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無間(二)
“咳咳……咳……”
蕭凰掩住口鼻,淚雨隨著咳嗽聲凋零而下。
十八年……
那煎熬了她整整十八年的心魔啊……
為什麼。
……至今才明白呢。
為什麼自己當初才選上天器府七曜,還隻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將,竟被委以接應犬戎公主的重任。
為什麼客棧外流落有犬戎飼喂的良馬,為什麼客棧裡的地磚灑滿了血水,為什麼那個犬戎女侍衛會是那樣的狂怒,又是那樣的絕望……
為什麼接應失敗,回到羲和峰後,師父對那些個疑點隻字不提,反而引導自己“犬戎窺我中原,狼心未改”,當“長驅北上,一舉覆滅之”。
無論是看守藏庫、送出十四霜的陳奕師兄,還是慘遭血洗的長留謝氏、流落江湖的幼女遺孤,無論是功名赫赫、卻又罪孽累累的她自己,還是那位困於黑村、被刁民折虐至死的木華黎氏公主……
還有那場夏戎之戰裡,萬萬千千葬身沙場的兵卒,飽受荼毒的黎民百姓……
她們,每一個人……
——全都是宮世遺的棋子啊。
天器府,天器府……
究竟,何為天器。
……根本就沒有什麼所謂的“天器”。
隻有高大輝煌的黃金台下,觸目驚心的森森白骨。
隻有成王敗寇血腥逐鹿的鐵蹄之下,一隻隻苦苦哀號的螻蟻啊。
蕭凰的淚水流個不住。
心裡空蕩蕩的。是釋懷麼?是迷茫嗎?是沉痛嗎?是絕望嗎?……
她不知道。
……
看到蕭姐姐失魂落魄,子夜連忙坐得更近些,一邊溫柔攬住她的腰,一邊拿帕子拭去她的眼淚。
宮顏凝望著這一世的“娘親”,竟在外人麵前毫不避諱對情人的愛憐,不免由衷一歎。
倘若她的娘親,能有這小姑娘一半的無畏與坦蕩……
她和她深愛的花姨娘,也不該是那樣的結局了罷。
“施主。”宮顏輕聲問詢,“你還好麼?”
蕭凰的呼吸沉穩了些:“對不住,見笑了。”
她握住子夜的手,與那對兒瑞鳳眼深情一望。
“小師太,我還想請問——”蕭凰轉過臉來,“師娘她究竟是怎麼死的。”
宮顏垂下眼睫,轉了轉指尖的念珠。
我爹可能永遠也想不到。
那時的他武功卓絕,權傾朝野,享不儘榮華富貴,望不穿萬代千秋——
卻偏偏在這輩子最鼎盛的關節,栽在一個絲毫不會武功的小妾手裡。
雨停了,天色已過晌午。等我灰頭泥臉找到我爹時,他正準備騎馬下山回漢京去。
看見我抹著淚跑來,他也吃了一驚。問得是我從宮府偷偷搭車至此,他訓斥了車夫一頓,又讓趕緊置備雕車駿馬,攜我一同下山。
我和爹爹同坐在車上,心裡的驚嚇也漸漸平定下去。然而半路上,爹爹突然問我:“你剛在天器府,都去了哪裡?”
那一刻,我差點如實說出——“就在你和陳師兄說話的院子裡”。可不知怎麼,看到爹爹嚴肅的臉色,我竟有點害怕了。
他和陳師兄說的話,我壓根就聽不懂,但我隱約能察知到,他絕不願意任何一個人聽見他們的談話。
哪怕,是他向來疼愛的親生女兒。
鬼使神差地,我對他撒了個謊:“我……我一直跑來跑去找爹爹,怎麼也找不到。”
爹爹看了我一會兒,眉頭微微鬆下來。他摸了摸我的腦袋,又脫下自己的鶴氅,披在我的身上。
接下來的路途,他還像往常一樣穩重慈和。可我總覺得心裡有個什麼不可告人的疙瘩,隻顧默默縮在鶴氅裡,一路無話。
回到宮府,天已擦黑,我娘都快急死了,差點把地皮都翻出三尺來找我,沒想到我竟跟著爹爹從羲和峰回來。
她本來想罰我,但看在爹爹難得回一趟家,便權且饒了我這一遭。她趕緊喊人燒湯送水,擺酒設飯,為我爹爹接風洗塵。
我娘待我爹從來是舉案齊眉的,那天似比以往還要殷勤許多。爹爹的洗麵湯是她親自端來的,衣裳也是她親自幫換的,桌上的清酒是她親自暖的……地下那麼多丫鬟媳婦,一個也插不進手去。
酒飯擺在折梅軒。我在一邊兒小桌上,小翠照顧我吃飯。我爹在桌前坐定,我娘便站在他身側,為他舀上一小碗熱騰騰的蓴菜羹。
我爹看著我娘為他盛湯,忽然冒出一句:“你瘦了。”
我娘手裡的瓷勺頓了一下。
儘管她為我爹忙前忙後,像極了一個賢妻良母,可當我爹爹關切她時,她那不自在的臉色,卻像極了一個外人。
羹盛滿了,她雙手端到我爹麵前。
我爹接過,又問她:“府裡事多,累壞了?”
