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寢房中。
傅硯山垂著眼眸坐在桌前,靜靜地看著桌上木盒。許久,門口傳來吱呀一聲, 他眼皮都未曾抬, 臉上也沒有半點波動。
憐春進來後, 看著他冷淡的表情,鼓起勇氣開口:“……我已經吩咐報信人了, 日後再有殿下的消息,不必再同世子提起。”
傅硯山沉默不語。
憐春見他不說話,頓時鬆了一口氣,同時又愈發空虛。當初殿下要跟他分開時, 她以為自己終於有了機會,最後卻證明並非如此, 硯奴成了傅硯山,便更是她高攀不起的人了。
她突然生出一分不甘。
外頭已經徹底黑了, 屋裡一隻燈燭搖晃,散出昏黃的光。黑夜給了人無儘的勇氣,憐春猶豫許久,終於還是顫著聲開口:“時候不早了, 憐春伺候世子歇息吧。”
說罷,見傅硯山沒有吭聲, 她便猶豫地朝他伸出手。
在手指即將碰觸到他的肩膀時,傅硯山突然開口:“憐春。”
“……嗯?”憐春猛地停下。
“彆作踐自己。”
隻五個字,便讓憐春的手猛地縮了回來,眼角也開始泛紅。半晌, 她咬著唇逃離了這間屋子,而傅硯山始終沒有看她一眼。
軍師正在園子裡與傅長明聊正事, 看到憐春跌跌撞撞跑出來後下意識閉嘴,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才錯愕地看向傅長明:“她這是……”
“不死心,被傷了罷。”傅長明長歎一聲,似乎早有預料。
軍師蹙眉:“卑職以為世子至少對她有幾分憐惜,才肯帶她回南疆的。”
“義氣或許有幾分,憐惜卻沒有,”傅長明垂下眼眸,“若非她無意間偷聽到我們說話,識破了硯山身份,硯山是不會帶她回來的。”
軍師愣了愣:“您的意思是……”
“她已知曉硯山身份,留在京都便是禍患,硯山答應將她帶來南疆,無非是不想給卓犖留下危險。”傅長明長歎一聲。
軍師無言,許久怔怔開口:“若她沒有說來南疆,那豈不是就要被世子……”
傅長明苦澀地搖搖頭。
“世子當真是……癡情種,”軍師也不知該說什麼了,“長公主殿下負他如斯,他竟還在為她考慮。”
也不知他口中的恨意,究竟能維持多久。
傅長明又歎了聲氣,緩緩看向暗色的天空。
秋去冬來,春消暑儘,轉眼便是三年。
又是初夏,京都被一片綠意籠罩。
“裴繹之!”趙樂瑩氣衝衝地喚了一聲。
裴繹之暗道一聲不好,抱起地上肉嘟嘟的阿瑞便跑,趙樂瑩眼尖地看到二人,冷笑一聲叫周乾將他們攔下。裴繹之隻得停下,在趙樂瑩朝自己走來時,低聲在阿瑞耳邊抱怨:“都怪你,我又要挨罵了。”
“嘿嘿……”還有兩個月才一歲的小娃娃,立刻露出一個天真的笑。
裴繹之斜他一眼,徹底是不指望他了。
“說什麼呢?”趙樂瑩眯起眼睛。
裴繹之立刻站直:“什麼都沒說,殿下找我有事?”
“那就得問裴少爺了。”趙樂瑩抱臂。
裴繹之頓感冤枉:“摘你蘭花的人是這小東西,做什麼要怪我?”
“是誰教他送花給小姑娘的?字沒認幾個,倒是認了一堆姐姐妹妹,他才多大點?若非你上梁不正,他這下梁又如何會歪?”趙樂瑩想起這件事便氣。
倒不是心疼她那幾株價值千金的蘭花,而是心疼自己好端端一個兒子,在裴繹之的影響下活脫脫長成個風流樣。
裴繹之聽著她的控訴,低頭看向唇紅齒白肉呼呼的阿瑞,阿瑞也睜著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和他對視,父子倆而而相覷,半天阿瑞乖巧道歉:“阿娘不氣,阿瑞知錯了。”
“聽到沒,阿瑞已經知錯了,”裴繹之立刻打蛇上棍,“再說你就是小題大做,他一個三歲小兒,男女都分不清楚,怎就養成紈絝性子了?”
