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酉時正的鳴鐘敲響,似催命的音符落在永寧侯心尖。
他戰戰兢兢跪在裴浚跟前痛哭流涕,
“臣愚昧,方才在殿中,有欺瞞之嫌,還請陛下治罪。”
方才裴浚一係列的做法讓他看出這位皇帝的手腕,永寧侯這會兒是什麼算盤都不敢有,進殿第一樁事就是磕頭認罪,他知道,在這樣一位心思曲折的上位者麵前,最明智的做法便是俯首聽命。
裴浚聽了永寧侯這句話輕輕笑了一下,還算是個聰明人,不然也做不到如今的位置。
京營團練使,管轄全京城的輯賊狗盜巡防之事,關鍵時刻可左右整座皇城安虞,當年江濱便是在他的位置動了起兵謀反的念頭,永寧侯在京城舉足輕重。
裴浚身側可是立著起居錄的侍官,永寧侯今日麵聖可是要記錄在檔的。
“永寧侯此話朕不甚明白,您何罪之有?”
永寧侯苦笑,據實已告,“臣不敢再欺瞞陛下,事實上,此前李府換親,也有侯府之故,小兒與李府的婚姻乃臣母親所定,定的雖是李二姑娘,可臣與內子著實不喜李二姑娘庶女身份,對著李家李代桃僵便睜一隻閉隻眼,而今日之所以與陛下陳情,實則.”
“實則是想把罪責推給李巍,保住侯府的名聲是嗎?”裴浚接話道。
永寧侯老淚縱橫,頓首不止,“聖上英明,確實如此。”
裴浚又哦了一聲,“原先還當是朕強人所難,妨礙了兩府的婚約,想寬慰彌補永寧侯府,如今瞧來好像不必了”
永寧侯大氣不敢出,“臣有罪,臣有罪”
裴浚頷首,視線調至韓子陵身上,“愛卿方才說侯府世子與李鳳寧不曾見過麵,此話當真?”
韓子陵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永寧侯瞥了一眼身後的韓子陵,想起韓子陵在行宮為李鳳寧美色所惑,鬨著非要退親,此事未必皇帝不知曉,是以不敢再試探皇帝底線,連忙回道,“李姑娘入宮之前著實沒見過,入宮之後在行宮倒是偶然見過一麵。”
“哦”裴浚又笑了,這回是問向韓子陵,“韓世子,見麵之前答應娶李府嫡女,那見了麵之後呢?”
一行冷汗從永寧侯後脊滑落,他悄悄瞥著兒子,緊張地心都要跳出來了。
皇帝真不愧是皇帝, 一針見血。
韓子陵額尖的汗一顆顆往下砸,濕了手背,他心裡是不服的,方才皇帝在大殿那番話,明擺著替李鳳寧遮掩,憑什麼?憑什麼他一句話就能扭轉乾坤,他想做位寬和明君,就該當眾鞭撻李巍,將李鳳寧退出宮,成全侯府這門婚事,可惜沒有,他的夢碎了。
韓子陵見過裴浚幾麵,年輕的天子談吐不凡,氣質卓越,生得也格外俊美,舉止是內斂而溫潤的,還當他藩王入嗣在朝臣麵前多少有些謹慎小心,可他錯看了,今日一見,才真正見識到他的可怕,瞧方才短短幾句話拿捏到他父親頭上來了,現在又在他頭頂懸了一柄劍。
韓子陵心裡再不滿,麵上卻不敢露出分毫,他踟躕著答道,
“回陛下,臣沒見鳳寧姑娘之前,著實嫌棄她庶女的身份,見了之後,得知鳳寧姑娘是為李府欺瞞哄騙方才換親,臣嫌惡李府嘴臉,認定這樣的親家結不得,是以生了退親之心。”
絕口不提他對鳳寧的心思。
永寧侯見兒子回答得還算聰明,鬆了一口氣。
裴浚還是不打算放過他,歪首望著他,笑道,“心裡遺憾嗎?”
韓子陵真的要哭了。
他今日為何要入宮遭這等罪?
但韓子陵不笨,皇帝擺明了要拿捏他,他逃不掉,於是他抬起眼,苦楚又無奈地回道,
“陛下,臣說心裡話,鳳姑娘貌美如花,臣心裡不遺憾是假的,可這是臣自作孽不可活,是臣配不上她,臣無話可說。”
坦坦蕩蕩承認,裴浚麵色反而舒展,其實他壓根沒把韓子陵當回事,一個忘恩負義之徒,不足以掀起他半點情緒,他目的在與敲打永寧侯,眼下西南用兵,軍方勢力盤根錯節,永寧侯又從不拉幫結派,這樣的人為己所用方是上策。
永寧侯懸著心的放下,麵上卻一副疾言厲色,指著韓子陵與皇帝說,“陛下,還請您準許臣教訓這個不孝子,天子女官豈容他遺憾.”
