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珊又往下翻了翻記錄的戶籍,目光直了直:“怎麼戶部李尚書家跟我們尚書大人都在?”
姚升道:“當然,東坊住的多半都是官宦權貴,所以……”所以這件事情才顯得尤其棘手,而他統計的戶籍上,戶部李尚書跟楊時毅兩家赫然在最上頭。
姚升又道:“李尚書這邊倒是好辦,李大人為人極好說話,脾氣又好,而且他沒娶過親,府內的女眷屈指可數,也沒有什麼格外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所以問題應該不大,但是首輔大人這邊就難辦的多,楊府人丁多而複雜,可偏偏首輔大人對此事不以為意,你沒來之前我親自去登門過一次,可連楊大人的麵兒都沒見著,就給管事的攔在門外,我沒有法子,就說起此案,那管事進去通稟了半天,出來隻說了聲‘我們大人知道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也不許我們的人留在府內。”
姚升滿臉頭疼的表情:“你說要是偏偏不走運,讓楊大人府上有個萬一,我們豈不是……”
闌珊道:“姚大哥先不要擔心,楊大人不是那種諱疾忌醫的人,隻怕他自有防範,而且這種高門大戶,門禁森然,等閒之人也難進入,我看賊人未必就敢選這種門第。”
“最好是如此,”姚升不由自主說了句,又自知失言,不選高門大戶,選小門小戶就對嗎?
忙笑道:“那他最可能下手的目標呢?最好再細細圈一圈,縮小一下圈子,咱們也好對症下藥。”
這些事闌珊早就想過了:“姚大哥,你先把之前遇害的幾位姑娘的情形通想一遍,理一理他們有什麼共同之處,就算是細微的相似也很重要。”
畢竟闌珊隻是從葛梅溪口中道聽途說,不比姚升是親眼見過屍首跟現場的。
姚升之前其實也已經研究過了,隻是總沒找出異樣,聽闌珊也這樣說,才又叫司直去取了驗屍的屍格記錄,仔仔細細看了兩刻鐘,便抬頭望向闌珊。
闌珊道:“怎麼,可發現了什麼?”
姚升沒有立刻回答,隻又叫道:“把昨晚上看的戶籍簿拿來!”
副手搬了幾疊書簿過來放在桌上:“寺正要看哪一本?”
姚升卻揮揮手讓他們後退,自己抓了兩本,又從底下抽出一本打開仔細找了半天,才抬頭看向闌珊,歎息說道:“這件事情,還得煩勞小舒了。”
闌珊這還是第一次來楊時毅的府上。
雖然給姚升所托,加上自己也是工部的人,跟楊時毅多少有那麼一層關係,但當下車的時候,闌珊仍是心裡沒底兒,萬一楊時毅也不見自己呢?
她沒有讓自己的副手上前交涉,反而親自走到門口。
果然,楊府門口的仆人們也跟彆處一同,看人的時候是垂著眼皮的,見闌珊衣著普通又是生麵孔,便拿腔作勢地問:“你乾什麼來的?”
闌珊含笑行禮道:“下官也是工部的人,姓舒,特來拜會楊大人的。”
“工部的官兒也常來我們府上,怎麼從沒見過你啊?”那人仍舊倨傲的回答,畢竟工部裡五品以下的官員,對他們而言是進不了楊府這高門檻的。
冷不防旁邊的一個人聽見“舒”字,忙走過來:“你說你姓舒?你總不會……是新升了營繕所副所的舒大人吧?我們楊大人的師弟?”
闌珊道:“正是下官。”
先前那仆人聽了,一臉慌張:“什麼?您就是舒大人?小人、小人有眼無珠!”
後過來的那位橫了他一眼:“還不快向裡頭通報?”又忙讓著闌珊入內。
在楊府門口門房處等候了不多會兒,裡頭有人出來相請。
沒吃閉門羹,闌珊總算鬆了口氣,忙隨著那人往內而行。
她進府之後,門房上這些人才麵麵相覷,有的道:“好年輕的舒大人,想不到相貌也如此俊美。”
又有說道:“怪不得咱們都不認得,按理說,他是咱們大人的師弟,聽說他上京來的房子還是大人給的呢,本該一進京就過來府裡拜會,常來常往的,也不知是這個人沒眼色呢還是有意避嫌,來京這都快兩年了,竟是第一次上門!”