我娘低下頭:“爺在外建功立業,顧不上家裡,我們做內人的辛苦些,也是應該的。”
我在一旁聽著,怎覺得她越是這樣體恤我爹,反倒越顯得生疏。
我爹從盤裡夾了塊肉,送到一邊的空碗裡,輕輕一拍桌:“吃飯。”
我娘很矜持地坐下了。她拿起筷子,安安靜靜吃我爹夾給她的那塊肉。
吃了一會兒,兩個人都不說話,屋裡掉根針都能聽見。
我爹先打破了寂靜:“凰兒打了勝仗,下個月就回漢京。”
我娘“嗯”了一聲。
我爹又說:“你眼光不差。”
我娘淡淡一笑:“能幫爺平天下,就是最好的。”
沒說幾句,又是半晌無話。
到頭來,還是我爹挑起了話頭:“新來的呢?”
我娘的筷子停在半空。
她自然明白,我爹說的是花姨娘。
我娘的臉色不起波瀾,邊給我爹夾菜邊說:“她今天身子不大舒坦。”
我爹問:“她人怎麼樣?”
“她……”我娘總要應付點什麼,“她年紀小,有點調皮貪頑,彆的都好。”
正說到這兒,後房門就傳來一串銀鈴兒似的笑聲。
我娘的眉目一下子變了顏色。
那一身嫣紅色花枝招展地走進屋來,今兒描了精細的妝,絕色更增光彩,恍若天仙下凡。
花姨娘笑意嫵媚,嬌滴滴向我爹道了個萬福:“宮爺。”
我爹素以功業為重,並不耽於女色,但撞見撲麵而來的驚豔,免不了微微一怔。
花姨娘低下狐狸眼,分外惹人生憐:“未曾遠迎,奴失禮了。”
我爹回過神來,點了一下頭:“坐。”
花姨娘扭著腰款款上前。丫鬟為她搬來座椅,她卻也不嫌擁擠,故意夾在我娘和我爹中間坐下來,將她二人生生隔開了。
我娘沒說什麼話,但臉色一直不大安穩。
她肯定能覺出來,花姨娘今晚太乖順了,乖順得異乎尋常,有點駭人。
花姨娘坐端正了,甩著手絹開始呼喝人:“你們這群不長眼的,宮爺難得來家,就送上這樣的薄酒糊弄宮爺?”她支使嬋娟:“我才得的那壇子珍珠紅呢,還不快快暖上!”
嬋娟很快捧酒上桌,給我爹斟了一杯,又給花姨娘斟了一杯。
我娘在旁看著,猶豫片刻,拿起一隻新杯推將過來:“我也來點。”
嬋娟正要傾下酒壺,花姨娘和我爹卻是異口同聲攔了下來:“夫人。”
話音一落,她和他都愣了一下。
顯然,她和他都清楚記得,我娘酒量極淺,沾不得一丁點清聖濁賢。
這一愣之中,花姨娘先自笑出來,挪走了我娘的杯盞:“夫人沒量,怎喝的這樣烈酒。我跟爺替你喝。”
她又托起自己的酒盞,衝我爹笑得很甜:“奴嫁的不巧,沒趕上爺在家。難得今日親香親香,補個交杯酒好不好?”
說著,她就去摸我爹的臂膀。
我爹不是很懂風情的人。花姨娘怎麼牽著他,他就怎麼照做,於是倆人勾纏著手臂,一同飲乾了杯中美酒。
酒興這麼一點綴,花姨娘言笑更歡了,一邊與我爹推杯換盞,一邊摟著他說些沒正形的話,什麼“這金帶鉤真貴氣,襯得爺頂威風”,什麼“爺天天在外頭隻曉得討賊,也不曉得多討幾個女人”,什麼“這半杯酒吃不下了,爺替我吃了嘛”……聽得我娘在一旁直緊眉頭。她示意小翠帶我去旁屋裡,可我心裡太好奇,又趁人不備溜回來,在後門偷偷地觀望。
我爹為人嚴肅,花姨娘再怎麼擦風撩火,他也隻是點頭、搖頭、沉默、“嗯”、“哦”寥寥幾應。但這無孔不入的溫柔鄉著實難以抵禦,我爹原是最討厭飲酒誤事的人,當時竟被花姨娘一杯接一杯地灌,不知不覺那壇酒就見底了。
我爹酒量一般,那時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當花姨娘又一次斟滿了遞來時,他抬手擋住,搖了搖頭:“不喝了。”
但花姨娘不打算放過他。她坐到他腿上,摟著他脖子,撫摸他腰腿間掛的佩劍,往他耳邊吐酒氣:“爺的家夥,一定使得很厲害罷。”
我爹按住她亂摸的手,許是怕佩劍彈出來傷人,提醒道:“彆碰簧扣。”不過花姨娘這話的確厲害,他到底禁不住撩弄,酒盞舉到嘴邊,又是一飲而儘。
花姨娘得逞似的一笑,招呼嬋娟:“還有一壇呢?今兒我就要陪爺醉生夢死。”
嬋娟馬上抱來酒壇,但被我娘攔住了。我娘拽了拽花姨娘的手,低聲道:“不能再喝了。”
第142章 無間(三)
花姨娘眼波一斜:“夫人這是心疼我呢,還是心疼爺?”
