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蒼穆叔父換好朝服,叫朝朝她們過來。
“定國少將軍的事,你們已經知道了。”
霍肅、朝朝和秋秋都沒有說話。
“西疆的消息說,屍骨還沒有找見。”清微叔父歎氣:“不落穀是邊城,周圍百裡都是黃沙,突厥突襲那日,正好天氣異常,回途路上有巨大的沙暴…
……那孩子隻帶了三千人,擋不住突厥大軍。”清微叔父聲音更低了:“最後的時候,他帶著最後的兵馬把突厥軍隊引入沙暴渦,就在不落穀城外,不到八裡的地方。”
沙暴,慣稱為雨土,或者是黃霧,漫天的黃沙與黃土,人畜陷進去,從來屍骨無存。
朝朝默默聽著,低下頭,吸了下鼻子。
“我叫那些人回來了。”蒼穆叔父沉重說:“沙暴無影無蹤,黃霧漫天,再派人進去,不過枉送性命。”
“定國老將軍病重不起,讓府裡人去不落穀收斂他的衣物,送回來,立,衣冠塚。”
空氣一片寂靜。
“…是齊王!”清微叔父突然怒喝,憤怒道:“我們抓來了突厥王帳裡的謀士審問,是齊王暗中與突厥可汗勾結,給出西疆幾城的邊防圖,讓他們攻入不落穀,意圖借此治霜州與定國大將軍府失職之罪,鏟除其在軍中的勢力,好安置自己的人手。”
但誰也沒想到,寒霜州有這樣孤絕一擲的毅勇,不惜將突厥軍隊一起引入沙暴赴死,誓死生生守住邊疆。
蒼穆叔父深深吐出一口氣,對朝朝說:“寒小將軍是你爹的義子,幾如半個親子,這件事得瞞著他,他現在的身子,再撐不住這樣的事了。”
“是因為我們。”朝朝冷不丁出聲。
“寒二哥是爹爹半個兒子。”她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甕聲甕氣:“他們恨爹爹,又不敢動爹爹,動我一個女孩子沒有用,就報複在他身上。”
蒼穆叔父一愣,頓時變了臉色,嚴厲說:“你不能這麼想!惡人殘暴無德,是惡人的錯!你爹一生嘔心瀝血為國,你的寒二哥忠肝義膽血灑疆場,他們所做一切皆由本心,皆為家國大義,哪怕赴死,也絕不會想是誰受誰牽累,你這樣想,是對他們的折辱!”
朝朝眼眶突然濕了。
“蒼叔父。”她哭著:“寒二哥死了,我哥哥死了。”
蒼穆叔父紅了眼睛,摸摸她的頭:“我知道,我知道。”
“這件事,不會這麼過去。”蒼穆叔父咬著牙:“齊王勾結異族、殘害忠良,他不死,不還一個公道,不足以告慰天上英靈,更不足以光複這天下法理。”
清微叔父忽然露出擔憂的神色:“二兄…”
朝朝仰起頭,看著蒼穆叔父站起來。
他穿著肅穆的朝服,麵容疲憊卻堅毅,雙目如火湛湛,閃動著憤怒決然的光。
“我們已經忍得夠多了。”他咬牙:“這件事,我們必要討一個公道。”
蒼穆叔父去上朝了。
朝朝到門口等,最開始站著,後來站累了,她就坐下來,坐著等。
她等啊等,等到從白天到黃昏,晨曦的陽光升到高高的正午,又慢慢落到屋簷後,昏黃的光霞傾傾揚揚灑落,披落她身後,打下長長的影子。朝朝終於等到了。
長長的隊伍,從巷口的儘頭緩緩挪來。
朝朝仰起頭看著,看見遙搖飛揚的白幡,像一隻隻被扒乾血肉的隻剩乾癟皮囊的白鳥,被掛在高高的木棍上,在死去的時候,甚至發不出一聲最後淒厲的哀鳴
——輔國公蒼穆上諫朝堂,列十三項大罪請旨誅殺齊王,帝默不言,秦王不允,願褫奪齊王的親王位,降為公子禁足半年,並賞金萬兩撫恤西疆犧牲的將士遺孤。
蒼穆叔父並不答應。
在皇帝和稀泥,秦王怒斥齊王,齊王鬆口氣又有些得意地跪下來準備迎接那一道並不傷筋動骨的降罪聖旨的時候
蒼穆叔父取出一直藏在袖口的匕.首,割開齊王的喉嚨。
她的爹爹和叔父是當世名臣,高位權重,持重儒雅,所以很多人都忘了,十幾年前,他們是從亂世的血火裡率著千軍萬馬生生重新扶持起這偌大山河。
蒼穆叔父的手很穩,穩穩割開齊王的喉嚨,鮮血像噴泉那樣濺開。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呆呆看著噴濺的血,齊王瞪大眼睛捂著脖子,倒落在地上。
“……”
朝堂在一瞬的呆滯後,像煮沸的鍋爐炸開:
“殺人了!”
“輔國公!你瘋了——”
“護駕!快護駕!!”
爆出無數喊嚷尖叫,羽林衛蜂擁衝進朝堂,禦前太監們火急火燎護在驚恐的皇帝身前,所有人像看著怪物般恐懼看著蒼穆。
蒼穆充耳不聞,神色有一種破釜沉舟的冷酷,他甩開滿臉恐懼絕望捂住冒血喉嚨的齊王,反過手,將匕.首狠很擲向對麵茫然驚慌的涼王。
“蒼穆!”
秦王反應過來,目眥欲裂,他拔.出腰間門的佩劍,在那匕.首刺中涼王之前險之又險將之挑飛,蒼穆露出憾色,他還想摸向胸口另一把匕.首,無數箭矢如流雨貫穿他的身體。
“噗——”
利箭接二連三穿透血肉的聲音。
蒼穆被那巨力衝得退後踉蹌兩步,鮮血大股從口中噴出。
“你——”
秦王愣住,露出複雜的神情。
蒼穆是王妃的義父,當今的輔國公,秦王雖恨衡玄衍殺先帝,也厭煩蒼穆古板執拗屢次衝撞自己,但也沒想過殺他。
“你…”
蒼穆指著他。
“先有鄧氏滿門,又有寒家小將。”
“你偏袒兄弟,徇私眷屬,莽撞狹隘,輕信狂躁,罔顧公道法理,傷忠良之魂,損天下人心。”蒼穆厲聲:“你不堪為君!”
秦王臉色驟變:“蒼穆你放——”
輔國公高大的身影晃了晃,轟然倒下去。
“!!輔國公——”
……
浩大的白幡儀仗簇擁著靈柩回到府裡。
朝朝站在院子裡,扶著蒼穆叔父的棺槨,前麵不遠處的禦前大監用尖銳的聲音宣讀聖旨,說蒼穆叔父當廷刺殺齊王,目無王法,罪大惡極,本該問罪全府,但看在蒼穆叔父一生為國,勞苦功高,特以免除家人罪責,但不許按照國公規格入殮,隻許按庶民規格下葬。
大監宣讀完聖旨,讓她跪拜領旨謝恩。
朝朝像沒聽見一樣,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