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落在寬大的傘麵,發出淅瀝清脆的聲響。
“我師尊怕你將來變成一個大壞蛋。”明朝突然甕聲甕氣:“他覺得你心思深沉,性情不定,天資又好,怕一個鬨不好,你將來要變成一個為禍蒼生的大魔頭。”
背著她的褚無咎的腳步頓住。
“但我覺得,你也許不是那麼好,但也沒有那麼壞,至少不是一個窮凶的惡徒。”她頓了頓,用帶著鼻音的很輕的聲音,說:“我相信你。”
“…”
褚無咎倏然感到一種荒謬,一種近乎荒唐的好笑。
她能相信他什麼呢。
他給她所見到的一切,他讓她所喜愛的一切,都是他設計的。
驚鴻一見是設計的,患難與共是設計的,傷重是苦肉計,她天真純粹的年少傾慕並因之而生的憐憫和拚死守護也是計劃中的……
她能相信他什麼呢,連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會做什麼樣的事。
他覺得好笑,像聽見一個不那麼出色的笑話。
他本應該自然地掠過這個話題。
但說不上是因為什麼,他的嘴唇卻吐出這樣的聲音:“相信什麼呢?”
“你認為真的了解我嗎?”他溫和道:“你能相信我什麼呢?”
他的聲音很輕,在連綿細碎的雨聲中,像某種輕緩生長的陰鬱而無形的怪物。
褚無咎以為她會信誓旦旦說,相信他在獸潮救過人、相信他往日的為人與德行,甚至說相信他們之間的感情,那些糅雜著隱秘欲望的耳鬢廝磨、親吻。
但他卻聽見她說:“因為你給那個小妹妹買秋梨膏糖。”
褚無咎愣住。
“就是那天…我們進城的那天…”明朝有點不好意思,小聲說:“其實褚氏主宅那次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麵,我之前就記得你…在街上,你在看書,旁邊的小妹妹拉著娘親哀求想吃糖,你就送給她好多秋梨膏糖。”
“好多好多哦,那個店家把整個攤位的糖都拿給她,小妹妹拿不過來,她娘親就得幫她拿,那麼多糖,不止她可以吃,她娘親也終於可以舍得吃幾口。”明朝吸了吸鼻子:“她一定很高興,能吃到糖、還能讓娘親也吃上糖,這必定是一個小孩子,最高興的事了。”
褚無咎沉默。
他已經有些不記得這麼一件事,這是太小的一件事,他當時那樣做,也未必是出於什麼善心好意,更約莫是不喜孩童吵鬨。
他本不應該說什麼,就讓她這麼誤會下去該是最好。
但不知在想什麼,他還是用冷淡的語氣:“我已經不記得這件事,這樣的小事,我未必有什麼善心。”
聽他這麼說,明朝眼神隱約有些失落,卻沒有什麼失望的神色,她看他一眼:“你不要把自己說的那麼壞,你也許不是那麼好,但你也沒有那麼壞,否則你為什麼不是把人轟走趕走,而是滿足她的願望,送給她想吃的秋梨膏糖。”
“…”褚無咎一時不知說什麼,他大概有許多理由,但想想說起也沒什麼必要,薄唇抿了抿。
“你不記得也沒關係。”她低低說:“反正我記得。”
“…我小時候,也很喜歡吃秋梨膏。”她說:“我愛吃甜食,娘親怕我吃糖吃多了壞牙,不許我多吃,但秋梨膏糖是潤喉下火的,吃著對身體好,每次去街上,我就撒嬌耍賴,娘親拿我沒辦法,總會買給我,我舉著吃一路,吃一口,也要高高興興喂給娘親一口。”
“所以我最愛吃秋梨膏糖了。”
“…我知道,伯母幾年病逝了。”她問他:“你是不是也經常想念你娘親。”
褚無咎抿著唇,半響,低低出一聲:“嗯。”
“我也是。”明朝低低說:“我出生在凡人界,小時候,西北的戎狄進攻中原,打敗了我的國家,都城破了,國亡了,我爹爹是一個剛烈清正的人,他不願意投降,自刎獻國,娘舍不得他孤身上路,就陪他一起走了……後來,我認識的好多叔叔、哥哥,從小陪伴我的侍女姐姐,我的母娘嬤嬤,也走了。”
“我時常會想她們…”她低低:“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躺在枕頭上,會想起坐在爹爹膝上他教我讀書,早晨娘會叫我起床,坐在床邊為我紮好看的小麻花辮,這個時候,母娘嬤嬤會笑著推開木門進來,端著熱騰騰的小米粥……”
她抬起袖子,重重抹著眼睛,濕潤的液體在袖臂布料漸漸漫開。
“我真的,很想她們…”
褚無咎聽見背後低低的嗚咽。
他緘默地聽著,腳步漸漸放緩,最後停下腳步,把她放下來,然後轉過身,看了她一會兒,伸出手臂抱住她。
“彆哭了。”他說:“我的父親沒教過我讀書,我娘沒叫過我起床、沒為我束過髻,我小時候,也沒喝過熱騰騰的小米粥。”
“你比我幸運,至少你還有值得不斷留戀回憶的東西。”褚無咎用手掌擦去明朝臉上的淚水,淡淡說:“彆哭了,亡者的魂靈在天上看著,也會舍不得。”
明朝心裡酸澀。
她們是修士,都知道,人死後入輪回,亡者的魂靈不會留在世間,也不會在天上看著。
但明朝還是很喜歡這些話,這是娘親與母娘嬤嬤與她說過的話,是她從還是個凡人、還是個小孩子時候就留在心裡的一種美好的願景,一種曾經支撐她走過痛苦的慰藉和希冀,哪怕到了今天,哪怕到了以後,她也仍然幼稚地願意永遠相信這些話,相信家人會在天上看著她。
明朝看著褚無咎,覺得他怎麼這麼這麼好,他能理解她、懂她,也願意用她喜歡的方式哄她、安慰她。
他們是能彼此理解的人,是修士,但仍然有著凡人最樸素平凡的感情。
“謝謝你。”明朝眼眶紅通通的,她偎在他懷裡,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腰:“謝謝你…”
“認識你,我真的好快樂呀…”
“你也彆難過。”她吸著鼻子,甕聲甕氣:“你以後,也有我,雖然我不能教你讀書了,你也不用我叫你起床了,但我會紮頭發,我可以給你束好看的髻,我也會煮小米粥,我還會做好多好吃的,我都做給你吃。”
“彆難過呀。”她軟軟說:“以後,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褚無咎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句話。
她依賴又安慰般的抱著他、無害地依偎在他懷裡,可他卻覺得她像在伸出一隻手,直直抓進他的胸膛、抓住他的心臟,毫不容情地捏緊,碾出跳動皸裂的血肉和鮮紅滾熱的血來。
是相思引,是相思引。
他一遍遍在腦海中重複這三個字,像和著糜.爛的血肉刻進骨子裡提醒自己一刻也不能忘記,他緘默了很久,很久很久,才僵硬地伸出手臂,環抱她的後背。
他嘴唇蠕動著,好半響,到底低低出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