戲謔裡藏著不為人知的醋意。我娘不自在地咬咬唇,無話可說。
——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她和他酒到杯空,第二壇珍珠紅又下去了一半。
花姨娘的酒量比他們都好,此刻卻也有點頂不住了。她從我爹腿上下來,一個沒站穩,踉蹌著往後栽去。
我娘不假思索站起身,上前抱穩了她。花姨娘皺了皺蛾眉,腰身一顫便要吐酒。我娘似怕她嘔到身上,一時間來不及尋器皿,竟是拿手去接,吐的她袖子上都沾滿了穢物。
丫鬟見了,忙端來熱水、茶杯、盥手盆之類,另有整潔的新衣,要我娘換去身上的臟衣。
可我娘顧不得自己的衣裳。她隻顧著拍撫花姨娘的後背,柔聲問她:“難受麼?”
花姨娘沒勁兒答話。她把那喝剩的半壇子撈過來,抱著酒壇嘔了半天,一頓烈酒全吐了個乾淨。
我娘給她遞來茶水,等她漱淨了口,又拿熱水洗過的絹帕給她擦嘴洗臉。忙完這一陣兒,她才匆匆換下臟濕了的外衣。末了,她扶著她坐下,眼底流淌的全是心疼:“好啦,快回房去休息。”
花姨娘輕咳幾聲,無力一笑:“夫人說的是。”她按著桌角站起,在我爹肩膀上一掐:“爺,跟我回鷓鴣苑去。”
我娘愣住了:“花花……”
花姨娘一回頭,朝我娘眨了下狐狸眼。隨後便喊上丫鬟小廝,攙起爛醉的我爹爹,同往鷓鴣苑去。
我娘望著她和他的背影,坐在那兒發了很久的愣。
燭燈裡,她的目光一閃一閃的,看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直到下人收拾完殘羹剩菜,擦淨了桌子,掃淨了地,陸續都退出房門後……
我娘的淚水一下子滑下來。
她的嘴唇顫了顫,很輕很輕地說:
“花花,對不起。”
***
那男人一進屋門,就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嗬,那是自然。
我那第一壇酒,確是濃醇香烈的好酒,先給他灌了個八分醉。
等他醉了才上第二壇酒,三斤酒裡混了半斤的蒙汗藥,包他三天三夜都睡不醒,拿刀剜掉腦袋都沒知覺。
這男人最懂得江湖事,若不是先將美人美酒給他灌昏了頭,他那狗鼻子,保準一聞便聞出藥來。
可惜呀,到底還是栽進了姑奶奶的手掌心裡。
我把下人都攆了出去,門閂拉緊實了,一步步走到床帳前。
燈火照著那男人昏睡的臉。濃眉大眼,身長肩闊,生得著實威武,不愧是當朝炙手可熱的梟雄。
——很好。
我花不二敬你是個對手。
我俯到他身前,伸手摸到他腰間,握緊那口冷硬的佩劍,往簧扣上一按,“噌”地一聲拔劍出鞘。
“宮爺……”我歪過頭瞧他,掂了掂手裡的短劍。
“夫人她,是我的。”
***
第二天。
天還是陰沉沉的。
我娘照例起的很早。有些容家的親戚姊妹來望她,還有名門貴胄的太太奶奶,就在折梅軒的小正房裡擺設茶果,聚一塊兒寒暄敘舊。
昨天我爹爹回府來,她們也都聽說了。我爹爹留宿在鷓鴣苑,她們也是知道的。
有個嘴碎的早先就風傳我娘和花姨娘關係太近,這會兒不懷好意挑起話來:“這小妾轉了性啦,最近不伺候玉姐姐,改伺候宮爺了?”
我娘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宮爺很喜歡她。”
“哦。”見沒讓我娘難堪,那人有些失望,假笑著又問:“昨晚上,他們行過禮了?”
