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姚升提起一個“溫”字的時候, 闌珊的心就跟著一跳。
她做夢也想不到, 居然這麼快就見到了溫益卿。
樓上樓下, 相距不遠,闌珊能清楚地看到溫益卿聽見姚升的招呼,緩緩抬頭時明淨的額頭,以及那兩道熟悉的遠山眉。
上京前她曾想不少次,假如遇見溫益卿會是什麼情形, 最後她給自己找到一個合理的方式,那就是淡漠若路人就是了, 但是這時侯不期而遇, 她忽然間有些不太確定自己是否能夠真的做到淡漠如斯。
不知是心理作祟還是巧合, 她的手一顫, 筷子隨著從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姚升回頭看了眼, 見闌珊正俯身撿筷子。
這時底下溫益卿正也看見了他, 同時也瞧見姚升對麵窗戶邊上有道影子晃了晃。
同朝為官, 對於大理寺的姚升溫益卿自然並不陌生, 姚升勳貴出身,為人更是八麵玲瓏手段了得,滿朝文武中沒有他不認得的人,簡直是本朝頭一號的交際王。
雖然是在不太討好的大理寺任職, 乾著人人生畏的活兒,但姚大人顯然是個“異類”。
不過溫益卿對於姚升的感官並不算太好,他看破了姚升那滿臉笑容背後的本質, 不過是笑麵虎而已,常常是麵人的時候笑的歡,可捅刀子的時候手一點兒也不軟。
比如之前大理寺調查一個有貪墨嫌疑的朝官,那人還跟姚升關係不錯,姚大人麵上安撫他無事,私底下把證據收拾的妥妥當當,痛快麻利地把人送上了斷頭台,可憐那朝官臨死前還惦記著姚大人會念舊情網開一麵呢,如此糊塗死了倒也活該。
此刻見姚升在樓上異乎尋常地跟自己打招呼,溫益卿便隻向著他微微一笑,頷首致意,然後舉步進了樓中。
姚升看的分明,溫益卿的微笑裡分明是滿滿的疏離隔閡,看這個架勢,是絕對不會勞駕跑上來跟自己寒暄的。
雖是如此,姚升仍是笑意不改,他重新落座感歎道:“咱們這位溫大人可是矜貴的很啊,絕對不肯來這裡跟咱們這些粗人一塊兒吃飯的,隻不知道這個時辰他來乾什麼。”
旁邊的司直不由說道:“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靠著首輔大人,還有個駙馬身份罷了。”
“噓,彆瞎說。”姚升瞄了一眼闌珊,卻見她正拿了塊帕子,低著頭在擦拭從地上撿起來的筷子,姚升忙製止了:“叫他們換一雙!”
另一名副手立刻回頭叫了小二,又訓斥:“沒眼力見兒的!沒見大人的筷子掉了嗎!還不趕緊換來!”
王鵬趁勢道:“另外再加一碗麵,多加個荷包蛋!”
小二急忙致歉,慌忙去另取了筷子並滿滿地一碗肉絲麵。
姚升跟眾人麵麵相覷,笑道:“王兄弟真好胃口。”
王鵬道:“這麵忒也好吃,怪不得姚大哥你們特在這裡吃飯,以後我也要常來。”
闌珊見他如此儘興,便悄聲提醒道:“這裡的飯菜貴,偶爾來吃一頓解解饞倒也罷了,不是每天都能來吃的。”
“一碗麵能貴到哪裡去?”王鵬詫異。
這永和樓是首輔大人親筆題字的,來客如雲,物價自然不比彆的地方,在這裡吃一碗麵,頂在其他飯館裡吃十碗的。
闌珊才要回答,突然對上姚升凝視自己的眼神,她心中一動,便道:“京城的物價自然跟咱們那個小地方不同,姚大哥你說是嗎?”
姚升聽她喚自己“姚大哥”,便慈眉善目地笑道:“不打緊的,彆的山珍海味的咱吃不起,難道麵還不能管飽嗎?不過我剛才看小舒你說的頭頭是道的,真不像是剛來京城的。”
闌珊心頭一窒,這永和樓的飯菜貴她自然是早有聞名,方才差一點就說了出來,此刻便道:“這湯雖看著清亮,味道卻鮮濃異常,定是用了很多料熬製而成,細品還有淡淡的藥香,想必還有藥補的功效,決然便宜不了。”
“沒想到小舒還是行家,”姚升望著闌珊感歎,“我第一次來吃也隻覺著好吃而已,後來才知道,這湯裡有海參,鮑魚,花膠,雞肉,當歸人參等熬出來的,竟是用佛跳牆的手法弄出來的,豈能不鮮,豈能不貴嗎?不過吃著也值了。”
王鵬含著麵聽得呆了:“這裡還有這個參那個參?早知道直接給我吃那些就行了,隻喝湯多虧!”
