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卯時三刻,召集閣老與六部堂官文華殿議事,總歸當著麵捋清楚才行。”
楊婉應下。
接下來便是梁冰的內賬,內賬裴浚心裡比誰都清楚,梁冰做事又最是細心謹慎,他不必費心,草草掃過一眼便交給東廠按律查辦,
“除夕這一日,朕要在交泰殿宴請藩臣與皇親國戚,章佩佩一人忙不過來,這樁事你協理。”
“臣女遵命。”梁冰屈膝。
除夕宮裡不僅有大宴,更有節慶錢賞賜,各誥命夫人入宮給太後請安種種,連在京的外國使臣也會被邀請入宮吃席,諸務繁雜。
到了除夕前一日,宮宴預備妥當了,柳海召集所有內侍與女官在正殿核對流程,順帶清點各自手中的活計,鳳寧幫著梁冰準備節慶錢的發放,這一回逃不了,跟著進了正殿。
柳海還在裡頭回話,章佩佩便悄悄往後側了側臉,湊近鳳寧耳根道,“忙完明日午宴,柳公公給咱們發完賞錢,咱們就可以回家過年啦,鳳寧你回李家嗎?”
鳳寧沒有告訴她實情,自然是回道,“當然回家啦。”
除夕是跟家人團聚的日子,她不能讓兩位姐姐替她掛心。
章佩佩這幾日確實忙昏頭了,沒注意到靠近鳳寧時她身上有騰騰的燙意,揉著眼瞼道,“好,若是開年有空,你便來我家玩,元宵那日我帶你和玉蘇去城隍廟玩。”
鳳寧說過想逛花燈,佩佩一直記在心裡。
元月初一至十六,朝廷封印,十八名女官也不用入宮當值,宮裡六宮一司本就有足額的女使,有的是人乾活,至於楊婉梁冰與鳳寧三人,既然朝廷封印,自然也不用處理政務,大家可以舒舒坦坦回去過個年。
不一會,一身明黃龍袍的裴浚與柳海一道出來了。
女官一一跪下磕頭,鳳寧餘光瞥著那雙烏金鹿絨靴,心隱隱刺痛了一下。
聽得上首傳來一聲清冷的“平身”,她跟在眾人身後起身,雙手合在腹前,眼神低垂,那臉色就像是無欲則剛的女菩薩,沒有半分波瀾。
一輩子的女官,有什麼不好?
每月有五兩銀子俸祿,得了機會出宮還能去前朝市買些喜歡的首飾衣裳。
挺好的。
鳳寧這樣想。
這樣的事本無需皇帝親自過問,但裴浚就坐在上首旁聽,白皙的手指輕輕按在眉心,雙目微闔,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神色,叫人摸不清他的底細。
柳海一一布置下來,輪到鳳寧時,柳海問道,
“節慶錢都備好了?”
鳳寧側出一步,頷首行禮,“已準備妥當。”
“名剌核對過?金額可不能有錯。”
鳳寧又回,“我與梁姐姐核對了兩遍,應當不會出錯。”
“應當不會出錯是什麼意思?”一道冰冷的嗓音壓了下來。
裴浚突然睜開眼,眼神帶著銳氣,“你對自個兒經手的事尚無把握,你來朕跟前回什麼話?”
鳳寧喉嚨堵了堵,垂下眸一字一句回,“就是絕不會出錯的意思。”
語氣梗梗的,還在跟他犟。
裴浚眼一闔不再說話。
柳海看著暗中較勁的二人,默默掐了一把汗,繼續又問,“那鳳姑娘出宮過年嗎?”
