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百年,也許直到他閉眼,袁子明也不會忘記那一天。
元月二十八,是個好日子,卻不是一個好天氣,昆侖新掌座與褚氏少主的合籍大典,當今乾坤人族最顯赫而威望的兩方龐然勢力在這一日達成至高權力的協約,它是如此之恢弘,如此之盛大,連天地都仿佛為之撼動,天空呈現一種灰黑的顏色,像無邊無際的沉雲,厚厚地壓下,幾欲傾覆。
袁子明站在人群中,看見各方的勢力,仙門、氏族、妖魔,成百上千,乾坤大地,三界之中,掌握最高權力的一群強大生命芸芸聚在此處,人人臉上帶笑喜氣洋洋,彼此拱手道喜。
他看見了眾妖魔簇擁中的魔君殷威,魔君人高馬大,穿著一身暗紅色似模似樣挺喜慶的袍子,胸口竟還彆了一朵大紅花,他站在新婚的魔後蔚韻婷身旁,像一頭嗬護捧著鮮花的野獸,與她說話時,聲音都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溫柔。
袁子明也看見霍肅,這位如今的昆侖副宗沉默站在賓客中,他麵無表情、神情冷峻,眼底遍布血絲,整個人身上仿佛浸出精疲力竭的疲憊與苦痛,袁子明看著他,恍惚間,幾乎想不起當年那個意氣衝天雄姿英發的昆侖首徒。
長鳴鐘聲浩浩響起,眾人騷動,袁子明順著聲音轉頭看去,看見那一對在無數簇擁中緩緩走來的新人。
年輕秀美的少女,與俊美風華的青年,他們穿著大紅的婚衣,那紅是最純正端莊的紅,像灼灼的火,也像血。
新人大婚,按理該拜見雙方爹娘,可衡明朝的師尊與先掌門已經隕落,褚氏的老族長也在前幾日病逝,褚無咎承嗣褚氏族長,於是如今隻有這對新人兩人自己站在這裡,握有滔天權勢,卻又年輕得不像話。
輩分最高的清微長老肅穆站在最前麵,他展開典冊,聲音緩緩:
“日月雙約,合籍而契,上表天庭,下鳴地府,今有我昆侖子,請上奏九天,告諸天先祖。”
那紅衣纖細的少女緩緩上前,大袖下雙手合疊
“弟子明朝,師承八十六列太上長老衡玄衍,尊師長遺命,承嗣昆侖,今請以此身,與褚氏族長合巹同道,締姻親之好。”阿朝望著那無數支高立巍巍的牌位,望見最前麵師尊的靈位,在燭火下泛開溫暖的光澤。
阿朝不知怎麼的,突然很想笑,她牽起裙角,慢慢跪下。
“…死生契闊,萬世盟約。”她一點點俯下身,交疊的雙手越過頭頂,叩在蒲團:“請告先祖,弟子拜謝。”
袁子明倏而感到一種強烈的震撼,那是一種從這無數牌位、從這座大殿緩緩升溢起的,源自歲月與責任的力量。
袁子明不由偏過目光,看見挺拔修長的新郎官站在那裡,在年少的昆侖掌座叩首時,他垂著眼眸,以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沉沉凝望著她,又晦默,又專注。
袁子明聽過外麵許多謠言,說昆侖掌座與褚族長早已貌合心離、生出情變,說褚無咎是被逼婚、是為種種利益考量,才娶衡明朝為妻。
可袁子明總忍不住想起琅琊幻境,想起幻境中那場盛大的帝後大婚,那日宰相府燒天的火光,年輕的新帝勒轉馬頭,馬蹄踏著淒豔的晚霞幾如瘋癲地衝進火海。
一個男人以這樣眼神看著一個女孩,怎麼能說他不愛她。
褚無咎撩起袍角,在旁邊的蒲團跪下。
蔚韻婷望著,袖子裡的手指一瞬間緊緊攥住。
“晚輩褚無咎,拜告昆侖先祖。”他聲音低沉而緩:“願娶昆侖掌座明朝為妻,比翼連枝,舉案齊眉,望此後一生,恩愛不疑,攜手白頭。”
蔚韻婷瞬間像被迎頭打了一拳,耳邊嗡嗡作響。
她不敢置信地望著青年,望著他冷靜的神容,心中突然生出莫大的惶恐。
她早知道他會與衡明朝成親,但那是利益所致,她知道他絕不會甘願受製於昆侖,他終會與衡明朝解除情蠱、解除婚約,她知道,她早知道這些。
可她不知道的是,這一刻她看著他的神情,居然會生出這麼強烈的懷疑與恐懼
——他的誓言那麼真,他的神情冷淡,目光卻沉凝而專注。
蔚韻婷心裡無法控製地冒出一個念頭:他是不是動搖了?