我娘擱下茗碗,平靜道:“不然呢。”
“哎,就是了。”有個老實的出來打圓場,“人家夫婦美滿,妻妾也和睦,有甚麼不好?少聽些空穴來風的瞎話,那都是些不安好心的嚼舌根,汙蔑玉姐姐的。”
她們正說閒話,門邊就傳來了腳步聲。隻聽那千嬌百媚的腔調悠悠響起:“誰說,我和男人行過禮了?”
說著,花姨娘就走了進來。還不忘抬腳一帶門,“哢嗒”一聲關嚴實了。
眾人一見她,先是齊齊愣住,而後驚恐地叫成一片,下了座紛紛躲到角落裡。
我本來坐在小榻上吃果子,這會兒她們散開了,我也好奇往門邊張望。這一望,差點沒把我嚇哭出來——
花姨娘笑嘻嘻站在那兒,雪白的臂腕上濺滿了不知是誰的鮮血。一隻手攥著我爹爹的佩劍,劍鋒上還插著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血一滴滴直往地上淌,染的錦花繡毯上一片狼藉。
“花不二,你……”我娘陡然起身,臉色慘白,“你乾了什麼?”
“哦,對。”花姨娘抬起短劍,“咄”一聲把那團血肉釘在了紫檀桌上。
“他現在,連男人都不是了。”
我受不住驚嚇大哭起來,小翠姐姐趕緊捂住我的眼睛,抱起我從後門跑了。
後麵的事,我不知還發生了什麼。隻在臨去時,聽見花姨娘說:
“夫人,跟我走罷。”
***
“夫人,跟我走罷。”
我看著她。
她不敢看我。
“你……你這瘋子……”事發突然,她倚著桌子發抖,“你給我滾出宮家!”
“哦?”我輕笑,“你不是這麼說的。”
我環顧一屋子大氣不敢出的姑嫂姊妹——
都是她的樊籠,她的枷鎖,都是礙著她與我儘情相愛的絆腳石。
我想,從今往後,她再也不用顧忌這些人的口舌了。
當著她們的麵,我一步步向她走去。
“你在床上與我顛鸞倒鳳的時候,央著我一聲聲叫給你聽的時候……
“你不是這麼說的。”
我掰過她的臉。我的指縫與她的肌膚,都沾上那男人肮臟的血。
“你說……
“我是你的。”
她閉了眼睛,睫毛在顫抖:“你……你不要說了……”
“我要說!”我吼出來,“我憑什麼不說!”
“我不但要說給宮家、容家,說給天器府和鳳闕公卿,我要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我要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你容玉不是容家的千金閨秀,不是宮家的賢妻良母,你是我花不二的女人!”
……你是我花不二的女人。
她不再說話了。
想必,是默認了。
我伏到她耳邊笑:“夫人,還不走麼?”
許久,她才動了動唇,聲音微弱:“……我走。”
我心滿意足,摟住她的脖子,咬她的嘴唇。
終於,她什麼都沒有了。
……她隻是我一個人的了。
她睜開瑞鳳眼:“等我換身衣裳,行麼。”
我一側身,為她讓開路。
“夫人請便。”
***
我娘走出屋的時候,腳步是虛浮的,臉上不見一絲血色,身子骨像被許許多多她承受了一輩子的東西——徹徹底底地壓垮了。
外頭下起小雨,花姨娘一邊拉著她的手,一邊為她打著傘。
她撇下她的手,朝我和小翠走來。
小翠忙上前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什麼都沒有說。
隻說,替我轉告宮爺,我對不起他。
又說,照顧好阿顏。
小翠沒懂,我娘也不解釋,又蹲下來抱我,吻我的額頭。
我哭哭啼啼問,娘,你怎麼了。
我娘啞著聲說,娘親不是一個好娘親,你以後,不要像我一樣。
……阿顏,你要好好長大。
我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我總覺得天要塌了一樣。我哭著喊著拽她的裙角,可她還是站起身來,不許我們任何一個人陪著,走進了折梅軒的正房。
門“嗒”地一聲輕輕合攏了。
那些個女客亂哄哄湧出來,七嘴八舌。
小翠急得到處去問旁人,發生了什麼。
我站在原地,哭個不停。
花姨娘就站在門外守著。
***
守了許久,夫人還是沒有出來。
我有點焦躁,忍不住起了疑心。