“倒也好,可見不是那種擅長鑽營,隻懂抱我們主子大腿的官兒。”
眾人都笑了起來。
且說闌珊跟著小廝進內,一路且走且隨意打量這楊府的住宅,身為工部的尚書,天下聞名的首輔大人,這楊府的宅子,卻實在是可以用四個字形容“平平無奇”,連最為樸拙古舊的榮王府,都比這宅子多些匠心獨具之處。
除了一個“大”之外,就沒彆的特彆了,看到最後,闌珊連打量的心思都沒有了,突然想到那一句——賣油的娘子水梳頭,並不是說擅長工造的人,所居住的地方就一定是巧奪天工的,反而越發的簡單實在,這大概也是一種返璞歸真吧。
過穿堂的時候,闌珊忽然給堂前紫檀木的長桌上那一人多高的紅色珊瑚樹給閃了眼睛,一時挪不開目光,忘了留意彆的東西,那帶路的侍從道:“這是之前皇上賞賜給我們大人的,說是稀世難得之物。大人供奉於此,以顯聖恩。”
闌珊歎為觀止,跟在身後的鳴瑟卻仍是目不斜視。
終於到了楊時毅的小書房,還沒進門就聽到裡頭說笑的聲音,闌珊忙問:“有誰在?”
小廝道:“門上沒跟您說嗎?戶部的李尚書大人一早上就過來了。”
於是入內稟告,又請闌珊入內。
到了裡間闌珊還沒行禮,就聽李尚書先笑道:“舒所副,哪陣風把你吹來了?可知道我才跟你們尚書說,這端午節來送禮的絡繹不絕,怎麼唯獨他的好師弟沒有露過麵呢?”
闌珊一窘。
雖然名義上是楊時毅的“師弟”,但闌珊心知肚明,並且暗暗地想跟楊時毅保持距離,畢竟對方可不是那種愚笨之人,目光銳利心思精明的很,太頻繁的接觸不是好事。
逢年過節之類她雖然也跟姚升、江為功,甚至趙世禛有些“人情”來往,可卻從來沒想過往楊府來送什麼禮。
一來是保持距離,二來免得叫人以為自己巴結著楊大人。
她還不知說什麼好,就聽到楊時毅淡淡地說道:“我缺那兩個粽子麼?何必無端打趣。”
楊時毅又問闌珊:“自打你上京,這卻還是你第一次來我府中,我瞧著你臉上氣色,有些像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怎麼,真的有事?”
闌珊遲疑:“是。”
當著李尚書的麵,她有些不知該不該提。
李尚書卻也是個人精,當下便笑道:“我來坐了半天,也該回去了。”
楊時毅卻製止了他:“不妨事,你不是外人。闌珊直說就是了。”
闌珊聽了如此,才說道:“我這次來,是為了之前那件轟動京城的采花賊案子。”
楊時毅皺眉,他還沒做聲,李尚書忙道:“大理寺一早上去我府內知會過,聽聞也來過楊府,我才也來探看情形的,怎麼,居然讓小舒你親自來了?”
闌珊咬了咬唇,說道:“先前姚寺正有最新發現,他懷疑凶嫌將動手的對象,正是大人您府中之人。”
“你說什麼?”李尚書脫口而出。
楊時毅瞥他一眼,才淡淡地說道:“姚升先前派人來過,我隻當他危言聳聽,莫非他不死心,又叫你來當說客麼?你敢如此說,憑據呢?”
“自然是有的,”闌珊道:“大人容稟。”
大理寺的審訊不可謂不嚴密,之前姚升再度回看案情記錄,特意在每個受害之人的資料上留意,他絞儘腦汁,把每一寸細節都放大了看,果然發現了至大可疑處。
第一個遇害的王姑娘,出宮日期是四月九日。第二個洪姑娘的生日是臘月九號,至於朱小姐,她的母親於四月九日病逝,金家女孩子是下個月九號出閣。
姚升起初以為興許是巧合,但他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楊時毅的生日是九月九日,這不禁是因為姚升對於首輔的壽辰格外留心,更是因為這個日期之獨特。
姚升本想陪闌珊一塊兒來的,可又怕楊時毅知道他來了反而不見,所以才情闌珊代勞。
闌珊說完之後,楊時毅仍是麵沉似水沒什麼反應,李尚書卻驚呼道:“原來遇害的這幾人都跟‘九’有關,偏偏你的生日也是九號!楊大人,你可千萬不能不防啊!”