是不是…是不是…他動搖了,他終究還是想與衡明朝連理白頭?!
阿朝聽見褚無咎的話,她扭過頭,看他一眼。
褚無咎目視前方,沒有看她。
阿朝抿著嘴巴笑,收回目光,他們緩緩伏身,共同伏身叩拜。
眾多賓客都安靜下來,沉默地望著這一幕。
清微長老欣慰看著她們,眼眶微微泛紅。
他捧起一支長明燈,走到兩人麵前:“合籍而契,以血為盟,你們各取一滴心頭血,滴入此燈,自此此燈將為雙生燈。”
阿朝又看向褚無咎,褚無咎麵無表情,已經取過匕首割破手腕,血水落入長明燈。
阿朝調轉體內靈氣流動,將手腕經脈中的魔氣暫時逼出,她的嘴唇有點發白,咬破手指,鮮紅的血珠滲出來。
她額角滲出細汗,褚無咎看了她一眼,阿朝毫無異色,手指懸在長明燈上,一滴血珠滴落,兩滴血珠交彙,如喜夜紅燭,長明燈忽而盈盈燃起明紅亮光。
阿朝曾親手捧過師尊的長明燈,仙魔大戰後,師尊祭劍,那盞熄滅的長明燈和牌位一起,被她親手捧回滄川峰。
如今,她看見清微長老鄭重將這盞紅燭明燈放在案桌中間,與自己作為昆侖掌座的明黃長明燈並排放在最前麵。
一盞是她的姻緣,一盞是她的責任,這一刻,都這麼燦爛的明亮。
不知為什麼,阿朝心裡說不出的高興。
她突然莫名其妙笑起來,像個傻子,褚無咎瞥她一眼,阿朝扭頭看他,眨巴著眼睛還在笑。
這樣更像個傻子,褚無咎有些嫌棄地偏過眼去,矜持地伸出手,男人的手掌修長寬厚,阿朝一把握住,兩個人一起站起來。
乾坤仙門的合籍大典並不繁瑣,在師門先祖與眾賓客的見證下道侶一起叩拜,再締燃心頭血的長明燈,就算禮成了。
兩個人手牽著手,大紅婚衣,郎才女貌,任何人看了,都生出實在般配的感想。
大禮畢,阿朝他們轉向賓客,端起酒樽,開始向賓客敬酒。
“婷兒,你怎麼了?”
蔚韻婷恍恍惚惚聽見關切聲,她視線聚焦,對上殷威關切的目光,他用袖子為她擦額角汗水,不解說:“怎麼突然冒這麼多汗,是不是熱了?”
蔚韻婷看著他粗獷關切的麵容,突然心頭竄出一種尖銳的扭曲的痛苦。
為什麼這麼愚蠢。
蔚韻婷想,你為什麼這麼愚蠢?!
你是魔君,是妖魔的君王,是當今天下最強大的人之一,可你為什麼這麼愚蠢?!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你的妻子變了心你不知道,甚至連馬上要殺你的人走到麵前,你還在傻嗬嗬地恭祝他們新婚之喜!
“威哥…”她終於忍不住哽咽:“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