……換身衣裳而已,怎會拖拖拉拉這麼久。
直到我聽見“砰”地一聲,像是杌子倒地的聲響。
我才覺出來不對了。
我叫了一聲“夫人”。
屋裡沒有半點回應。
“夫人?夫人!夫人!”我開始拍門,用力推了幾下。門從裡麵閂得很死,紋絲不動。
我真的慌了,使出全身的力氣撞過去。連撞幾下,才把門撞開了。
我一個踉蹌摔了進去。
四下掃了一眼,我才後知後覺地抬起頭。
我……
我看到她……
夫人,她……
花不二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血和著淚流下,狂亂的刺青爬滿了雙頰。
她半仰著臉龐,狐狸眼緊緊閉著,久久都無力睜開。
蠻蠻隻能守在一旁,默默抱著她的肩。
氈房外,雨聲滴滴答答的,還在下。
***
門半敞著,我聽見花姨娘痛到極處的慘叫。
我掙脫小翠的手,跌跌撞撞跑過去。
隔著門縫,我見杌子倒在地上。
花姨娘跪在那懸空的素衣青裳底下,一聲聲不住喊著“夫人”。
我娘她……懸梁自儘了。
第143章 無間(四)
說到此處,藏經閣裡半晌鴉雀無聲。
宮顏的話聲有些酸澀。不過多年的青燈古佛早已磨平了塵緣六根,憶起娘親亡故的情景,她沒有流淚,隻是手裡的念珠多轉了一會兒。
此一時,無論子夜、蕭凰曾經多麼懼怕,或是多麼憎恨那姓花的厲鬼,如今聽聞這一段淒美又慘烈的不倫之戀,也不由得不唏噓動容。
蕭凰偷覷著身旁摯愛的姑娘,甚至冒出些不著邊際的浮想——倘若沒有自己的話,師娘和她的花花,是不是早已再續前緣,彌補了上一世遙不可及的圓滿呢……
思緒理順了些,還是有幾處想不通。既然師娘是因天理和人欲兩難保全,不得已而自縊身亡,那麼當時的宮家又是如何慘遭戮滅,陳奕又為何要做出這等喪心病狂之事來?
……又或者說,這背後也另有隱情?
宮顏為眾人滿上熱茶,說起後續。
我從沒見過一個人的臉色能慘成那樣。
花姨娘把我娘抱在懷裡。我娘的臉色是慘白的,可花姨娘的臉色比她還要慘白。
……比起我娘,她更像是失了性命的那個人。
我們都圍過去,她卻不準我們靠近。她邊哭邊罵得很凶,說我們害死了她的夫人。
她想抱著我娘的屍身離開,可她隻是個弱女子,抱不了多麼遠。何況家丁也都攔上來,她無路可走,隻能又退到正房裡鎖起門來。
折梅軒亂成一鍋粥,小翠隻能含淚把我送到彆苑去。我哭到昏天黑地,幾個時辰之後才聽說後來的事。
——花姨娘賊得很,縱有那麼些家丁堵著,她到底是逃出了宮家,但沒再帶走我娘的屍身。
聽人說,我娘被她端端正正放在折梅軒的床上,像是安靜地睡著了,但是額心、胸口、小腹被她刺出了三個血點。
起初我們也不知她使了什麼邪法,後有懂道行的人說,她偷走了我娘的三魂七魄。
也許……她隻想我娘能永遠留在她身邊罷。
***
夫人。
記得你送我孕魂蚌時,我還和你說笑。
——“我要把你裝進小貝殼裡,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永遠都不分開。”
為什麼,竟會成真了呢。
……不,不會成真的。
我們還要念許許多多的經史子集,還要一起走過無數個朝朝暮暮,還有我許過你的高山平野,瀚海草原。我們的故事不能結束,也永遠不會結束。
夫人,我就是走到海角天邊,問遍這世間的神廟古刹,也一定要救活你。
……一定。
***
當天傍晚,我爹就醒了。
聽傳話的小廝說,我爹被花姨娘灌了半斤蒙汗藥,生刺五六劍,又被殘忍割去了要害。換做常人早就一命嗚呼了,幸虧我爹修為極強,不但憑借筋脈裡的內息震偏劍鋒,避開了五臟六腑,傷處的血也很快凝住了。
不過,那小廝若早知後來的變故,他也不會說出那句“幸虧”了。
他說,我爹要府裡所有人都去鷓鴣苑——無論男女老幼,親疏主仆,也不知有何要事傳達。
因我當時哭昏了頭,小翠姐姐哄慰了好半天。當她領著我匆匆感到鷓鴣苑時,臥房的門已經從內鎖住了。
聽得屋裡人眾攘攘的,小翠姐姐也不好帶我擠進去。我們便守在窗子底下,聽我爹爹究竟要吩咐些什麼。
眾人窸窸窣窣低語了一陣,我爹爹開口道:“你們都知道了?”
