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威露出錯愕之色,他下意識想為她擦拭眼角的淚水,就聽見清亮的女聲:“魔君陛下。”
殷威轉過頭,看見年少的昆侖女掌座站在麵前。
她有秀美的容顏,明亮的眼眸,穿著大紅色的喜服,卻沒有半點浮豔,更像一棵亭亭的青樹。
殷威其實對衡明朝印象很深,她是衡玄衍的弟子,連他的義父血羅刹都對她有過不一般的情愫。
殷威對乾坤仙門心態很複雜,人族與妖魔畢竟不同,他也說不上對人族多麼同情,但血羅刹騙他立了一場假的天地誓,他違背了自己的誓言,這是讓他感到恥辱和羞愧,懷著這種隱約愧疚的心情,他才決定來參加這場合籍大典,他說:“恭喜你們。”
這話不是虛話,他的心裡頗為真誠。
“你的師尊是個了不起的人,我敬重他。”他忍不住說:“你成親了,滄川劍尊必定高興。”
阿朝說:“謝謝。”
殷威沉默了一會兒,他像是有深刻的感受,像是有什麼迫切想說的話。
“你的師尊,我的義父,他們都是蓋世的雄豪,卻彼此殘殺,不得善終。”殷威想起義父,口中泛開苦澀的滋味,他終於吐露心聲:“我不想和你們乾坤仙門為敵,我的夫人是你的師姐,你的丈夫也贈過我無患草,我們是姻親、也有恩義,若能化乾戈為玉帛,我願意與你們人族締結真正的太平盟約,讓百姓安居樂業,共享這三界山河。”
阿朝看著他,突然說:“魔君陛下,你覺得乾坤子民是你的百姓嗎?”
殷威皺眉:“什麼?”
“你大概不會這麼覺得。”阿朝笑道:“因為我現在也還無法把妖魔當做乾坤的百姓。”
殷威疑惑又惱怒:“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小時候生活在凡人界,我生活的中原與戎狄交界,每一年都要打仗,唯二的和平,一次是戎狄的大汗殺進我們的皇城,砍下我們皇帝陛下的頭顱懸在城牆、殺光所有不馴服的漢臣,準備建立戎狄王朝的大一統;一次是後來我們的新君帶著朝廷大軍殺進草原,將戎狄的王帳燒成灰燼,將戎狄子民並入中原的疆域,逼著他們開荒耕種、移風易俗。”
巨大的轟鳴從腳底震裂,殷威猛地瞪大眼睛,看見對麵的紅衣少女用清亮的語氣說:“魔君陛下,你不該想與我太平,你應該堅定地不擇手段地殺了我,就像我,必定要你今日死在這裡一樣。”
“放屁!”
“我好心來參加你們大禮,你們竟設計害我!是我看錯你們人族,裝得道貌岸然,竟卑鄙無恥至此!!”
殷威終於明白過來,他雙目瞬間赤紅,一掌向阿朝拍去,那一掌被旁邊猝起的刀鋒撞開。
殷威心知中了計,他心中充滿被愚弄的憤怒,周身爆出暴虐之氣,怒吼一聲:“兒郎們!與我殺出昆侖!”便轉身帶著眾妖魔向外衝去!
阿朝被褚無咎及時扯住手臂避開魔君的攻擊,她餘光瞥見無數道流光緊追而上,霍肅拔刀衝在最前麵。
“你與他說什麼廢話。”褚無咎不滿她多嘴多舌,冷冷看她一眼,鬆手把她推到後麵:“閉上嘴,在這兒等著。”
阿朝踉蹌後退兩步,看著他躍身而起,悍烈的靈光劃過半空,一力生生撕開漫天渾濁魔氣。
阿朝曾見過師尊與先魔尊血羅刹決戰,那時她還不是昆侖掌座、還不用擔起這沉甸甸的責任,那時她還可以肆意沉浸在悲痛中,心如刀絞,眼淚遮蔽住視野,幾乎看不分明。
但這再一次仙魔大戰,她卻從未有過的鎮靜與平定,仰頭專注地凝望著。
長生珠和她一起望著,心態可沒她好,它的心卻高高懸著。
媽的,長生珠恨恨想,褚無咎你丫可一定要撐住,你之後還能不能有媳婦可就看你這一哆嗦了。
龍嘯從昆侖千百座大山中宏宏昂揚,靈光從大地衝天而起,彙成一道道穹頂柱般的鎖鏈,這些曾封印著上古龍息的巨鎖將漫天魔穢切割成無數斑駁碎片,大片大片顯露出龐大獸形的妖魔被碾碎成塵埃,拖著一道道灰黑煙塵從天空墜落。
在漫天灰燼中,魔君嘶吼著變作一頭頂天立地的巨魔,烏雲化作他手中的巨斧,他的法相怒目圓睜,魔斧挾著滔天之勢狠狠劈向昆侖雲天峰——就在那一刻,升起萬鈞的光。
像天地所有的靈光向那裡彙聚,彙成一片比太陽更耀眼的光,那是最至高的生靈之力,是天命化作實質降臨的規則與法理。
青年站在那裡,他的衣擺被勁風吹得獵獵翻飛,他不握劍,不用刀,不執任何法器,但天道的意誌在他麵前貫通,浩大而恢弘的靈光從他身後化作鳳鳥展屏般的聖相。
他伸出手,手指修長而泛開流光,在那一刻貫穿魔君的頭顱。
殷威猛地僵滯在那裡。
“威哥!”
淒厲的女聲突然哭喊:“威哥!!”
那隻修長的手緩緩收緊,從殷威識海中把半顆桃型的魔種生生抓出,殷威全身顫動,他所有的生命與力量源源向魔種灌去,天地間所有穢物與魔氣妖力都瘋湧向那半顆脆弱的魔種,從未有過的恐怖力量迅速蜂聚成風暴。
“大爺的——”望見這幕長生珠駭得倒吸涼氣,它第一次如此失態地尖嘯:“不行!這東西已成天地邪物,昆侖龍脈壓不住它!壓不住它!!”
魔種被在那隻手掌中攥緊,然後猛地爆裂,瞬間浩大的流波覆漫過褚無咎全身。
長生珠的聲音戛然而止。
整片天空都不知為何安靜下來,所有人屏住呼吸。
青年衣擺翻飛,片刻的凝滯,在所有人驚駭瞪大的目光中,妖力化作巨蟒般的虛幻長尾,一條一條,肆意而猖狂地從他身後生長。
“這、這是——”
有人如遭重闖踉蹌倒退,指著他遙遙哆嗦:“…妖…是妖——是妖啊!!”
所有人突然顫栗,背脊躥上恐怖的涼意。
褚無咎緩緩抬起頭。
他抬起頭,雙目猩紅如血,凶戾癲狂,如妖似魔。
完了。
長生珠心裡隻有這一個念頭,完了。
它扭過頭,看見阿朝靜靜望著褚無咎,一點不像看見這世上最恐怖的妖魔,還與從前一模一樣。
她眨了眨眼,神色清明,眼眸熠熠又明亮。
阿朝看著褚無咎挾裹衝天血氣逼向魔君,他一把扯起伏地痛哭的蔚師姐摟進懷裡,龐大的妖尾一條條在他身後如虯龍肆無忌憚地生長,所過之處,山崩河裂,魔氣如毒瘴蔓延。
阿朝深深呼吸一下,像吐出所有的濁氣,塵埃落定,這一刻,心裡竟反而真正輕快起來。
“珠珠。”她笑起來:“你看,是不是到我出馬的時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