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是在下朝後吐血的。
並沒有誰氣了他,也不是什麼事惹惱了他,那隻是一個細雨連綿的下午,議事結束,諸臣拜退,他走出政事堂時,咳出血,便踉蹌著昏沉倒下了。
朝朝趴在床頭,呆呆看著爹爹仿佛一夜間變白的頭發。
宮中最好的太醫都被請來,跪在相府裡,歎息著連連搖頭,說是舊傷複發,積勞成疾,需靜養。
朝朝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
積勞成疾,病骨沉珂,也是……石藥難醫。
她爹這大半生,殺先帝,立新皇,鎮壓四方,扶持山河,夙興夜寐,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現在他倒下了,像一座山,垂垂欲墜,反而終於可以稍稍休息了。
他昏睡幾日,才終於醒過來一會兒,問朝朝家裡怎麼樣。
朝朝輕快說,家裡當然都好好的,有兩位叔父呢,還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什麼事都沒有。
她爹便笑起來,顯出有些安心的柔和,摸摸她的頭發,說,讓家裡的事都照常,不必因他生出什麼變數。
爹爹昏迷後,全家倉惶擔憂,一切宴飲邀約都斷掉,婷姐姐的大婚籌備也停下了。
她爹是一個寬容而柔和的人,越是這個時候,越想為家裡的孩子們再多做一些事。
朝朝重重點頭,說好。
婷姐姐的大婚就繼續如期舉行,鳳冠霞帔,十裡紅妝,流水席沿著長街遙遙擺開,熱鬨了大半座京城。
爹爹病重,沒有親自去婚典,但添了很豐厚的添妝,朝朝一路跟著跑出去,牽著婷姐姐的手送她坐上花轎。
喜慶的吹鑼打鼓聲傳向遠方,朝朝踮起腳尖站在門口,高高揮著手目送浩大熱鬨的儀仗漸漸遠去。
她翹著腦袋開心看了很久,轉過頭,顛顛跑回院子裡,滿臉都是快樂的笑。
“爹!”
她興奮給爹爹講盛大的典禮,講滿城的紅燈籠和‘喜’字,碎碎念念,絮絮叨叨,像小時候那樣小嘴嘚啵個不停。
爹爹溫柔地聽著,聽完她所有有用沒用的話。
隻是在最後,他才終於笑起來,說:“我們朝朝嫁人那天,會是更漂亮的新娘子。”
歡快的聲音戛然而止。
朝朝突然收了聲音。
她看著他,慢慢紅了眼眶。
“我不嫁。”她說:“爹,我不嫁。”
爹爹看著她,像看一個叛逆的小孩子,有一種溫柔的疼惜和寬容。
“你不是一直喜歡他。”他笑道:“爹以前不答應,你還翹氣,偷跑著出去見他,怎麼現在就變心了。”
眼淚流下來,從眼眶,流滿整張臉。
“爹…”朝朝說不出話,哭著搖頭:“我不要…我不要……”
之前所有的打算,所有想要的,情愛,婚事,在這一刻,突然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我不嫁了。”她哭著說:“我要留在家裡,留在這裡,彆不要我,讓我留在這裡…”
“——爹!”她終於忍不住發出小獸受傷般淒厲疼痛的哭聲:“彆不要朝朝!彆不要朝朝!”
衡玄衍長長歎息一聲,拍著懷裡嚎啕痛哭的少女,低頭閉著眼,眼角浸出濕意:“朝朝啊,我的小朝朝啊…”
——
春雨連綿,九公子來看她。
那時候朝朝正在和寒霜州吃飯,寒霜州來看望衡玄衍,朝朝也沒啥好招待的,挽袖子下廚做幾道菜,兩個人一起坐在門檻抱著碗吃。
寒霜州對她說:“突厥犯邊,我該回西疆了。”
朝朝嚼著米飯的動作慢下來:“什麼時候走?”
寒霜州:“明日就走。”
“哦…”朝朝低下頭:“那你東西都準備好了嗎?我給你帶點吃的吧,西疆苦寒,什麼都缺。”
寒霜州搖搖頭,卻說:“這些都是小事,我反而擔心你和伯叔。”
朝朝抿住唇。
她明白寒二哥的意思,她爹現在病重,昏沉的時候多,偶爾才會醒來,精力愈發差了。
現在相府每天要收數不勝數的拜帖,數不清的人想來刺探他的病情,甚至有越來越多的大臣在府外叩拜,不知真心假意地說有要事求見、請相爺入宮議事。
她爹這大半輩子,有過多大權望、就有多少仇家,如今他倒下了,就像一頭快坍塌的大山,有太多人躍躍欲試迫不及待想把他徹底推倒。
“我聽父親說,宮中陛下身體愈發虛弱,已經有意為諸位公子封王。”寒霜州說:“陛下無子,諸位公子之前唯有秦王封王,如果為諸位公子封王,那下一步,約莫就是禪位秦王了。”
“秦王暴躁狂傲,五公子、六公子、八公子等皆為其擁躉,六公子性情暴虐,八年前在封地殺奴仆作祀,伯叔大怒,險些斬了他,最後雖留他一條命,當著滿朝百官罰他六十廷杖,讓他至今跛腿不治;八公子五年前奉旨修灤河河道收受賄.賂,以次充好險些造成灤河決堤,伯叔幽禁他足足三年,去年才放出來……”寒霜州說:“這些人絕非善類,與伯叔仇怨深重,你要多加小心。”
朝朝點頭:“我知道。”
“好在還有兩位叔父。”寒霜州:“還有蔚小姐,你的堂姐為秦王妃,有她居中回旋,總會護著你們,我也能放心些。”
朝朝抿唇笑,卻並不這麼想。
兩位叔父也好,婷姐姐也好,也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能護一時,也不該麻煩人家護一輩子。
“爹爹病了,年紀也大了,他累了一輩子,也該退下來了。”朝朝輕聲說:“他從不是一個貪戀權利的人,我更不需要那麼東西,如今天下太平,隻要他們不胡做什麼,那些權利就都讓他們拿去…”
“…我隻想爹爹好好的,安安樂樂過完接下來的日子。”朝朝說:“我最近在想,再過一陣,等爹爹好些了,我想離開京城,我們去江南,遠離這些紛爭,過一陣清閒平凡的日子。”
寒霜州怔住。
身後腳步聲突然靜止。
朝朝看見寒霜州露出有點奇怪的神色,她扭過頭,看見九公子。
他不知什麼時候來的,站在那裡,半張臉側在陰影中,看不清神容。
朝朝睜大眼睛:“九哥哥。”
寒霜州知道自己該離開了,他把剩下的話吞回去,站起來,對九公子點點頭。
九公子這才看向他,他的神色平靜,並不顯什麼異樣,溫和點頭作回應,說:“寒公子一路平安。”
寒霜州抱拳,深深看了一眼朝朝,轉身大步離開。
朝朝看著他的背影遠去,有點低落,這一去,也不知多久要再見了。
她搖了搖頭,站起來向九公子跑去:“你什麼時候來的,吃飯了嗎?給你盛一碗很好吃的。”
她在自己碗裡舀一大勺香噴噴的肉湯米飯,喂到九公子嘴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