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霽即刻領了旨意,當下也不顧風大雨大,忙把心腹郭公公喚來,命他親自前去給容妃報喜訊,又飛速地派妥當人去打掃瑞景殿。
此時皇帝又看著趙世禛道:“你也忙了幾天,自打濟州回來就沒消停過,現在就去看看你母妃吧。”
趙世禛磕頭謝恩,退出了內殿。
當下殿中隻剩下了帝後二人。
自打皇帝方才說放容妃出來,皇後便沒有再說話,雖然殿內燈火通明,她的臉色看著卻甚是晦暗。
皇帝看著她道:“皇後不高興了?”
皇後如夢初醒,淡淡地一笑,說道:“既然是皇上的意思,臣妾自然是領旨,哪裡敢不高興呢?隻不過……”
“不過怎麼樣?”
皇後忖度道:“隻不過雖然這些年容瑾她一直都沒有承認,但當初她貼身的女官可都供認不諱,言之鑿鑿地指認是容瑾指使的自己謀害皇嗣的,皇上如今放了他出來,叫宮內彆的妃嬪怎麼想,萬一再有人覺著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兒無礙,跟著效仿呢?”
皇帝笑道:“皇後統領六宮,這麼多年風平浪靜,皇後之能朕是相信的。何況十多年了,假如容妃是給冤枉的,這麼多年也夠她受得了,另外還有一件——榮王不辭辛勞,鞍前馬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何況他功勞也不小,這麼多年為朕跟太子做了多少事兒?你總也該知道。他又是個有孝心的孩子,當時為了容妃差點兒凍死在雪中,就算彆的不念,到底顧念這孩子的一片忠孝之心啊。”
皇後聽到他誇獎趙世禛,不禁有些酸溜溜的:“是,榮王是很能乾的,容妃有個好兒子。可皇上這般不住口的誇讚他,總不會……覺著他比太子更好吧。”
皇帝笑道:“怎麼無端又扯到太子,朕誇榮王幾句,不等於說太子不好,等朕真的開口說太子不好的時候皇後再擔心不遲。何況榮王光芒再盛,不過是絕世的明珠,怎麼也比不上天上的日月。”
皇後聽前一句的時候還有些緊張,聽到最後一句,明白皇帝顯然是把榮王比做明珠,而皇帝跟太子卻是日月。
當下才輕輕地歎了口氣:“其實臣妾倒不是不願意放容妃出來,這麼多年臣妾想到當初跟她的姊妹情深,也時常惦記,隻不過礙於宮規禮法,又覺著她若真做了那種十惡不赦的事情,實在是……心裡過不去罷了。如今皇上既然這麼說,臣妾索性便也忘了過去,且往前看就是了。”
趙世禛到了冷宮的時候,郭公公已經先一步向容妃報了喜訊,出來的時候正碰上趙世禛。
郭公公忙後退一步:“榮王殿下。”
趙世禛隻向著他一點頭,便入內而去。
門是開著的,並沒有如平常一樣關起來,從門口可以看見正殿內微弱的燈光,閃閃爍爍的,像是幽淡的鬼火。
趙世禛記得,應該有十六年了,這麼多年母妃都住在這陰僻冷暗的院子裡,不曾外出一步,也很少見外人。
想到上次容妃打傷自己時候說的話,趙世禛能夠理解母妃心中的怨恨。
任憑是誰給關了十六年,也絕不會心平氣和恍若無事。
進門的時候,趙世禛看到容妃側對著自己坐在桌邊,安靜默然的仿佛在出神。
近身的宮女站在她身後不遠處,卻正在偷偷地拭淚,猛然看見趙世禛進來,急忙要上前行禮,卻給他製止了。
宮女看看他,又看看靜若雕像的容妃,終於悄悄地退下了。
趙世禛走到容妃跟前,慢慢地跪了下去,溫聲道:“母妃。兒子來接您出去了。”
容妃緩緩地抬起頭來,當看見麵前的趙世禛的時候,眼淚從容妃的雙眼中一湧而出。
她並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隻是無聲地流著淚看著趙世禛。
趙世禛瞧著母親如此,很想勸她不要哭,但是心頭卻也酸楚的很。
終於,他慢慢跪伏了下去:“母妃……”
容妃緩緩伸手,想要扶他起來似的,手指卻隻碰在了趙世禛的頭頂,她碰了碰榮王的發冠,終於起身將他一把抱住,母子兩人難掩心中的悲欣之情,抱頭痛哭起來。
這一夜,各人自然都留在宮中。
趙世禛跟容妃母子相會的時候,那一邊,皇後出了乾清宮後便回到坤寧宮。
不多時,太子趙元吉便到了。
元吉還有些忐忑,進內行禮後便道:“母後,父皇是怎麼個主意?”