鳳寧微微錯愕,下意識看了一眼裴浚,遲疑著回道,“我會出宮。”
裴浚聽到這四字,唇角極輕地掀了掀。
如果他沒記錯,上一回纏綿時,她明明告訴他,會留在宮裡過年。
柳海果然露出遺憾,“還以為鳳姑娘不出宮,最後給姑娘們發放賞錢的事就交給你呢。”
鳳寧下意識要應下,終究是忍了忍沒吭聲。
梁冰見狀接過話,“那還是由臣女經手吧。”
回到西圍房,鳳寧有些撐不住了,十六歲的女孩兒,顧念這個,顧念那個,一腔委屈咽不下吐不出,就這麼把自己嘔出了病,前兩日往番經廠跑得太勤,幫著工匠們把賞錢發下去,吹了幾口涼風,今日晨起額頭有些發燙。
好在不是很嚴重,鳳寧勉強撐住,午膳過後迷迷糊糊裹著被褥在值房睡下了。
值房人來人往,見鳳寧睡得踏實,也無人在意。
偷偷喝了幾口薑茶,略略發了汗,人好受一些,夜裡照舊幫著章佩佩去交泰殿布置明日午宴。
忙到深夜,章佩佩自個兒嘴裡起了火泡,疼得直哎喲,見鳳寧麵色略有些發白,權當跟她一般累壞了。
“明個兒我送你回府。”
鳳寧直道不用,“我跟玉蘇姐姐回去。”
到了玉蘇這兒,她又笑說,“我要跟佩佩姐去前朝市買些絹花。”
楊玉蘇在後宮準備除夕夜給宮女們發放的新裳,章佩佩在前朝忙午宴,二人沒有機會打照麵,被鳳寧騙了個正著。
兩廂都以為鳳寧有著落就不費心了。
除夕午宴一結束,楊玉蘇這邊先出宮,章佩佩早早吩咐宮人將衣裳什物捎去了慈寧宮,夜裡說是在慈寧宮守夜,太後卻曉得她一片孝心,拒絕道,“你一年到頭都在陪哀家,過年無論如何要回章家。”
章佩佩也嫌宮裡規矩多,就不推辭,打西華門回去了。
鳳寧等著人走乾淨,回到延禧宮梢間,尋來過去章佩佩留下的清熱解毒丸,兌了些水服下去,顧不上吩咐宮人給她留膳,一股腦往塌上一躺,渾渾噩噩睡下了。
好在延禧宮的掌事嬤嬤循例查房,瞧見梢間被窩裡鼓囊囊的,湊近一瞧,隻見鳳寧睡得正昏沉,小臉一片不正常的潮紅,明顯是著了病,唬得跟什麼似的,
“姑娘,您沒回去?”
慌忙吩咐小宮女打水伺候她,自個兒急著去養心殿報訊。
柳海夜夜送燕窩粥過來通過誰?可不就是這位延禧宮掌事嬤嬤麼。
鳳姑娘在養心殿那位心裡的分量,嬤嬤還是有數的。
奔至養心殿,說是皇帝去慈寧宮陪太後守夜去了,轉而又往慈寧宮跑。
可巧上了廊子,遇見外出的韓玉,一把拽住他,“韓公公,快些去告訴掌印,鳳姑娘病糊塗了,如今人還在延禧宮沒回去呢。”
韓玉臉色一變,轉身進了慈寧宮,裡頭太後正與裴浚圍爐夜話,夜空時不時綻放些許煙花,太後想起先帝在世的日子,心生悵惘,裴浚有一搭沒一搭聽著,偶爾附和幾句,偶爾悶聲不語。
柳海正在奉茶,瞥見韓玉躲在琉璃窗外急使眼色,心知出了事,悄悄掀簾出來,聽了韓玉幾句耳語,直道糟糕,回過眸來,快速踱至裴浚身側,附耳低稟,“陛下,鳳姑娘病重。”
裴浚猛地抬起眼,一股陰霾從心頭一閃而過,他幾乎是拔身而起,速度之快令身側的太後都嚇了一跳。
“皇帝這是怎麼了?”
裴浚神色依然是鎮靜的,唇角甚至還掛著笑意,“時辰不早,皇伯母早些歇著,朕再去崇敬殿探望姨母。”
太後原打算趁著今夜機會,提一提立後的事,聽了這話麵露不快,
“隆安太妃雖是你姨母,可你是天子,哪有天子大除夕去臣下殿中的道理,不如派人將隆安太妃請來慈寧宮吧。”
裴浚麵不改色,“好,朕親自去接。”
太後給噎住了。
知他是鐵了心要走,太後臉色越發難看,大除夕跟皇帝鬨不愉快,會驚動內閣,太後終究無法,沉著臉起身往內殿踱去。
裴浚對著她背影施了一禮,轉身撩袍快步踏出慈寧宮,慈寧宮往西過隆宗門和內左門方到東六宮,平日這兩座宮門是不開的,裴浚親臨自是暢通無阻,一麵腳底生風,一麵神色陰沉問柳海,“請太醫了嗎?”
柳海小跑方能跟上他的步伐,“已經吩咐人用小轎抬著老太醫去延禧宮。”
裴浚不說話了,就這麼馬不停蹄趕到延禧門前,乍然抬眸看了一眼延禧宮三字,裴浚略略斂了斂神。
李鳳寧在延禧宮住了有大半年,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過來探望她。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八百年頭一遭為李鳳寧低頭。
顧不上多想,裴浚掀起蔽膝大步踏入。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晚一點