許是傷勢太重的緣故,他嗓音虛弱又嘶啞,但依然不減半分威嚴。
這話問得不明不白,眾人不知要怎麼應答。後來才有一老仆站出來說:“老爺莫要勞神,還是快歇下靜養要緊。咱這便去請漢京最有名的醫館郎中,多開些促血生肌的良藥來。”
我爹沒有理會。他似沉思了一會兒,喚了聲:“陳奕。”
原來陳奕師兄也在屋裡。他應著:“師父。”
“老規矩,清理善後。”我爹話聲很沉,“這件事,我不許任何人知道。”
“師父放心。”陳奕說,“今日府內並無外人出入,絕不曾走漏半點風聲。”
我爹反問:“外人?”
陳奕似乎愣住了,他不懂我爹是什麼意思。
我爹冷冰冰哼了一聲。
“我是說,所有人。”
“師……師父……”
這下子不僅陳奕驚住了,屋裡一大家子男女主仆也都愕然失措,我和小翠更是那老仆又問道:“老爺,您這是在說什麼?”
我爹的語氣已透出慍怒:“我不想三令五申。”
“師父,這……”陳奕嗓音在顫抖,“這教弟子如何下的去手?”
我爹頓了片刻。
“你母親還在燕州,等著你回家罷。”
他說來看似輕描淡寫,可對陳奕師兄來說,卻是再可怕不過的威脅。
陳奕隻得認命了:“……是,師父。”
他這麼答應著,就聽見“嗡”地一聲利刃出鞘,接著便是男女老少驚恐無比的慘叫聲,人倒下就像砍瓜切菜一樣,鮮血如同瓢潑一般,染透了我倆麵前的窗紙!
我和小翠姐姐嚇得心都裂了,她生怕我喊出聲來,緊捂住我的嘴巴,踉踉蹌蹌就往庭院外跑。剛出月洞門,就聽見兵刃聲歇了下去,也再沒有人掙紮呼救的聲響。
小翠怕鬨出腳步聲,連忙抱著我躲到牆後站定。雖然身子抖得快癱軟下去,卻一點喘息也不敢發出來。
隔著磚牆,我聽見陳奕師兄哀聲道:“師父所命,弟子儘已照辦。可否,放弟子一條歸路?”
“陳奕。”我爹的話聲,卻還是那般冷峻無情。
“這是我最後一次教你,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話罷,隻聽“嘭”一聲極沉的悶響,陳奕像被我爹一掌震飛出門,重重摔在石磚上,大聲嘔了幾口血,便再也沒有聲音了。
這時,我爹也從臥房走進了庭院。我和小翠姐姐驚慌錯亂的呼吸聲,又怎能逃過他的耳朵。
他喝了一聲:“誰在那兒?”說著朝這邊大步走近。
我差點叫出一聲“爹爹”,小翠卻立刻抵住我的嘴唇。
畢竟她與我親耳所聞,我爹爹為了不讓己身的奇恥大辱泄出去半點風聲,竟不惜辣手殘殺全家老少與心腹弟子。他既狠毒到這般地步,是不是連至親的骨肉,也舍得斬草除根呢……
我害怕到極處,抱著小翠的腿死死不鬆開。我看見她紅了眼圈,急切囑咐我道:“阿顏,你快跑,跑得越遠越好,藏好了彆出聲。萬一他找到你了,你就說,你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
“姐姐……”我拽著她衣角淚流滿麵,“姐姐你彆走……”
可她還是用力把我推開,催促我往花木叢裡跑去。
我邊跑邊回頭望了一眼,隻見她孤零零一道身影轉過牆角,走進了月洞門。
……遠遠地,又傳來一聲悶響。
沒跑幾步,我腦仁裡“嗡”地一震,眼前一陣眩暈,滾進了茂密的草叢。
當我再一次睜開眼時,天已經黑透了。
我依然躺在濕冷的草裡。藉著灰蒙蒙的月色,我望見身前矗立的高大黑影,衣衫上橫一道豎一道都是血汙,忍不住“哇”一聲嚇哭出來。
多半,他會像殺掉陳奕和小翠那樣,殺掉我這個親生女兒罷。
“阿顏。”我爹靠近我,蹲下身來。
我邊哭邊往後躲,卻被他鎖住了手腕,掙不開。
他神色很平靜,問我:“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我……”我死死記著小翠的叮囑,情急扯謊道:“我在府裡到處找爹爹,怎麼也找不到……”
