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寒冰,連著那冷冽的寒風也不覺得冷。
鳳寧一口氣跑了老遠,方才沒留神竟然闖到了奉天殿後麵的內右門,方覺走錯了方向,又往回折,好在柳海的人及時跟了過來,生怕她天寒地凍傷了身子,乾脆開了內右門,領著她悄悄從乾清門前過,打內左門到了東六宮,順順利利送她到延禧宮門前方撒手。
早過了下鑰的時辰,延禧宮宮門緊鎖,鳳寧待要上去敲門,想起自己這副模樣,被楊玉蘇瞧見又當如何。
鳳寧良善乖巧,從不叫人替她操心,遂慌忙將淚水擦去,理了理蓬亂的衣裙,又正了冠帽,這才扣了扣門環,延禧宮的守門小太監早得柳海親自敲打過,從門縫瞥見是鳳寧,登即醒了神將人迎進門。
鳳寧與他道了謝,匆匆往西廂房的梢間來,門並未上拴,鳳寧輕輕一推便開了,屋子裡黑漆漆的,楊玉蘇睡得正香,她循著地兒掏出火折子點了一盞琉璃燈,悄悄進了浴室,折騰半晌回了寢室,卻見楊玉蘇揉著眼擁著被褥坐在角落。
楊玉蘇打起精神問,“怎麼回的這麼晚?”
按理這會兒即便不歇在皇帝的塌上,也該在西圍房的值房,怎麼深更半夜回了延禧宮。
鳳寧撫了撫衣裙,含笑坐上了塌,“我沒事”
楊玉蘇斜了她一眼,“當我瞎子?”
鳳寧苦笑,慢慢挪上塌靠在她肩口,半帶嬌嗔,“沒什麼,就是跟陛下拌嘴了。”
她當然不會據實已告,她怕楊玉蘇會為她做出什麼事來,上回佩佩頂撞皇帝已經夠讓她愧疚了。
楊玉蘇聞言反而失笑,“你都有本事跟陛下拌嘴?這算什麼,打情罵俏?”
鳳寧將苦澀往肚裡咽了咽,淚水擦在她衣襟,嘟囔著道,“行了,人家難過呢,你好意思打趣我。”
楊玉蘇想起裴浚那個脾氣,又歎了一聲,“伴君如伴虎,這話是沒錯的,他能護著不讓旁人欺負你,卻指不定自個兒欺負你。”
這話可不是一語中的?
鳳寧閉了閉眼不想深想下去,“時辰不早,快些睡吧。”
尚服局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楊玉蘇料理,她一闔眼就睡過去了。
鳳寧這一夜也睡得極好,不僅極好,甚至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她這輩子經過太多風浪,性子又嬌憨,太多激烈的情緒一旦灌入腦海,她便陷入一團漿糊,就是這團漿糊令她反應遲鈍,次日醒來瞧見高升的日頭,好像沒有什麼過不去。
她照舊收整衣冠前往番經廠。
臘月二十五了,有些工匠家裡離著遠,早早跟李老頭告假回家過年,李老頭是個很護短的領班,即便上頭壓著再重的公務,該吃吃該喝喝,底下兄弟要過年,那便是聖旨都不管用,番經廠的掌事公公拿他也沒轍。
鳳寧拎著壺小酒來到後院尋到李老頭,院落不小,正中三間值房,供主事辦公,左右兩排廂房是工匠們刻字之處,再往後便是刻印的廠房,是個大通間,李老頭正在值房內給一名工匠發放年底俸祿。
鳳寧站在一旁看了會兒,等人離開方湊在他對麵坐下,
“司禮監的批複還沒下來,您怎麼自個兒先墊上了?”
李老頭老神在在聳聳肩,“這位老弟家裡上有老下有小,闔家靠著他這點銀子過活,我不墊給他,他怎麼過年?至於上頭,還能短了我的不成,即便缺金少銀,不是還有你替我聲張麼?”
鳳寧苦笑,她如今在養心殿怕是說不上話了。
鳳寧本就起得晚,這會兒已是午時,李老頭吩咐去廚房打飯,也給她捎了一份,二人邊吃邊說話,李老頭見鳳寧今日格外沉默,喝酒也比平日喝的還凶,有些疑惑,
“怎麼,小姑娘,心情不好?”
鳳寧當著李老頭也就沒藏著掖著,有時不是那麼親近的人說起話來反而沒有顧慮,
“嗯,心情不大好。”
“跟心上人鬨彆扭了?”李老頭真不愧是火眼金睛,可鳳寧豈會承認,臉一紅嗔道,“是跟我爹爹吵架了。”
“哦,怎麼回事?”
鳳寧隨便尋個借口敷衍過來,“就是過年沒地兒去了唄。”
李老頭聞言忽然沉默了,片刻一小內使進了屋,遞個油紙包的饃饃給李老頭,李老頭轉而就給了鳳寧,“呐,吃。”
鳳寧微微一愣,“這是什麼?”