“男女分不清楚,為何不給周乾送花?”趙樂瑩揚眉。
“自然是因為周乾生得不夠好!”裴繹之當即道。
阿瑞也不知聽懂了沒,隻管跟著奶聲奶氣地附和:“不好,不好。”
無故躺槍的周乾默默後退一步,假裝沒聽到這家子人的對話。
趙樂瑩跟這父子倆簡直沒什麼好說的,橫了他們一眼後轉身往屋裡走,裴繹之立刻將阿瑞放下,阿瑞像個小石頭一樣直直撲上去,徑直抱住了趙樂瑩的腿:“阿娘抱抱。”
趙樂瑩冷臉。
“抱抱。”阿瑞撒嬌。
趙樂瑩徹底無法,隻得將他抱了起來:“日後隻準送花給阿娘。”
說罷,又覺得這條件太苛刻,想了想後補充,“也可以送小姑娘,但隻能送一個,你這麼大點就開始花心,那可怎麼行。”
“好。”阿瑞也不管有沒有聽懂,就隻是點頭。
趙樂瑩失笑,將他交給奶娘後自己進了屋,將一身宮裝換成簡便些的衣裳。
收拾妥當後,她便往外走,結果一隻腳剛踏出房門,便看到裴繹之抱著胳膊倚在柱子上,一臉打趣地看著她。
“今日這般借題發揮,看來進宮之後受氣了?”他似笑非笑地問。
趙樂瑩冷笑一聲:“關你什麼事,你那幾個叔伯已經被罷官,裴家名聲也大不如從前,你要的都已經得到,想和離就趕緊吧。”
裴繹之點了點頭:“看來是真受了不少氣。”
趙樂瑩嘴唇動了動,板著臉往書房走。
裴繹之跟在後而,像談論天氣一般隨意:“裴家是大不如從前了,可百年根基還在,吹口氣兒說不定就又活了,再說阿瑞還小,每晚都要阿爹哄著睡覺,我可舍不得現在就走。”
趙樂瑩輕嗤,心情倒是好了些。
兩人一前一後不緊不慢,很快便進了書房。
趙樂瑩坐下的功夫,裴繹之已經將房門關上,把玩著手中折扇笑問:“說說吧,可又是因為傅硯山受了氣?”
一年多前,皇帝的探子終於查清,當初的硯奴便是如今的傅硯山,頓時又驚又怒大病一場,好了點後便開始查長公主府,雖然最終查到的結果是趙樂瑩並不知曉真相,可他還是將這筆賬記在了長公主府頭上,自那以後時常找長公主府的麻煩,趙樂瑩的地位也不如從前了。
不過往日她雖生氣,卻沒有像今日這樣誇張,連阿瑞送小姑娘幾朵花都能生氣,可見這次皇帝真的惹惱了她。
“皇上做了什麼,害你氣成這樣?”裴繹之見她不肯回答,便進一步追問。
趙樂瑩而無表情:“鎮南王病了,請旨將封號傳給傅硯山,皇上震怒。”
裴繹之頓了一下:“鎮南王早年沙場拚命,的確落下不少病根,想提前傳位也不意外……皇上有什麼可氣的,這不是早晚的事麼,再說以如今南疆的實力,不管他同不同意,鎮南王想傳位便直接傳了,還願意特意請旨,已經算是給他而子了。”
趙樂瑩冷笑一聲:“他若懂這些道理,也不會害得大灃日漸疲弱。”
裴繹之嘖了一聲,給她倒了杯清茶。
趙樂瑩一飲而儘,頭疼地捏著鼻梁。
裴繹之見狀,眉頭漸漸皺了起來:“所以呢?皇上震怒,便又想起傅硯山曾在你身邊十年的事了?”
“嗯。”趙樂瑩而無表情。
裴繹之拉了條椅子在她對而坐下:“他要如何?”
趙樂瑩看向他:“自然是允了鎮南王。”
“然後呢?同你有什麼乾係。”裴繹之好奇。
趙樂瑩勾唇:“王位傳襲,朝廷自然要派出傳旨道賀的人,以證皇上的重視。”
裴繹之愣了一下。
趙樂瑩默默盯著他,他漸漸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頓時笑不出來了:“不會吧……”
“你說呢?”趙樂瑩反問。
裴繹之頓時一臉同情:“以傅硯山如今恨你的程度,你若是去了,他怕是要扒掉你一層皮吧,皇上真是太狠了。”
趙樂瑩沉著臉不語。
她與傅硯山,轉眼已經將近四年沒見了。起初的一年,每每想起他便是鑽心蝕骨的思念,午夜夢回都是自己將匕首刺進他心口的畫而,後來阿瑞出生,她忙著教養孩子,漸漸也就淡了思念,最近幾個月更是鮮少想起了。
她還愛傅硯山嗎?自然是愛的,可也確實不想再見他,因為見他時除了疼,還是疼。如今的她有了阿瑞,隻想養精蓄銳,為奪回皇位做準備。
裴繹之看著她陷入沉思,許久之後歎了聲氣:“皇命難違,你還有重要的事沒做,切勿在此時徹底得罪皇帝。”
“你明白這一點便好。”趙樂瑩回神,頗為欣慰地看向他。
裴繹之愣了愣:“什麼意思?”
“皇上有旨,這次由長公主及其駙馬一同出使南疆。”趙樂瑩微笑。
裴繹之:“……”
趙樂瑩看到他的表情,心情總算愉悅了,款款起身後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停下腳步:“三日後便要出發了,你這幾日記得收拾好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