一桌都笑了。
闌珊忍著笑道:“我隻猜用料不菲而已,沒想到歪打正著了,多謝姚大哥慷慨。”
姚升熱絡地說道:“這也算慷慨,你可是在取笑我呢,以後你們在京內常住了,哥哥帶你去吃更好的。”
司直看出姚升似乎對闌珊格外殷勤,便也附和道:“我們寺正是最大方的,乾我們這行常常東奔西走,有時候吃了上頓沒下頓,案子結了後,寺正就會請我們打打牙祭。”
姚升道:“可惜今兒太倉促了,簡薄了簡薄了。”
闌珊笑道:“這永和樓的麵好吃是其次,難得姚大哥如此盛情令人感動。”
姚升聽了這幾句很是受用,嗬嗬地笑了起來,大家重又埋頭吃麵。
果然,直到吃完了後也沒見溫益卿大駕光臨,姚升也沒說彆的,他其實早留心窗下,在他跟溫益卿打招呼後半刻鐘,溫大人就起轎離開了。
結了賬後眾人下樓,臨出門姚升問:“剛才工部的溫大人過來做什麼?”
那掌櫃的畢恭畢敬的說道:“回姚大人,溫大人是來拿我們新出鍋的酥炸果子的。”他特意放低了聲音,含笑道:“聽說公主殿下是最愛吃這酥炸果子的,還隻喜歡才出來的,多放半個時辰的都不行,溫大人才特意繞路過來買了回去。”
姚升挑了挑眉:“原來如此,咱們這位溫大人倒是個多情種子。”
掌櫃不便插嘴,是是垂手陪笑。
大家出了門,那司直就說:“早聽說溫大人跟公主琴瑟和鳴,感情甚篤,這樣看來果然所言非虛,唉!人比人氣死人啊,這溫大人的命真叫人羨慕。”
闌珊聽著隻是笑,不過那笑卻像是有些僵在臉上。
突然姚升雙眼一亮,叫道:“張大人?您如何在這裡?”說話間往前快步走去。
闌珊定睛看去,在她跟前不遠處一輛馬車旁站著的,正是之前在太平鎮出現過的張先生。
張先生也是滿麵帶笑的上前,跟姚升對揖寒暄。
兩個人的笑容同樣的恰到好處,相得益彰,久彆重逢似的歡樂,看的彆人都覺著喜氣。
張先生道:“不瞞姚大人,我正是為了舒監造而來。”
姚升道:“對了,說起來我昨兒在澤川仿佛看到老李了,隻不過他沒跟我打招呼,我猜他有要事在身就也沒去說話。”
“嗬嗬,”張先生笑了兩聲,“可不正是嗎?老李他因為辦事不密,給咱們大人申飭了一頓,所以才又派了我來。”
姚升其實早就知道李先生跟張先生都是為了闌珊,聞言卻偏露出詫異的樣子:“原來如此,這麼說您是來接小舒的?”
張先生聽他稱呼親密,卻仍不動聲色道:“正經是呢。”
“這就太好了,我正想著他們初來乍到,若是無人落腳,少不得我給找一處,有你出馬就不必我多事了。”
張先生笑道:“姚大人還是這麼古道熱腸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片刻,姚升回頭看闌珊道:“既然這樣,那我先不打擾了,等你安頓下來咱們再聚。”
闌珊忙行禮:“今日多謝姚大人破費。”
姚升笑道:“你又來了,不值一提。”說著又跟張先生跟王鵬作揖告辭,自己帶了人上馬而去。
張先生目送他一行人離開,才看闌珊:“請舒監造上車。”
王鵬問道:“是去哪裡?”