“肉夾饃啊,你不是喜歡吃肉夾饃麼?”李老頭理所當然道。
鳳寧忽然就驚住了,“您怎麼知道我喜歡吃肉夾饃?”
李老頭咧嘴一笑,“冬月初十閔老頭過壽,你也在,逮著個肉夾饃吃得極香, 你忘了嗎?”
鳳寧眼眶驀地一酸,握著個肉夾饃不知說什麼好。
“謝謝您了。”
李老頭這輩子吃過太多苦,這一生與他而言已是“輕舟已過萬重山”,他安撫鳳寧,
“孩子,這世上除了生死再無大事,甭管天崩地裂,能有一口好吃的能得一草席裹眠,湊合著過就得了,除夕不能回家就不回嘛,自我家那娘們過世這麼多年,我就獨來獨往,不也挺好?除夕嘛,也就那樣,還怪鬨遭遭的。”
鳳寧咬著肉夾饃聽著聽著就笑了。
她真是很幸運,能遇到這些可愛的朋友,對,她把李老頭當做她的忘年交。
傍晚鳳寧離開前,李老頭吩咐她,“如果除夕實在沒地兒去,就來我這兒,陪我喝酒。”
鳳寧笑著朝他擺手,“好嘞。”
經過李老頭這番開導,鳳寧心情果然鬆快了一些,什麼位分,她現在已經不當回事了,貴人也好,才人也罷,又能如何,被困在那一隅殿宇人這一生又有什麼意思。
至於他罵她腳踏兩隻船,鳳寧嗤哼一聲,兩隻船算什麼,她若是有腳還要腳踏三隻呢,她就這麼自個兒跟自個兒樂嗬,把事情從心裡劃過。
偶爾照舊去養心殿西圍房,卻絕不會往正殿湊,隻要外頭站班的內侍通稟“陛下回宮了”,她就鑽進西圍房不露麵。
裴浚打前朝回來,手裡捏著一冊文書,大步往養心殿來。
禦前的人照舊往廊廡站班,瞧見他踏進養心門,齊聲跪下行禮。裴浚平平掃了一眼,隨後目不斜視進了禦書房。
柳海順著他目光往站班的女官與內侍看了一圈,又悄悄往西圍房瞥去一眼,暗自磨了磨牙,招呼人進去奉茶。
進來的是楊婉,她親自上前奉茶,又將早準備好的一遞文書擱在禦案前,
“陛下,內閣和各部已將明年財政開支預算給呈上來了,依照您先前提的幾處已做更改,今年各部的收支賬目彙總也有了眉目,隻是工部與兵部有幾張票擬,戶部那邊不給勾簽,說是不在預算之內,閣老們僵持不下,待您裁決。”
裴浚神色略略有些冷清,隻淡聲道,“擱下吧,朕等會兒瞧。”
楊婉看得出來皇帝有些心不在焉,也不敢多話,退去一旁。
緊接著梁冰也進來了,經過沒日沒夜的奮戰,梁冰徹底將內庫所有賬目都捋清,哪些衙門多花了銀子,哪些掌事有鋪張浪費之嫌,一目了然。
這些賬目用牛皮紙封住,封皮上齊齊整整寫著“丙午年內庫收支賬目”九字,字跡談不上挺拔秀美,卻是一筆一畫寫得極為認真,頗有幾分笨拙圓融的可愛。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寫的。
裴浚將目光移開,悶悶喝了一口茶。
茶怪燙的,他喝了一口蹙眉擱下,“換涼的來。”
楊婉深深看了一眼裴浚,覺著他今日有些反常,立即領命出去重新備茶。
梁冰反倒是眼觀鼻鼻觀心,皇帝不多說一個字,她也不多吭一聲。
那夜二人鬨掰,也就守夜的幾人知曉,梁冰是其中之一,具體因何吵架梁冰不知,不過李鳳寧那是什麼性子,她能招惹皇帝?
必定是皇帝欺負了李鳳寧。
是以今日故意要鳳寧替她寫了這份封皮。
梁冰也說不上來是何意圖,但她就這麼做了。
裴浚確實被這一行熟悉的字跡給刺激到了。
三日,連著三日,她愣是不曾在養心殿露麵,即便來了,也不往禦書房來認個錯。
常言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倒是硬氣,非要跟他犟。
裴浚發現,李鳳寧骨子裡壓根不是表麵那般軟糯可欺,她有脾氣得很。
楊婉很快重新奉了茶進殿,裴浚喝了一口溫茶,心裡那點子不痛快也慢慢被壓下。
那麼多朝務需要他料理,他有什麼功夫在乎一個女官?
楊婉提的兩樁事實則是辭舊迎新最重要的國務,來年社稷民生全部就在那份預算折子裡。
這也是內閣與六部堂官在年前需定下來的章程,一時半會議不好,裴浚不急,重新把折子發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