他想了想又忙道:“對了!我剛才聽你說你們府上二姑娘今日正是要去城外佛寺上香的?快叫人去攔住,今日不宜外出!”
楊時毅嗬斥道:“胡說八道,你幾時也變得這樣輕信於人?給他們幾句無憑無據的話就嚇壞了膽子不成?你若是怕,我這裡也不敢留你了,你請回吧!”
李尚書本是好意,突然給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頓,苦笑道:“楊大人,你這可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
他一句話沒有說完,楊時毅一拍桌子,“來人,送客!”
李尚書目瞪口呆,已經有兩個楊時毅貼身的人進來,笑道:“我們送李大人。”
“你、你真是……”李尚書雖然跟楊時毅多年交情,卻也氣的不輕,吹胡子瞪眼的又不敢罵的太過分,就隻對闌珊道:“小舒,你也彆跟咱們首輔大人多說了,他這人固執的人,不要白費了你的口舌……”
話沒說完,已經給那兩個人請了出去。
隱隱地聽到裡頭楊時毅怒氣不休似的對闌珊說道:“你是工部的人,如今卻是進了大理寺不成?還聯合姚升來跟我說這些不經之談!妖言惑眾的……可見我先前是太高看了你!”
李尚書聽的越發生氣,他氣鼓鼓地往外而行,到了門口,還忍不住回頭咬牙說道:“這個人真真的越來越不可理喻了,人家是好心提醒,你卻一味的不聽!真的要等出了事兒再後悔就晚了!”
他氣的說了這幾句,正要上轎子,就見楊府的角門處有幾個人走出來,吆喝著說道:“都回避著點兒,二小姐要出城進香去呢!”
李尚書無法形容自己的震驚:“這人真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可雖然著急非常,卻也無可奈何,跟隨他的仆人們便勸道:“大人,何必多管閒事呢,您又不是不知道楊大人的脾氣,他認定了的事情誰也不能更改,何必白白得罪了人?更何況也未必就有事呢。”好說歹說地勸著去了。
那邊楊府的人出來喝令小廝們回避,又不多會兒,便有人扶著一位身形嫋娜衣飾華美的姑娘走了出來,上了車,一路往城外而去。
馬車出了城,沿路往觀音寺而去,中間繞到一段山路的時候,突然間馬兒受驚似的,撒腿往前飛奔。
隨車的小廝跟侍衛們驚慌失措,立刻跟了上去,遠遠地看到車歪倒在路邊溝內,急忙上前查看,卻見裡頭並沒有二姑娘的蹤跡,隻有兩個瑟瑟發抖受了傷的丫鬟,嚶嚶地在哭,問她們話也不能回答。
大家驚魂未定,麵麵相覷,忽然有人道:“都彆吵!那邊有聲響!”
於是眾人循聲狂奔,半晌來到一片小樹林處,卻見地上有血跡斑斑,眾人這會兒都以為是出事了,一個個駭然欲死,直到有人道:“快看!”
一刹那所有人都抬頭看去,卻見前方不遠處正緩緩走出一道婀娜的身影。
起初大家都以為是楊府的二小姐,但細看又明明不是,這人身上穿著二姑娘的裙衫,裙子上卻沾著大片的血,還給撕裂了幾處,頭上的珠釵早不知散落到哪裡去了,隻剩下一個歪了的發髻,顯得有些狼狽。
隻是這張臉倒是清麗秀美,妝容也很精致……除了神情有些凶狠,眼神更是冷冽中透著殺氣。
楊府的侍衛深吸一口氣:“你、你是……”
“工部舒丞的人,奉命拿賊。”
淡漠地答了這句,鳴瑟抱起雙臂往旁邊走開一步,在場大家才發現在他身後的地上,倒著一個身著灰衣埋頭朝下的人,動也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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