張先生道:“去了就知道了。”
闌珊翻身上車,王鵬因為剛才吃的過飽,此刻挺著肚子,覺著經不起顛簸,就要了一匹馬慢慢跟著。
一路上闌珊自忖,張先生親自來接,怕是要帶自己去見楊時毅了,一念至此,才把剛才跟溫益卿碰麵的那股不適感暫時壓了下去。
她心中暗暗設想見了楊時毅該如何的進退應答,想了半晌,感覺馬車走的慢了,她掀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忽然覺著不對。
闌珊對京內的道路並不算很熟悉,可是對於京內的各個坊的了解卻比一般人要清楚的多。
楊時毅身為本朝一品重臣,所住的自然是官員們雲集的崇仁坊,往崇仁坊的路很簡單,進了正陽門沿著筆直通北大道,在望見皇宮的時候右轉便是了,道路很是通達寬闊,幾乎沒有什麼雜七雜八的小巷子。
但現在顯然不是往崇仁坊,看兩側的街市布局,倒有些像是以前闌珊住過的彭利安家所在的積慶坊,而且馬車顯然也正西去,而不是崇仁坊所在的東城。
闌珊看了片刻便放下車簾,事到如今,隻有靜觀其變。
馬車又走了一刻鐘才停了下來,外頭王鵬已經忍不住了:“張先生,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張先生笑而不答,請了闌珊下車,才指著旁邊的一座門首說道:“這是咱們大人給舒監造安排的在京城內歇腳的地方,以後您就安心住在這裡便是。”
闌珊掃了一眼那門頭,旁邊牆頭上還有些許薔薇花的藤枝,像是太久沒有修剪,長的十分狂茂。
“多謝首輔大人,可是……阿沅跟言哥兒呢?”
張先生笑看向那緊閉的大門。
闌珊看著他臉上意味深長的笑,忽然心開始狂跳,她忙轉身往門口走去,才要上台階,就聽見大門“哢”地一聲,從內給打開了。
門扇後有一道身影就在眼前,闌珊血液一陣沸騰:“阿沅!”
阿沅臉色本是淡淡的,突然間看見闌珊在跟前,臉上露出又是震驚又是不信的神情,但在四目相對自後,無邊的狂喜從她的心中湧起來:“小……夫君!”
她飛快地邁過門檻衝了出來,闌珊急忙拾級而上,堪堪上了最後一級石階,就給阿沅不由分說地抱緊了。
闌珊略略的窒息,但是!一路高懸的心卻在此刻終於放了下來。
裡間言哥兒正坐在堂下的椅子上看一本書,聽見動靜就跑了出來,小孩一看見闌珊,雙眼瞪得圓圓的,淚卻先紛紛地湧上來,言哥兒喉嚨裡發出一聲暗啞不清的叫聲,拔腿往前跑來,卻因為跑的太急,在院子中央狠狠地摔了一跤!
闌珊見狀忙放開阿沅衝了進去,那邊言哥兒已經掙紮著爬起來,迫不及待地投入闌珊的懷抱:“爹爹……”他縮在闌珊懷中,哽咽著喊了一聲。
阿沅站在闌珊身後,早也驚喜交加到泣不成聲,她掏出手帕,轉頭不停地拭淚。
看到這幅情形,張先生臉上的笑也隨著斂了起來,王鵬卻吸吸鼻子:“真是的,弄得我都想哭了。”
等他們一家子終於安頓下來,張先生才也進了堂下。
闌珊的眼睛早紅腫起來,因為一時流了太多了眼淚,她迎了張先生陪笑道:“讓您見笑了。”
張先生笑道:“哪裡的話,好生見外,如今舒監造上了京,大家就都是手足了,正如您所見,這宅子是首輔大人給您特意安置的,以後安穩住下就是。”
“多謝。我……何時拜會首輔大人?也好當麵致意。”
“這個不忙,大人知道舒監造受了傷,也受了驚嚇,特意叮囑讓你安心調養好身子再說,畢竟嘛來日方長。”他笑了笑,又道:“這院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我本來安排了幾個下人,是阿沅娘子不喜歡趕走了,若是有需要,隻管吩咐。”
闌珊道:“感激不儘,我們人口有限,平日裡也習慣了由阿沅操持上下,不必再添人手了。”
“也罷,”張先生不以為忤,又道:“至於舒監造的差事,大人已經提前在工部打過招呼,隻等監造身子養好之後就可以去工部報到。”
闌珊意外:“大人果然想的周到,隻是我本是地方無名小吏,突然入了工部,會不會給人非議,說首輔大人任人唯親之類?”
張先生哂笑道:“舒監造大可不必擔憂,首輔大人並不在乎這些,何況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大人隻是唯賢是用而已。”
他交代了這些,又回頭看向王鵬:“至於王捕頭,我想在順天府給你尋一個本職的差事,不知意下如何?”
兩人說話時候王鵬在旁邊隻管聽著,此刻不知所措忙看闌珊,闌珊點頭,他才忙道:“好得很!還讓我做公差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