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來旁人可能不信,其實被母親康和郡主拋棄,曲靜勝心中並無多少怨恨。
強權下遊豈有自願。
康和郡主看上去能選擇,實際上也隻能如此選擇。
當時情形,景佑帝隨時可能用他們四姐弟威脅慶王。
慶王乃至隨他征戰四年的部下都不可能同意為了他們四個幾乎沒什麼感情的外孫,放棄即將到手的至尊之位,可又不能在明麵上棄他們於不顧,否則傳出去讓世人如何作想慶王。
——一個為了權勢罔顧孫兒性命的反賊。
未來的君王不能沾上這等不堪名聲。
為了破局,唯有康和郡主這個當母親的親自出麵請命放棄他們,方能避免陷慶王於不義。
康和郡主沒得選。
有人誇她大義就有人罵她狠毒。
康和郡主懸在天下無數口舌之間時,慶王安然隱在人後,用彆人的犧牲滋養自己的血肉,距離皇位又進一步。
早在抓住王瑛把柄那日,曲靜勝便在遙想今日了。
夫妻同體,她就是要用傷害過的王妃的王瑛做刀,把刀尖戳到慶王身上,要親眼看看高高在上的慶王被架到康和郡主同一個位置時,可還會念著那套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結果……
一個王瑛而已,便釣了出未來的一國之君與廟堂朱紫的虛偽嘴臉。
成大事者果然不拘小節。
曲靜勝再度諷笑出聲。
笑著笑著人又怔怔的,開始出神。
她自生下來便同慶王與康和郡主等人捆在一條繩子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懲罰他們來平息自己的憤怒。
恨意隻會顯得多餘,糾纏自己不得安寧。
今次算是她對慶王的微不足道的‘報複’。
從此之後,她的不忿、憤怒與特立獨行都必須掩藏在世俗德行之下,以免害人害己。
這一夜,曲靜勝醒醒睡睡,沒得安眠。
不過河傾月落的光景,晨起號角吹響,她索性翻身坐起,頂著發脹的腦袋草草洗漱一通,出門後直奔慶王大帳。
慶王已經起身,聽見近衛傳話說曲靜勝求見,意外挑眉。
曲靜勝頂著一臉倦容邁進帳內,慶王目光如炬,第一時間落在她青黑浮腫的眼周,詫異問道,“如此憔悴,為何不多睡一陣?”
“璨璨有事想求外祖父應允,昨夜忘記說了。”曲靜勝麵上浮出幾縷憂色,開門見山道,“弟妹們此刻正藏身於都城,沒有親眼確認他們安好之前,我實在難以放心。請外祖父允許我隨大軍同道,前往都城。”
慶王挑眉,“昨夜我已派人傳信於你母親,將你們姐弟平安的好消息告知了她,她此刻應該正在後方城鎮盼你過去。”
曲靜勝知道慶王的意思。
人與人的感情長在血脈裡,更滋生於一粥一飯的陪伴。
在此之前,她與慶王隻在幼年見過一次。
而康和郡主則是慶王夫婦的嫡長女,掌中珠。
所謂的隔代親不適用於她,在她與康和郡主之間,慶王會偏向誰毋庸置疑。
曲靜勝心知肚明自己與康和郡主在慶王心中不是一個分量,卻不想在早早開了這個遇上康和郡主便得退讓求全的頭。
“母親有外祖父庇護,必定安然無恙,璨璨十分放心。為今我隻憂心弟妹們,盼著他們一切平安,屆時帶上他們一道去尋母親團圓,母親定然比見著我一人更加歡喜。”
話說得軟和,聲氣卻始終堅持。
慶王說服不了曲靜勝,見又有人前來稟事,無心與她過多糾纏,大手一揮算同意了,讓她自去找二表哥趙崇澍安排。
曲靜勝會騎馬也能吃苦,隨軍疾行不算十分吃力。
五日後的黃昏,慶軍一路順風順水,以破竹之勢攻至都城外郭。
當即按照戰術布置,分兵前往各處城門,生火造飯後紛紛歇下,做足了暫時隻圍不攻的架勢。
都城中上至景佑帝下到普通守軍皆以為慶王的疲軍打算在外修整一夜,明日才會正式攻城。
一乾守將見狀,難免爭執不休。
求穩的認為城中守軍應該抓緊時機養精蓄銳,以備接下來的惡戰。求勝的則力爭趁夜出城,偷襲慶王疲軍。
在城樓督戰的景佑帝被吵得頭疼,氣怒之下連斬數名他認為有裡通慶王嫌疑的怯戰官員,拂袖離去,最終也沒得出個用兵定論。
