡,我瞥見身後竹榻上端坐的夫人,柳葉眉無奈地緊了緊,問一旁侍立的嬋娟:“她天天在你眼前,也是這副模樣?”
嬋娟傻愣愣地含混作答:“這……呃……嗯。”
這會兒我已是換好新衣,轉身一個媚眼拋過去:“夫人,好不好看?”
夫人冷著臉色,緊盯著我襟前豐韻十足的溝壑,輕輕一搖頭:“換。”
我含笑一歎,轉身把衣裳褪乾淨,換了另外一套,轉來又問:“這樣呢,夫人?”
夫人的目光往下掃去,看到我裙隙間半遮半露雪染似的大腿,眉頭又蹙起來:“再換。”
如是反反複複換了十來次,一個比一個風騷嫵媚,竟選不出一件稱心的。她懊惱地按著晴明骨,責怪我道:“怎麼全是煙花巷的東西,一個正經的挑不出來?”
“這……這哪裡不正經了?”我委屈地摸了摸妖嬈的臀線,“分明是夫人心裡不正經,所以看什麼都不正……”
“行了。”她喝住我,又吩咐丫鬟,“把我那箱新衣裳挑個三五件,給花不二送來。”
“穿你的?”我好了傷疤忘了疼,抬指勾了勾豐滿的前襟,說笑道:“夫人和我的尺寸,隻怕是……”
她一道威嚴的目光掃過來,我隻能厚著臉皮改口道:“隻怕……其實……也差不了太多。”
她微微一歎,終究還是頗有自知之明地讓了步,對小翠說:“蜀州送來那車綢緞,挑幾匹上好紅的,我給花不二做兩身衣裳。”
我聽來喜滋滋的:“給我做衣裳?夫人對我真好!”
“誰對你好了?”她橫我一眼,“還不是怕你穿花戴柳的,敗壞宮家的門風。”
她看了看窗外,見時候不早了,便叫上丫鬟,要打燈籠回折梅軒去。
可臨去前,她又望了一眼嬋娟:“打明兒起,你不用伺候她了,還是回老地方去。”
嬋娟應了聲“是”,可我沒了婢女,自是大不樂意:“夫人!你又欺負我……”
“少來。”她端莊的眉眼裡多了一絲得逞之色,“你不需要。”
第三樁——言辭恭順,動靜有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