裴浚已慢悠悠起身,“愛卿要教訓回去教訓吧,至於今日之事,朕念著愛卿勞苦功高,暫且擱置不提,望愛卿往後儘心當差。”
永寧侯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就是捏著這個把柄,讓他以後聽天命行事,
“這是臣分內之責,陛下但有吩咐,臣萬死不辭。”
永寧侯眼看皇帝已挪步,連忙又道,“臣還有一事想請示陛下?”
裴浚駐足側眸看他,“何事?”
“侯府與李府這門婚事,臣不知”
裴浚長笑擺手,“這是你們兩府自個兒的事,朕不管臣子私事。”
也就是說結不結這門親,皇帝不插手。
永寧侯不由犯難了,結這門親,那李巍已被皇帝申斥,娶了李雲英侯府吃虧,不娶嘛,兒子遲遲不娶親,皇帝那邊不放心,誰樂意自己的女官被臣子覬覦。
侯夫人這一日便在前庭坐立不安,生怕父子倆闖禍,至傍晚見丈夫和兒子灰頭土臉回來,先是鬆了一口氣,旋即又罵道,“就說不讓你們去,非要去,這下好了,吃了虧吧。”
永寧侯倒是擺擺手,“去是必定要去的,不去聖上也會召咱們入宮,咱們主動送過去,聖上心裡怒火輕一些,好在今日有驚無險。”
就是往後想中立是不成了,必須做皇帝跟前的一條狗。
一家三口回到後院用膳,永寧侯揮退下人,嚴肅地盯著韓子陵,
“今日之事你也瞧見了,聖上出麵保住李鳳寧,至少說明他對李鳳寧是看重的,即便眼下不曾臨幸,將來遲早也是妃子,你就死了這條心,安心將信物退回去。”
永寧侯回來的路上也想明白了,與侯夫人道,“李巍已失聖心,李府這門親不能結了,趁此機會退親,你儘快替子陵議親,務必半年內讓媳婦進門。”
一旦韓子陵娶了親,聖上那頭也有了交代,往後他安安分分替皇帝當差,侯府門楣就保住了。
可惜他這話一落,那頭韓子陵將筷子一擱,冷著臉起身朝二老施禮,“兒子身子不適,不陪爹娘用膳,先行告退。”
說完便退出正廳。
永寧侯臉都氣青了,
“你個混賬,你還賊心不死呢。”
“你是非要把老子氣死不成!”
侯夫人慌忙起身幫著侯爺順氣,“您嗓音小些,省得被人聽見,傳去宮裡”
如今侯府難保沒有錦衣衛的眼線,永寧侯生生咽下怒火。
韓子陵回到書房,將自己關在書房裡頭,獨自靠在窗欞邊,掏出藏在袖下那枚玉佩出神。
“鳳寧啊,鳳寧啊”他念著她的名兒,定親那日他若是堅持見她一麵該多好,就沒有如今求而不得的痛苦了。
韓子陵想起皇帝強硬的態度,不禁氣悶。
她嫁給天子能有什麼好,跟那麼多女人爭風吃醋,日子如履薄冰,還是做他的永寧侯世子夫人來的舒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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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浚這邊隨後又召禮部尚書與禮部侍郎一同在乾清宮用膳,禮部尚書是他恩師自不待言,那禮部侍郎何楚生原是三朝元老,過去一直是唯毛遂馬首是瞻,有了今日這一出,皇帝保住了他的顏麵,何楚生信服天子的神來之筆,自然是改換門庭,徹底效忠裴浚。
何楚生在朝中尤其在太學生中威望不錯,裴浚今日也算是陰差陽錯收服一員大將。
上回在行宮,接見大兀使臣的也是何楚生,他在太後的慈寧殿親眼所見鳳寧譯讀經書,對著她是讚不絕口。
於是喝多了的老臣,老毛病又犯了,“陛下,您瞧鳳姑娘這般出眾,才貌雙全,您不如就納了她,可以先封她做個才人嘛。”
身為禮部堂官,催促天子成婚延綿子嗣是分內之責。
裴浚心想人家可瞧不上才人之位,他沒應這話,倒是袁士宏曉得主子脾氣不愛人插手他的私事,連忙喝酒遮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