一時卻忘了,同樣的謊早已在他麵前扯過一回了。
他似乎看得出來,我又在扯謊。
毋寧說,以他上達廟堂下通江湖的城府與識見,怎麼可能看不穿一個女娃娃蹩腳的謊言。
我近乎死透了心,隻等著他舉起手掌,一掌拍碎我的天靈蓋了。
然而,他到底沒有殺我。
他伸過來的手掌,不過輕輕按在我的額頭上,摸了摸爐炭一般的滾燙。
“你發燒了。”他輕聲說著,又脫下鶴氅將我裹住,托起抱在了懷裡。
我因受了驚嚇與風寒,燒的神智混混沌沌的,滿腦子閃過這一天之內的種種慘相——我娘懸空的素衣青裳,花姨娘心痛欲絕的慘叫,窗紙上潑濺的鮮血,小翠和陳奕倒地的一聲聲悶響……
最後隻記得,在我爹滿是血腥味的懷抱裡,聽見他啞著聲說:
“走,跟爹回家。”
那一次再醒轉時,我已在這明鏡庵裡了。
師太說,是我爹把我送到這兒來,要她們好好的照顧我長大。
她問我,宮家的變故,我還記得多少。
我說,一個也記不得了。
她對我說,是弟子陳奕反叛屠光了師門,我爹趕到時掌斃陳奕,卻也受了沉重的內傷。
我點了點頭。
她又說,我大抵是回不去了。今後就安心修禪念佛,莫要思念故往。
我搖了搖頭。
……我是絕不會,絕不會再回去的了。
第144章 無間(五)
聽罷這慘絕塵寰的過往,眾人心底除卻震異,更是對宮顏深深的惻憫。
想她當初隻是一個懵懂的女娃娃,卻要親眼目睹生母自縊,生父屠門,哪怕僥幸留得一條命遁入佛門淨地,也是一輩子都擺不脫幼年的血淚了。
如此想來,也是難怪。
難怪她要為陳奕母子修墳掃墓,或多或少,也是在替她的父親贖罪罷。
也難怪,當她聽聞眾人詢問天器府陳奕之事,會是那樣的驚駭恐懼。
想必,是把她們錯認成了父親派來的殺手罷。
直至今日,她還忘不掉她父親心狠手辣的作為。哪怕他看在血濃於水,放過她一條生路,也難說會否在將來的某一天,除掉她這個唯一幸存的親曆者。
……唉,冤孽啊。
蕭凰一聲長喟,又不禁想起天器府的曆曆往事。
年少的印象裡,師父幾乎從來不露喜怒,辦起事來鐵石心腸,冷靜狠絕,她總覺著師父不像個俗人,倒真像門派名一樣,是個冷酷無情的“天器”。
而今知聞他才是謝家滅門與夏戎之戰的主謀,且這兩道天局布得滴水不漏,摸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更感到不寒而栗:假使自己當年真的冒著風沙救下犬戎公主,壞了師父這一盤大棋,恐怕已經跟陳奕是一樣的下場了。
再聽說他為了不讓殘身之恥流傳出去,竟毫不眨眼殺光在場所有的遠近親疏,隨手嫁禍到心腹弟子頭上——此等行徑,屬實非人心所能想及。
他豈止是“天器”,簡直是為了權勢與威名、已近乎喪心病狂的怪物啊。
隻是難以想象,這樣一個聰明冷酷到極處的梟雄,竟會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妾身上遭了大殃。
蕭凰想起花不二,也不知師父後來怎樣處置的她,她又是如何進了鬼道。
“你的花姨娘呢,後來還有音訊麼?”
宮顏緩緩一搖頭。
花姨娘從宮家逃走後,我就再也沒聽過她的音信了。
我想,以我爹的做派,他連宮府自家人都敢血洗,又怎會放過花姨娘這個罪魁禍首?
何況後來許多年,我爹的醜事也從沒傳出來過。
想必,花姨娘還沒逃出漢京,就已經被他“清理善後”了罷。
***
夫人雖然藏在小貝殼裡,可這一路山高水長,她仿佛時刻都在陪著我,護著我。
暑天我不覺熱,寒天我不覺冷,雨天總趕在我躲好了才下,猛虎豺狼都離我遠遠的。
天器府殺來追兵時,她更會不遺餘力地庇護我。明明我就站在大道上,他們卻像瞎了一樣,怎麼也找不見我。
我找到寺廟裡,和尚們見了我都怕,說我身後有惡鬼。
我很生氣,夫人明明是天底下最溫柔、最秀美的女鬼,他們怎能侮辱她是惡鬼?