皇後問道:“太子妃呢?怎麼不見她。”
趙元吉其實要帶鄭適汝一塊兒來的,隻是鄭適汝是個精細的人,知道他們母子必然有話,自己跟著倒是不便,所以並沒有隨著。
元吉便道:“阿汝怕惹母後生氣,所以……”
“她惹我生氣?”皇後一笑:“事情跟她又沒什麼關係。”
元吉上前:“母後你不怪她就好了,可父皇到底怎麼想?”
皇後就把“僭越逆上”的話說了,元吉愣了愣,也略鬆了口氣,又問:“父皇沒有責怪我跟阿汝嗎?”
“你這個傻孩子,”皇後歎息了聲:“你父皇自然知道這件事跟東宮不相乾。不過是不得不敲打你們一番罷了。而且太子妃為了你,寧肯自請下堂,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了。你父皇自然看的出來。”
提到這個,趙元吉也歎道:“這可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母後是知道的,太子妃素來是何等的恭謹自製,哪裡想到國公府會鬨出這種事,這可不是無妄之災麼?幸而父皇英明……並未遷怒。”
皇後冷笑:“你父皇自是英明,可雖不曾遷怒於你們,卻做了另一件事。”
趙元吉忙問何事,皇後就把皇帝下旨,命容妃仍回舊宮一事告訴了他。
元吉也覺著意外,可過了會兒才道:“既然是父皇的旨意倒也罷了。我雖不喜容妃,但到底是榮王的母妃,這麼多年他也怪可憐的。”
“你倒是可憐他,”皇後搖頭笑道:“太子,你以後行事要越發謹慎,彆再讓榮王處處出風頭了。”
趙元吉問道:“母妃是擔心……父皇更偏愛榮王?”
“本來就是,”皇後歎了口氣,“你啊,你哪裡知道……”
皇後在意的哪裡是容妃的複出,她在意的是皇帝心中對於榮王的那份偏愛。
她永遠忘不了,當初容妃受寵,榮王鋒芒熾盛,宮中處處都說皇帝要立榮王為儲君的那時候。
對皇後而言,那一段真真是她生命中最可怕的時光,每天都有一種朝不保夕的感覺。
那種恐懼的感覺直到容妃被廢,才終於煙消雲散。
如今,那種久違的感覺突然又鬼魅似的出現了。
就在趙元吉跟皇後母子對話的時候,鄭適汝也正在麵對自己的父親鄭老國公。
這次不在禦前,鄭適汝直接道:“國公為何如此糊塗?竟把一個來曆不明的人留在府內,且那樣的信任,難道就沒想過這人倘若是無國無家的歹惡之徒,會把整個國公府都一塊兒葬送嗎?”
老國公之前給抬了出來,太醫又是針灸又是灌藥,才終於醒了過來。
這會兒仍是驚魂未定的:“皇上怎麼處置我們的?”
鄭適汝忍了一口氣:“這件事如此醜惡不堪,皇上怎麼可能容許傳揚出去!自然會用另一個罪名來處置鄭家,父親削爵或者性命之憂倒是未必,但……這件事到底得有人出來承擔,傷筋動骨的是免不了。”
鄭國公老淚縱橫,過了會兒又道:“不是我要留那個人在府中,委實的我以為他是好人,因為,跟他相識的時候,他跟程家的人混的很好,我哪裡會懷疑這個?”
“程家的人?”鄭適汝起初沒想到哪個“程家”,猛然間臉色泛白:“是皇後娘娘的母族程家?”
“當然,”國公揉著鼻子,道:“不然還有哪個程家,我看那譚先生跟程家之人交好,所以才放心留那人在府內……方才禦前問起來,我哪裡敢說啊。”
鄭適汝盯著老國公,過了半天才輕聲說道:“不錯,幸而國公沒有說出此事。”
“適汝……”鄭國公喚了聲,“父親會不會連累你、跟太子殿下?”
鄭適汝的臉色很平靜:“國公放心,皇上不會因為這種事就廢了太子,更不會因為這個叫我下堂。”
“這就好。”鄭國公悲戚地低語,“這就好。”
這一夜多了這許多人,皇宮之中格外熱鬨些。
但整個皇宮,卻也就像是整個天下,所謂“幾家歡樂幾家愁”,各處宮殿裡的情態皆都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