落日旌旗,清霜劍戟。
曲靜勝高居馬上,遙望巍峨高聳的延慶門。
他們這一支隊伍正是由當日在大帳出首勸說慶王暫放王瑛的長髯將軍魏恭率領,徐倓為副將。
趙崇澍等一乾趙氏皇族子弟以及慶王本人,皆被慶王嚴格約束,紮營在二十裡外,不得參加攻城作戰,不得在太|祖的都城之下同族相殘。
曲靜勝順理成章轉為跟在徐倓這個小舅舅身邊。
當夜,星芒渺小,萬籟俱寂。
荒雞醜時,沉重如山的延慶城門毫無預兆洞開。
魏恭率部悄無聲息入城,與站在門牆最前那兩人微微頷首,爾後長驅直入往皇宮方向去,按照計劃擒賊先擒王。
城中守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從酣睡中驚醒睜眼便見到氣勢如虹的慶軍已殺至跟前,且呈合圍之勢,一時軍心大亂。匆忙持械交手一番過後,更覺雙方實力懸殊,不過片刻之間,已然潰不成軍。
慶軍奉慶王令,儘量不在都城見血。
是以軍中一直有人在高喊繳械不殺,無路可逃的守軍聞聲索性丟了武器,束手就擒。
魏恭率部幾乎是一路暢通無阻奔至昌平大街,隻要過了正前方的昌平橋抵達內城,距離宮門便僅剩下咫尺之遙。
從他們的位置,已能看見一角流光溢彩的琉璃瓦當。
想到那座從前於他們而言高不可攀的宮邸即將猶如一張死物畫卷,徐徐在自己眼前展開,一乾將士的心是前所未有的熱。
眾人正要一鼓作氣過橋衝入宮門,斜裡忽地殺出一隊兵士,迅疾把守住對麵橋頭,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曲靜勝身處軍陣靠後的位置,被徐倓派來的侍衛團團護在中間,看不見前方戰況,隻能根據停留時長判斷魏恭這次遇上了個還算拿得出手的敵人。
也是,偌大一個朝廷,領兵二十萬,總不可能全是屍位素餐的廢物。
西林庵位於內城,曲靜勝要去找弟妹們也需要先過昌平橋,她按捺性子等著,幾聲議論裹挾河風鑽進耳朵裡。
“當然厲害了,那可是能讓韃靼蠻子在冬雪草原上都聞風喪膽的曲定!”
“嗨,再厲害也不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隻帶了千餘人,占據地利勉強能守橋一時罷了。咱們人數幾十倍於他,車輪戰都能磨死他。”
“你傻啊,曲定此時堵在橋頭正是為了拖延時間,讓那昏君有機會召集各方城門守軍前來,與駐守在皇宮內外的禁衛裡應外合將咱們包餃子。魏將軍怎麼可能采用車輪戰浪費時間,貽誤戰機。看見沒,令旗變了,是要強攻!快走!”
曲靜勝目色微凝,在侍衛的保護下讓到最邊上。
強攻號角嗚嗚吹響,宏渾磅礴,吹沸萬千熱血。
轉瞬之間,昌平橋上已是人喧馬嘶,喊殺震天。
曲靜勝扯韁往旁小跑幾步,這個方位無遮無擋,正好能將橋上交手雙方情況一覽無餘。
少女澄澈的眼底映出故人身影。
威名赫赫的大將軍始終身先士卒,持槊拚殺在最前。可惜人不過肉體凡胎,雙拳終難敵無數的四手,漸漸力不從心,左支右絀。
他的部下也一個個接連倒地。
有道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沒有萬骨可用的名將,猶如拔了牙的老虎。
眼看曲定腰腹與右肩連中兩刀一槍,渾似個血葫蘆,再提不起那柄隨他征戰多年的威風巨槊,隻能憑旗艱難支撐,鈍鈍揮退如潮水一般紛湧而上的慶軍。
曲靜勝喉頭驀地湧出一股透骨酸澀,驅使她馭馬猛然衝出護衛隊列,厲聲高喊一聲,“二叔!”
此時此刻,她不知道自己叫曲定想做什麼。
勸他投降?或是唾罵他活該?
距離太遠,橋上的曲定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又似乎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