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臉色變幻不定,他內心好像燃起了一團火。
好在此時,鄧千秋道:“所以這天下所有問題的根本,就在於此。許多時候,你不改變,那麼便隻能消亡。周分封天下,吞滅東夷,秦滅六國,這些都是如此。就好像秦一樣,那時各國都已察覺到生產方式有了改變,鐵器出現後,生產力大大的增加,還有知識開始漸漸普及,大量沒有封爵的士人也開始出現。這個時候,誰能加強朝廷的權威,能夠吸引各國的士人,進行變法,誰就能生存。而依舊還沿用老一套的,如何敵得過秦軍?覆亡其實也隻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覆亡二字,教朱元璋心頭一震。
朱棡道:“這樣說來,咱們大明,也會覆亡咯?”
鄧千秋罵道:“我大明不一樣,我大明自有天命。好了,你也站牆角去。”
“可是恩師,你方才還在說這天下興亡之道,怎麼到了我大明就不一樣了。”
鄧千秋道:“哎,伱瞧,為師和這適應生產關係的部族、國家也是一樣的啊,為師不去改變自己,也要被肉體消滅。現在我大明開國,天下百姓都希望得到安定的生活,陛下更是春秋鼎盛,我大明的國祚,必能延續。這個時候,你和為師說這個,為師若真順著你評論國事,那和不肯順應變革的六國有什麼區彆?最終也隻能覆亡,身死族滅了,懂不懂。”
鄧千秋清清嗓子,接著道:“我們都是聰明人,聰明人就要順勢,就是看清風向,秦朝看清了風向,進行了變化,所以他能滅六國。而個體而言,也是如此。”
這話,居然很有道理,不但家國之道講了,連做人的道理也懂了。
朱棣卻道:“恩師,那我換一個提法,我大明國祚萬年,會有什麼危險嗎?”
“有。”鄧千秋道:“大漠之中的各族,他們的生產關係極為脆弱,就和我們的先民一般,一旦獵不到獵物,就要餓死,一旦家裡的羊死了,也要餓死。正因如此,所以他們的組織關係,源自於大家團結起來,一起南下劫掠,隻要劫掠能夠成功,那麼這個聯盟的半國家形式就可延續。而一旦他們無法順利的劫掠,那麼勢必內部就會爆發殘酷的內亂。這就是生產關係無法轉化為果實,最終導致的自相殘殺。”
“而我中國本質其實也是一樣,我們重在開墾,隻要土地還能有收益,還能養得活大家,這生產關係不出問題,自然而然,也就江山穩固了。”
“可我問你們,曆朝曆代,耕地真的可以永遠養活人口嗎?”
“……”
朱元璋聽罷,臉已露出幾分慘然之色,他低著頭,默然無聲。
在大本堂,許多大儒對於國家興亡的討論,更多集中在君主的問題上。
隻要皇帝不好美色,不鋪張浪費,不寵幸奸臣和自己的親戚以及宦官,壓製不明聖人道理的武人,則天下就可以安定。
基本上,這一套其實早已在宋朝就已經形成了一套可以自圓其說的理論,尤其是《資治通鑒》出現後,這一套理論更加的進行強化。
而幾乎所有的大儒,都在儘力地回避一個問題……土地。
隻聽鄧千秋此時又道:“我們且不說天災,單說人口的不斷增加,還有土地的兼並,這天下現在尚有許多的荒地,足夠人去開墾,可久而久之呢?久而久之後,土地會慢慢的兼並,人口會不斷的增加,終有一日,會達到某個階段,以至大家再如何勤懇耕作,也填不飽肚子的時候……”
“你們這幾日,在這周遭隨為師瞎轉悠,顯然也看到許多百姓的生活了吧。你們覺得他們日子苦不堪言,可實際上,這可能已經是他們這數十上百年來,日子過的最舒心最快活的時候了。因為戰爭使不少的富戶被消滅,也因為戰亂使大量的人口減少,以至百姓們總還可以想辦法開墾一些荒地維持生計。如今一個家族的人口,尚且還不多,還沒有進行繁衍,家中的土地,也勉強能維持家中的開銷。”
“可以後呢?十年,一百年,兩百年之後呢?”
這一下子,朱棣無詞了,隻是他似乎對此格外的上心,於是道:“那會如何?”
鄧千秋道:“無非就是流民們沒有飯吃了,不得不開始四處遊蕩,而後憤怒之下,開始攻打州縣。而朝廷為了解決流民,就不得不征募更多的官兵進剿。為了征募更多的官兵,歲入不足,所以加征稅賦,加征稅賦之後,又有更多人活不下去……如此反複,最終……土崩瓦解。”
朱元璋覺得這些……他好像在哪裡見過。
朱棣道:“這樣的話,豈不是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