我罵說臭禿驢,她才不是甚麼惡鬼,她是姑奶奶的老婆。
——是啊,你是我的老婆。
荒山夜宿時,我會和她說很久很久的話。
我說夫人,等你活轉來了,我們就去草原上,牧馬放羊,捉魚射兔,共此餘生。我們養一百零四十一隻羊,一百零二十三頭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馬,其中六十一匹棗紅的,六十一匹青驄的,六十一匹純白的,六十一匹純黑的……
夫人,你都聽見了罷。
你讓這香火的白煙轉上三圈,就算答應我咯。
我一說完,香火果然動了一動,白煙溫溫軟軟地轉了三圈。
我笑了。
想必,她也笑了。
那年間,風餐露宿的日子很苦。姑奶奶長這麼大,也沒遭過這樣的苦楚。
可無論多苦,我都堅持以為,我們永遠都不會失去彼此的。
如果不是……
嗬。
如果不是,碰見那老妖婆的話。
說到“老妖婆”三個字,花不二的神情陰暗下去,本來寡淡的笑容也徹底消失了。
蠻蠻仍舊抱著她的手臂,杏仁眼卻不自覺地藏低了些。
那天,下著大雨。我又被一群王八蛋攆到了竹林裡——亂七八糟什麼武林裝束都有,肯定又是老吊日的收買的追兵。
他媽的,姑奶奶我本來吉人天相,又有夫人在身邊庇護,每次那些追兵再怎麼來勢洶洶,卻也傷不到我一根毫毛。誰想著那老妖婆多管閒事,非要跳出來橫插一腳。
老妖婆那個鬼東西,當時也沒現原形,不知使出了什麼妖法,竟讓追兵的眼睛都燒出鬼火來。不但他們嘶聲慘嗥,個個扭頭嚇作鳥獸散,我也讓這光景駭了一大跳。
隨後那鬼火朝我直湧過來,燒出滿地的彼岸花,我隻覺著天旋地轉,當場便暈了過去。
再睜開眼時,我的魂魄似已離了身竅。四周陰森森的都是銅牆鐵壁,壁上零星幾盞幽燈,前頭那高高的石階頂上,漂浮著一團湛紫色的鬼火。
——就是那天打五雷轟的老妖婆了。
隻可恨,姑奶奶當時想救夫人想昏了頭,竟是輕易聽信了那老妖婆的鬼話,生生讓她欺騙了十七年。
……唉。
起初,我不曉得她是什麼來曆,還感激她幫我解圍紓難。我問她:“你是菩薩麼?”
鬼火晃了晃,她說:“我是惡鬼。也是神明。”
我管她是惡鬼還是神明,滿心裡隻有一件事想問:“那你……會起死回生麼?”
她頓了一下:“可以。”
“王上!”我當即就給她跪下了。
我走遍南北山河十餘州,能去的廟觀都去了,能求的神佛都求了,要麼說法力不及、無能為力,要麼說這還魂複陽違逆生死輪回,是為天道大忌,她卻是唯一一個對我說出“可以”的人。
我將那孕魂蚌托在手心裡,跪著求懇她:“王上,求您救救我夫人,救救我夫人……”
可她又說:“想救她,沒那麼容易。”
“王上——”
“我有我的條件。”
我管她開出什麼條件。夫人就是我的命,我還會在乎什麼條件?
“隻要王上能救她活轉,什麼條件我都答允。”
她沉吟一會兒。
“她魂魄完好,肉身卻已腐壞。還魂複生是不可能了,借腹生胎或許行得通。”
我微微一怔。她說借腹生胎,豈不是要從小嬰兒開始長起?
這倒是無所鳥謂。
隻要夫人能回來,變成小小嬰孩又怎樣?曾經我為嫁她,等了她九年,如今再等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向她磕了頭,答允了。
她話聲變得沉厲:“我要你熬過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熬不過便是析身殞命,魄散魂飛,你可情願?”
我隻想著,若不能和夫人共度此生,我便和死了沒什麼兩樣。身死魂滅,又有什麼區彆了?
我又答允了。
她還問:“我要你煉成無間厲鬼,聽我差遣號令,永生永世不入輪回,你可情願?”
厲鬼?
嗯,聽來也沒什麼。
不入輪回,正好同夫人相伴永久。是活人還是厲鬼,卻也無關緊要。
她見我句句答應的爽快,或也有些意外。頓了一刹,說出最後一條:“我要你立下毒誓,一旦她回陽轉生,從此與她一絕兩寬,永不相見,你可情願?”
我聽得直皺眉頭。
這鬼王說的是甚麼屁話?
她看我遲疑,越加逼問:“我問你,你可情願?”
也罷。
我暫先答允了她,騙她救活夫人再說。日後胡亂再找個藉口毀約,她又能拿我怎樣了?
我終究拜了下去:“情願。”
鬼火舒了一舒。黑暗裡伸來一條彼岸花藤,勾住我手裡的孕魂蚌。蚌殼如玉碎煙消,溢出一泓淡青色的光暈——那就是夫人的三魂七魄了。
我用力想把那魂光攥在掌心,可那光暈如同細沙一般,都從我指縫裡流儘了。我就眼睜睜看著她的魂魄被花藤卷走,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再也回不來了。
第145章 無間(六)
一點鬼火落在我麵前,地磚上燒出三道互為鼎立的符文。
我哪裡看得懂這豎蠶一樣的怪字,隻聽她說,要我按下指印,簽了這道天譴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